第六章‘虫离石瓮吐狰狞,女隔重门锁豆蔻’中,曾写将军查看书籍,有一本是《南洋邪降》,据我所知,南洋降术中有一种最为恐怖的飞头降,降头师能把自己的头颅割下,飞去杀人。我怀疑将军断头就是借你哥哥之手,顺水推舟用了飞头降。而且后面写将军将罐子中的虫豸吸入体内,我猜那时便是在下降。”
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
2018-10-3 18:41
大冢灵花笑道:“飞头降都要在子时施法,天明前头颅不能飞回脖子上,降头师就会一命呜呼。而书中写史万夫是在白天断头,断头后头颅现在还没飞回脖腔上呢。”
肖不平道:“你说的那是半吊子降头师,功力高超的不受此限制。其实,书中有很多疑点,比如将军钻入假山脱他女儿的衣服,史天骄惊呼抗拒。这点我就百思不得其解。”
大冢灵花贼兮兮笑道:“这又什么好奇怪的,史万夫是个老色鬼,要行乱伦苟且之事呗。”
肖不平色厉内荏,却底气不足:“将军不是那种人。”
又是一阵沉默,大冢灵花道:“我胳膊有点酸,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肖不平心头窃喜:“好啊,你先松开。”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你想得美,我一松开,你跑了怎么办?”
肖不平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不让你帮史丫头啊!”
肖不平道:“咱们就这么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冢灵花笑道:“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呗。”
肖不平道:“喂,你那本《篡天书》既然以为我主人公,那它讲没讲我们今天互相争斗的结局是什么?”
大冢灵花巧笑嫣然:“没讲,是想留个悬念吧。不过我自己添写了一个,那就是你我肌肤相亲,情愫暗生,共结连理,私订终身,双宿双栖,扬名江湖,成为一对人人钦羡的神仙眷侣。这个结局好不好?”
“不好!”回答她的不是肖不平,是两人面前那只桌子。那只红木雕蟠桃宴圆桌忽然四腿一耸,站了起来,桌面掀掉,两腿撑地,两腿上扬,伪装剥落,变成了一个眉目如画天真无邪的如花少女。诡异的是,这女孩竟有三只眼,左眼幽蓝如海,右眼碧如猫眼,额上还有第三只赤红瞳子,半开半合。烛光晃漾,三只眼妖光闪烁,煞是吓人。就在二人惊讶之时,墙角堆着的一捆麻绳忽然动了,捋着墙角阴影处如怪蛇游走,盘旋缠绕,将两人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那少女咯咯笑道:“怎么样?究竟谁才是天下第一神捕?”
肖不平叹道:“江湖名人坊坊主火肇兴是个势利小人,他的排名怎能作数?天眼妖瞳鬼谷女确实胜过洞烛乾坤肖不平一筹。”
大冢灵花也笑道:“鬼姑娘的胎息功和易容术能把生人变死物,惟妙惟肖,几个时辰毫无破绽,身为忍者的大冢灵花也不如你。”
鬼谷女咯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们应该差不多,只不过我占了个便宜而已。我有一本书,里面有你们的故事,讲你们在这个屋中讲故事,而后你们两个缠斗,相持不下。于是我便在此守株待兔,做了个黄雀在后,将你二人一举生擒。”
肖不平奇道:“你也有本书?”
鬼谷女道:“是啊,我的书叫《僭天书》。我从小就喜欢写故事,可惜我天真无邪,头脑简单,写不出那些阴谋诡计。有一天我拿着笔搜索枯肠的时候,来了一只黄毛小狗,赖着不走,它脖颈上挂了个竹筒,筒里有一本书,我抽出一看,就是那本《僭天书》了。里面有三十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叫《鬼眼浮屠》,第二个故事叫《阴宅血咒》,我这本书前面不但有个楔子还有个序,讲的是有一个女人叫大冢灵花,有一天她去侠客书坊听书,得黄犬寄书,回家一看,那本书叫《篡天书》,讲的是有一个捕快叫肖不平,得黄犬寄书,叫《窃天书》,肖不平不满意书中故事的结局,于是开始修改那三十三个故事。但大冢灵花痛恨汉人,对肖不平将人物命运改好非常不满,于是她也开始修改肖不平修改过的结局,把这些人的结局弄得更惨。”
“啊!”肖不平和大冢灵花同时惊呼。
大冢灵花问:“后来呢?究竟这些故事按照谁安排的结局发展了?”
鬼谷女咯咯笑道:“当然是以最后一个定稿的发展下去了。”
大冢灵花问:“那我俩究竟谁是最后一个定稿之人。”
鬼谷女道:“是你。”
肖不平两眼一黑,险些晕厥。稍后忽然莞尔一笑:“你方才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借梯上房顺嘴胡说,鬼才信你会有第三本书呢!”
鬼谷女道:“那好,我说几个你们没说过的问题。我说书里几个故事名:《画皮》《如梦令》《魔胎圣痕》《轮回塔》《七种禅》,还用不用再说?”
肖不平绝望了:“不用了。”
大冢灵花忽然道:“既然你也有书,你有没有修改这些故事的结局?”
鬼谷女嘻嘻笑道:“我心肠没有你那么坏,也没有肖不平那么好,别人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好奇,黄犬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个人能预卜未来,究竟是人还是神?他把这三本书寄给我们三人意欲何为?”
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想过,但是那黄犬不知从何处来,来了便赖着再也不走了,整件事诡秘难测,无迹可寻。
大冢灵花忽然道:“我的书里有个故事《璇玑》只有书名没有内容,你们的是不是这样?”
鬼谷女道:“我的《璇玑》有内容,讲的是墨家传人的故事。”
肖不平道:“我的《璇玑》也是。但是我的《古画幽谭》没有内容。”
这一说,其他两人的《古画幽谭》都有内容,但鬼谷女的《祖龙咒》没有内容。
大冢灵花道:“既然咱们的书各有不同,何不互相借阅,凑完整,或者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破解这书的来历。”
肖不平道:“不好不好,怎知你不是诓我书的?”
大冢灵花道:“我们互相交换,保证每人手里同时有一本书,便不奉还也没关系,谁都不吃亏。”
肖不平道:“你说得轻巧,现在我们被鬼姑娘制住,人家胜券在握,予取予夺,凭什么和我们交换。”
鬼谷女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一人破不了这些谜团,须得二位协助。”说着扯落二人身上绳索。
肖不平道:“大冢捕头,我们是不是也该松开了?外人在场,这样抱着有失体统吧。”大冢灵花一笑松手。
三人重新摆桌落座。
鬼谷女先掏出书来递给大冢灵花,大冢灵花接过,仔细验看:“虎皮宣书皮,蚕茧纸书页,内印骷髅鬼魅砑花暗纹。不错,和我的纸张一致。这纸张没甚稀奇,各大纸坊都能生产,就是这骷髅暗纹蹊跷诡异,纸张砑花一般都取花鸟鱼虫人物风景,我寻遍大江南北,也没找到一家印过这种晦气的暗纹。看来这是送书人特制的,难以究其源头。这人一丝破绽不露,实在是奸狡得紧。”说着从怀里掏出自己那本,毫不犹豫,递给了肖不平。肖不平检查看时,果真和自己的纸张一般无二,只好遵守承诺,将自己的递给鬼谷女。
第一个轮回:大冢看鬼谷女的书,鬼谷女看肖不平的书,肖不平看大冢的。第二个轮回:大冢将鬼谷女的书递给肖不平,肖不平将大冢的书递给鬼谷女,鬼谷女将肖不平的书递给大冢。
肖不平看着鬼谷女的那本书,直嘬牙花,将手指点《阴宅鬼咒》后面结局那里:“鬼姑娘的书比我们的多了一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大冢灵花凑来看时,但见上面写着:“三八九。七三。九九。”大冢灵花皱眉道:“这是什么隐语吧?是不是破解风水邪局的五行八卦方位?”
肖不平道:“不太像,八卦只有八个方位。这里有九。”大冢灵花笑道:“你莫耍鬼主意,当我非汉人不懂易理么?周易八经卦﹐两两叠加演化为六十四卦。”肖不平哼道:“随你怎么想。不过这个我已经猜出来了。这是记录鞑靼兵进入拒胡城中阵亡的人数。在‘人有恶行遭果报,天杀万物如刍狗’那章里,曾写军卒向忽雷怒汇报阵亡人数:寻龙营三百八十九人丧生,觅龙营七十三人死,擒龙营九十九人阵亡,正好符合三组数字。”
大冢灵花和鬼谷女将书翻到前页一看,果然。真有这么巧?
大冢灵花道:“士卒死几个算什么,何必费心记录?会不是龙穴的方位?”
鬼谷女皱眉道:“一堆乱麻,理不出头绪。这也许是此书作者耍的诡计,要将我们引入歧途也说不定。”
不知不觉风歇雨止,曦光透窗,三人将书轮流看完。第三个轮回,自己的书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这期间三人都像防贼似地暗中戒备,一眼看书,一眼盯人,防止书被偷走或调包。好在相安无事。
大冢灵花道:“你们发现没有,得到这本书的人,咱们仨,都是捕头。”
鬼谷女道:“江湖上有四大名捕,如果真是这样,难道鱼梦痕也得到了类似的书?”
“很有可能。”鬼谷女道:“那我们三个去找鱼梦痕,若他也有这本书,不妨一起参研。”
肖不平道:“你们去吧,我要去救史天骄。”
大冢灵花道:“我要去帮大炎可汗。”
鬼谷女道:“既然如此,肖大哥,大冢姐姐,我不打扰了,先行告辞。”敛衽一礼,告辞出门。
肖不平和大冢灵花出门相送。鬼谷女打声呼哨,一只丹顶鹤冉冉飞来,停在枝头。鬼谷女飞身跨上鹤背,那鹤一声清呖,腾空而起,转瞬飞远,兀自频频招手。
大冢灵花促狭一笑:“同是坐骑,人家的比你的可要高级多了。”
肖不平眉头紧蹙,神思不属:“她就这么走了?”
大冢灵花小嘴一撅:“瞧人家小丫头三只眼长得好看,恋恋不舍了?”
肖不平疑惑道:“她费尽心思,就为了借书看这么简单么?”
便在此时,鹤声嘹呖,一只白羽鹤破空飞来,落在二人面前,鹤嘴中叼着一封信笺。肖不平取过信,那鹤振翅高飞,直上云衢。
那信封上几个娟秀小字:“肖大哥大冢姐姐亲启!”肖不平抽出信瓤,展开一看,直吓得冷汗淋漓:“肖大哥你为什么要帮助别人呢?别人什么时候帮助过你啊?好人没好报,这个教训要记住哦。大冢姐姐,你为什么要害别人呢?你父亲杀了很多汉人,史万夫只杀了你父亲,却放了你们一家,你这样害他的女儿是不是有点太缺德呢?你们的书我都给毁了,只剩下我自己的书了,就让这些人都按照原书的结局结束吧。差点忘了,《阴宅血咒》上半部草蛇灰线若隐若现,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就看你们两个大笨蛋能不能猜到啦。嘻嘻。”下面简单勾画着两个哇哇大哭的极丑小人,标着二人名字,落款是鬼谷女,旁边画着一个嘻嘻笑的三眼美少女。
大冢灵花也伸头瞧着,不禁伸手入怀,掏出书来:“我的书明明好好的,搞什么名堂。”肖不平也取出书正想看,忽然腾的一声,大冢灵花的书冒出白烟,火苗腾起,转眼烧成一团火球,吓得她赶紧将书抛掉。肖不平见势不妙,赶紧合上书页,哪知那页面字迹转眼淡去,旋即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腐蚀下去,顷刻间烂成一坨废纸。
大冢灵花恨恨道:“原来这鬼丫头在换书看时偷下了白磷粉和蚀花露,而我们居然都没发觉,心机太深了。”肖不平跺脚:“好一个精灵鬼丫头!”纵身便要追去,忽然咔嚓一声,一只冰凉的铁手铐猝不及防箍住了左手腕,将他扯了回去。扭头一看,却是大冢灵花搞的鬼——手铐中间三尺长精钢锁链相连,另一端箍在大冢灵花手腕上。大冢灵花开心笑道:“钥匙我都扔了,除非你砍断我的手或你的手,否则有我时刻跟在你身边,看你怎么救史天骄!这是北海玄铁手铐,别妄想用刀砍断。”
肖不平气哼哼道:“随你。我就不信一本书真能预定史天骄的命运。写书人,我肖不平跟你杠上了!”忽然一捂肚子,“不好,我内急。”
嗟尔眼前引路人,谁是背后擎天手
肖不平跟着大冢灵花离了荒山,日夜兼程,不数日便到了拒胡城外,进胡营参见大炎可汗。大炎可汗大喜过望。大冢灵花将肖不平更名大冢之夫,假说是故国世兄,定了婚约。对于手铐牵系两人这个怪异行为,大冢灵花事先编了七八条理由,都觉牵强,后来灵机一动,说这是师门鸳鸯门的古怪规矩,门下弟子一旦觅到夫婿,便用这生死扣连心锁牵系,不离不弃,生死相许。本是急智胡诌,不想后来传到鸳鸯门,门主觉得新奇有趣,用心良苦,便令弟子效仿,行走江湖,蔚然成一大观。此系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大炎可汗大排筵宴,款待二人。肖不平不喜羊肉腥膻,大炎可汗特意给他备了一瓮蘑菇鸡肉汤,夏季雨多蘑菇鲜嫩,肖不平啧啧称赞。大炎可汗见他吃得起劲,异常开心。席间大炎可汗便将史万夫阵前斩头、无头复生之事仔细说了一遍。肖不平听大炎可汗所说和书中所写一般无二,暗暗称奇,同时心中疑云更甚——这写书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炎可汗又让人取来史万夫人头,大冢灵花摆弄一番,确是真人头。吃罢宴席,大冢灵花抹抹油嘴,对满营诸将宣告:“大家不必害怕,史万夫早已死了,三日后我便破解史万夫无头悬案!”饭罢,大冢灵花向大炎可汗提了个要求:从死囚营里提出三名囚犯供她使用。那都是犯了军规的士卒,讲明三日后处斩,但厚恤家属。三人明知早晚必死,能为家人赚些赏钱,也算死得其所,当下应允。
肖不平眉头紧皱:“你这么做是不有点缺德?”大冢灵花哼道:“妇人之仁。你别看就行了。”在军备营转了一圈,弄了铜丝铁线销簧机括等物,又取了一沓牛皮纸。进入大炎可汗给二人预备的帐篷,大冢灵花吩咐肖不平和些黄泥,肖不平道:“你干吗不和?”大冢笑道:“你是我相公,脏活累活自然是你的。”
这时有士卒经过,肖不平无奈,只好佯装听话,和了一锹黄泥。大冢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和泥干吗?”肖不平淡淡一笑:“还用问么?制作烟花,破解将军的鬼魂出棺之谜。”大冢戳他额头一指:“不愧是我夫君,太聪明了。”肖不平有气无力道:“只怕有人是自作聪明。”
大冢灵花瞧他好像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不由兴奋异常。一边哼哼小调,一边从百宝囊中掏出几个小瓷瓶,倒出各种药粉。肖不平斜眼看去,有黄磷、芒硝、松碳、红黄黑各种染料,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东西。
大冢灵花唱着歌道:“咱俩什么时候成亲?”肖不平见左右无人:“下辈子。”大冢灵花气得歌也不唱了:“这是我独家秘方,你又不是我夫君,不许看。”肖不平道:“谁稀罕。”扭头一边打起盹来。
大冢灵花卷纸筒、配药粉、接引线、堵封泥,鼓捣半宿,终于大功告成。再看一旁,肖不平打着细鼾,睡得正香。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大冢看着他的脸,心情复杂,伸臂搂住他肩膀,回头吹熄了灯。
第二日,大冢灵花将铜丝销簧等物加工组合,又开始炮制三名囚犯,弄得三人鬼哭狼嚎,肖不平眉头紧皱,但又无可奈何。
第三日清晨,云横远山,天色阴沉。鞑靼营点将台,大炎可汗坐在虎皮椅上,威风八面。众将盔甲鲜明侍立两旁。台下数万鞑靼兵列立两厢,鸦雀无声,严阵以待。
远方一声呼哨,大冢灵花跟肖不平同乘而来,一队兵卒押着三名囚犯跟随。大冢灵花和肖不平下马登上点将台,请示已毕,大冢灵花向鞑靼兵大喊:“史万夫早已死了,他装神弄鬼妄图欺瞒天下,现在我就来揭露他的把戏!”斜眼瞧瞧天色,阴沉沉的正好试验,向台下喝命:“拉!”
三名囚犯后背都背了一具棺材,听到命令,一拉隐藏在衣襟里的引线,但听嗤的一声,第一名囚犯的棺材里飞出七团黑气,在空中凝聚成形,幻化成七只恶鬼,张牙舞爪,无声无息,而后随风而逝。第二人棺材里嘭的一声喷出七道流星,飞上半空炸裂开来,变成龙虎凤凰狮象猴,形态逼肖,彩焰斑斓,煞是好看。第三人棺材里喷出七团火球,火球崩裂,现出七个彩色汉字:“大炎可汗一统天下!”万千星辉宛如雨落花飞,所有人都看呆了。大冢灵花得意扬扬道:“这是我将中原焰火和东洋五里雾结合起来制成的,哄孩童的把戏,不值一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七鬼出棺的奇迹是史万夫弄的烟花小把戏,这还有啥可怕?
大冢灵花趁热打铁,喝命:“斩!”刀斧手大刀挥起,三名囚犯人头落地,但尸体却是僵立不倒,脖腔中也没流多少血。大冢灵花一拍手:“走!”怪事出现了,三个无头身体迈着僵硬的脚步,如同婴儿学步,蹒跚前行。一人向左走,撞在兵卒身上,两手抱住他不放,吓得那兵卒大叫,拼命挣脱,一起摔倒。一人走到点将台下,两手抓挠着,想要往上攀爬。另一人走了几步重心不稳,便要摔倒,大冢灵花见势不妙,扯着肖不平飞身下台,一脚便将那人踢翻。回手一个脖拐又把往台上爬的那人抽倒。三个无头尸体摔倒,抽搐几下,一命呜呼。
大冢灵花命人将三具无头尸架到台上,对看傻了的众人说道:“知道这三人为什么脑袋掉了还能动么?秘密就藏在这背后的棺材里。”打开第一具棺材,里面销簧机括齿轮线索密布,扯开那人衣服,但见那铜线铁丝穿过棺材,缚住两臂扣住两腿,拧转机括,那人手臂膝盖便随着铜线屈伸摆动。
第二个棺材里有一堆蝎子,棺材贴着那人后背是一个大洞,这些蝎子便在那人后背上猛蛰狂咬。
第三个棺材里没有东西。
大冢灵花大声说道:“我在斩杀这三人之前,给他们吃了一种秘药,这种药能减少出血,所以三人头颅被砍,血流不多。史万夫当时被杀,也没流多少血,是不是?”大炎可汗等人点头。大冢灵花又让人拎上一只白鹅,一刀斩断鹅头,没头鹅半晌未死,四下扑腾乱窜。大冢灵花道:“这种药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延缓筋骨活力,虽无头脑指挥,却能在一段时间内僵而不死,把人变成这大鹅一样。光有这些还不够,这个人我安装了机关控制其身体运动,只要发条上紧,他的肢体便能跟随机括的转动而运动。第二个是用蝎子刺激其躯体运动。第三个我在其身体中种下了伸筋蛊,蛊虫一旦听到命令,便会在其体内拉动筋带,促使其蜷腿展臂。因为时间匆忙准备不足,我只用了这三个方法,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做到让人无头能走。这无头人毫无战力,一打便死。因为两方交战,敌人一定会被枭首示众,史万夫走投无路,料到自己必被砍头,所以用了这个小把戏欺骗了大家。若非如此,他何不再次领兵冲杀,而是逃回城中了呢?为的就是掩饰他已死亡的真相。城中水井很多,他弃了马匹,跳入井中,随着地下河漂走,所以我们再也找不着了。”
这下真相大白,众将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再也不用怕史万夫的鬼魂了。
大冢灵花再接再厉,自告奋勇去城中查看,解开多人被史万夫鬼魂附身之谜。
拒胡城中,触目都是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残垣断壁乌黑斑驳,破砖烂瓦一片狼藉。大冢右手牵着肖不平,左手拿根忍杖东拨西探,不时撬开一个陷阱,拨落两架机关弩。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瓦砾中扯出一根烧焦的房梁,伸鼻嗅嗅,一拍腰畔,盘在腰间的短刀倏地弹出,劈开焦木,瞧瞧纹理。城南走到城北,寻了不少碎木,如法炮制,最后恍然大悟道:“哈哈,果然是尸香木,什么鬼魂附身,一派胡言!尸香木和曼陀罗花一样,有致幻作用。满城大火,这许多木头一起放出香气,人闻到不疯才怪。史万夫骁勇一世,蒙古汉子最爱英雄,谁不想成为史万夫,故而疯癫乱语说出心里话来。你说是不是?喂,和你说话呢。”扭头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肖不平缩脖眯眼,嘴角涎水半吐,正自打盹。听她不断聒噪,这才半撩眼皮,懒洋洋道:“是不是关我屁事。”
大冢灵花想要发作,眼珠一转:“哼,不说拉倒。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多说话,把我引入歧途,不然我这般见招拆招,用不多久史丫头就危险啦!”肖不平漠然笑道:“大捕头,小心乐极生悲,将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冢冷笑道:“我已经破解了无头悬案,他还能有什么鬼把戏?我猜他一定是用了蛊虫。《阴宅血咒》上部曾写他把陶罐中的虫豸吞吃,那时候就一定是在种蛊。”
肖不平冷笑道:“破解了?你根本就没破解。如果将军真的死了,是蛊或者机关起作用,他应该是乱走,没有眼睛怎么会找到马匹骑上,更不可能避开人群,骑马回城。”
“啊!”这回轮到大冢惊讶了,“难道、难道他的蛊虫能控制他认路?”
肖不平哼了一声:“咱们的书里有个故事叫作《蛊惑》,专门讲蛊的,也没提到有教死人认路的蛊。你还是省省吧。也许将军的七煞血棺和那个窃天氏的传说都是真的,否则史天骄和满城妇孺都藏在城中,将军焉能放心!”
大冢灵花喃喃自语:“藏在城中,书中什么时候说这些人藏在城中了?”忽然大笑一声,“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史万夫的无头尸身怎么会找不见了!肯定是城里挖有地道,他钻入地道逃走。盗门的翻山倒甲术,一把洛阳铲就能挖空洛阳城。史万夫明着摆风水邪局,诱人入瓮,让大家都以为设置风水邪局是为了保护史天骄和满城妇孺,其实她们早已借地道逃走了!你看,这鞑靼营绵延不过二十里,如此距离,若有盗门十人,不出一月便可贯通。而挖出的泥土又被将军以造屋建风水为名毁去痕迹。这招釜底抽薪暗度陈仓,高!实在是高!”
肖不平一拍大腿:“这招我怎么没想到!你还不去禀告大炎可汗,邀功请赏。快走快走!”扯着大冢便走。
大冢灵花猛地一曳铁链,将肖不平拉入怀中,盯着他双眼,嘻嘻笑道:“瞧你貌似良善,倒是奸狡得很。我只是逗逗你而已。这拒胡城建在山上,地下都是坚硬岩石,除非用鲁班门钻地龙。但史万夫要有此神器,钻入大炎可汗大帐,岂不早就将之杀了,何必费尽曲折。所以说这招是行不通的。你想骗我,也要想个好法子才行。”
大冢灵花将城中情况上报,大炎可汗大喜,当下将史万夫鬼魂附身之谜传谕各营知晓,稳定军心,当然将史万夫是众人心中英雄的内容省略了。大冢灵花运筹帷幄,定下斩鬼计,先要六百头大牯牛,一千挂鞭炮;再画几张机械草图,命武备营按图造器。
翌日清晨,兵卒在二百头大牯牛尾巴上拴好鞭炮,赶入城中,点燃引信,鞭炮一响,牯牛受惊,撒蹄狂奔,来回践踏。有的落入陷阱,有的触动机关,死亡大半。中午时分,将幸存牛群聚拢,依法炮制,再放二百头牛。如是者三,第二天下午,城中机关埋伏几乎破坏殆尽,放出的牛群再无损失。再命三千兵卒填坑平坟,将城中整饬一新,而后用驷马牵引数十架奇形怪状的新铸机械入城。那机械主体是一个巨大石碾,重达千斤,中用铁索贯穿,以绞盘支架吊起,下安摇臂机括。
肖不平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大冢灵花得意扬扬道:“这是墨门守城利器蛤蟆夯,专门克制翻山倒甲术。用时寻找可疑地面,绞起落下,能把地面数尺下的地道生生砸塌,将地底的人活活闷死。拒胡城下是岩石,史万夫虽挖不成地道,挖个地穴藏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怀疑他把女儿藏在地下,我要用蛤蟆夯将她抠出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不过三日,用蛤蟆夯砸地时,发现将军府地下中空,砰砰空响。三千兵卒轮流挖掘,挖出七头狰狞可怖的金铸怪兽和一条蜷头缩尾的石雕苍龙。怪兽按北斗七星列位,爪里抓精钢铁索,将困在中央的苍龙紧紧锁住。眇道人心头一紧:“七煞囚龙!这是堪舆术中镇压王气的方法。果然这下面就是龙穴所在!”眇道人两眼喷火,死死盯着地下。再掘一阵,一块圆头石丘露了出来。第二天整个挖开,现出一座硕大无比的石头坟。眇道人凑近一看,坐骑葬獒忽然呜呜低哼,百宝囊中风水罗盘突然发出蜂鸣,离坟丘越近,鸣声越大。他这罗盘是堪舆门镇门之宝,相地勘穴,百无一失。堪舆门有口诀:“罗盘跳,赶快逃。罗盘叫,龙穴到。”
眇道人按捺心头狂喜,骑上葬獒,赶至城门,连滚带爬攀上城墙,居高临下,回瞰将军府处,但见坟茔推倒之后,城池格局陡变,通观全局,一览无遗。伏夔山千里来龙,至将军府处结成辇形,周围九条支脉前呼后拥,缠护周密,送从齐整。顾盼四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如将相公侯,躬身朝拱,山峦圆润。龙势,砂形、水向俱佳。真个是四象位正,五行俱全,七星拱照,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纵有两重城池枷锁,也难掩其秀,而龙脉结穴所在正是将军府。
“我找到龙穴了!我找到龙穴了!”眇道人乐疯了,连坐骑也忘了骑,手舞足蹈,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道冠也颠掉了,云鞋也跑丢了,八卦仙衣也撕烂了,疯疯癫癫撞开了大炎可汗金顶黄罗帐,颠三倒四好歹讲明白了这一天大好消息。此言一出,大炎可汗手下臣工像饿狼见肉眼睛都红了,撞翻食案,嗷嗷狂叫冲出门外。连一向守拙的黑莲法王也腾身跃起,跟着往外冲去。只有大炎可汗相对冷静一些,深碧色的瞳子中掠过一线犀利冷光。
将军府前掘出的泥土堆成一座小山,一座占地数里的石头坟赫然现世。大炎可汗问:“龙穴在哪里?”眇道人一指坟丘:“便在里面。”接着再次啰啰唆唆说明他的罗盘探到龙穴发出蜂鸣提示之事。
大冢灵花也略懂风水,观形察势,明白眇道人所言非虚,便说道:“原来史万夫早知龙穴所在,筑起石坟,上面封土,土上再造将军府,想掩盖龙穴的位置。看来天命所归,大汗该一统天下。有我助阵,探出龙穴所在。姑父,你可要好好赏我。”大炎可汗呵呵大笑:“少不了你的。”不过眉头又一皱,“龙穴已被坟丘覆盖,怎么办?”
大冢灵花道:“要是我没猜错,史天骄和城中妇孺只怕也藏匿在其中。坟冢必有孔穴门窗出入通气。”眇道人曾混入鲁班门,偷得一手撬门开锁的绝活,此刻自告奋勇,上前搜索一番,眼睛一亮,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微凸处,伸手扭转。大炎可汗一时兴奋,竟忘了危险,也凑到眇道人身边。大冢灵花刚要制止,肖不平忽然脚下一绊,将她带倒,着急之下翻身而起,一起一落,变成脸对脸,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四片火热嘴唇交接,不偏不倚吻在一处。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条丁香舌宛若一尾调皮的小鱼倏然溜进牙关,渴龙吸水深啜浅饮……霎时间大冢灵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觉娇体酥软,香喘吁吁。
忽听一声机括怪响,如野兽磨牙般,一阵箭矢破空咻咻厉叫,紧接着惨叫连声,周围一片大乱。片刻之后箭声停了,肖不平臂肘撑地,鱼跃而起。两人分开,大冢灵花娇羞难抑,面带桃花,似在梦中不愿醒来。肖不平转身看时,只几个鞑靼兵中箭身亡,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大冢灵花偷偷扯住肖不平衣角,声音细若蚊哼:“你干吗占人家便宜?”窃喜之情溢于言表。肖不平一捂嘴:“对不住了,你压住我手脚,我喘不上气,想用舌头把你推开。喂,中午你是不是吃蒜了?哎,回去还要漱口,真倒霉。”气得大冢灵花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
坟丘石门大开,眇道人躲在一旁默然不语。刚才石门一开,他听得机括声音不对,及时扑倒大炎可汗,躲开弩箭。这时大门启开,门上忽现四个血字:“地狱之门!”众人被吓得都退后一步。大冢灵花凑前一看,但见原本干燥的门上湿漉漉地浸出水痕。她戴上麂皮手套,抹了一点血迹,凑到鼻端,说道:“大家不必奇怪,这字迹是早就用姜黄汁写在上面的,门一开后,触动了内里小小机关,石缝中淌下碱水,姜黄汁遇到碱水,变为红色。这是江湖术士愚弄人的小把戏,用来吓人,史万夫以为我们都是三岁小儿么?我号称幽冥鬼捕,至今也没捉到一个真鬼,这世上都是人扮鬼,只要破掉机关,就能勘到龙穴,大汗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肖不平瞥她一眼,嘴角轻撇,却没有说话。
五行玄机何止五,六道轮回不限六
大炎可汗侥幸逃得一劫,已成惊弓之鸟,再不敢靠近。眼下没有机关师,眇道人还要勘定龙穴,不能冒险。不过这可难不住大炎可汗,他有的是兵丁,便是陷阱,也可以用人填满。于是派兵卒先遣打探,破坏机关。那些被派去送命的兵卒不敢违命,战战兢兢钻入坟窟,入门处一个大厅,流沙、机关弩、连环翻板、离落石等机关不断被触发……付出一百多条人命,把厅中机关触发殆尽。又令兵丁倒运新土,将厅中陷坑填平。大厅尽头是一圈环形石墙,墙上并排安有七道铁门,不知内有何物。士卒不敢轻举妄动,眇道人进去查勘,回报大炎可汗:“罗盘到门前鸣声更响,龙穴应该就在墙后不远处。”
大炎可汗再命军卒打开铁门,好在那些门并无锁具,一拉便开。门后有门,打开一个门,就是一条短短的回廊,尽头还是一道门。每个门大小相若,形制相同,每条长廊也是距离相等,地面铺石,绝无二致。门门相连,道道交叉,复道回廊,纵横交错,形如迷宫,而且里面不见日光,黢黑如夜,虽然打着火把,也难照通透,千百号人陷在里面,晕头转向,好似没头苍蝇兜来转去,寻了三日,还没找到尽头,唯一庆幸的是迷宫内并无机关,不再有人员伤亡。
大炎可汗心下着急,一面命人带酒肉进去,继续寻找,一面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肖不平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连环套嘛,好办。既然有七个入口,便派七人,带七捆细绳,越长越好,染成不同颜色,绳头拴在入口门上,从入口进入,边走边放绳子,若有两人相遇,或遇到异色绳头,便折回重走。走段时间,肯定能寻到出口。”大冢灵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费劲。依我看,不如把墙全部拆掉,迷宫不破而破,省事。”
眇道人比肖不平脑袋摇得还急:“不好不好。城上王气未消,说明龙脉风水未破。如强行拆墙,万一毁了龙穴,谁来赔大汗霸业?这个圆丘坟虽盖在龙穴之上,却有门扉通气,并未形成死穴困死飞龙,反而护住龙穴之气,使得王气不外泄。是以绝对不能拆坟。”
大炎可汗满面忧色:“那该如何是好?”
眇道人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亮出底牌:“有贫道在,大汗尽管放心。贫道的坐骑葬獒,又名相地神犬。乃是堪舆门十宝之一,能观风望气寻龙点穴。可将它脖子拴上细绳,放进入口,派人跟随,必能找到龙穴所在。”众人这才明白,眇道人为不骑马不骑驴也不骑虎豹,却骑了一只牛犊大黄毛獒犬。
龙穴太过重要,得龙穴者得天下,只让眇道人一个去,大炎可汗不放心,但御驾亲临又怕危险,于是命帝师黑莲法王和万夫长麻狸虎跟随,并遣几个亲身护卫保护。大冢灵花带了干粮酒水,自告奋勇同去。
出发之前,大冢灵花特意准备了各种装备,除了必要的软甲佩刀护身防毒箭外,又让大家各带麂皮手套一副,清水一壶,棉布面罩三只,遇到毒烟可将面罩沾湿捂住口鼻,暂缓中毒。她自己更是暗藏百宝囊,内里钩剪、挠锤、纱布、火折等应急物品一应俱全。
葬獒果然不负众望,伸着鼻子乱嗅,不消一个时辰便领着众人走出迷宫。迷宫出口是一道长廊,斗转蛇行,尽头有一阔大铁门,上面锈迹斑斑。门上一只八卦离合锁,平平镶嵌在门中,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角上各有一个锁眼。开锁时,需用一把对应八个方位的八头钥匙同时插入锁孔,否则绝难开启。眇道人曾入鲁班门偷师,专攻其下键门的开锁行当,对此轻车熟路。但他担心这是连环锁,怕开锁时触发其他机关,难逃活命,是以抓耳挠腮,犹豫不决。
大冢灵花瞧出蹊跷,皮笑肉不笑道:“你放心开锁吧,触发机关死了也没关系,有你这只罗盘和这头葬獒,大汗肯定能找到龙穴。”
眇道人打一激灵:“你、你……常言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吉穴勘定不能有一丝偏差,除了葬獒罗盘寻找,还须我这只阴眼定位。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何况我一死,天地人三才缺一,这葬獒和我心性相通,灵魂相系,鼻子也就不灵了。”
肖不平倒不讨厌这猥琐道人,说道:“你不放心,我将绳索拴住你脚踝,一旦有异响,立刻将你拽回,可保万无一失。”眇道人苦着脸还想推阻,麻狸虎手提白蟒乌龙刺,把眼一瞪:“少啰唆,快开!”眇道人无奈,只好从八宝囊中掏出麂皮头套和象皮坎肩,兜住要害。然后又取出八根细长带着倒须勾的挠针,将八根挠针别塞进双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四根手指甲缝中,牢牢夹住,然后小心翼翼将针尖探入锁眼,指节弯曲撮动,指尖感受着挠针的触觉,缓缓将挠针刺入锁柱咬齿缝隙中,等每个针都紧紧锁住咬齿,同时用力,只听嗒的一声弹响,咬齿同时离开锁柱,锁头开了。
“成了!”眇道人汗透重衣,就地十八滚躲在一旁。麻狸虎闪身门侧,反手一枪敲开铁门,酸涩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音不绝,极是可怖。
等了半晌,门里死寂一片。麻狸虎喝命眇道人:“去,进去!”眇道人磨磨蹭蹭挨到门边,举起火把向里面照去,突然杀猪般一声惨叫:“鬼呀!”扔了火把,转身就逃。
麻狸虎不明所以,一把将他薅住:“什么鬼!”
眇道人脸色惨白:“鬼鬼!不、不、是棺材!”麻狸虎咽口吐沫,擦擦冷汗,鄙夷道:“战场上死尸遍地,血肉横飞你都不怕,怕什么棺材,进去!”
大冢灵花难掩一脸幸灾乐祸,将自己手中火把递给他,揶揄道:“能者多劳,道长辛苦了。”眇道人心中骂翻了天,脸上却不敢表露,战战兢兢硬着头皮蹭进房中。惨碧色的火光映得满室光影摇曳,宛若鬼魅狂欢。
麻狸虎命令道:“在屋中走两圈。”眇道人无奈,不敢抬眼,遛了几个来回。麻狸虎见他没事,这才放心率几名护卫踏入屋中。大冢灵花一扯肖不平:“走,咱也凑凑热闹。”等众人都进去后,黑莲法王将背着的六道轮回盘卸下一只,卡住门缝,防止暗中有机关控制,将门自动闭合,这才小心翼翼走进。
屋子方圆数丈,不像大厅和迷宫那样有砖石铺地,而是赤裸的泥土地,想来龙穴不远,建造此坟的人也知道不能垒石,以防遮蔽地气。屋子里最扎眼的就是右侧靠墙摆着的七口硕大的紫檀色棺材。狻猊举着火把凑近细看,每口棺材前都有一张供桌,桌上各放着一支没点燃的蜡烛,蜡烛后矗立着灵牌。麻狸虎低头细看,却见那牌上黑字写着五个字:“罪犯麻狸虎”,还用朱砂画一大叉。这哪是什么灵牌,分明是死囚背后插着的亡命牌。麻狸虎勃然大怒,飞起一腿便踢那供桌,不料脚刚抬起,忽然哧啦一响,那蜡烛上一簇火光在白烟中迸现,登时燃着。吓得麻狸虎寒毛倒竖,一声惊叫倒跌出去。扑扑扑!七口棺材前七支蜡烛就在众目睽睽下次第自燃起来,绿莹莹的火苗扭动摇摆,像魔鬼睁开的眼。
“鬼点灯!”眇道人一声惊叫,“史万夫,是史万夫的鬼魂回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几个侍卫呛啷啷拔出佩刀,弓腰收腹,如受惊的狼,顾视四周。
大冢灵花伸手便给眇道人一个耳刮子:“放屁!休要扰乱军心!什么鬼点灯,这是有人在蜡烛芯中加了白磷粉,白磷见风自燃。你们闻闻,是不是有一股大蒜味?这就是白磷的味道。”几人抽抽鼻子,空气在果然有一股类似大蒜的怪味。肖不平喃喃道:“有人加了白磷粉?是不是将军加的?难道将军真的没死?”
大冢灵花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你!”右手暗地里狠狠掐了肖不平大腿一把。忽而歹毒一笑:“将军死了,可他女儿没死啊,我看就是那闭月羞花的史天骄大小姐放的白磷粉。看来史大小姐离此不远,大家仔细搜,献给大汗邀功请赏。”
粗莽的麻狸虎忽然机灵起来:“我看这小妞肯定躲在棺材里。”喝命眇道人,“你,打开棺材盖。”眇道人心中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又不得不上前开棺。吱呀呀,一声鬼叫般的木板摩擦声钻入耳膜,一个棺材天打开了,棺中并未射出弩箭喷出毒烟。麻狸虎这才放了心,举着火把探头看去,这一看,目瞪口呆,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众人看着蹊跷,也凑前一看,却见棺材中躺着一具死尸,面如锅底,狮鼻大嘴,正是麻狸虎!众人也都大吃一惊。麻狸虎怒吼一声:“这是谁诅咒老子!”一枪洞穿棺中死尸胸口,呼的一声,将那个麻狸虎挑出棺材外,吓得众人呼啦啦一闪。死尸摔在地上,袍服撕裂,胸口稻草麻绳露了出来,原来是麻绳扎的草人。
眇道人惊道:“这是厌胜术中的傀儡咒!”众人依次打开别的棺材,里面都是草人傀儡,大炎可汗、狻猊、黑莲法王、忽雷怒、赫花狼、眇道人一个不缺。肖不平忽然咦了一声:“墙上有字。”众人循声望去,火把烛焰交相辉映,棺材后的墙壁上一幅壁画现出真容,尘垢斑驳,颜色暗旧,似是经年旧作,仔细一看,画里是地狱变相图,七个小鬼红发赤足,怒目横眉,龇牙咧嘴,脖颈上套着骷髅项圈——和阵前史万夫棺材里钻出的鬼魂一模一样!小鬼面前,跪着七个五花大绑的人,眉目酷肖大炎可汗等七人,旁边写有数行字:“地狱开门,专杀恶人,七煞出世,斩草除根。夺我头七窍流血死,夺我枪宝刃穿心亡,夺我甲图谋遭雷劈,夺我女藏娇折颈崩,夺我马合眼下地狱,夺我匣一手自扼毙,夺我地成鬼变僵尸。八殿阎王立判行刑,敕!”如诗如偈,非歌非谣,却是一篇恶毒的诅咒。
蒙人建元,曾入主中原多年,当时贵胄多习汉字,麻狸虎世家门阀,耳濡目染,也识得一些简单的汉字,他手提白蟒乌龙刺,看到那句“夺我枪穿心亡”,又瞧瞧地下那个被一枪穿心的傀儡,一丝寒意莫名袭来。
黑莲法王盯着壁画,眼睛眨也不眨,慢慢地,眼中一丝寒光闪过,瞟了一眼白蟒乌龙刺。大冢灵花冷笑道:“这是史万夫的诡计。他预感到城池一破我们必然攻到这里,这才预先扎草人下诅咒,想用把戏吓走身经百战的大将,太可笑了!”说完悄悄一捅肖不平:“他是不是你徒弟?”言下之意,讥刺肖不平曾弄鬼塔勾魂杀人,两人是一丘之貉。肖不平凝眉不语。大冢灵花扬声道:“大家别忘了去找史天骄和龙穴所在!”众人如梦初醒,急忙去找。
没多久,一名侍卫忽道:“这里有个水潭!”果然,刚才进来时被棺木吸引,没注意到左侧墙角有一簸箕大水潭,垒石为沿,水波潋滟,清澈见底,潭中七只核桃大的小乌龟载沉载浮,玩耍嬉戏。大冢灵花将火把照去,咦了一声:“龟甲上有字。”戴上麂皮手套,捞起一只,岂料那龟扭脖张嘴,露出细密尖牙,好不狞恶,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肖不平蜷指一弹,将龟弹到水中,笑道:“捉鬼的捕头竟然怕一个小乌龟,传到江湖上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大冢灵花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谁让它长这么丑!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肖不平戴上麂皮手套,伸手捞出一只龟来,但见背甲上刻着一个篆字“你”,其余捞出来,每只背甲上都刻着一字。分别是“我”“他”“爱”“恨”“不”“要”,究竟是什么意思,连眇道人也猜不透。
忽然有人叫道:“这边有个门!”几人过去一看,对面墙上是一道门,上面也镶着八卦锁。大冢灵花道:“开门过去看看。”肖不平阻拦道:“别开,门上有一张蜘蛛网。”众人抬头,门上确实挂着一张蜘蛛网,网上粘着七只蜘蛛,没有飞虫,这些蜘蛛作茧自缚,网丝缚住细长头脚,只露着脊背,蠕动挣扎,却摆脱不了。
“啊!这蜘蛛怎么长张人脸?咦,这个像眇道人!这个像大法王!这个像姑父……”大冢灵花惊叫。火把光亮下看得清楚明白,七只花花绿绿的人面蜘蛛,脊背上花纹斑斓,勾画出一张张人脸,五官俱全,眉眼酷似大炎可汗等七人!
“该不会是画出来的吧?”大冢灵花戴上麂皮手套,轻摸一只蜘蛛脊背,上面花纹凸凹有致,黏液拉线。她害怕有毒,急忙缩手将手套上黏液抹去。肖不平奇道:“天下怎有这般奇事?草人、壁画、龟甲上文字都可人造,难道这蜘蛛背上花纹也是雕刻的?”
大冢灵花道:“也不奇怪,便如文身一般,用针尖刺出图案,染上染料就成了。”肖不平摇摇头:“蜘蛛后背的皮那么薄,怎么刺?”大冢灵花笑道:“没想到天下第一、咳,自诩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大冢之夫却是这么蠢!少见多怪,鲁班门的细刻鬼工能在一颗米粒上刻出李太白的整首《侠客行》,这等神技,给蜘蛛刺个文身还不是手到擒来。”
麻狸虎听大冢灵花说得有理,胆气一壮,抬手便想将蛛网扯掉。眇道人慌忙拦住:“别动!这可能是厌胜术中的五行咒。厌胜术又名魇镇,是风水门旁支,意思是在某种镇物上种下诅咒克死讨厌之人。要想破解厌胜术,需将镇物用烈火焚烧或沸油煎炸。”麻狸虎道:“正好这里有火,将这烂草人死蜘蛛全部烧掉。”
大冢灵花道:“别动!你们忘了焚烧城中乱坟,引得众人都疯了么?下咒人必然也知道破咒之法,若用火烧油炸,会中其圈套。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说着将蜘蛛网挑起,扔到墙角。
肖不平忽道:“眇道长,你说五行咒,草人、壁画、龟甲、蜘蛛,这才四个,另一个在哪?”眇道人脸色青紫:“制作傀儡咒的草人属木,壁画以金粉绘制属金,乌龟游水中当属水,蜘蛛系土生,当属土,缺一个火!”大冢灵花眼珠一转:“火?是不是在这蜡烛上。”火把凑前,终于发现了异样,原来这些都是灵堂中用的那种素烛,整根惨白,上下刻有七圈等距刀痕,像是刻度一般。由上至下,标注着一到七,七个数字。麻狸虎这根,在“一”后面刻了个死字,另六支也有同样刀痕刻度,赫花狼的在第二个刻度上刻着死。然后依次是忽雷怒、狻猊、眇道人、大炎可汗、黑莲法王。眇道人吓得颜色惨白:“难道、难道这是本命灯?”
黑莲法王眉头一皱:“什么是本命灯?”眇道人道:“是道家咒人之术,本命灯一旦点着就不能灭,灯灭人死。不过这灯不太像,多了刻度,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冢灵花道:“这还不明白,麻将军的‘一死’刻度离蜡烛火焰最近,意思就是第一个死。你是第五个。”
黑莲法王嘴角勾起一丝狞笑:“一派胡言,贫僧倒要看看我是怎么死的!”话虽如此,但这棺木在前,还是瘆得慌。肖不平要坚持要继续找,其他人都狐疑不前。眇道人踌躇道:“还是禀告大汗再作定夺吧。”
立即有士卒飞报大炎可汗,大炎可汗得知,惊怒交加,命令大冢灵花率军士将这棺材草人灵牌本命灯一并抬出石坟掩埋。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蜘蛛和小乌龟却不见了。众人将潭中水舀净,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金顶黄罗帐中,大炎可汗徘徊不定。怪力乱神之事虽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毕竟史万夫断头复生是活生生的事实,虽然大冢灵花已破解了这些谜团,但总觉心里没底。一时想打退堂鼓,迟疑半晌,道:“此城中怪事甚多,我看还是撤出为妙。”忽雷怒摇头道:“大汗此言差矣!这是史万夫的诡计。大汗你仔细想,若是史万夫真能死而复生冤鬼附体,早把我们杀掉了,又何必故弄玄虚。从他断头复生开始到改造城池,如今又在坟中装神弄鬼,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我们吓走,保护他女儿史天骄。”众人都点头称是。
提到史天骄,大炎可汗眼睛一亮,不过转瞬黯淡,兀自踌躇。忽雷怒道:“大汗放心,可先派兵卒探路,没危险了大汗再进去。”
大炎可汗道:“嗯,灵花,壁上诅咒你记下没有?”大冢灵花点头。大炎可汗道:“你默写七份,在座的每人发一份,包括我。什么傀儡咒本命灯等物都是幌子吓人并不可怕,但要小心史万夫那个死鬼按诅咒中的方法杀人!”
黄泉冤鬼现真形,大野风雷破远岫
夜色幽晦,星月潜踪,偌大天地仿佛一道难解的谜,让人看不到真容。
大冢灵花偎坐在松软的羊毛毡上,托腮自语:“史万夫究竟要搞什么鬼,几个诅咒就能杀人?难道这草人、乌龟、蜘蛛真有什么邪魅之处?”边说边自然而然歪头向坐在身边的肖不平靠去。肖不平一皱眉,身子向旁轻轻一挪,大冢灵花的脑袋趁虚而入,送入他怀中。肖不平吐口浊气,又向旁挪。大冢灵花不依不饶,将头顺水推舟枕到他膝上,嘴里依旧念念有词。肖不平实在忍不住了,推推她脑袋:“喂,那有枕头你不枕,枕我腿干吗,腿都麻了。”
大冢灵花眼皮也不抬,笑道:“枕头哪有大腿舒服。”肖不平气得直翻白眼:“你倒舒服了,我却难受。”大冢灵花哼道:“要是有人天天在你身边转,却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说什么他也不听也不答话,你说你能好受么?”
肖不平哼了一声道:“是你把我锁住的,能怨我么?我天生闷葫芦,你要觉得碍眼,不妨打开锁链,咱们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岂不两美?”大冢灵花也哼道:“你想得美!除非我死了,否则今生今世你休想离开我半步。”
肖不平一时无语。
大冢灵花道:“你说那蜘蛛和乌龟哪里去了?”肖不平道:“你问我我问谁?”大冢灵花咯咯一笑:“你看这是什么?”说着翻身站起,从怀中掏出一支镏金点翠的龙凤钗,巴掌长短,造型华美。肖不平瞥了一眼:“一支钗子有什么好看?”大冢灵花笑道:“这可不是一支普通钗子,这是我在诅咒室中捡到的,会不会是史天骄遗落的?”肖不平不置可否:“那里的东西你也敢捡,你不怕有毒?”大冢灵花道:“我早就试过了,没毒。不过,这钗子上的花纹有些奇怪。”
肖不平拿过钗子,细细看去:“嗯,花纹很细腻,好像是些字迹,可惜太小,要是有鲁班门细刻鬼工的知微镜就好了。”大冢灵花道:“一股为簪,两股为钗。我送你一股,算定情信物如何?”肖不平道:“钗拆同音,钗分镜破是离别信物,怎能做定情信物?你自己留着吧。”
两人唠叨半晌,趁大冢灵花没注意,肖不平偷偷从兜囊中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竹制促织笼,撬开笼门,里面有七只人面蜘蛛,正是他从诅咒室中偷来的。他瞧了一眼,又塞回肋下兜囊,伸个懒腰,道:“哎,对了,石坟中那篇诅咒是不是你哥哥写的?”
大冢灵花一屁股坐倒在地:“你看出来了?”肖不平道:“你不也看出来了么?那篇诅咒是个很简单的嵌字诗谜,嵌的字是‘七宝图藏,合一成王。’而且最后一句暗藏了你哥哥的汉名黄立,显然这是你哥哥在用诗谜向大炎可汗报信。”大冢灵花微一踟蹰:“字体好像是我哥哥的,特别是地狱的‘狱’字,将中间那个‘言’字放在了左边,这也是我哥的习惯误写。不过我纳闷的是,为什么他不在夜里用弓箭将这天大的秘密传给姑父,而用这种明目张胆的方法?”
肖不平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鞑靼这边的大将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到底会怎么样?”
“自相残杀?”
“不错,所以我猜将军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哥是细作,而且也料到今日之事,所以模仿你哥笔迹写信,引敌人自相残杀。《阴宅血咒》上半部曾写将军翻阅敌人卷宗,里面记载了大炎可汗等人的详细情况,其中黑莲法师、忽雷怒、赫花狼、麻狸虎的祖上都深谙汉学,能写几句打油诗。将军看到了这点,所以设了这个圈套。”
大冢灵花道:“我要告诉姑父去!”肖不平哂笑道:“大炎可汗知道这个情况后,必然疑神疑鬼,他会认为,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为了得到七宝,只怕都会起异心,便是你我也不例外。到时我们都难逃杀身之祸。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然白日里你早就跟大炎可汗说了。”大冢灵花叹口气:“那该怎么办?”肖不平懒懒道:“佯作不知,静观其变。”
鞑靼兵营在浓稠夜色中画出波峦起伏的剪影,好像接连不断的坟包。半夜了,军帐中,麻狸虎醉眼惺忪撂下第十八碗酒,刚要歪在羊毛毯上就寝,忽然帐篷门笃笃一响,又一响,像是有人敲门。“谁?!”门外声音停了。他酒醒了一半,抓起枕边佩刀,一个箭步蹿到门口,侧耳倾听,外面无人。他侧身贴帐壁,刀尖横出,轻轻挑开帐门,一股冷风挟着湿气灌进来,脚尖勾处,尿壶飞出,啪地滚出老远。随着尿壶,他庞大的身躯蓦地一矮,如猿伏狸滚弹出帐门,刀锋左右横斜若切若磨舞花缠身,护住要害。
四下里悄然无声。连日无战事,除了营门要路,其他岗哨这时候早躲在旮旯眯着了。天上乌云怪兽般翻滚,偶尔一两颗星子逃逸出来,又被下一个云团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的寒气,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麻狸虎四顾无人,心想也许是风吹门响,长出一口气。自从看了诅咒,他便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看来真是多心了。于是转身进账,刚要吹灯,眼神一瞥,忽见案头蜡烛旁多了一封书信!麻狸虎心中纳闷:“肯定是谁引老子出来,偷偷放了一封信。”屋里屋外再巡视一遍,没人。这才坐在灯下,抽出信瓤。信上没有署名落款,也不是蒙文,是汉字,正是白日在坟丘墙壁上看到的那个诅咒:“夺我头七窍流血死,夺我枪宝刃穿心亡,夺我甲图谋遭雷劈,夺我女藏娇折颈崩,夺我马合眼下地狱,夺我匣一手自扼毙,夺我地成鬼变僵尸。八殿阎王立判行刑,敕。”黑笔写的八句话,一句一行,一行八字,上下左右对得整整齐齐,每句的第四个字都用红笔画出了红圈,特别显眼。下面用黑笔写着注释:“这是一首蜂腰格嵌字诗谜,红圈中的字连起来就是:‘七宝图藏,合一成王。’意思就是七宝中各藏一幅密图,将这七幅图找出拼合起来,就能称王称霸。汉家传说中,十殿阎王分别姓:蒋历余吕包毕董黄陆薛。‘八殿阎王立判行刑’这句藏着一个人名,八殿阎王姓黄,加上那个立字,就是黄立。这是我方细作黄立利用密书向我们报信。”汉文后面又写了一篇蒙文注释。麻狸虎虽然汉字识得不多,但两相对照,也弄懂了其中意思,蓦地吼了一声,拍案而起,来回踱步,铜铃眼中光芒闪亮,狂喜之情抑制不住。转了几圈,急刹住脚步,从帐边兵器架上抽出七宝之一白蟒乌龙刺,横放在案上。这条枪长一丈二尺二寸二分二厘二,重一百二十二斤二两二钱二,枪杆粗如鸭卵,通体精钢打造,半截漆黑半截亮白,镀银走铬,枪分双头,一头雕成威猛龙首,龙口吞利刃,一头铸成狰狞蛇头,蛇舌成枪苗。枪杆中间一圈圆箍,是为两截结合处,合则成一条长枪,分则成两条短枪。
“枪中藏图”,麻狸虎将白蟒乌龙刺枪头枪杆枪纂扫视一遍,最有可能藏图的便是枪杆之中。军中交战,曾见将军拧断枪杆,料来断头处必有空隙。当下抓住枪杆两端,试着拧转圆箍,机括转动,大枪豁然中分,断为两截,一头为榫,一头为套。麻狸虎一手持枪杆,单眼吊线看去,套子这边果然中空,一卷布帛露出端倪,登时大喜,手指撮成鹰嘴形,钳住布帛端角,一拉,布帛塞得太紧,没拉动。再使劲一拉,猛听嘎嘣一声,机括猛响,一支弩箭穿过布帛,劲射而出。相距太近,麻狸虎躲避不及,一箭穿心而过,一声闷哼,仆倒在地,断枪跌落。
便在此时,门帘倏地一挑,一条人影如幽灵般飘进账中,阴风吹过,烛焰忽闪挣扎欲灭。昏黄的烛光下,照出人影模样,身穿敝旧白袍,背背一口紫檀色棺材,最扎眼的是这人脖腔上竟没有脑袋,白骨红肉,芽茬巉巉,狰狞可怖,赫然正是数日前疆场断头的史万夫!
史万夫走到案前,弯腰拾起布帛,掖入怀中,又捡起两截断枪,拧了几下,将枪衔接一体,然后拔出麻狸虎心口中的弩箭,反手一枪再刺个窟窿。又将案上那封信凑到烛焰上烧了。随手扇灭蜡烛,返身出帐,大帐中顿时陷入又一片黑暗之中。
史万夫不知道,就在麻狸虎的帐篷顶上,两个人像两片树叶,紧贴伏在上面,和夜色混为一体。然而这两人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刁斗上也藏着两个人,居高临下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天交寅时,东方天际刚杀出一丝鱼肚白,便被乌云践踏成一片阴霾。惊雷震得大地发抖,闪电如纵横的刀将翻滚的云层搅得支离破碎。电光亮起,便见暴雨如千万枝长箭密集攒射下来,地下流水向低洼处灌去,沟满壕平,映着金蛇般的闪电。
赫花狼披着衍天甲,悄悄钻出帐篷。昨天他得到大冢灵花誊写的那道诅咒副本,便觉得奇怪。他家也是世代簪缨,先祖也曾跟随忽必烈大汗入主中原,深受汉学熏陶,诗词曲赋都有涉猎,到他这一代虽然重振游牧之风,但还是沾些舞文弄墨的余沥,以为消遣。是以他反复看了几遍,便觉蹊跷,这诅咒有几句话用词略显牵强,再一看,瞧出门道,这是一首嵌字诗谜:“七宝图藏,合一成王。”心中暗想:“难道史万夫在七宝中藏了什么诡秘的东西?”入夜时分,帐中无人,他便将衍天甲铺陈案头,仔细观看。这副甲质若丝绢,形如戎衣,高领窄袖,腰间缠一条同样质地的丝带,重量极轻却又坚韧无比。前后皆有彩线织成虎纹,正视看不清楚,对光斜看,便见猛虎跳跃,栩栩如生。赫花狼翻来覆去看了一宿,逐寸叩击揉搓,也没找出所谓的藏宝图。
正垂头丧气,也听到有人敲门,推门看时,一封信从门缝中落下。探头四顾无人,捡起信来看,却是麻狸虎的来信,大意是发现了诅咒中的诗谜,并且从枪杆中得到了一张藏宝图,让他把衍天甲中藏匿的藏宝图带上,拼合研究。此事绝密,不得不小心从事,军营中人多嘴杂,为防消息走漏,请卯时去城左雷公祠相会,共图大计。末了又说让他把信销毁。
赫花狼比鲁莽的麻狸虎奸猾许多,心中盘算,麻狸虎和自己是结义安答,而且他生性莽撞城府不深,说的应该是实话。转念一想,珍宝在前,麻狸虎也可能翻脸杀人。休说宝藏,便是对空虚缥缈的龙穴,众人也蠢蠢欲动。犹豫再三,还是受不了诱惑,当下烧了书信,全身上下拾掇利索,忽而想到那个诅咒“夺我甲图谋遭雷劈”,不禁心中一颤,外面风雨大作雷声轰隆,万一出门被雷劈了……他曾听老人讲过,雷雨天气中不能在山顶树下等危险地域逗留,也不能手持铁器,避免引来雷击。除此之外,应无大碍。想到此处,将身上甲胄兽头腰带虎头战靴悉数卸下,换上软衣软靠,狼牙棒也是铁的,但是不带兵器,又怕麻狸虎万一翻脸。略一思索,找块油布把狼牙棒整个裹住,又将狼牙刺裹住插在靴筒中。收拾停当,想要出门,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戎马一生,多次雷雨中行军,从未发生一起雷击,怎么现在也变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了。又想麻狸虎有三口飞刀暗器,若无甲胄护身,恐不稳妥,还是把衍天甲穿上为妙。这衍天甲质如丝绢,没有半块金铁之物,也曾见史万夫在雨中穿戴它,安然无恙。当下穿上衍天甲,外罩雨衣。推开帐门,溜到马厩,将银鞍铁镫卸下,骑上裸马,冒雨溜出军营,向雷公祠驰去。
他同样不知道,在他身后,一条黑影冒出,狡如脱兔蹑踪缀上。可是这条黑影的身后,又冒出两条黑影。而在这两条人影之后又浮出两条人影,瞬间五条黑影就如墨汁融入砚台,消失在深邃的夜色中。
雨横风狂,赫花狼冒雨跋涉数里,眼见破庙在望,雨帽便被风掀落,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灌下,不多时便将他浇了个透心凉。蓦然间,一阵惊雷在头顶滚过,一道电光宛若磨牙吮血的毒蛇,从空中恶扑而下,划过赫花狼的左臂,钻入地下,一串火光从雨衣袖子上腾起,随即被雨浇灭。赫花狼只觉左臂一麻,知觉顿无,心头大惊:“难道诅咒真的应验了?”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当机立断,将挂在得胜钩上的狼牙棒摘下扔掉。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从后背钻入,坐骑马失前蹄,轰然倒毙,赫花狼一个跟头,摔在泥水里,顿时鼻青脸肿晕头转向。天上风回云转,霹雳轰鸣,一道道闪电仿佛生了眼的蛇瞄到了猎物,向他吐出一条又一条刺眼的毒信子。赫花狼在泥水中狂奔,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狼牙刺扔了,雨衣撇了,但那凶狠的雷电还是不饶他,他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一道道闪电在他周遭爆起,仿佛在捉弄他一般。
土坡上的小庙,泥墙红瓦半边倾圮,残破不堪,在雷雨中毫无生气地卧在那里。朽烂的庙门在风雨中摇曳呻吟,赫花狼一步踏入门中。轰,又一道闪电劈下,正击中头顶,他吭也没吭,便仆倒在地动弹不得。写着“雷公祠”三字的破匾掉下,裂成两半。
雷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到卯时方歇。一线天光仿佛割开漫天乌云,一条人影如幽灵般浮现在庙前,背后背着紫檀色棺材,裸露的脖腔没有脑袋——正是掉了脑袋的史万夫。但见他脚步僵硬,踏入庙中,在赫花狼身边慢慢俯下身来。赫花狼面目焦黑,僵如硬木,头顶一个手指粗的黑洞,早已死去多时。但他身上裹着的衍天甲却闪亮如新。史万夫弯腰对着衍天甲,凝神察看,然后用手轻抚那绣虎背上斑斓的花纹,不自觉轻叹道:“原来如此。”声音阴冷可怖,说完,三下五除二解下衍天甲,塞入怀中,溜出庙外,消失在丛林之中。
史万夫背后,两条人影悄然闪出,追踪而去。等了半晌,又有两条人影从庙后转出。此时云开雾散,这两人手牵手,正是换了士卒装束的肖不平和大冢灵花。原来白日里在诅咒室中看到了本命灯后,大冢灵花便预感要出事。按照本命灯的时间,麻狸虎先死。于是夜里二人便先潜到麻狸虎帐外,爬上刁斗,偷窥到无头的史万夫进账,另有两人伏在帐顶,史万夫走后,那两人也跟踪而去。
两人进屋检查,发现麻狸虎已死,又悄悄来到赫花狼帐外,暗中偷窥。两人都是老手,知道案发现场不可留下足迹,折了几根粗树枝当作高跷绑在脚下,进入庙中,查看一番,赫花狼确实已经死透。
大冢灵花道:“同在雨中,为什么这雷不劈我们,单单劈这个倒霉蛋?”
肖不平嗤地一笑:“明知故问,当然是衍天甲能引雷电了。”
大冢灵花颇觉可惜:“都怨你方才扯着我,要不然史万夫已经被我擒住,衍天甲也弄到手了。”
肖不平冷笑道:“我不扯着你还帮着你啊?别忘了咱俩可是势不两立。”
大冢灵花笑嘻嘻地瞧着他:“真的么?那你为什么不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杀了我,至少也可以砍掉我的手逃走。”
肖不平摇头道:“你虽是东瀛人,心肠也很坏,但似乎没做过什么大恶事,杀你于心不忍,于理不通。”
大冢灵花哼道:“就知道嘴硬,喜欢人家就承认嘛,口是心非的家伙。”
肖不平没心思和她打情骂俏:“快回营吧,一会开饭时麻狸虎的尸体必然被发现,大炎可汗一定要找我们验尸。”
大冢灵花兀自犹疑道:“跟踪史万夫的那两个人是谁呢?”
肖不平道:“管他是谁,我只知道,将军的诅咒应验了。”
大冢灵花皱眉道:“史万夫没死,我看你怎么没有狂喜,还是无精打采呢?”
肖不平哼道:“明知故问。你不也瞧了那脚印了么?和你的脚差不多大。将军身高八尺,比你高一头,脚印不应该那么小吧!”说话其间,肖不平袖里乾坤,悄悄打开促织笼,偷偷看了一眼,属于赫花狼那只蜘蛛业已焦黑一团,死了。麻狸虎死的时候,肖不平偷看蜘蛛,属于麻狸虎那只肠穿肚烂,刚好也死去。看来这绝非巧合,一定是有人安排好的,但是这人是用了什么方法,隔空杀死蜘蛛的呢?
佛变三十三相身,鬼藏八十八只手
天光大亮,鞑靼营中沸腾成一锅粥。麻狸虎被杀死在军帐中,赫花狼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史万夫的白蟒乌龙刺和衍天甲。大炎可汗得报大惊,立找大冢灵花侦缉凶手。正慌乱间,忽雷怒来报:“麒麟豹丢了,马厩中马倌被杀!”一会儿又有军兵来报:“史万夫人头被盗,看守被杀!”大炎可汗骇然失色。此时正值盛夏,气温炎热,但史万夫的人头割下半月有余,竟然一点都不腐烂,实在太过神奇。大炎可汗曾让眇道人和黑莲法王细加研究,最终也没弄明白所以然,只能派兵严加看守,没想到人头居然也被盗走了。
当下军卒四处搜索,午牌时分,有人在雷公庙发现了赫花狼被雷火烧焦的尸体,大冢灵花装腔作势检验一番,拉回军营。
金顶黄罗帐中。大炎可汗面黑似墨,诸将围坐,面有忧惧之色。议论半天,毫无头绪。大炎可汗道:“麻狸虎心口被洞穿,正应了那句诅咒‘夺我枪宝刃穿心亡’;赫花狼满面焦黑,顶梁一个黑洞直通脚心,应该是被雷劈死的,也应了‘夺我甲图谋遭雷劈’。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史万夫的诅咒真的应验了?”眇道人面如土色:“大汗,肯定是史万夫没死,回来报仇来了。他偷走自己的脑袋,是要用异术再接上。”狻猊叱道:“放屁!断头岂能再生!”大炎可汗缓缓道:“道长说的也并非疯话,史万夫断头能走,即使没有冤鬼相助,也说明他身怀异术,大家一定要小心。”
七月十六。亥时。夜色如魔鬼的斗篷再次覆盖住苍茫大地。拒胡城东四十里伏夔山支脉虬龙岭,密林深处有一山洞,洞内篝火熊熊,映出周围数十条人影。这些人浑身上下穿青挂皂,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突然,洞外响起三记掌声,洞中众人闻声纷纷站起,以掌声回应,左右分班站好,齐齐向洞外躬身施礼,像迎接帝王一般。
掌声刚落,洞外缓步踏进一人,背背棺材,项上无头,正是史万夫。
史万夫将手一摆,人群中有两人走进山洞深处。不多时,一人牵出一匹宝马,正是史万夫的坐骑麒麟豹。一人用托盘捧出一颗人头,正是史万夫的人头。
史万夫绕着麒麟豹转了几圈,脖腔微曲,似在相马。麒麟豹生得隆颡蚨日,豹睛宽鼻,平脊大腹,蹄如累曲,身上毛旋如佛髻,有千里马之相。最扎眼的是头颅正中、两耳之间生有一个拳大肉瘤,瘤上寸毛不生,青筋暴露,甚是丑陋。转了几圈,史万夫挥手示意,有人取来牛筋绳索,将四只马蹄捆成四字锁。史万夫一指马头肉瘤,示意别人碰碰。立即有人伸手一拍,麒麟豹吃痛,咴咴一叫。史万夫摆个手势,一人拔出牛耳尖刀,轻轻戳去。刀尖入肉,鲜血如箭喷射。麒麟豹痛得一声龙吼,长鬣飞扬,浑身旋毛炸立如猬刺,叫声未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便将身前牵马那人头颅咬碎,血水脑浆顺着口吻流下,又纵蹄回身还要再咬。不防脚下被捆,一跤跌倒,兀自不肯罢休,咴咴狂吼,满地打滚,来回挣扎,闹了半晌气力耗尽,这才平息下来。
史万夫见它平静下来,这才示意手下人将金疮药敷上伤口。他似乎瞧出了端倪,凑到马腹旁边,拿过牛耳尖刀,将腹上一处短毛刮净,露出一片刺青,弯弯曲曲点点簇簇,像是一张地图。史万夫拿出纸笔,将地图仔细誊抄下来,放入怀中,然后将匕首探入篝火中烧红,将那片刺青烙去,麒麟豹免不得又是一阵惨啸。
史万夫又将托盘取过,放在一块大石上,对着自己的人头,互相端详半晌,场面颇为诡异。史万夫人头面色如生,怒目横眉,皮肤呈现出病态般的苍白,但颧平腮圆,掉头这些日子,倒似乎变胖了。史万夫挥手示意将自己的头发剃掉,他反而远远退开。一人持刀,将史万夫的人头剃光,见没什么异动,史万夫凑到跟前,果然头皮上又有一片刺青,再次誊抄下来。
誊抄完毕,史万夫拔出肋下佩剑,作势要毁了人头。但剑在半空,迟疑着没有落下。他沉思半晌,远远躲开,令一名手下毁掉人头。那人拔出弯刀,寒光一闪,毫无阻碍切入颅骨,但听砰的一声,人头瞬间炸裂,一团黑雾爆出,转眼就将那人吞没,空气中一片窸窣碎响。火光照耀之下,但见那人头上糊了一层黑色虫豸,如同蜂攒蚁聚,密匝蠕动。史万夫欺身近前,似在观看,但见那虫豸形如细腰蜂,只是小了很多,黑背黄蚊,细腰六足,嘴似细齿,翼若蚊翅,寻找缝隙,拼命向里猛钻。不过片刻,这虫豸将头套咬成万千碎粉簌簌落地,循着眼耳鼻口,全部钻入那人头中,眼耳鼻口鲜血淋漓,最后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史万夫挥手下令,旁边立即有人添柴加火,把两具尸体焚化,又将麒麟豹牵入洞穴深处。安排妥当,众人一起跪倒送别史万夫——
就在众人跪下的一刹那,洞外忽然伏兵四起,箭如雨发射入洞中。史万夫首当其冲,被一箭穿心,扑通倒地。片刻之间,洞中一群黑衣人几乎被射杀干净。箭雨一歇,死尸堆里忽然跃起一个枯瘦身影,扛起史万夫便向洞内逃窜。洞外伏兵冲进,流矢乱飞,那人扔下史万夫落荒而逃。
外面的伏兵同样穿青挂皂,只露双眼。杀进洞中,立马掣刀抡剑,虎跳狼奔四散开去,捕杀幸存者。洞内有一羊肠隧道蜿蜒通向山外,密集搜索一遍,除了一人逃生,其他悉数杀尽。
这伙黑衣人将史万夫尸身捉到,扯碎衣袍,露出一人有头有脸,寿眉低垂,橘皮老脸,却是鞑靼帝师黑莲法王!为首那人冷笑一声:“父汗神机妙算,果然是这妖僧假扮史万夫四处杀人。”听声音正是狻猊。狻猊扯过法王死尸,噼噼啪啪几个耳光,抽得七窍流血,将死尸往地下一摔,声音一冷:“你们看到什么了?”属下会意:“什么都没看见。”
浮云过尽,银河耿耿。今天正是十六,天穹幽蓝如海,一轮满月如玉盘倚在山巅,撒下万缕清辉。狻猊走后,肖不平和大冢灵花跃下树梢。肖不平啧啧叹道:“不愧是大炎可汗,老奸巨猾。看来他早就看出了诅咒中的诗谜,并利用将军的诅咒来试探臣属的忠佞,还耍了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大冢灵花道:“这不叫老奸巨猾,这叫足智多谋。黑莲法王自恃帝师,妖言惑众,阴结私党,自募僧众,早有不臣之心。大汗早想将其除掉,但因其势力庞大,迟迟不便动手,唯恐引起叛乱。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岂能放过。黑莲法王聪明反被聪明误,死有余辜。哎,不对呀。黑莲法王是夺将军头者,诅咒上说‘夺我头七窍流血死’,他是被一箭穿心而死。”
肖不平偷空瞧了一眼促织笼里蜘蛛,黑莲法王的并没死……
翌日清晨,黑莲法王的尸体在柳树坡草窠中被巡视的兵丁发现,运回军营,报给大炎可汗。大炎可汗痛叫一声,口喷鲜血晕厥过去,好半天才苏醒,又放声大哭,传令全营举哀三日。就在营门前高搭莲花法台,弟子将黑莲法王法体沐浴净身,换上崭新法衣,扶起跏趺而坐,装入法龛,供奉台上。僧众击鼓敲磬唱经超度,诸般仪轨盛大烦琐,不必细表。仪轨已毕,唱下火偈语,掷下火把,法龛焚尽。大炎可汗遣兵三千,护送以八宝金函盛殓的法王荼毗舍利回黑莲寺供奉。
诸事毕,大炎可汗戎装佩刀,召集诸将,在点将台上阅兵。他一刀劈断帅案,声泪俱下,要给帝师报仇,将戏码演得十足十。在其授意下,大冢灵花上台侃侃而谈,推理查证,把凶手的帽子扣给了隐匿在石坟中子虚乌有的史万夫党羽。大炎可汗一声令下,继续进入坟中搜寻,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抠出来碎尸万段,给帝师报仇雪恨。
只有肖不平和大冢灵花清楚,他是要继续寻找龙脉和史天骄。
鱼龙百变一抔前,梦幻千重两扇后
石坟外甲兵层层围如铁桶,昼夜看守。迷宫内明岗暗哨无数,轮流戍卫。大炎可汗的如意算盘,一则防止史天骄逃走,二来可守卫龙穴。上次葬獒引路的绳子一头拴在石坟大门上,一头拴在迷宫后的第一个密室门上。
做好充分准备,眇道人、忽雷怒、大冢灵花率领数十名兵卒沿着绳索路标再次进入那个诅咒密室。大冢灵花吩咐道:“再搜一遍。”又撬墙顿地,翻了个底朝上,依然一无所获。这个房间没有,只能打开对面的铁门。铁门上还是八卦离合锁,眇道人掏出挠针打开门。忽雷怒先遣几名兵卒过去试探,见无机关,这才举着火把踏入门后。不料,葬獒刚踏门槛便汪汪吠了起来。火把映照之下,但见此地是一个很大的圆厅,周围一圈石墙,还有七道铁门,都上了锁。
眇道人无暇他顾,一直跟在葬獒屁股后面,葬獒摇头摆尾,鼻子触地一直嗅到圆厅东南角,不再前进,当地转开圆圈,吠声更急,而后干脆卧地不起,眇道人手中罗盘更是鸣如莺啭。眇道人如癫如狂:“龙穴找到了!龙穴找到了!”早有人飞报大炎可汗。大炎可汗狂喜,不顾危险,进入坟中查看。
圆厅中央有一坟包,坟头支着阴阳镜,坟前摆着玉石雕刻的貔貅、鼎印、玉玺、丝瓜等,周围站立一排桃木小人,足有百人之多。大炎可汗问:“这是什么?”眇道人绕着坟包转了几圈,罗盘中莺啼声忽然变成哭泣声,那葬獒也跟着来到坟前,仰头如狼一般嗷嗷长啸。眇道人道:“大汗,我明白了!这座石坟必是史万夫修建的陵寝地宫,此处是他祖先长眠的墓室,坟周摆着这些镇物是为了保护祖先灵魂,荫庇子孙发达。镜子照妖,貔貅辟邪,邪魔不敢侵犯。鼎印玉玺能让子孙掌权,丝瓜上面大瓜小瓜不可计数,寓意子孙昌盛,诗经上说:‘绵绵瓜瓞,民之初生。’意思就是子孙像瓜蔓上缀满的瓜一样连绵不绝。”
大炎可汗疑惑道:“此地便是龙穴么?”
眇道人摇头道:“不是,凡天地灵气所钟之地,必是吉凶双生。风水有言: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差之毫厘,谬之万里。史万夫寻到龙脉,却点错了穴,此坟所在不是吉穴,而是凶穴。方才罗盘葬獒都已示警,若非如此,史万夫只怕早已称王称帝。此穴有个名称叫‘白鬼挂锁’,生气被锁,死气笼罩,葬之虽可封侯拜相,但必遭横死,而且身带枷锁,永世难以翻身。”
大炎可汗想起史万夫的命运,深以为然。
眇道人转身折返,来到先前葬獒吠叫之处:“大汗,此处才是吉穴所在。若我无葬獒、天命罗盘和阴阳眼这三宝,我也勘不准吉穴所在。”当下令人就在葬獒卧处掘坑九尺九寸九,黄土下露出簸箕大一圈圆形红土,土质膏润,隐隐泛光,嗅其土味,清香四溢,与别处土壤迥然不同。眇道人道:“龙脉吉穴也有寿命,修短不同。古往今来王朝气数全由吉穴寿命长短所定,吉穴生则江山兴,吉穴死则社稷亡。百年者为下下吉穴,名为虺龙初生;二百年者为下中吉穴,名为蜃龙凫水;三百年为下上吉穴,名为鼍龙褪壳,此三穴可令枯枝抽芽。四百年为中下吉穴,名为虬龙沉渊;五百年为中中吉穴;名为蟠龙献瑞,六百年为中上吉穴,名为螭龙挂印;此三穴可令枯枝发叶。七百年为上下吉穴,名为夔龙定鼎;八百年为上中吉穴,名为蛟龙起舞;九百年为上上吉穴,名为应龙飞天。此三穴可令枯枝生花。一千年者万世不遇,名为鱼龙百变,可令尸化飞龙。”
大炎可汗道:“道长看观此穴为何上中下?”眇道人捻了一撮红土,放入口内咀嚼,眼冒红光:“恭喜大汗,穴土香甜,这是上上吉穴应龙飞天!”说着从兜囊中取出一根枯枝,插在土地上。不过盏茶工夫,那枯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芽发叶,顶心作花。众人都看呆了。大冢灵花撇嘴道:“该不是你弄的鬼把戏,做的假花吧?”拔出树枝,揪掉花叶,揉搓碎了,汁液沾手,确实是真叶真花。眇道人道:“上佳吉穴因为生气旺盛,故而能令枯枝逢春。若将先人骨殖葬于此处,最少可得九百年帝王气数。”
大炎可汗大喜过望,当下便命分金点穴。眇道人摆定轮盘,排出八运盘、坐山盘、向首盘、流年飞星盘,断吉凶,定方位,再一番推演,明日即为黄道吉日。事不宜迟,大炎可汗当即决定,明日迁坟。
不过旁边的史万夫祖坟太过碍眼,谁知道里面还暗藏了什么机关。狻猊提议将史坟挖掉,眇道人道:“刨人祖坟太损阴德,况且史万夫祖宗埋在凶穴之内,后代厄运缠身,对我们大大有利。万一动土,只怕反让其脱离灾厄。”狻猊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克制么?”眇道人道:“也有,可用狗血秽物淋之。”
大炎可汗一声令下:“挖坟!”十几名兵卒挥锹抡镐开始动起来。为防万一,大炎可汗在侍卫保护下躲入迷宫,狻猊、忽雷怒也纷纷撤后。没多久,史万夫祖坟便被刨了,挖出一口柳木棺材,泥土扫掉,露出真容:棺材帮棺材天上漆彩绘画,全是人物故事场景,有狩猎,有宴席,有战场,线条简练传神,栩栩如生。只是画中人物脖腔上全都没有头,有的把头别在腰间,有的放在桌上,有的双手提头向脖颈中安放,而那些头颅还挑眉瞪眼,嬉笑如故。最可怖的是,有的无头还能捻枪拽棒纵马杀人。
见无异象,有人报告大炎可汗,大炎可汗率众巡视一番:“这是什么意思?”大冢灵花沉吟道:“好像描绘了一个种族的日常生活。”眇道人惊道:“莫非是史万夫的家族?”大炎可汗命:“启棺!”转身又躲出老远。
铆钉撬掉,棺材天发出瘆人的吱嘎声,打开了,一股腐败气息扩散开来,围着棺材的士卒捂嘴道:“怎么这么臭!”一人探头看去,怪叫一声:“妈呀,绿毛僵尸!”忽雷怒叱道:“什么僵尸?”掣出腰刀,一个箭步冲上,但觉腐臭熏人,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棺材里长了一片绿毛,好似下雨后的苔藓,须毛碧绿,煞是可爱。许是见了空气,绿毛渐渐变白,继而雪逝冰消,露出一具瘦小的干尸来,那臭气也没了。忽雷怒骂道:“什么僵尸?是尸体腐败生了绿毛。”
等了半晌,见没有危险,众人都聚拢过来,但见那具骸骨殓服已烂,只有身子没有头骨。联想到史万夫无头犹能行走,还有那些图腾般的棺材画,眇道人脸色苍白道:“史万夫该不会是飞头蛮族后裔吧?”大炎可汗惊道:“什么是飞头蛮族?”眇道人道:“我也是听前辈说过:五岭以南的溪洞中,有飞头獠子,头能离开身体。在头飞走的前一天,脖子上会出现红线般的痕迹,到了晚上,头便离开身子飞走,到河边捡些螃蟹、蚯蚓之类的东西吃,天亮时飞回,肚子也饱了。南方的落民,其头也能飞,用耳朵当翅膀,他们祠庙中供祀的神名字叫‘虫落’,‘虫落’神就是无头怪物。”
狻猊叱道:“胡扯!”眇道人慌忙道:“是是,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当初在阵前看过史万夫无头而走,我就想到这些传说,但肯定是胡说八道,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大汗。”
肖不平皱眉道:“也不一定是胡扯。元朝诗人陈孚曾出使安南,见过飞头人。有纪事诗写道:‘鼻饮如瓴瓯,头飞似辘轳’。说的便是见过能用鼻子饮水,能把头飞出像辘轳转圈一般的土人。”
大冢灵花暗中踩了肖不平一脚,道:“你们说的飞头族,都是有头能飞,但是天明之前必须飞回,否则人就死了。史万夫脑袋已然毁……”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史万夫脑袋被黑莲法王盗走然后炸开飞蛊伤人是个绝密消息,决不能宣诸于口。好在旁人并不在意。
肖不平嘀咕道:“刑天没有脑袋,用乳房做眼睛,肚脐当嘴,还能战斗。”
大冢灵花白他一眼:“那是神仙,你听过有这样的人么?”说着仔细瞅着棺材,棺材虽然没烂,但土蚀痕迹很重,漆画颜色古旧,看来不像新画的。拾起尸骸颈椎骨,顶上那截中间断掉,茬口也很旧,转头看着众人道:“这是史万夫的诡计,因为敌将被俘或被杀,必被斩首示众。他矢尽粮绝死路一条,所以借助斩首的规矩,弄了飞头族吓唬咱们。这棺材和尸骨都是做旧的,不足为奇。大家想想,就算史万夫是飞头族,无头也能活,那又如何?一个有头的史万夫咱们都不怕,还怕一个没脑袋的。”众人一听却也在理,恐惧稍退。当下将棺材连同尸骸一起运出,用狗血浇上,然后埋了,又在土上用桃木钉子钉住四隅。大冢灵花又命人用前些日赶制的摸金门专用的刺陵锥刺入地下,探查有无地道。钻探好几遍,没查到地道。
龙穴定准,大炎可汗又动起了脑筋——龙穴找到了,那么史天骄在哪里呢?会不会就在前面的七道大门之内?
眇道人早就瞧出玄机,当下自告奋勇开门。门后有门,屋屋相连,和迷宫格局相仿,只是门上都有锁钥。此门一开,门内机密暴露,原来都是储物室,第一间屋子是兵器库,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堆了半屋子。第二间屋子里堆放军衣盔甲。余下屋子各种军需器械古玩字画日常用具数不胜数。
大炎可汗命狻猊等检查迷宫,自己先一步撤出。眇道人彻夜不休撬锁开门。三百士卒紧随其后,开启一门,检查一屋,用木锤拍墙擂地,检查有无夹间密室机关埋伏,所幸全无机关。
肖不平趁无人时问大冢灵花:“将军的地宫中诡异非常,但我瞧大炎可汗并不怎么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大冢灵花笑道:“有句话叫色迷心窍,你的史天骄危险了哦!”肖不平皱皱眉还想再说,一名兵卒走来,他慌忙将吐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惊鸿照影走娥皇,盖棺论定下桀纣
等到翌日天明,众人疲殆不堪,眇道人又打开一屋,屋里竟有灶台餐具,两口水缸,半袋小米,小堆木柴。灶台下灰烬尚有余温,灶台上一只瓷碗,犹存少许残渣。从灶台上还引出一只铁皮烟筒,通向另一间,看来这里果然藏有人。众人顿时警醒。打开灶房后门,门后竟是一间闺房。迎门一扇绢素围屏格隔成两间,外间靠墙处放一张红木雕花梳妆台,梳妆台上置一方菱花铜镜,左边放青花瓷瓶,瓶中花草已然枯蔫。右侧有箧盒妆奁,簪环首饰梳篦粉黛胭脂,俱是闺中用品。莫非这里便是史天骄藏身之所?狻猊一使眼色,手下兵卒会意,举着火把提着刀,悄悄摸向屏风后面,橘红色光芒晃动,映出向壁一张竹榻,榻上素帷低垂,两名士兵一递眼色,哧啦撕开帷幔,榻上被褥鼓鼓囊囊,一头青丝散在鸳鸯枕上。两人同时扑上去,一人捉头一人擒腿,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狻猊等人一听,同时向屏风后涌去。
便在此时,门上忽地一人跳下,向外便钻。门外还有两名兵卒,黑灯瞎火视物不清,初时以为是同袍,被那人一撞,还叫:“怎么了?怎么了?”那人也不吭声,掉头就跑。两个兵卒觉得奇怪,举起火把一照,那人身形窈窕,拖着一头长发,竟是个女子。进入石坟的女子只有大冢灵花一人,但她身穿和服发髻高挽,身边时刻牵着肖不平,绝非这等扮相。两人登时醒悟,大喊:“女人,有女人跑了!”发足便追。屋内狻猊等揪下榻上人,才发现是衣服裹扎成的假人,知道上当,听得叫嚷,急忙返身出屋追去。
穿门过屋,一直追过龙穴所在圆厅,那女人推倒一名士兵,一头钻进迷宫。迷宫内重门叠户,复道回廊不可胜记,沿途标记处虽有兵丁守卫,内里却未能面面俱到。那女人显然熟稔路径,遁入迷宫便如滴水入海,再也寻不见。
忽雷怒一面通知大炎可汗,一面派人撒入迷宫搜寻。大炎可汗听得有女人出现,心中狂喜,知道这必然是史天骄,立即悬赏,有抓到史天骄者,赏千金封千夫长。另派眇道人继续开门。内里屋子间间相连,四壁开门,纵横交错,大小均等,有农具室、盥洗室、闺房、柴房、灶房、佛堂、琴室、棋室、书房、画室、绣房、琴室、陶瓷馆、家具室、兵器室、衣物室、珍宝馆、杂物间……不一而足。也不知开了多少间,尽头是一圈石壁,再无去路,好在各处都没查到机关埋伏。
眼见吉时已至,史天骄还没搜到。大炎可汗无奈,只能先行迁葬仪式。他父亲骨殖早运到营中,以金丝楠木棺材盛殓。这棺材是遣人入明朝从柳州花万金购得,比黄金还贵。
哀乐低回,鼓乐前趋。大炎可汗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引路,后面八条壮汉抬着棺材跟随。棺材很大,好在门也不小,堪堪能通过。一行人循着路标指引拐弯抹角,鱼贯而入。本来蒙古葬礼和中土葬礼略有区别,但是葬龙穴之风为蒙古所无,所以便依了中土规矩。规格上,本来应按天子葬仪设四重棺椁,但因石坟中门道多且狭,无法运进。况且据眇道人说,棺木越少越能接引地气,所以只能从简。棺木停在坑边,仪式正式开始,气氛肃穆无比。大炎可汗昭告天地,设礼献祭,一班臣佐跪地叩拜,烦琐隆重的仪轨按部就班,闹腾大半个时辰,总算完毕。眇道人一本正经念诵祭文,祭拜神灵,然后掐定吉时,按好方位,落棺下葬,填土封顶。
第一锨土刚落下去,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石室墙壁都颤了三颤。大炎可汗张皇失措,狻猊喝问:“怎么回事?”早有士兵跑来禀告:“不知为何,大门忽然关闭,断龙闸落下,出不去了!”
众人赶至坟前,果真不假,门口的断龙闸落下,将大门堵死。断龙闸乃生铁所铸,重达万斤,本来镶在门顶,外封岩石,内有机关控制,一旦有人破门而入,断龙闸触犯,便落地封死退路。而且这是个死机关,只能落不能升。看来这是有人捣鬼,弄下了断龙闸。一定是史天骄!
狻猊大怒,抡刀劈上铁闸,刀口卷刃,铁闸却纹丝不动。大冢灵花倒是淡定,道:“殿下不必着急,断龙闸打不开,可遣人挖墙打个通道。外面有我们兵马,猝见生变,一定也在想方设法凿洞救我们出去。不出三日,内外便能打通。”
看来只能如此了。但来得匆忙,并未带铁钎等物。史万夫好像算到了这点,兵器库中只有刀枪剑戟,还都是木杆的,没有铁锤。坟中狭窄,众人只带了便用的弯刀,没带重兵器。只好将探地用的刺陵锥拆解了当铁钎,把榔头当大锤,乒乒乓乓凿起来。不多时,外面叮叮当当也有动静,只是石墙太厚,听不太清,想来也在凿墙。
大炎可汗略感安慰,令人填土圆坟,周围也摆上眇道人早就准备好的镇物,阴阳镜貔貅鼎印玉玺瓜瓞子孙偶,一样不缺。为了镇住史万夫鬼魂,坟前特意摆了两尊石狮,塑了五花大绑浑身刺满刀剑的史万夫跪像,钟馗张天师分立左右,手拿钢鞭对准其头。
一切就绪,再次搜寻史天骄,仍然一无所获。这一折腾,早已过了半天,众人饥肠辘辘。狻猊令人将坟内守卫带进的干粮肉脯收集上来,聚集一处,将领们大快朵颐,其余的分给亲卫,剩下兵卒只能勒紧腰带了。大冢灵花道:“派人埋伏在坟内灶房守株待兔,如果别处没有粮食,史天骄必会回来。”
大门一关,空气稀薄,只能熄灭大部分火把。坟内黑暗,不知时光之既过。大炎可汗等人吃了三顿,食物告罄。在史天骄闺房后门还有一个房间,是一个藏宝室,里面柜子栉比鳞次,暗格密布,翻开看时,全是寿山石亭、黄金塔、珊瑚树、琉璃灯等奇珍异宝。狻猊带着眇道人一遍遍翻找,终于在一个格子中发现了一个黑黝黝的铁匣子,上面安一只转轮锁,上錾刻三字铭文:“窃天匣”!
窃天匣乃史万夫七宝之一,狻猊一见大喜,立刻派人守住藏宝室,将眇道人请至农具房,拉了一只马扎,让他坐下,逼他开匣。前面麻狸虎、赫花狼都被将军宝物咒死,眇道人实在不想碰这晦气东西,但又不敢不听命,只能豁出去了。
费了半天劲,倒真打开了匣子,没想到铁匣里还有一方小铜匣。狻猊将其他人屏退,四顾无人,语气忽转柔和,低声问道:“道长,葬龙穴出帝王到底真不真?”眇道人一边开锁,一边道:“如何不真?葬书中说,葬乘生气,荫庇子孙。便是祖先葬入吉穴,子孙必能发达。”说着大背特背一番葬书,又列举了前朝帝王将相发迹历史,无一例外,祖坟风水是关键。
狻猊听得头大如斗,勉强听完,又问:“如果祖先子孙甚多,到底会荫庇何人呢?”眇道人不明其意:“后代皆可荫庇。”狻猊琢磨半晌,压低声音道:“这么说吧,我祖父有七个儿子,父汗是最小一个。我六个伯父共有二三十个儿子。如今父汗将祖父的骨殖埋在龙穴当中,会不会荫庇伯父的儿子成就霸业?”
“这、这……”眇道人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张口结舌,也是急中生智:“等大汗百年之后,再占此龙穴,殿下霸业必成!”狻猊会心一笑,拍拍眇道人肩膀,话中有话道:“只要道长够聪明,我若做了皇帝,你就是帝师!”说着叫进两名贴身亲卫,监视眇道人开匣。自己折身返回大门处,将这天大好消息悄悄报告给大炎可汗。大炎可汗当下率领贴身护卫随狻猊来到农具室,又派了两名亲卫监督。
时辰不早,大炎可汗又累又乏,为保险起见,将一间柴房东西搬空,检查数遍,确认安全后,几名侍卫脱了袍子,垫在地上作临时被褥,大炎可汗躺下歇息,侍卫按刀侍立,眼如鹰隼警视周围,轮流守卫。
坐百年殿不满意,分一杯羹已足够
地宫中进来的鞑靼兵共有三百余人,一百人守卫迷宫中路标,一百人聚在大门前,由忽雷怒指挥轮流凿击石墙。剩余是大炎可汗和狻猊的侍卫,在墓室后的储物室分散开保卫主子。珍宝室及史天骄闺房等重要地方都有侍卫把守。大冢灵花和肖不平只能钻到一间杂物间休息。屋里乱七八糟,扔着簸箕扫把破缸等杂物。四壁灰尘挂满,蛛网招摇。大冢灵花打了两个喷嚏:“走走,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肖不平举着火把道:“不是人待的地方,是神待的地方。”话音未落,却听砰的一声,光芒大盛。两人一惊,原来向壁立着一支古旧的青铜千手观音烛台,观音背托火焰屏,阴刻手纹无数,象征千手千眼,有七只手结成七种法印,探出屏外,高下错落,各自擎了一支素烛。下面四支同时燃起。两人凑近细看,素烛上没有刻度,只是添了名字。上面三支,麻狸虎、赫花狼、黑莲法王的已然熄灭。又是本命灯!
肖不平伸鼻嗅嗅:“蜡烟有毒没有?”大冢灵花道:“没毒。不过昨日检查过这个屋子,只有烛台并无蜡烛,怎么今天便有了呢?”肖不平淡淡一笑:“肯定是有人捣鬼。”“谁?”“也许是史天骄,也许是史万夫,也许是写书人。”“不可能,现在这里全有我们的人看守,他们怎么混进来,难道这里有地道?”四下翻找,没有发现。
肖不平摇摇头道:“别找了。我总觉得将军没死,也许七煞血棺的传说是真的。将军真变成了鬼。鬼无影无形,出来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大冢灵花撇嘴道:“鬼才相信。我不是早就破解了恶鬼出棺之谜了么?”眼珠乱转,忽然伸手一掰千手观音合掌胸前的左手食指,但听得咯噔一声机括响动,麻狸虎的那支蜡烛忽然缩入手臂内。再掰中指,赫花狼的那支也缩了进去。反手回掰,那蜡烛又钻了出来。拔下蜡烛探头一看,原来观音手臂里内置机括,升降自如。大冢灵花笑道:“原来是机关,哪有鬼!”
肖不平道:“便是机关能隐藏蜡烛,蜡烛中暗藏白磷粉能自燃,那么机关弹出来总需要人来弄吧?”
大冢灵花笑道:“这也不难,只要有个定时装置就可以了,我看你就能做,你不是做过定时的鬼塔么?不信把这烛台拆了,看看里面有没有机关。”
肖不平摇头道:“定时装置并不奇怪,只是这时辰不早不晚,刚刚定到你我进来的时候,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人的预料之中。”
大冢灵花也沉吟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肖不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我说,这个人就是你!”
大冢灵花伸手摸摸他脑袋:“也没发烧,你怎么说胡话呢!”
肖不平冷笑道:“还装什么糊涂。方才进屋的时候只有你我两人,火把光照有限,你趁我查看别处的时候动了手脚,启开了机关,你方才打喷嚏便是要掩盖机括弹出的响动。”
大冢灵花拍手笑道:“精彩!不过我也可以说是你捣的鬼。方才进门的时候你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是神待的地方’,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肖不平尴尬一笑:“看来咱俩都有嫌疑。”
大冢灵花道:“会不会是有人偷窥到我们进入此屋,便在别处用机关遥控开关。比如你就曾用同声共振的谐律之法开启过密室之门。”
肖不平思索道:“确有可能。不过我的故事和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故事都应该在那个写书人的故事之中,一个人讲的故事总是重复,不是个好作者。”
大冢灵花敲敲脑袋:“不想了,头疼。不过,这个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肖不平笑道:“预告死亡。你没看见,死去的人相应的蜡烛也熄灭了么?”说着又神秘一笑,“不过预告有时候也是假的,是诡计而已。就像诅咒室中的蜡烛显示黑莲法王是第七个死,结果他在第三个就死了。也许就是这种错误的顺序让黑莲法王大意疏忽,从而命丧黄泉。”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你很聪明。”
肖不平颇有深意地笑了:“你也很聪明,不过太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大冢灵花道:“我锁住你,算不算聪明呢?”
肖不平笑道:“我被你锁住,算不算聪明呢?”
大冢笑道:“那就要看谁是真聪明谁是自作聪明了。”
肖不平拣个矮凳,倚着墙角坐下。大冢灵花伸个懒腰,一屁股坐到肖不平腿上,坐上也还罢了,老实不客气还往他怀里钻去。肖不平怒道:“你坐我腿上干吗?”大冢灵花道:“就一个凳子被你坐了。”肖不平道:“那不还有扫帚么?”大冢灵花可怜兮兮道:“我怕冷,你怀里暖和。”肖不平还想再说,忽然啪的一声,一支蜡烛扑地灭了。两人一惊,一起站起,凑近看去,是忽雷怒的灭了。
忽雷怒指挥士卒乒乒乓乓凿了半晌,借口禀告大炎可汗进度,离开前门,向墓室溜去。墓室中静谧无人,死气沉沉,只有大炎可汗祖先坟前供着的长明灯亮出一点如豆光晕,在黑暗中瑟缩着。周围石俑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拖出长长的影子,摇曳不休,仿佛得到了生命一般。
诅咒室铁门无声启开一条缝,忽雷怒抹黑溜边,蹑手蹑脚,避过长明灯,绕到了坟丘背后,四顾无人,俯下身来,袖里吐出一支枪头,在坟上掘个深坑,松开腰带,捅破内衣衬里,细细的粉面从中簌簌漏入坑中。原来自从大炎可汗提出要攻打拒胡城夺龙脉开始,忽雷怒便打上了如意算盘,表面对风水嗤之以鼻,暗中却掘了自家祖坟,把老爹的尸骨弄出来,准备也葬到龙穴里去。龙穴只有一个,而且是大炎可汗的,谁也抢不走,只能等他埋葬后,偷偷把自己父辈的骨头也埋进去,不想独霸天下,分茅列土足矣。但埋骨头容易被发现,思来想去,忽雷怒将老爹骨头用榔头凿碎,碾成粉末装入内衣衬里。此刻逮到机会,将骨粉倾入坑内,唯恐被人发觉,用枪将骨粉和泥土搅拌了一番。
就在他忙活得满头大汗之时,被石狮挡住的那个史万夫的跪俑忽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放射出绿莹莹的妖异之光来。
搅拌完毕,忽雷怒收枪入袖,爬起身来,转身就走。就在转身的刹那,一个人宛若一尊鬼像挡住了他:“你在做什么?”声音咝叫如毒蛇。忽雷怒吓得魂飞天外:“你?我……”话未说完,一把冰冷的刀已然搠进了他的胸口。
杂物间。大冢灵花见蜡烛熄灭,立刻拉着肖不平去前厅找。肖不平懒洋洋不愿动弹:“他们死活关我何事。”忙里偷闲,偷觑促织笼,骇然发现,忽雷怒那只已然死了,肚子破开,还掉了一条腿。大冢灵花后悔不迭,牵住他真是自己自作聪明了。强拉硬拽,总算把肖不平拖了出去。两人擎着火把,穿过好几道门,东拐西绕,到达墓室,一股血腥气冲鼻而来。火把照耀下,却见史万夫被刨掉的祖坟周围印着无数只血手印,组成了两个大字:“地狱”!那个坑还没填平,一具硕大的尸体倒栽葱跌在坑里,瞧服饰正是元帅忽雷怒。
“夺我地成鬼变僵尸!”诅咒又灵验了。
大冢灵花刚要上前搬弄尸体,肖不平一扯她:“你最好离远点,否则你就是疑凶。”
两人转身便往回走,正巧狻猊举着火把从门里钻出,差点撞个满怀。狻猊奇道:“你们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大冢灵花支支吾吾。狻猊疑心更重,忽然提鼻子一闻:“怎么有血腥味?”大冢灵花心急出错:“什么血……”这是欲盖弥彰。肖不平狠狠一掐她胳膊:“台吉殿下,我们正要报告你,眇道人被杀了,被丢在史万夫的祖坟里。”
狻猊一愣,脱口道:“怎么?他也被杀了?不是忽……”猛然醒悟,话锋一转,“谁被杀了,走去看看!”肖不平道:“也许是我看错了。”狻猊迈步的时候,大冢灵花将火把放低,照他脚底,却发现他靴子底下很干净。肖不平瞧她一眼,淡然一笑,指指狻猊右手。大冢一看,狻猊右手袖子护腕没了,衣袖垂下,笼住了右手,袖子上似有一块血斑。
来到坑前,狻猊问:“这是谁?”肖不平心中好笑:“瞧服饰好像是忽元帅。”狻猊命道:“你俩将他尸体拉上来。”
肖不平扯下大冢灵花,低声耳语:“千万别碰忽雷怒尸体。”转头道:“殿下,拉动尸体必然沾染血迹。我夫妻首先发现尸体,嫌疑最大。请你先看看我们浑身上下,可有血迹,排除嫌疑之后我才敢动手。”
狻猊瞧也没瞧,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倒忘了,你们为何来此?妹妹,你说。”大冢灵花只能实话实说:“我们在一个杂物间,发现了本命灯,和那间诅咒室里的本命灯差不多。因为忽将军的突然灭了,所以过来查看,没想到他真死了。”
狻猊觉得奇怪,冷笑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两人为了掩饰杀人罪行捣的鬼!”也不去看,只招呼其他人来。
不多时,大炎可汗也被惊动,在侍卫的保护下来到墓室。狻猊道:“他二人最先发现忽将军尸体,而且神色张皇,若非被我堵住,早就跑了。他们有重大嫌疑。”
大炎可汗瞧了一眼身边侍卫,踟蹰道:“不可能吧。灵花是我妻侄,怎会杀我爱将。”
肖不平叫屈起来:“大汗,冤枉啊!这周围都是血迹,若我二人杀人,身上怎会没有血迹。何况这里有血手印,一定是凶手留下的,谁手上有血迹谁就是凶手!”侍卫检查了肖不平二人周身和手上,果然没有血迹。
侍卫将忽雷怒的尸体扯上来,发现尸体面色青绿,双眼闭合,左手没了。火把向坑下一照,果然发现了一只沾满血迹的断手,还有一卷满是鲜血的破烂布衣。
狻猊恍然大悟,冷笑道:“一定是你二人杀了忽将军,又将手掌砍掉,然后用布包了断手,印下了地狱手印。来嫁祸给死鬼史万夫,以应验那个所谓的诅咒。”
这句话正中要害,确实恶毒。肖不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既然这么说,不妨拿忽将军的断手和手印比较一下,如果符合,在下甘愿伏法。”
狻猊冷笑道:“我让你狡辩。”说着拿起忽雷怒断手,在手印上一比,不禁大吃一惊,忽雷怒断手比地下手印大了许多,根本不符。
大炎可汗身边一名侍卫啊的一声尖叫,明显大吃一惊。
狻猊冷汗直冒:“这这……”脸色变了几变,忽然灵机一动:“我明白了,这手印是大冢之夫的,印完手印后,擦净手。又砍了忽将军的手,故布疑阵。”
肖不平伸手便印在手印上,他的手比那血手印却又小了许多。狻猊无言以对。肖不平道:“这里的人都有嫌疑,不如我们挨个比对,谁的手和血印相符,谁便是凶手。”
狻猊道:“对,挨个比对。”
大炎可汗看看周围,道:“我相信我的兵。”旁边那个侍卫提醒道:“殿下,我们这么多人,手掌相同大小的肯定不少,这样比对只怕会殃及无辜。”大炎可汗道:“不错,方才我的侍卫都在身边,根本不会是凶手。”
狻猊再加一把火:“父汗,大冢之夫来历不明,不可不防。依我看,应该立即处斩以绝后患。”
大冢灵花急道:“表哥,他是我丈夫啊!”大炎可汗还没开口,狻猊道:“即便不斩,也要绑缚起来,以防万一。”那名侍卫又道:“殿下说的有理。”大炎可汗道:“那就这样吧。”
当下侍卫三下五除二把肖不平和大冢灵花双手背缚五花大绑,另有人将忽雷怒尸体抬走。
狻猊将二人推推搡搡推到那个杂物间,果然发现里面有灯,虽然奇怪,也猜不出所以然,喝命自己亲卫守住两侧门口,掉头走了。
肖不平大冢两人骈肩并足耳鬓厮磨,倚在墙角,大冢灵花将嘴凑在他耳边:“对不起了。”肖不平没好气道:“对不起的事还在后头呢!”声音也像蚊子哼,不敢给外面守卫听见。“怎么?”“你没看见狻猊看你的眼神么?色眯眯的像狼看见肉一般。他捆我是假,抓你是真,待一会儿恐怕你贞洁不保呀!”“我是你老婆,你不会忍心看我被人欺负吧!”“我是不忍心,但我被绑着,有心无力。”“一条破绳子就能绑住肖大捕头,我不相信。”肖不平苦笑道:“如果再加上幽灵蕈呢?”
幽灵蕈是蒙古草原生长的一种毒蘑,和香菇味道相仿。吃了它,若不吃解药,七日肉酸,浑身疲软,再七日骨酸,骨头生疼,再七日心酸,心脏麻痹,三七二十一日必死无疑。大冢灵花道:“你都知道了?”肖不平笑道:“刚到鞑靼营,大炎可汗便给我吃了这道菜,否则他怎会放心让一个陌生人靠近他身边。如今过去了半个月,我骨头酸疼,便有天大武功也是废人一个了,你自求多福吧。”
大冢灵花笑道:“那就换我保护你吧。喂,你说杀害忽雷怒的凶手是谁?”
肖不平道:“狻猊嫌疑最大。我们刚撞见他的时候他头上有汗,说明他刚做完一件紧要之事。而且我故意诈他说‘眇道人死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说‘怎么他也死了?不是忽……’这说明他知道死的是忽雷怒。而且,发现断手时,他都没比较便笃定凶手是用断手印的手印。你说除了凶手谁还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大冢灵花道:“手印不符你怎么看?是不是狻猊故布疑阵?”
肖不平道:“不像,狻猊看到手印异样,明显吃了一惊。地上的手印肯定不是他原先弄的那个了。这只能有两个解释:一是有人将狻猊印上的手印铲掉,重新印上了手印。这里都是大炎可汗的人,没人会这么做,这么做也没有意义。这里我们只见过一个史天骄,不过史天骄是女孩,手印不会那么大,我比较了一下,那个手印比我的大。第二就是将军鬼魂显灵。”
“对了,方才你为什么不让我碰忽雷怒尸体?不光是为了摆脱嫌疑吧!”
“你忘了吗?将军的诅咒上说‘夺我地成鬼变僵尸’。将军每一宝中都有一个杀招,这句说的就是祖先的龙穴。方才打开将军先辈棺材的时候,曾有军士惊叫里面有绿毛僵尸,那绿毛肯定就是尸毒,周围的军卒都感染了,忽雷怒禁不住好奇也凑前看,很可能也被感染了。你注意到没有,忽雷怒尸体的脸是绿莹莹的,正是尸变的前兆。狻猊袖子上有血斑,很可能在刺杀忽雷怒的时候受了伤,所以连他也可能感染了。如果他要碰你,你保不住的就不光是贞洁,还有性命了!”
祸起萧墙未为新,同室操戈还如旧
大炎可汗回到柴房,倚在几件战袍铺成的龙榻上休息。刚眯上眼睛,忽听门口有人叱骂:“滚开,我要见父汗也要通禀么!”正是狻猊声音。紧接着房门一开,狻猊怒气冲冲闯进,后面跟着两名侍卫。大炎可汗急忙站起:“你有什么事?”狻猊左右一看,欲言又止。大炎可汗看了看屋中侍卫,其中一个侍卫知趣地道:“大汗,我去门外守着。”大炎可汗抹抹额头,道:“你们暂且退下。”
门里门外十名侍卫全部躬身告退。
狻猊瞧众人退下,先和大炎可汗聊了一些琐事。大炎可汗今天有点奇怪,眼神躲躲闪闪,嗯啊应付。狻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父汗,我有个问题,龙穴里埋着的是祖父的尸骨,祖父有七个儿子,二三十个孙子,如果他保佑其他孙子当上帝王,那我该怎么办?”
大炎可汗一愣:“你、你说该怎么办?”
狻猊眼中凶光四射,声音好似毒蛇吸气:“我有个好办法,你就剩我一个儿子了,如果把你的尸体埋在龙穴里,你一定会保佑我一统天下的!”
大炎可汗还未反应过来,狻猊两只大手好像钳子一般扣住了他脖子。大炎可汗张开大嘴,想要说什么,窒息之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嘎吱,狻猊拗断他的脖子,想了想,将尸体拖到墙角,摆成瘫坐姿态,再把他右臂圈起,手指叉开,按到自家脖子上。
他不知道,此刻,一双绿莹莹宛若鬼火的眼睛透过门缝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狻猊布置好一切,屏息蹑足溜到门口听听动静,眼珠乱转,抬手比划几下,酝酿一下情绪,对着大炎可汗尸体说道:“父汗,你怎么了?父汗你怎么了?怎么了?什么?史万夫!史万夫,你这个死鬼我饶不了你……”一句比一句高,最后歇斯底里,声带哭腔,并且咣咣用脚跺地。
门外侍卫听见,破门而入,但见大炎可汗瘫在墙角,狻猊对着虚空连打带骂,急问缘由。狻猊嗔眉瞪眼咬牙切齿,好像一头要吃人的狼:“史万夫这个死鬼杀死了父汗!此仇不报,我就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侍卫大惊:“史万夫在哪里?”
狻猊佯作悲愤莫名颠三倒四,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说明白:“我方才正和父汗推算杀死忽将军的凶手,父汗忽然两手扼住自己的脖子,呜呜直叫。我急忙上前劝阻,问怎么回事,父汗牙缝里挤出六个字‘史万夫要杀我!’一定是史万夫的鬼魂钻进了密室,攥住父汗的手臂,让他自己扼了自己。在阵前史万夫的鬼魂杀死了我们细作必勒格,如今又杀了我的父汗!忽将军也一定是史万夫杀死的!‘夺我匣一手自扼毙’,预言又应验了。史万夫,我跟你不共戴天!”
侍卫四下里寻找莫须有的鬼魂,却哪里找得到。狻猊哭了半晌,吩咐将大炎可汗尸体保护好,马上去找眇道人,商量将大炎可汗尸体下葬事宜。
窃天匣是个连环套,匣中有匣,眇道人打开了金银铜铁四重宝匣,里面又是一个木匣。他一听此话,惊讶万分,继而号啕大哭。狻猊见他装腔作势,气不打一处来:“别嚎了,大汗已死,赶紧让他入土为安,你来主事葬仪。”眇道人擦把眼泪:“这里没有棺椁。”狻猊道:“我祖父的棺材不是现成的么?将之起出,尸骨寻别处安放,先把我父汗下葬再说。”
所谓入土为安,不能轻易开棺动土。眇道人深知狻猊此举大逆不道,但又不敢违拗,只能同意。大炎可汗一名侍卫献计道:“那总要给先大汗备个棺材,也好堵住悠悠众口啊。”狻猊刚想叱骂,转念一想也对,自己马上就要登基做大汗了,总要摆个样子给别人看。忽然想起,关着肖不平的那间密室中似乎有几块木板,做副薄木棺材正好。
杂物间里。大炎可汗的本命灯突然熄灭,肖不平和大冢灵花都是一惊。肖不平身子被绑,又无法瞧促织笼里的蜘蛛,只能干着急。
狻猊踏入杂物间,将几块虫蠹苔蚀的松木薄板令侍卫拿去,随便赶制一口棺材。他特别注意瞅了一眼烛台,见大炎可汗的本命灯已熄灭,不由心中暗喜。大炎可汗一死,再葬入龙穴,自己马上就可以位登九五,一统天下。到那时,骏马踏过的土地,攘臂一呼,万人朝拜;吴花楚卉蛮妇夷女,都将是自己房中人身下奴……一念及此,狻猊瞥眼瞧见了捆在墙角的大冢灵花,但见她瑶鼻挺玉,微微皱起,樱唇涂丹,微微嘟翘,说不出的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狻猊意得志满,邪念顿起。一把扯住大冢香肩,将她扔到屋地中央的破羊皮袄上,喝命门外侍卫:“都给我退下,滚得远远的。”
淫兴一起,狻猊急不可耐,噼里啪啦解开腰带,往地下一摔,脱去战袍,又卸软甲。大冢灵花惊问:“你脱衣服做什么?”狻猊淫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肖不平眨眨眼:“你俩私事,我在旁边不好吧,殿下你把我解开,我回避。”狻猊奸笑道:“我就是要你看着我怎么玩你老婆,哈哈!”大冢灵花急叫肖不平:“你!你还不是男人!”狻猊淫笑道:“他不是男人,我是男人。”
大冢灵花叫:“大冢之夫,快吹灯!”肖不平噗噗吹了两口,埋怨道:“灯在墙角,我怎么够得着。”大冢灵花气得七窍冒烟:“我真倒霉,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狻猊淫笑道:“你就认命吧!”大冢灵花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才不认……”忽然樱唇大张,杏眼瞪圆,直愣愣瞅着门外,一脸惊愕之状。狻猊见她异状,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玩什么花样,谁也救不了你!”但见大冢无动于衷,也不由得好奇,内衣褪在臂上,转头看去,顿时全身僵住——但见向里墙壁那扇门不知何时半启开,隔壁那屋一片灯晕昏黄,倚着墙壁巍然屹立一人,颈上无头,背后背着一具紫檀色棺材,左手提着一条宝枪,枪分双头,半黑半白,却不是断了头的史万夫是谁!
狻猊吓得丧魂落魄,想要逃走,无奈两腿如灌铅,根本挪不动。待有半晌,史万夫一动不动。狻猊忽然顿悟,哈哈大笑:“没脑袋的死鬼,想用一幅画像吓我,看我先撕了你,然后再收拾这黄毛丫头。”唰地拔出腰畔佩刀,便要上前,谁知刚迈一脚,却见史万夫提腿展臂,亮开门户,白蟒乌龙刺倏地提起,盘头盖脑,左右舞花,倏地长枪直指,直往狻猊心口搠来。
狻猊骇得魂飞魄散,哎呀一声惊叫,转身便跑。
肖不平瞧着这诡异的一幕,亦惊愕莫名。大冢灵花道:“快去看看!”
肖不平道:“你看什么?你是将军的敌人,不怕他杀你?”
大冢灵花笑道:“那不是正合你意!”
肖不平道:“咱俩被绑在一起,动弹不得,怎么去!”
说话间,将军的身影如雪狮向火,倏然化去,只剩一片光秃秃的石壁。
大冢灵花道:“滚着去!”两人挣不起身,就地翻滚,一上一下你碾我压,叽里咕噜,蹭得满身尘土,终于撞开门,滚进隔壁。
隔壁是一个灯室,两侧墙壁挂有各式灯笼,灯檠灯挂灯台上满是提灯、吊灯、挂灯、座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两人凑近墙壁,翻身坐起,这才看清,原来头顶一只八宝琉璃灯不知何时亮起,里面镶有八颗夜明珠,点点晕光洒下,映得斗室明暗不定,浮尘飞舞。
大冢灵花贴近墙壁细看,壁上石头冷气袭人,没有半丝墨痕漆色。肩头撞撞,也没感觉有暗门。肖不平道:“一会儿狻猊还会回来,你还有心思琢磨将军有无鬼魂?”大冢灵花道:“老天无情你有情,削尽人间道不平。你喜欢改变别人的命运,我的命运也就交给你了。”嘴上说话,眼睛却眨也不眨细细察看。忽然发现在墙与地面的弯角衔接处有一道细缝,纵横贯通左右,细缝里塞有卷起的布帛样物事,两侧墙壁,上面棚顶,都有相同宽窄的缝罅,整体构成了一个方形。
大冢灵花笑道:“哈哈,我明白了!”肖不平道:“你明白什么?”“我明白史万夫的鬼魂为什么会动了,是画,是画出来的!”没等肖不平发问,铁门咣当一响,狻猊飞身纵入:“哈哈,哪有什么鬼魂,果然是诡计。地宫中所有诡事都是机关作祟。”俯身低头,眼冒淫光,两手疾伸,如拔葱剥笋,掳住两人身上绳索,噼啪扯断,再扯衣服。
大冢灵花吓得花容失色,肖不平却像看猴戏般嬉笑不语。
“畜生,住手!”随着身后一声阴恻恻的厉喝,狻猊忽觉后腰一凉,亏他武艺精熟动作灵敏,生死关头旋腰扭胯,身如陀螺急转,嗤的一声,左肋划出一道血口,鲜血迸溅。急扭头看时,却是一名戴毡笠穿长袍的侍卫。狻猊呛啷拔出佩刀,咬牙喝道:“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那侍卫将脸一抹:“你看我是谁?”狻猊心头一颤,这声音……定睛瞧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人碧目虬髯,正是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大炎可汗!
大炎可汗狞笑道:“你这个弑君杀父的畜生!”狻猊张口结舌如见鬼魅:“你你你!”大炎可汗咬牙道:“你杀了忽雷怒也就罢了,可你不该丧心病狂杀你亲生父亲!”狻猊捂着左肋伤口:“你、你怎么没死?”
大炎可汗冷笑道:“哼,你杀的是我的替身。他平时伪装成侍卫,一旦遇到危险,便和我调换身份。你想知道真相么?史万夫矢尽粮绝,而且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于是他和爱将黄立共同设计了一套连环计,想要吓退朕。他们先设计风水邪阵,在七宝中设置机关,然后由黄立在阵前斩杀史万夫,史万夫再以蛊毒延命,伪装无头复生、烟雾制造七鬼出棺的恐怖假象。什么壁画诅咒、本命灯、傀儡偶人,这一切一切都是史万夫设下的诡计。可惜他有眼无珠错信了黄立,黄立把这一切都用飞箭传书告知了朕。史万夫已死,朕再无后顾之忧。朕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些权臣大将。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觊觎龙穴,都想做千古帝王,朕岂能容他!但他们手握重兵,不好剿灭。在晓得了史万夫的诡计后,朕大喜过望,正好借刀杀人。于是朕和黄立计议,黄立谋划了一整套计划:先用诅咒中的诗谜试探你们,黑莲法王这个老秃驴窥探出诗谜的奥秘,相信了藏宝图的鬼话,杀了麻狸虎、赫花狼两个逆臣。而后朕派出的亲卫高手跟踪到了黑莲法王老巢,又让你将黑莲法王诛杀!忽雷怒貌似粗鲁实则奸猾,没有上当去寻藏宝图。于是我再用黄立第二个计划,放下地宫断龙闸,故意把兵丁分散,离开墓室,看他究竟有没有不臣之心。忽雷怒这个佞臣,还以为朕不知道,朕手眼通天,早就安插细作探知他盗掘自家祖坟锉骨藏灰的丑事。果然,半夜他来到坟前掘土下葬祖先骨灰。那时朕乔装成侍卫隐匿在石狮后面窥探,正见他来葬骨灰,本想亲手杀他,谁知被你抢了先。可是朕没有想到你这个狼崽子,竟然要杀死你亲生父亲!你在密室动手之时,朕在门缝中看得一清二楚!”狻猊将刀归鞘,扑通跪倒,涕泪滂沱:“父汗,我错了,你饶了孩儿吧!”
大炎可汗道:“你真的知错了?”狻猊膝行向前:“父汗,孩子真的错了。你若杀了孩儿,便绝了后嗣,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啊!”大炎可汗叹道:“好吧,你起来吧!”狻猊擦擦眼泪,答应一声。猛然间,膝盖点地,回手掣刀,鱼跃而起,直若惊蛇入草,鱼鳞弯刀画出一弯亮丽的光弧,横卷大炎可汗腰胯。狻猊是稳兵之计,岂料大炎可汗也是缓兵之计,挥刀斜肩刬背猛劈而下。
父子俩都明白一山不容二虎之理,草原的狼王只有一个,就算父子兄弟也只能用爪牙说话!
锵锵锵!犀利的刀锋铿然相交,火星迸发,声如磨牙。父子相残,各施杀手,两人刀气盘旋,劲风凛冽,将周围灯笼削落一地,残片乱飞。
肖不平和大冢灵花滚到墙角观战。大炎可汗毕竟老迈,几个回合气力不支,想要呼喊侍卫,又怕将狻猊亲卫召来,一时进退维谷,虚晃一招抽身便走。狻猊哪里肯舍,两人一前一后钻入杂物间。大炎可汗心急之下,忽然瞥到靠墙那盏本命灯,这灯虽不在黄立的计划之内,偶然心中一动。顺手一刀,将狻猊的那盏灯芯削掉,灯芯落地,依旧挣扎着不肯熄灭。狻猊见状冷笑道:“想灭我的灯,我也灭你的灯!”大炎可汗的灯本已熄灭,此时不知何故已死灰复燃。
狻猊飞刀来削。大炎可汗慌忙探刀拨挡,不想狻猊此招为虚,霍地蜷腕回肘变削为搠,刀锋滑转,直刺大炎可汗心口。
大炎可汗闪避不及,心中暗叫:“老狼被小狼打败了!”闭目垂死。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睁目一看,狻猊刀尖停在自己前襟一寸处,手腕发抖,皮肤上绿森森像是长满了青苔,瞧其脸色亦如手腕绿意森然,诡异十分。
“绿毛尸藓!”大炎可汗赶紧跳至一旁。狻猊扑通一声倒地。便在此时,地下掉落的灯芯燃到尽头,奄然而灭。
绿鬓依约带鹅黄,乌瞳俨然作碧绿
大炎可汗心中打个鹘突:“这本命灯是谁点的,怎的如此之准?”想要查看,又怕其中有诈。诅咒室的本命灯是黄立和他设计好的,将黑莲法王设置为最后一个死,为的就是麻痹他。不过这里出现的本命灯却不是他们计划中的。这灯是个烫手山芋,毁也不行,不毁也不行,为了保险,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忽有狻猊侍卫闻声赶来,惊见大炎可汗复生,骇然失色。大炎可汗冷道:“我是长生天选定的汗,岂是鬼魂能杀得了的!不过犯狻猊台吉被史万夫害死了!”说着泫然欲泣,面色悲戚。
树倒猢狲散,狻猊既死,侍卫自然效忠大炎可汗。便在此时,前厅又有兵卒来报:“十三名兄弟浑身变成诡异的绿色,倒地身亡,忽将军遗体也变绿发霉。”报出名字,正是挖掘史万夫祖坟的几人。大炎可汗心中清楚,黄立早把将军七宝的秘密透露无遗。这些人不过都是大炎可汗的替死鬼,于是佯悲作哀道:“弟兄们可能是中了史万夫这恶贼的毒,连同狻猊台吉就地掩埋,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兄弟。”
肖不平和大冢灵花身上绳子被狻猊扯断,这时也蹭过门来。大炎可汗嘱咐几句,在侍卫保护下,回原来屋子休息。眇道人得知大炎可汗安然无恙,屁颠屁颠跑来,连呼长生天保佑。大炎可汗命其开匣,如有发现速报。眇道人感激涕零,连声称好。
大炎可汗路过灶房,忽听里面窸窸窣窣有动静。适才迭生剧变,原来埋伏在灶房的侍卫全部撤走,现在谁在这里?心中一动,摆手示意,两名侍卫绕路去赌灶房后门,估计到位后,另两名侍卫紧贴墙壁,屏息悄足,来到门口,一起飞脚,擎着火把踹门而入。紧接着后面侍卫鱼贯冲入,剩下大炎可汗和其贴身护卫守住门口。
“有人!这,在这,在这,你往哪跑!”伴着侍卫嚎叫,里面叮啷咣当,跩盆摔碗,折腾半晌。“抓到了!抓到了!是个女的,交给大汗!”
大炎可汗一阵狂喜。铁门咣当一响,两名侍卫押出一名少女。火把照耀下,这少女不过双十年代,虽布裙荆钗,但螓首蛾眉,鼻如玉笋,唇似点朱。那张脸精致到完美无缺,什么西子昭君,也比不上这天姿绝色。
大炎可汗看得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谁?”那少女被人挟持,气得杏眼圆睁:“我叫史天骄!”大炎可汗由衷赞叹:“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朕就是草原的狼王的大炎可汗,你应该听过吧!”
那少女怒目横眉破口大骂:“该死的大炎可汗,你害死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
大炎可汗在属下面前折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喝道:“将她带到屋中!”
史天骄被带到屋里,大炎可汗大讲特讲自己君临天下的霸气高贵,无奈史天骄两耳塞豆,听若未闻,骂不绝口。
大炎可汗恼羞成怒,喝命两个侍卫将史天骄死死按住手脚,呈大字形贴在墙上。他一步跨上,揪起史天骄头发,俯下身去,碧眼如鹰紧盯着史天骄:“贱婢,朕今天就先受用了你,让你那死鬼老爹下了地狱也死不瞑目。”本来黄立在密信中已说明,将军在七宝中安机关,设下杀局,枪中安连环弩箭,甲上绣风火雷纹,马头有虎眼肉瘤,祖先棺中有绿毛尸藓,人头中有飞天蛾蛊,窃天匣中有域外妖佛,而在史天骄身上下了最恶毒的断子绝孙合欢散,此毒极为蹊跷诡异,下在童子处女身上,本身无毒无害,倘一交欢,毒性便传给对方,三七二十一日后必死无疑。大炎可汗虽然深为忌惮,但美色在前,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杂物间。大炎可汗走后,肖不平瞧瞧本命灯,只剩大炎可汗和眇道人的还亮着。偷眼瞧下笼内蜘蛛,狻猊的那只生了一层绿苔,僵硬不动。
大冢灵花使劲捶他一拳:“刚才狻猊欺负我,你为什么不帮忙?”
肖不平嗤的一笑:“你手里夹着鬼芒,用我帮忙么?”
大冢哼道:“你眼神倒好。”
肖不平瞧着本命灯若有所思:“方才大炎可汗将狻猊的本命灯斩掉,狻猊就死了。如果我现在把大炎可汗的灯吹灭,大炎可汗会不会死呢?”说着猛然一口将灯吹灭,连吹五六口,眨眼工夫,灭了的烛焰复又燃起。
大冢灵花笑道:“别白费力气了。这里埋个死人,太晦气,去别的地方瞧瞧。”
两人穿过一间佛堂,佛堂中密匝匝扔满铜塑木雕的佛像和鬼俑,大小不一,有立有卧。本来此屋都是佛像,临近那屋尽是鬼俑,兵卒们清场时,检查一遍,都给扔到了这屋。有的为了验证里面是否藏人,都给用榔头敲碎了。其中一个月老像,慈颜善目,笑容可掬,左手托姻缘薄,右手提着红线团。大冢灵花虔心下拜:“月老月老,保佑我和肖不平赤绳系足,百年好合。”肖不平打个哆嗦。又看到一尊金塑释迦像,大冢摩挲不舍:“这金子得有上千两吧。”肖不平道:“小心有毒。”嘴里这样说,却也上前摸了几把。
大冢灵花道:“我这鼻子比那瞎老道的葬獒都灵,有没有毒一闻就知。不过我纳闷,史万夫为什么不在这些东西上埋下机关呢,比如放毒烟安毒箭,那样岂不是又能杀死很多人?”肖不平道:“制造机关极其复杂,将军又不是墨家弟子,哪会那么多机关术。”正说到此处,忽听那边叫嚷声隐隐传来。两人预感不妙,穿门过屋,来到柴房外面,恰巧听得里面有动静,便往前凑。门外侍卫按刀低喝:“没有大汗谕令,所有人不得靠近!”
此间是个禅房,墙上一个小小佛龛,佛龛里供了一座瓷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像,桌上摆着香炉素蜡,地下的云床蒲团都被拆了归拢到那间佛堂里,只剩这小小佛龛没动。大冢灵花将肖不平扯到观音像前,低声耳语:“你要干什么?”肖不平用嘴型回应:“救人。”大冢冷笑道:“想学观世音么?有我在,你休想。”肖不平冷眼瞧她:“你可以试试。”铁链一圈,扼住大冢脖颈,大冢灵花面红耳赤,咬着嘴唇:“你要舍得你就杀!史天骄的命运在鬼谷女的《僭天书》上业已注定了,你改不了的!”
偏房正室鬼点灯,去日来朝星犯斗
刚说到此处,忽然砰的一声,桌上蜡烛火焰腾起。肖不平一愣,手一松,大冢缓过气来:“嗤,又玩鬼点灯那一套。”话音未落,忽然咦了一声:“怎么还有鬼点香?”果然那香炉中的线香也燃着了,香烟袅袅,其味醉人。肖不平压低声音道:“观音流泪了!”大冢灵花一惊,借着烛火看去,果见那土烧的瓷胎上,观音两眼垂下两道泪痕。
忽然门口侍卫骇叫:“鬼鬼鬼,鬼脸!”大冢灵花循声望去,但见对面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张脸,白发飘然,额上有疤,脸部线条清癯瘦硬,五官扭曲,龇牙咧嘴,作势噬人。紧接着,旁边又出现了一张史万夫的脸,双眼流血。继而接二连三四面墙壁都出现了史万夫的脸,有的长着獠牙,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状如骷髅,千形万状,极为恐怖。
大炎可汗听人叫有鬼,也是一惊。无意间一抬头,不由吓得啊的一声惊吼,险些跌倒。但见火把照耀下,史天骄的头上赫然现出一张鬼脸,白发萧然,两眼大如碗盏,血丝密布,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直欲扑下墙来,把他生吞活嚼,瞧那神情不是史万夫是谁?
这时,一个声音如同挤过门隙钻进大炎可汗的耳朵:“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此刻,整个地宫乱作一团,各个屋中都出现了异状。磨坊中的磨吱吱嘎嘎自动辗转,琴室中琴弦自鸣伊呀呀呀奏出如哭如泣的哀乐,钟磬房中钟槌自动撞钟叮当自响,书房中书页自翻,佛堂内偶像行走,瓦盆内纸钱自燃……做饭洗衣声,敲门声,僧侣唱经声就在各人耳边萦匝不去,可是推门去看,四下去找,却偏偏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此情此景,众人恍若堕入幽冥鬼界,身前身后正有无数鬼魂在做一场盛大的法事,鬼推磨鬼点灯鬼流泪鬼敲门鬼唱歌鬼烧纸鬼敲钟鬼撒钱……
侍卫吓得四下乱窜。
这回轮到肖不平得意了:“好玩好玩!有趣有趣!”
大冢灵花也傻了,但她还是不服,戴上麂皮手套,伸手去摸墙壁上的鬼脸,但那鬼脸上既无姜黄碱水也无油漆彩画,仿佛就是石头上天然花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肖不平松下锁链,悄声说:“还用问么?《阴宅血咒》上部,将军已经说了,要打开地狱之门,放出恶鬼,你听,恶鬼们出来唱歌了!刚才钟磬室无头将军显灵就是警告。”
“胡说,无头将军是有人在墙壁上挂了幅将军画像!”
“画像怎么会动呢?”
大冢灵花从怀中掏出一本拳谱来:“那是因为墙上挂的不是一幅画,是数十幅叠在一起的薄绢画一个将军的不同动作,然后一页页快速拉下,我们眼神跟不上,看起来动作连贯便会动了。你看过走马灯吧,就是那个样子。笨,就像这本书一样。”说着她快速翻动书页,里面绘制的小人伸拳踢腿练起武来。
肖不平瞧她一眼:“你说的那个我能不懂么?不过你看看现在的场景,你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冢灵花气鼓鼓道:“我虽然不明白,但一定是有人捣鬼!”
肖不平偷听着柴房动静,若有深意地道:“其实,这世上真的有鬼。”
农具室。眇道人在四名侍卫的监视下开启窃天匣。木匣打开后,又是一只磁匣,不同的是,匣子上有一封叠起的信纸。眇道人打开信纸一看,吓得额汗涔涔面色瓦灰。便在此时,房中红光迸现,眇道人抬头一看,登时身如筛糠——对面墙壁上出现了一个独眼吊死鬼,五官扭曲,血红舌头伸出老长,正是他自己!唬得他手一抖,磁匣脱手落地。几名侍卫也乱成一团,一人拔刀便砍,刀砍中石壁上吊死鬼的脑袋,火星一冒,那吊死鬼依旧吐舌瞪眼,不为所动。
初始的恐惧过后,大炎可汗镇定下来,这一切虽然诡异万分,但一定是史万夫设下的机关,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想到这里,大炎可汗喝道:“死鬼史万夫,妄想装神弄鬼吓退朕,朕岂能上当!史天骄,你就认命吧!”说着一把扯住史天骄的肩头,裂帛一声,史天骄香肩裸露,一片乳白。
猛然间,对面房门咣当一响,眇道人急如风火跑进:“大汗!大汗!”侍卫低声冷喝:“站住!”眇道人听得屋中动静,急得脸上冒汗直跳脚:“大汗不可,大汗不可啊,窃天匣我打开啦!”
但听里面大炎可汗一声:“进!”眇道人一步踏进。但见大炎可汗俯身盯着史天骄的脸,呆呆出神,口中喃喃自语:“史万夫是黑眼珠,你怎么是一双碧眼?”灯光映照下,但见史天骄睫毛弯翘,碧眼幽艳,许是因为愤怒,白眼珠微微发红。
“这肩头,怎么有一块伤疤?”史天骄浑圆的香肩,牙雕般锁骨上,竟有一块碗口大触目惊心的伤疤,伤口才结痂,想是受伤不久。
猛见大炎可汗这屋里也出现了鬼脸,眇道人骇得不轻:“这、这是怎么回事?”大炎可汗咬牙道:“这是史万夫的机关诡计。窃天匣打开了?”眇道人气喘吁吁:“大汗,窃天匣里有史万夫一封信!”
大炎可汗拿眼一望,但见眇道人手上只托了一张薄纸,心下稍定,戴上麂皮手套,接过书信一看,脸色惨变,但见书上写道:“大炎可汗你这个畜生,当你见到我这封信时,肯定已经做出了禽兽不如的恶事!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史天骄是我收养的义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起名为天骄么?你不是自诩为成吉思汗之后的新一代天骄吗?用的就是你的名号啊!在你与俺答的战斗中,你妻子抱着你女儿被俺答兵劫走,俺答兵将她砍成重伤,还欲图非礼,恰巧被我遇到,杀光了那些兵。你妻子临死时,托我照顾你的女儿。当时是冬天,你女儿不过二三岁,穿着灰色貂鼠皮袄,耳朵上坠了两只银耳环,一只珊瑚吊坠,左肩有红色七星痣,对不对?哈哈!你这个强暴亲女的畜生,禽兽不如!哈哈!这还不算,我早在史天骄身上下了断子绝孙合欢散,只要行男女之事,三七二十一日必死无疑!后悔么,后悔也晚了!史某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大炎可汗双手颤抖,汗流浃背,牙齿错得咯嘣嘣响。当年在和俺答的战斗中,妻子女儿确实被劫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史万夫所说女儿衣着特征确凿无误,难道、难道……
“史万夫,你这个畜生,竟然想出如此毒计算计朕!”大炎可汗转向史天骄:“你、你这肩头伤是怎么弄的?”史天骄呸了一声:“你管不着!”
大炎可汗母亲是钦察人,金发碧眼,他遗传了父亲粗犷的脸型,遗传了母亲的一头金发和一双碧眼,他娶的头一个妻子也有钦察人血统,也是碧眼金发,他们的女儿自然也是金发碧眼。大炎可汗伸手批开史天骄头发,但见她那头发乌黑,好似墨染过一般。但头发根处却有二三分长短都是金黄色的。大炎可汗豁然醒悟,史万夫真够狠毒的,为了诱他入彀,逼他行乱伦苟且之事,竟然将女儿头发染黑,可史万夫千算万算没算到,过去了将近一月,本来黄色的头发已经长出少许,这黄色发根才是本色。况且你能染发却染不了眼珠的颜色,你铲掉女儿肩头的七星痣,更是欲盖弥彰。怪不得史万夫将女儿闺房设置在珍宝室前面,他料到如果搜到闺房,必先急不可耐侵犯女儿。然后用匣子装信件放在后面珍宝室,而且层层套装,让我打开之时,业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好歹毒的诡计!若非今日机缘凑巧,只怕早已行下猪狗不如之事。
“孩子,你是我的女儿!”大炎可汗老泪纵横,絮絮叨叨将陈年往事一一叙出。史天骄看见鬼脸也骇得不轻,大炎可汗唠叨半晌她才听见,哪里肯信:“我父亲是天地间大英雄,你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怎会是我爹爹!”
大炎可汗此刻心情激动,早已忘了周围鬼脸恐怖,跺脚道:“孩子,虎毒不食子啊!你怎么才能相信父汗呢?”
肖不平在屋外偷听,听个囫囵半片,总算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喜出望外:“哈哈,真相原来竟是这样!将军果然留了一手,这个绝密可没告诉你哥哥!”大冢灵花气得七窍生烟:“不听了不听了!”忽然咦了一声,“不对啊,《阴宅血咒》里结局写的是史天骄被大炎可汗强暴……写书人输了。”肖不平莞尔一笑:“你以为写书人都是那么坏么?为了一个狗屁结局就去毁掉一个人?”大冢灵花哼道:“闹心,走走。”扯着肖不平便走。
两人钻进琴室,只听琴声凄婉,闻之欲泣,奏的正是一首挽歌《薤露》。但见架上悬着一具伏羲古琴。琴弦自动,好似有个隐形人在弹奏一般,极是诡异。肖不平戴上麂皮手套,上前按住琴弦,琴声顿止,手一放,琴声又起:“咦,真是邪门啊!大冢捕头,你看这是为何?是不是将军的鬼魂就咱们面前弹琴呢?”大冢皱眉道:“我见识浅薄,确实不知。但绝对不是史万夫的鬼魂。否则我还有命在么?”
越过琴室再入佛堂,但见满屋热闹非凡,木偶满地乱转,你拥我踏,摔倒的依旧抬膝伸腿做行走姿势。大冢灵花提起一只木偶雕的钟馗,折断其头,探头一瞅,果然里面有齿轮机括:“哪有鬼?就是机关!”肖不平沉吟道:“只是这么多机关,同时发动,确实骇人听闻。”两人钻入偶像中间,东看西摸。正探看间,满地偶像戛然止步,隔壁琴声也消弭一空,墙上鬼脸亦都隐没不见。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如今这梦醒了。
肖不平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冢灵花道:“不知道,太奇怪了。”
江山最重谁承担,人心太冷某消受
过了一阵,房门一响,两名侍卫来找大冢灵花。原来大炎可汗见鬼脸隐没,异象消失,心中大宽,便遣人寻大冢灵花来劝史天骄。
柴房中。大炎可汗及侍卫放开史天骄,都撤出门外,但依然把守门口,怕史天骄趁机逃跑。大冢灵花终于见到闻名已久的史天骄,只一眼便为之倾倒,她自己也算个美人,但相比史天骄的倾世红颜,也不禁自惭形秽。偷眼瞧肖不平一副目不转睛魂不守舍的痴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掐肖不平大腿,皮笑肉不笑:“这等美人我见犹怜,今日为你作伐,当回月老如何?”肖不平梦呓般道:“好啊!”大冢灵花将嘴凑到他耳根,恨恨道:“史万夫七宝都有毒,你要不怕死就娶她吧。”肖不平也将嘴凑到她耳根:“死了也愿意,气死你。”
大冢灵花气得直翻白眼,转向史天骄,怒金刚立即换成了笑菩萨:“史姐姐好,我是大汗妻侄,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姐。”
史天骄警觉起来:“我不认识你。”
大冢灵花笑眯眯道:“我叫大冢灵花,这个是我丈夫大冢之夫。我俩成亲三个月了,估计明年春天就能生小孩。”肖不平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大冢继续道:“姐姐,你喜欢孩子不?”大冢灵花东拉西扯,净唠些家长里短,女儿家喜欢的话题。果然史天骄渐渐放松了警惕,偶尔接上一两句。
大冢灵花看火候差不多了,道:“姐姐你说,我们的孩子以后会像我俩谁呢?”史天骄道:“女孩像你,男孩像他。”大冢灵花摇头道:“不对不对,老人都说女孩像父亲男孩像母亲。我就像我父亲,黑眼珠。姐姐,你像你父亲么?”史天骄目光闪烁,咬着嘴唇,不置可否。大冢灵花道:“姐姐你的绿眼睛真好看。要是我生的孩子也是绿眼睛就好了。”史天骄盯着他俩的眼睛:“不会的,你俩都是黑眼睛,孩子怎么会是绿眼睛?”大冢灵花恍然大悟,捶了肖不平一拳:“你怎么不生个绿眼睛?”转头向史天骄道:“你父亲肯定也是绿眼睛了吧?”史天骄犹疑道:“不,是黑眼睛。”“那你母亲一定是绿眼睛?”史天骄道:“我娘前年饿死了。她也黑眼睛。”大冢灵花挠挠脑袋:“这就奇怪了。你父母都是黑眼睛,怎么你会是绿眼睛呢?”
绕了半天终于触动了史天骄的心底那根弦:“难道,我真不是爹爹亲生的?”
大冢灵花道:“咱们来推算推算就知道了。你这头发根为什么是黄的?”史天骄迟疑半晌:“一个月前,爹爹忽然来我屋中拿了一罐乌黑的膏汁,气味刺鼻。让我洗完头后将膏汁涂满头发,过了一夜,第二天洗掉,我的黄色头发就完全变黑了。”大冢灵花伸鼻嗅嗅:“这就对了。这是用黑豆何首乌膏还有厌墨石粉加醋熬制的,能将发色变黑。我听姑父说你肩头有块伤疤是怎么回事?”史天骄道:“爹爹给我染发之后,看见了很满意,第二天晚上又来让我脱衣服,然后用刀将我肩头的七颗红痣削掉了,又敷上药。”
大冢灵花瞧了一眼肖不平,两人心照不宣,原来《阴宅血咒》上半部写过一情节,史天骄曾大叫:“爹爹你脱我衣服做什么?”那便是将军去铲史天骄肩头的七星痣了。
大冢灵花道:“你知道你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史天骄道:“我问过他,他不说。”大冢灵花叹气道:“你父亲好狠!你想过没有,你金发碧眼,你父母都是黑发黑眼,你怎么会是他们的孩子。你是大炎可汗的孩子,这是你父亲的诡计,他要让你们父女乱伦,被天下唾弃。你看看这封信,是不是你父亲写的?”说着把史万夫写给大炎可汗的那封信递给史天骄,史天骄看罢,信纸失手落地,蓦地一声哀号:“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爹爹不会这么对我!不会的!”说罢两手抓住头发,痛哭失声。
过了半天等她宣泄完毕,大冢灵花才将她搂入怀中:“姐姐,你也不用太伤心了。我相信史万夫虽然这么做了,但他还是爱你的,只是他太恨大汗,迁怒于你了。毕竟他将你从仇家手下救出,养育你成人。算了,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认祖归宗。”
史天骄咬牙摇头:“不,我不会认大炎可汗这个屠夫!爹爹他、他会来救我的!”大冢灵花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父亲已经死了。”说着将前事简略说出,当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没说。史天骄听罢,如五雷轰顶,呆然木立——自己亲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养父是一个以血还血的薄情人,而且还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大冢灵花劝道:“虎毒不食子,你既是大炎可汗的女儿,他一定会对你好的。你还是认了他吧。”史天骄道:“我爹爹是大英雄,不是刽子手。除非大炎可汗退出拒胡城,否则我绝不认他!”
大冢灵花眼珠一转道:“拒胡城汉人都死绝了,该换个主人了。”史天骄脱口道:“没有,地宫里还有……”忽觉失言,急忙掩口。大冢灵花狡狯一笑:“如果你肯认大炎可汗,我会劝他放了地宫里的人。”史天骄后悔莫及,但事情既然已败露,地宫里几百条人命就在自己手中……想来想去,再无他法,只能点头应允了。
大冢灵花将此消息报告大炎可汗,大炎可汗大喜,立即同意。
史天骄领着大冢灵花来到房屋尽头,指着一圈石壁:“就在那里面,但是爹爹用了机关,我进不去。”
大炎可汗命人叫来眇道人,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块异常的石头纹理上找到了隐藏的机关,打开了石墙上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个阔大石厅,厅内镶着夜明珠,昏暗的光下,男女老幼数百人瘫坐在地,一个个衣衫褴褛,瘦如骷髅,惨不忍睹。猛见有人闯进,略微强壮的挣扎起身,体弱的根本动弹不得。有兵丁闯入巡视一番,但见尽头有几个屋子,分厨房溷所住处,米缸内已经见底,数十口水缸存的水也所剩无几。还有几间屋子扔满了死尸,尸臭熏人,想来都是饿死的。地宫内无法举火,这几百口人就这样用凉水浸米,勉强撑到现在。
大冢灵花将来意说明:“大家不要怕,我们鞑靼人以仁爱待民,这就放你们出去。”
断龙闸是大炎可汗放下的,为的是试探忽雷怒、狻猊等人,他自然有办法出去,黄立当初在信中早已告知,而且他也偷着试验了几回。当下启动了正门旁一个暗门,命兵丁将这男女老少放出。
一切安顿完毕,大炎可汗引着史天骄给祖父上坟拜祭。祭奠完毕,让大冢灵花陪着女儿。把眇道人叫到柴房密室,剩下这个磁匣,镶着一个特殊的磁锁,里面锁芯锁环皆是磁石秘制,连环相扣,挠针是钢制的,一探进去就被吸引,根本无法开启。眇道人换了不太顺手的铜针,探进去才感觉到里面是九宫连环锁芯,有八十一种变化,一步弄错就会锁死,没有钥匙想打开难比登天。大炎可汗道:“打不开就算了,史万夫要给我看的就是那封信。朕现在有点担心,祖先坟墓现在是埋进了龙穴,但是怎么做才能保险呢?”眇道人会意道:“我有本盗自鲁班门的书,内里都是详细的机关埋伏制作方法,大汗可按其方法将地宫重新改造,必能万无一失。”说着将鲁班书掏出递给大炎可汗。
大炎可汗略略一翻,道:“嗯,很好。还有个纰漏,这天下龙穴甚多,如果找到别处龙穴,别人葬了先祖,会不会和我争天下呢?”眇道人不以为意道:“大汗勿忧。天下观阴术士都是虚有其名,便如史万夫一样,错葬凶穴,引来杀身之祸。只有贫道拥有天命罗盘、葬獒和这只阴眼这三宝才能勘准吉穴。”大炎可汗叹口气:“朕就是不放心你啊!”眇道人大惊失色:“大汗,贫道忠心耿耿,绝不会再给别人相地……”
大炎可汗眼露凶光,将眇道人逼到墙角:“龙穴人人觊觎,连朕的儿子为了它都要弑父,你说你一个汉人怎么才能让朕放心?”眇道人骇得面如土色:“怎么让你放心?”大炎可汗阴恻恻道:“除非你死了!”眇道人恍然大悟:“兔死狗烹,你、你要杀我!”大炎可汗狰狞笑道:“不错!”说着抽出肋下佩刀。眇道人骂道:“你这个魔王,你忘了史万夫的鬼魂了么?贫道观阴相地,知神晓鬼,我死后必然化为厉鬼,杀你报仇!”大炎可汗冷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史万夫祖坟那个凶穴‘白鬼挂锁’,是不是能锁住你的怨气呢?还能祸及子孙,我要让你子子辈辈永无报仇的机会!”眇道人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吓得魂飞天外,不停哀号:“不、不要把我葬入那个凶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大炎可汗狞笑道:“这就由不得你了!”举刀便刺。眇道人突然一声兽吼,右手圈起扼住自己脖子,嗬嗬而呼,转眼眼突舌伸,咕咚栽倒,倒地而亡。大炎可汗唬了一跳,低头看时,眇道人嘴角露出一抹诡异微笑,不禁心中打个鹘突,转瞬明白:“想跟我玩诈死的把戏!休想!你哪里知道‘夺我匣一手自扼毙’这句诅咒就是朕用来蒙人的!”噗噗补上两刀,见他确实活不了,这才罢手。
出门叫来侍卫,将眇道人尸首扔入史万夫祖坟那个凶穴里埋掉。眇道人本是明人,贱如犬豕,死了也无人在意。
肖不平见大炎可汗叫走眇道人,心中便有一丝不祥升起,抽空偷瞧笼内蜘蛛,眇道人那只一只前爪缠住脖颈,业已死掉。等大炎可汗走后,大冢灵花拉着肖不平偷偷钻进柴房,在墙角捡到了那只扔掉的磁匣。肖不平问:“这是什么?”大冢灵花嘻嘻一笑:“当然是窃天匣。”肖不平疑惑道:“大炎可汗怎么把它扔了?”大冢灵花道:“不扔才怪。七宝中各有机关,姑父岂能为了这么个破匣子不要命了,它又不是国色天姿的史天骄。”“那你不怕死?”“怕。不过我可死不了。”“你好像比我知道的多很多?”“是么?是你太傻了吧。”
曾经彼时你尚在,除却此身我何有
大炎可汗命人看守石坟,自己率众出去。鞑靼兵一见大汗安全归来,举营欢呼。
是夜,鞑靼营中灯烛通明,敲锣打鼓,大排筵席。金顶黄罗帐中,红烛高烧,照如白昼,案上杯盘罗列,蒸羊烤肉,熏香袭人。大炎可汗满面春风居中而坐,左边史天骄,右边大冢灵花。他不断举杯,向几人敬酒,除了史天骄比较拘束,肖不平二人甩开腮帮大快朵颐,酒到杯干。
一直喝到斗转星移天交五鼓,肖不平扶额揉眼,舌头打卷道:“马奶酒虽不如烧刀子烈,却也醉人。大汗,失陪了。”大炎可汗笑道:“哎,莫要扫兴,陪朕喝个痛快!”肖不平挣扎起身,谁知脚下无根,一跤绊倒。大炎可汗猛地站起:“来人!”埋伏在帐外的刀斧手一拥而入,不由分说,便将肖不平用牛筋绳索五花大绑。更奇的是,连史天骄都绑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冢灵花手一抖,手铐自落,闪在一边,和肖不平划清了界限。原来她说手铐没有锁钥本就是骗他的。
大炎可汗一摆手,刀斧手退出。
肖不平吓得酒醒了一半:“大汗,你这是何意?”大炎可汗哈哈大笑:“你还不明白么?灵花,你告诉他。”大冢灵花瞧了一眼肖不平,眼中狡狯得意歉疚伤心诸般情感杂糅:“肖大哥,我早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父汗,菜中下幽灵蕈也是我的主意。我在找你之前就和父汗见面,并设好了计策,包括我们手中牵系的铁链。方才你的酒中下了麻木不仁散,你不用挣扎了,既定的命运你是改不了的。”
肖不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叫他父汗?”大冢灵花道:“不错,我不是他的妻侄女,我是他的亲女。黄立也不是我表哥,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当年史万夫剿灭倭寇,我母亲领着哥哥远走蒙古,是父汗收留了她们,而后才有了我。我骗你是怕你对我有防备。”
肖不平猛吐一口浊气:“便是如此,大炎可汗,你绑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绑你亲生女儿?”
大炎可汗咬牙道:“狗屁亲生女儿?你可能还不知道,朕一共有两个替身,除了死在地宫中的那个,还有个双胞胎兄弟,进入地宫的大炎可汗实际上就是他。地宫中危险重重,我怎能轻涉险地?小时候他处处输给我,有一次我们被敌人追杀,坠入蛇窟,他哀求我救他,我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救出来,自己却被毒蛇咬了,险些死掉。他感激我,发誓以后一定要处处让着我,于是他诈死埋名,把汗位都让给了我。但我成亲后,一次战争中,被敌人追入深山,得知我的凶信后,他便冒充我保护我妻子。过了几年,我逃回来后,发现他竟和我妻私通,生下了狻猊,又生了这个孽女!我质问他,他自觉无颜对我,要自刎谢罪。我夺下他宝剑,又一次救了他。这次离开地宫,他将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和我说明了。他欠我的债,如今都要偿还,既然他占了我妻,我便辱他女儿。”转脸向帐外道,“你进来吧!”毡帘一挑,一名武士走进,肖不平大吃一惊——这个人和大炎可汗生得一模一样。大炎可汗向那人道:“我要你女儿,你同意不?”那人腮肉一颤:“我欠你的,还你。”
日上三竿,卿云烂漫。四野绿色嫣然,苍翠欲滴。蒙古包缀在这满眼碧色中,像一朵朵圣洁的雪莲花。风中传来桂花的馨香,熏人欲醉。
鞑靼营点将台。旌旗招展绣带飘扬,三千侍卫持戈按刀列成方阵,眼望点将台,严阵以待。拒胡城八百零三名老幼妇孺跪在点将台下,身后围着一圈刀斧手,都是裸臂抱刀,面色狞恶。
点将台上竖起一根石柱,肖不平被五花大绑捆在上面。在他眼前横放一块砧板,史天骄仰躺其上,被缚住手脚,捆成大字形。大炎可汗戎装佩刀,杀气腾腾。左边是乔装的同胞兄弟,右边是大冢灵花。大炎可汗眼望肖不平,冷笑一声:“我听灵花说,你喜欢改变别人的命运。如今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敢妄想救别人?”
肖不平淡然一笑:“这世上坏人太多,总需要有一两个好人让我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吧。”
大炎可汗冷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今天我就当着你的面,享用史天骄,我看有哪个好人肯来舍命相救?你要记住,狼永远是狼,羊永远是羊!”说着哧啦一声撕开史天骄前襟,露出绯红抹胸。
大炎可汗兄弟浑身一颤,大冢灵花美目流波,瞧着肖不平似笑非笑。肖不平仰天大喊:“将军,你还不回来么!”话音震荡四野!
便在此时,忽听鞑靼军营外希律律一声激越的马吼。大炎可汗面色骤变:“是麒麟豹!”紧接着鞑靼兵卒如长堤溃岸,阵势大乱。一骑宝马好似割裂乌云的闪电纵蹄飞来。那马豹睛宽鼻,身上毛旋如佛髻,额头赘生一个拳大肉瘤。马上端坐一将,那将手提宝枪白蟒乌龙刺,顶太岁盔,贯衍天甲,额上一道新月形伤疤,面有菜色,颧凸腮陷,五官线条清癯冷硬。
不是早已断头死去的史万夫是谁!
麒麟豹纵横驰突,白蟒乌龙刺舞动如飞。肖不平眼睛模糊了,那不可一世的气概,那震烁古今的勇力,早在书中见过,如今重温,恍如初见。大炎可汗喃喃自语:“不想当年的七命杀星,还是这般威风!”
“鬼,鬼呀!”鞑靼兵望风而遁。将军无头尸体一直没找到,大炎可汗耿耿于怀,总觉得不托底。就在前晚,从黑莲法王那里夺回的将军宝枪铠甲宝马忽然丢失,看守全部离奇死亡。大炎可汗算计肯定是将军余党所为,故此设下圈套埋下伏兵,大张旗鼓在点将台上准备淫辱史天骄,这招不灵,便斩杀拒胡城妇孺,引蛇出洞。不想余党没引出,倒把将军引活了!鞑靼伏兵一见将军活转,哪里还敢迎战,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大炎可汗豁然省悟,想必史万夫和自己一样,有个同胞兄弟,但这个兄弟武功一定不济,否则岂能眼看史万夫受死。他只是仗着和史万夫一个模样,吓走了兵卒,自己岂能上当!急忙大吼道:“大家不要怕,这是史万夫的同胞兄弟!不是鬼!”怎奈兵荒马乱,败局已成,怎样也约束不住。当下和自己兄弟打声招呼,两人飞身下台,纵马舞刀杀出。
兄弟俩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大炎可汗使合扇板门刀,他兄弟使勾搂象鼻刀,双刀如截断长云的利闪,划开浩浩长风斩裂茫茫乾坤,一刀斩马,一刀击人。
麒麟豹蓦地仰天怒吼,一跃而起,竟从刀锋上腾身越过。三匹马瞬间交错而过,史万夫摘镫离鞍,身子倒飞,白蟒乌龙刺咯地中分,黑枪扫中大炎可汗脖子,白枪扫中他兄弟脖子,两颗斗大人头霍地弯折,两道鲜艳的血箭激射冲天,绽开了两朵天下最美的花。
“夺我女藏娇折颈崩!”大炎可汗自己设下的诅咒居然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长枪交合,枪尖拄地,史万夫撑枪弹跃,纵身上马。点将台下刀斧手早就走个精光。马如飞龙,跃上点将台,枪尖一划,史天骄绑缚落地,喊了声:“爹!”史万夫一把将史天骄拽上马背,纵马便走。肖不平叫道:“哎,哎,还有我呢!”
史天骄道:“爹,他是我朋友,天下第一神捕肖不平。”史万夫打个愣神,兜马圈回,枪尖划断肖不平的绑绳,却不说话,转身纵马跃下点将台。那群拒胡城妇孺看见将军回归,登时欢声大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全都挣起身来。将军热泪盈眶,引着众人如雁行鸿阵,逶迤而去。
肖不平眼见一骑绝尘,渐渐隐没,出神半晌,回首往事,真如南柯一梦。好半天,他摇摇头:“好人真难做呀!”
忽听身后有人嘻嘻一笑:“坏人也不好做。你看我吓得都没敢出来。”大冢从石柱后面转出。肖不平奇怪地瞧着她:“你爹死了,你也不难过?”大冢灵花脸一红,恨恨道:“昨天、昨天夜里父汗竟然给我酒里下了美女颤声娇,把你们押出帐外等待天明受审的空当,他偷偷摸入我的帐篷,亏得被我识破,趁早溜出,这才、这才没……我黑发黑眼,和母亲一个模样,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女儿。思己及人,现在我真有点同情史天骄了。”说着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肖不平知道,美女颤声娇是一种流传在宫闱间的春药,大炎可汗意欲何为,不用想都知道。
大冢灵花道:“我将你的身份告诉了父汗,骗你吃了幽灵蕈麻木不仁散,还将你捆了,你恨不恨我?”肖不平道:“不恨,你明知这些东西困不住我还用,说明你还不太坏。”两人一路上藏拙守巧尔虞我诈,此时方有一丝真诚袒露。
鞑靼兵群龙无首,早作鸟兽散,整座大营空落寥廓,一派萧索。
虽然大炎可汗暴虐寡恩,但大冢灵花念着骨肉亲情,还是找到他和叔父尸体,寻了一处草茂林密的缓坡,就地掘坑。肖不平道:“为什么不把你爹尸体葬入龙穴,成就千古女帝,做回武则天?”大冢灵花黯然道:“武则天的下场好么?多少王朝煊赫一时,最后也不是树倒猢狲散,子孙被人杀戮妻女遭人蹂躏,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捕快,练好武功保好自己,也免殃及子孙。”
肖不平叹口气,帮她将二人葬了,将坑填平踩实。肖不平知道蒙古殡葬习俗,一般以石葬、天葬、风葬为主,贵族一般深埋不留坟包,叫做秘葬。然后杀死幼小骆驼,洒血坟茔上。欲祭时,则以被杀小骆驼之母为向导引路,母骆驼踯躅哀鸣之处,便是坟地。如今既无骆驼,这些都省了。
肖不平忽然想起一事,偷偷取出促织笼,但见那笼子都被压扁了。神奇的是,那几只蜘蛛居然没扁,大炎可汗那只已经死了,但是,黑莲法王的却还没死!
肖不平惊叫一声:“不好,将军有危险!”
心遭凶谶狠狠惊,命被连环深深扣
城西乱葬岗。浮云翳日,阴风嗖嗖。目光所及是一座座凸起的坟丘。万点寒鸦盘旋其中,嘎嘎哀鸣。坟丘中有几个巨大沙坑,尸体累积。这都是拒胡城中被杀的军民,鞑靼兵打扫战场,将尸体集中扔到了这里。便在这大片坟茔中间,一群男女老少正在埋锅造饭。他们正是拒胡城中被救出的老幼妇孺,方才在鞑靼营中顺手掳了米面灶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劫后余生”四个字。
一大片茂密的槐树阴中,史万夫帽檐低垂,躲在其中,史天骄正拿了水壶在给他喂水。
久违的炊烟升起,饭香飘出,人们再也忍不住,有碗的用碗舀,没碗的用板条铲,用手捧。可是他们没有自己吃,都围来送给将军。史天骄眼睛也红了,接过一碗饭,对其他人道:“大家都去吃吧,我喂爹爹就好,大家好久没吃饭了。”众人席地而坐,吃着香喷喷的饭。
一碗饭还没吃尽,忽然平地升起一团浓雾,转眼间,浓雾蔓延滋长,彻底吞噬了这片乱葬岗。顿饭工夫,浓雾消散,坟包渐渐露出真容。拒胡城老幼或坐或卧或立或蹲,端着碗的捧着饭的,往嘴里塞饭的,都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点中了穴道。连飞舞的老鸹都掉落在地上,张翅蹬腿,不动弹了。
一阵阴恻恻的冷笑响起,一只花斑豹从草窠中钻出,豹背上端坐一人,戴八宝毗卢帽,面如橘皮,寿眉耷拉,神情阴冷,身背六道轮回盘,后面跟着一队喇嘛僧兵,各持弓箭。原来在虬龙岭山洞里被狻猊杀死的黑莲法王是个替身,那个逃跑的才是真身。经此一役,黑莲法王识破大炎可汗诡计,将计就计装死,却在暗中窥伺,等到大炎可汗被复活的史万夫杀死,他才现身。
离槐树三十步,黑莲法王叫住豹子。僧兵将弓箭对准槐树下的史万夫。黑莲法王冷笑道:“史万夫,你很聪明,用七宝引诱我们自相残杀,你得逞了。若你能将重生秘术告诉贫僧,贫僧可放你一条生路。”
史天骄守在史万夫身侧,噌地拔出一口弯刀。树上不知何时挂了几只铜铃,风吹铜铃,发出叮当碎响,凄然如哀乐。史万夫坐在树荫下,缓缓开口,声音如砂纸磨过生铁:“你用什么方法让他们都不动了?”黑莲法王冷笑道:“当初在营中大战,六道轮回盘我用了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生五盘,唯独没用鬼盘,因为鬼盘里有我炼制的毒雾离魂瘴,他们中了瘴毒都不动了。我很佩服你,你居然没事。”史万夫喟然长叹:“那是因为我们的家族被诅咒过,不惧任何毒药。”
黑莲法王道:“你的家族?”“不错,我的家族叫窃天氏。从很久以前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知何年何月,天空坠下一颗美丽的流星,就落在了那个地宫所在。族人看见天降神石,奉若神明,天天对着神石朝拜。但后来有人心生邪念,武士说这是一块神铁,能炼出无坚不摧的宝刃;商贾说这石头内含黄金,取之富可敌国。一时谣诼四起,每个人都来争夺。可是争夺神石的人莫名其妙都死了,而我们族人的后代都产生了可怕的畸形,人们说都是因为我们盗窃了天上的杀星惹下的祸端,所以便自称为窃天氏。后来神石被一位得道高僧琢磨成一尊石佛,打造了一只磁匣镇住妖气,还配了一把龙凤钥,一同埋在了地下。这只匣子就叫窃天匣。高僧告诫族人,这匣子就是地狱,里面关的不是佛,而是魔鬼,千万不要打开。那些畸形人后来都死了,劫后余生的人们渐渐忘了这段可怕的历史。后来一个孩子好奇,偷偷挖出了匣子,并用钥匙打开了匣子,偷出了石佛,于是魔鬼又被放出来了。族人开始大批死亡,并且变异,有的生出鳞片,有的长了獠牙,有的浑身溃烂,暴病身亡。族人痛定思痛,把石佛装进匣子锁好,藏入地宫,再也不敢拿出。再后来,族人几乎都死绝了,只剩下一支后裔带着可怕的畸形苟延残喘。他们一代单传,口耳相传着祖先的故事。四十三年前,这个家族又一个畸形的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叫史万夫!也许是因为埋着石佛的缘故,地宫上面始终弥漫着一层紫气,后来有相地术士说这是王气,地下藏有龙穴。于是史万夫悲惨的命运再也不能扭转,他被皇帝猜忌,被异族觊觎……”
起风了,树上铜铃响得更急了。
黑莲法王冷笑道:“你的故事很好,可是我不相信。如今大炎可汗已死,这天下就是我的了!你若识相,趁早画出七宝中藏宝图,供出断头复生的秘术。否则,嘿嘿,你的女儿很漂亮,我们僧人也不介意大开色戒!”
史万夫道:“七宝藏图本来就是个陷阱。至于复生秘术,更属无稽之谈。你若不信,便看看我的真身吧。”说着缓步踏出,黑莲法王摘下修罗盘,暗暗戒备,定睛一看,不禁微感惊讶。史万夫此刻已摘下头盔,脚尖朝前对着自己,但不知为何,一头白发垂下,遮住了面容。
“史万夫,你敢撩起头发,让我看看是不是易容的么?”黑莲法王话里还是有明显的戒惧之意。
史万夫叹口气,脚跟碾地,转身将后背对他。黑莲法王大吃一惊,史万夫后背对准自己,脸却转到了正面。这、这个人头竟然是倒着长的!
“你、你真有掉头再生之异术?你将脑袋又安在了脖颈上,只是着急安反了,对不对?”话一出口,黑莲法王也觉幼稚可笑,史万夫脑袋早炸开了。小时候曾听过封神故事,里面的申公豹脑袋是倒着长的,但现实中怎么可能?
史万夫淡然一笑:“我告诉你吧。我和史万夫是同胞兄弟,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子,却长了两个脑袋。我是畸形家族中的畸形。”
黑莲法王恍然大悟:“史万夫的脑袋是正着长的,你的脑袋是倒着长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史万夫背后背个棺材,但那个棺材又不大,原来就是为了隐藏第二个头!怪不得史万夫头颅被砍之后,无头的身子还能动弹,还能认镫上马,原来他还有另一双眼睛认路。棺材上一定有很多缝隙,你才能呼吸才能看到外面吧?而且你们一定吃了秘药凝血,否则脑袋掉了一个失血过多,也活不多久。哈哈,我们猜测半天,想不到真相原来如此!”说着叹口气,“想不到重生秘术居然也是假的。”
史万夫道:“正是如此。”
黑莲法王道:“可你入城之后,便失踪了,你藏在了哪里?”
“我躲入地宫,伤势养好又跑了出来。”
黑莲法王皱眉道:“我有一事糊涂,昨天鞑靼营盛传史天骄是大炎可汗的女儿,是你用计想要大炎可汗强暴亲女,那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史万夫冷道:“史天骄是我亲女!她本是黑发,是我配了黑色膏汁染了头发,而头发根处却用黄色染料让她每天涂抹。这样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大炎可汗相信她本是黄发。而她的肩头根本没有七星痣,是我用刀特意削掉来作伪装,伪装其伪。至于眼睛的颜色,我用了两块翠玉揎成眼球形状的圆片,用银粉打磨光滑,扣在了眼珠上。”(由于《阴宅血咒》的故事辗转传到欧洲,德国人菲克和法国人卡特得到启发,同时实验将玻璃镜片制成大于角膜的角巩型镜片,用于矫正视力,这就是隐形眼镜的由来。至于如今美瞳大行其道,史万夫乃始作俑者。题外话:敬告本书读者,本书所述种种奇谈怪论,实属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切勿效仿,若有偏差,作者概不负责。)
黑莲法王不解,问道:“那你为何不将自己女儿救走,而冒险将她扮成大炎可汗女儿?以你的武功,救走她不算难事吧?”
史万夫道:“是不难。但我要救走拒胡城这些无辜老幼,只能行此下策。我知道鞑靼兵有的是人,风水术机关术只能杀死些兵卒,但机关有限,根本杀不完。有兵卒做替死鬼,你们这些王侯将相永远不会上当。只要你们不死,我们的百姓就别想活着。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和我共用一个名叫史万夫——就算是我们吧,总之我们查阅了你们的密档,根据你们之间的关系,精心设计了三重杀局:断头局、易容局、重生局。因为我的头是倒着长的,所以从小我就和那个史万夫商议,为了不惊世骇俗,我隐藏起来让他做正常人。后来事急,满城人都将饿死,那个史万夫便和我计议,用自己的头换来一个杀局,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你们,让你们退兵。没想到你们并不撤兵,又杀入城中。城中的机关也没杀绝你们。于是第二局易容局便用上了。大炎可汗的女儿确实是被那个史万夫救走过,但是我们是男人抚养女孩多有不便,便将她送给了哈格沁草原的拔力老爹收养,取名阿齐格,所以她的衣装特征我们都清楚。这个局大炎可汗是重要的一环。只有让大炎可汗认了她做女儿,听了她的话,才能将藏在地宫中的老幼妇孺救下。所以说,杀谁也不能杀了大炎可汗。而大炎可汗的继子黄立潜入我城卧底,我们早已知悉。他这人本性不坏,只是各为其主,不得已而为之。于是我们便利用他,将断头局、七宝秘密和地宫中机关说出,让他传信给大炎可汗——当然,易容局我就隐藏了。断头局中,他于阵前幡然醒悟,配合我演了一出戏,佯作自杀想要吓走大炎可汗。他用自己的生命帮了我最后一次,是一条好汉。但大炎可汗虽然心中犹疑,仍不死心,于是按照情报一一试验,果然七宝中的秘密都是真的。他利用七宝将你们几个都杀死。最后到我女儿易容局出手的时候了,这要把握好分寸,要在开启窃天匣得到我的书信之时恰巧被大炎可汗捉住。晚了大炎可汗会怀疑,早了我女儿有危险。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大炎可汗的女儿竟然不是他亲女,我女儿虽没被识破,却面临极大危险。今早我听到鞑靼营吵吵嚷嚷就是为了这事,只有冒险冲营救出女儿和拒胡城百姓。这就用到了重生局。果然我一出现,鞑靼兵吓得四散奔逃,让我轻易得手。”
黑莲法王击掌赞道:“一个死人的三重迷局,竟然杀了这么多活人,绝妙好计!可是你在冲营之时头为什么是正着长的?”
史万夫道:“因为我的脖子太软,可像麻花般拧转,否则我正面冲锋,头向后看,怎么杀敌。”
黑莲法王道:“天下竟有如此奇事,我不信。”史万夫道:“我让你看看。”说着脖子一扭,转过头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黑莲法王猛然大喝一声:“射!”手指弹动,修罗盘飞出,机括爆开,倏尔一裂二,二裂四,霎时间化作二十四把新月形飞刀,笼作一片刀山,罩住史万夫父女。不成想史天骄猛然跃起,弯刀旋转如怒海漩涡,层层绽开,二十四把飞刀瞬间绞成一个铁球。史天骄怒吼一声,铁球飞到黑莲法王头顶,轰然炸开,如晴天霹雳,震得黑莲法王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临死嘴里还蹦出一句:“你们怎么不射箭?”
箭是发不出来了。不知何时,尸坑中爬出好几十具僵尸,悄无声息摸到众人后面,将黑莲法王带来的僧兵都扼住脖颈掐死了。这些僵尸面色青紫,竟没有尸臭,其中就有将军的副将张雷孟烈等。原来将军料到满城将士必死,便挖出凶穴棺木中生长的尸菌,下到诸将的菜里,这些人虽然被杀,却因此变成了只有听觉视觉却无痛无感的僵尸。
史万夫从树枝上摘下铜铃轻摇,这些僵尸脚步僵硬,转身踱回尸坑,铜铃一停,便倒下不动了。原来史万夫被围,和黑莲法王说话拖延时间,偷偷挂上招魂铃,便为了召唤这些僵尸帮忙。
史万夫道:“都杀干净了么?千万不能走漏消息。一旦被人窥见我的秘密,拒胡城再无宁日。”
史天骄冲着槐树大喝一声:“你们俩,还不下来。”
身影一闪,两人跃下树来,正是肖不平和大冢灵花。他们俩寻到乱葬岗,正巧遇到黑莲法师施放毒气。大冢灵花取出避瘴丸,两人含在口中,借着浓雾遮掩,爬上树荫隐匿。在树上听到史万夫叙述前因后果,震撼不已——原来断头复生的真相竟然如此。至于史天骄的身份更是一波三折,当时看到《阴宅血咒》中将军在密室揎磨碧玉的桥段时,两人打破脑袋也没想出所以然。真是神乎其技,令人瞠目结舌。待看到黑莲法王被史天骄一刀震死,七窍流血,肖不平偷瞧蜘蛛,属于黑莲法王那只这才真的死了。
夺我头七窍流血死(黑莲法王),夺我枪宝刃穿心亡(麻狸虎),夺我甲图谋遭雷劈(赫花狼),夺我女藏娇折颈崩(大炎可汗),夺我马合眼下地狱(忽雷怒),夺我匣一手自扼毙(眇道人),夺我地成鬼变僵尸(狻猊)。虽然有几人并非被七宝害死,但这七个诅咒的七种死法竟然全部实现了,肖不平心中忐忑:“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安排好的?”
听得史天骄喊叫,肖不平飘身下树,来到史万夫面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史万夫道:“你这是干什么,想求我饶命么?”肖不平傲然一笑:“肖不平从不求人。今天这三个头,第一个是我自己磕的,你是我心中最大的英雄。第二个头,是替当今皇帝磕的,他对不起你。第三个头,是替天下百姓磕的。正是有了你们,他们才能安居乐业,免遭敌人蹂躏。除了父母,我肖不平从不给人磕头,这三个头,只有你当得起。”
史万夫叹道:“你这头磕错了,那个史万夫才是英雄,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畸形人。”
肖不平摇头道:“将军此言差矣。你和那个史万夫同身一体,不分彼此,他头被砍,痛的却是你。你数十年隐身棺内,不见阳光,这份坚韧,举世无匹。”
大冢灵花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将军,我是大炎可汗的女儿。我也从不求人。今天这三个头,第一个是我自己磕的,忠臣孝子人人敬,你当得起。第二个头,是替我妈妈磕的,当初若不是你放了我妈妈,也没有现在的我。第三个头,是替我叔父家未谋面的姐姐磕的,你曾经救过她。这是离魂瘴的解药,你给乡亲们服下吧。”
史万夫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想以诡计逃得活命,然后散布真相,再夺我城池?”
史天骄忽然上前一步:“爹爹,她这人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坏成这样。”
史万夫看着肖不平:“我早就听过肖捕头大名,听天骄说你曾设下鬼塔迷局,杀死不少贪官污吏,你也是个英雄。”
肖不平赧然一笑:“和将军比,我差得太远了。”
肖不平将离魂瘴解药给众人服下,和众人吃了一餐饱饭。大冢灵花也在旁相陪。
休整一夜,次日众人精神好了许多,便去鞑靼营中收拾丢弃的辎重粮草,一一运回城中。几人紧接着修葺房屋,垦田畜牧,又在城外乱葬岗前给那个史万夫修了一座衣冠冢。将军的头早已炸成肉屑,和光同尘了。这个史万夫携了史天骄跪在坟前,痛哭祭拜。肖不平临风遥想书中种种,将军音容宛在,豪气干云,而今英雄已逝,缘悭一面,不觉悲从中来,泪洒秋风。
忽忽一月有余,这一日,肖不平问史万夫:“将军这几日身子可好?”史万夫笑道:“吃了一月你熬的汤,身子强壮了许多。原本断头之时,已经油尽灯枯,虽然养了一月,二次闯营还是动了元气,若非敌兵惧怕于我,只怕我就死在营中了。你这汤中是不是放了什么灵丹妙药!”肖不平笑道:“这是当年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不算灵丹妙药,我却视如珍宝。”说着眼望窗外,悠然出神。
将军道:“你那位朋友一定是个女子了?”肖不平一笑:“不,是个男子。”将军道:“肖公子可曾婚配?”肖不平道:“还没有。”将军犹豫半晌:“我想将天骄许给你,只是……”话没说完,门咣当一响,大冢灵花拎着扫把笑盈盈闯入:“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和肖大哥虽未成亲,却已双宿双飞月余,近来经常呕酸,想来已然有喜了。”说着哇的一声呕了起来。
将军道:“这、这,恕我冒昧,恭喜恭喜。”
肖不平狠狠瞪了一眼大冢。
那时午餐过后,肖不平提出告辞,将军苦留不住。肖不平道:“如今鞑靼丧胆,群龙无首,暂时不会滋扰。将军你放心发展生产,再造边关铁城。当初皇帝虽无援兵到来,但犒赏将军的酒却是美酒。都是那个姓陈的太监私通番邦,想暗害将军,所以回到鞑靼营中,十八金刚都走了,他却留下邀功。此事我必上告皇帝,以正视听。我这有张免死铁券,如果再有天使前来,只要对你不利,你可先斩后奏,便是皇帝也奈何你不得。你就好好镇守边关吧。如有战事,你可于城门处悬一告示,不出三天,肖不平必然策马而来。即使我脱不开身,也会派得力人手前来襄助。”
史天骄忽然道:“爹爹有七宝,七宝中各有秘密,如今窃天匣已为大冢姑娘所得,肖大哥待我家不薄,我想将其余六宝相赠,不知肯惠纳否?”
大冢灵花眨眨眼睛:“其余几宝也罢了,其中一宝就是你,你怎么相赠?”史天骄淡然一笑:“当然我要陪伴肖大哥终生了。”大冢将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好不好,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肖不平这人最怕受人恩惠,告辞告辞。”说着拉起肖不平就走。
尾声回头招手总擦肩,瞪目剔眉长邂逅
拒胡城外二十里。阳关大道。时令初秋,绿叶凋零,秋意渐浓。几人并辔而行,肖不平骑了自家青驴,大冢灵花也不知从哪把眇道人的葬獒弄到手了,此时骑在上面摇头晃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
肖不平从怀中取出一幅锦帕,送给史天骄:“史姑娘,离合匆匆,无以留念,一方锦帕,还请笑纳。”史天骄含羞接过,气得大冢灵花直翻白眼。
史天骄恋恋不舍又送出里许,这才与肖不平洒泪分别。
二人转过山脚,肖不平回头望去,史天骄犹在那里频频挥手。肖不平暗叹一声,催驴又走,再不回头。
等肖不平的影子隐没在大路尽头,史天骄微微一笑,摊开锦帕,上面绣了三个字:“秦皇陵。”
两人一气行了数里,大冢灵花瞧路旁有两个树墩,招呼肖不平休息。她解下葬獒上的褡裢,想取水壶解渴,谁知水壶没掏出来,却掏出来一个磁匣,正是窃天匣!
大冢灵花大吃一惊:“咦,我的窃天匣在那日见过将军父女后,突然不翼而飞,如今怎么又回来了?”
肖不平也是一愣:“你说的是真的?”
“嗯!”大冢灵花肯定地点点头。
肖不平道:“会不会是史天骄搞的鬼?我一直觉得她神神秘秘,绝非简单人物。她有武功在身,一刀震死黑莲法王。而且她被大炎可汗擒住之时,面色虽慌张,眼神却淡定。将军和我说话间,无意透露了一句,他听史天骄说我曾设下鬼塔迷局,杀死不少贪官污吏。想史天骄幽居拒胡城,又被大炎可汗围困,消息闭塞,哪里会晓得京城的事?难道她就是那个写书人?”
大冢灵花将窃天匣放在树墩上:“不管是不是她,此人这么做定有深意。咱们打开匣子,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虚。”说着从百宝囊中掏出那对龙凤钗,便要开锁。肖不平道:“咦,你怎么知道这钗子是钥匙?”大冢灵花笑道:“自然是书中写的,其实我的书比你的书还多了一些内容,只不过让我用食墨粉给抹去了。那些内容零零碎碎,其中有一段就说到地宫中有个诅咒室,诅咒室里有一对龙凤钗是开启窃天匣的钥匙。”
肖不平道:“果然是你骗了我!”大冢灵花道:“彼此彼此。我倒想问问你,书上写史天骄的结局是被大炎可汗强暴,如今她怎么安然无恙?是写书人输了,还是你捣的鬼?”
肖不平遥望簇簇秋山,怔怔出神。良久叹了口气,道:“小时候曾有一个朋友为我毁了面容,眼睁睁看着别人用刀子划在他的脸上,一刀,又一刀,鲜血长流,他却一声也不吭。那时我太小,没法阻止这一切。等我长大有了能力他却因为貌陋无脸见我偷偷走了。有一次我在市集上遇到了一个疤面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面容毁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如当初清澈如水。我大喜过望,过去相认,谁知他根本不承认。我一时疏忽让他跑了,从此便疯狂地去找他,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从那时,我便下定决心,只要让我肖不平知道了,任何即将发生的悲剧都将无法发生。就算你被上帝抛弃,你也不要放弃,因为有我做你的耶稣。”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就算你被上帝欢喜,你也不要得意,因为有我做你的撒旦王。”
肖不平咦了一声:“你也知道西方圣经?”
大冢灵花笑道:“因为看了你的《鬼眼浮屠》里面写有西方教堂。我特意寻了本圣经读了。喂,休想转移话题,你到底有没有捣鬼?”
肖不平道:“当然,我改写了鬼谷女那本《僭天书》上的结局。还记得我们当初交换看书的顺序么?最后一轮,是我看鬼谷女的书,我一边看一边嘬牙花,寻思改写之法。偶然瞥到你放在桌边洗土豆丝的水盆里残存一点粉浆,于是我就地取材,偷着剜了些在指甲内,一边装作蘸吐沫翻书,一边用这唾液混合粉浆的特殊墨水将自己改写的几个字覆盖在书中的结局上面。这是密写法,当时看不出来,只要用特制药水一抹,字迹便显形了。不管密写显写,我总算改了结局。”
大冢灵花笑道:“你也不傻。”说着便将钥匙插进锁孔。肖不平阻拦道:“将军说窃天匣里天外神石上有诅咒,每个拿到石头的人都惨遭横死。死了倒也没啥,如果你也像将军那样长出两个脑袋来,不知道好看不?”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那敢情好,万一我一个脑袋被砍掉了,还有另一个脑袋,长成哪吒那样的三头六臂才好呢!”说着嘎哒一声,窃天匣启开了,一尊一尺来高的石佛现出真容,顶髻合掌,宝相庄严,雕刻精美。大冢灵花伸手拿起,扭转石佛手指,但听咯的一声,石佛坐下的莲花宝座倏地弹开,一串珍珠般物事掉出。大冢灵花手疾眼快,一把接住,随手将石佛放入,合匣锁上。这几下一气呵成,没等肖不平看清,匣子已被大冢灵花锁上背起。
大冢灵花手里托着珍珠,笑嘻嘻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肖不平定睛看去,但见那串珍珠样物事嫣黄可爱,晶莹剔透,只是大小不一,有圆有扁。虽然并无丝线牵系,却似有磁力般,堆在手心,自然粘作一塔。仔细一瞧,里面还有些阴翳,似乎包裹了一些虫豸等物,不禁奇道:“什么?”
大冢灵花得意扬扬道:“这叫琥珀塔,价值连城哦。”
肖不平皱眉道:“你开匣取物的动作很熟练,好像你对这个东西很熟悉,这是为什么?”
大冢灵花笑道:“因为窃天匣有域外妖佛,域外妖佛里有琥珀塔,都是我的书里写的。”
肖不平气哼哼道:“写书人不公平啊,为什么我的书里没写这些?”
大冢灵花笑道:“因为我比你漂亮嘛!这个写书的一定是个男的。”
肖不平哼道:“这小子千万别让我逮到,否则一定像对付钱归泽那样收拾他。”
大冢灵花也不理他,自顾自坐在树墩上,从塔上揪下一粒琥珀,这粒琥珀椭圆,内有翳子,其形如眼。她一手拿了钗子,一手将眼状琥珀凑到眼前,隔着琥珀去看钗子。看了一会,忽然大惊叫道:“相公,你过来。”叫了几遍无人答应,转头呵斥一边呆坐的肖不平:“喂,叫你呢!”肖不平白她一眼,凑过来。大冢将琥珀递给他:“用这个看钗子!”
肖不平拿过看时,却见钗子上的花纹被琥珀放大了,竟然是一个个微雕字迹。恐怖的是,这些微字竟是《阴宅血咒》的下部!从大冢灵花在荒山茅屋讲故事开始,三位捕头如何斗智,以及大冢用铁链锁住肖不平、破解史万夫无头复生之谜,大炎可汗如何将计就计杀人,地宫冒险,再到史万夫复活,叙述细致入微,竟与所发生的事件丝毫不谬。而且有些他不太清楚的里面都补述明白了。原来书中史万夫、黄立、大炎可汗等七人,以及肖不平、大冢灵花都各有各打算。文章最后说,鬼谷女曾经告诉过肖不平二人,《阴宅血咒》下部大部分线索都埋伏在了上部中,只要认真细读就能了解后文,果然不假。将军在密室查看敌人档案,其中已然显露出敌人内部四分五裂,将军要利用这层关系大做文章。其他人肖不平都猜了个大概,只是眇道人没有猜准。本来以为眇道人会倒戈投诚,真相却是眇道人因为相地卜宅损阴丧德,儿子天生呆傻,又被拍花先生拍走,在外面不知要吃多少苦,一直觉得愧疚。当他知道龙穴以后,便暗下决心,要舍身瘗龙穴,成全儿子。所以当拒胡城被攻破后,他本来已经测到将军府便是龙穴位置,却佯装不知,想偷偷进入。后来横生枝节,大冢灵花用蛤蟆夯砸出地宫,眇道人见无法隐匿,于是主动出击,寻找龙穴。天下龙穴确实多数是吉凶双生,不过史万夫祖先所葬龙穴才是吉穴,眇道人给大炎可汗点的穴反而是个凶穴。但凶穴下确实是吉壤,原来这吉凶之穴也如天地阴阳一般,吉中有凶,凶中有吉,而且千年之后,尚可吉凶互换。而吉穴必先用镇物剔除凶气。史万夫的祖坟恰巧充当了这个角色。眇道人利用葬獒吠声、天命罗盘叫声和枯枝开花的把戏欺骗了大炎可汗。但自杀不可能被埋在史万夫祖坟里,于是眇道人欺骗大炎可汗,说史万夫祖坟凶穴为“白鬼挂锁”,能锁住鬼魂怨气。他料到大炎可汗寻到龙穴后,必然杀自己灭口,因为临死前故意说出要变为厉鬼报仇,当大炎可汗说要将他扔入那个所谓的凶穴中,他又佯装害怕,坚定了大炎可汗的决心。
肖不平看到这里,吐了一口浊气,史万夫两兄弟,眇道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待往下看时,不禁大吃一惊:“眇道人想被大炎可汗杀死,最后却自扼而死,其实这不是诈死,而是中了窃天匣的诅咒!”急忙转向大冢灵花,“你快把窃天匣扔了!”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没关系,我有这支钗子,天下万物都有生克之理,这支钗子专门克制窃天匣。”
肖不平继续看去:“还有将军的双头畸形问题,《阴宅血咒》上部已经不止一次暗示隐喻过,比如强调将军的白蟒乌龙刺是双头,麒麟豹头上生了肉瘤,又说将军的脑后好似生了眼睛一般。而且在鬼谷女的书上多了一些数字密码,本来肖不平猜是鞑靼兵阵亡人数,而且人数确实符合,其实这是写书人设置的圈套,这是个密语。秘密就在小说的目录上。”“三八九”,摘取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