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壹章

　　郭振告訴我：“去收郵包。”
　　我出門，去在旁邊小區郵局辦的個人信箱收郵包。扭開信箱鎖，壹個不太厚的大號牛皮信封靜靜躺在信箱裏，信封看起來挺厚。我把信封拿出來，撕開信封，裏邊露出厚厚壹沓A4打印紙。在這些紙上面，是三哥手寫的壹封信。
　　我看了壹下信封，寄信的地址是齊齊哈爾，中國有名的匪城之壹，也就是說三哥人在那裏。打開信仔細看，大概知道了三哥目前在做什麽，他現在正在跟幾個黑龍江靠近邊境的團夥套近乎，以尋求更大的方便。畢竟在別人地盤上走貨這種事壹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了不讓人家有利可圖也說不過去。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三哥給我的那些打印紙上寫滿了我目前迫切需要知道的問題——首先，文化部本來是不管遊戲出版物之類問題的，應該是新聞出版署管，什麽人能讓他們出面？其次，到底為什麽我們會惹到這種人。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怎樣應對。
　　從12月底遊戲被禁到現在，三哥效率倒是很快，把我想知道的弄了個清清楚楚。
　　首先，三哥先確定了壹個假設，那就是有人對太陽電子目前的壹些項目“很有興趣”，這個“很有興趣”包括太陽電子的利益觸及了他/他們的利益，或者他/他們對太陽電子的利益有興趣。在這個假設的前提下，壹切行為才能得到合理解釋。
　　然後是甄選和鑒別，各種渠道的消息都要壹個壹個了解，證實。從理論上來講，能找到人給太陽電子下絆的人最少應該有壹定實力，於是三哥就從洗錢的幾條路子和同類產業的大型企業入手，壹個壹個篩選。
　　到1月初，目標基本上定在了目前手上有錢且對遊戲軟件業虎視眈眈的幾個公司，還有就是曾經希望入股太陽電子卻被拒絕的幾個人。
　　再從這些人所具備的能力和條件上進行二次篩選，最終人選是目前正在搞果汁飲料的惠源集團。
　　通過壹些暗線，三哥得知惠源集團有壹個旁支公司，始建於1995年夏天，這個公司的名字叫尚方，由壹些應用軟件程序員組成，經過差不多近壹年時間的順利發展，從市場部分化出壹個多媒體事業公司，這群人對遊戲業很有興趣。惠源集團對太陽電子的遊戲利潤也很關註。95年下半年正是智冠開始搶灘中國的時候，全國人民對於中國國產遊戲業都寄予厚望，無數混跡於遊戲界的各路人士開始找投資人、拉團隊，轟轟烈烈的振興中國遊戲產業活動拉開了序幕。
　　從太陽電子發展電子寵物開始，大家已經對遊戲業的利潤很有壹些眼紅了，當年第壹代電子寵物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跳出來說這玩意玩物喪誌，當然那時候也僅限於在某些輿論上的批評，點到為止的。後來電子寵物的盜版濫大家也就沒什麽人再提這個事了，畢竟作為壹種流行事物，它已經不是輿論能控制的了。
　　其實我早就該料到能有今天這個事，包括之前三哥提醒過我有人在調查我們，危機意識壹直存在，但總被我故意或不故意地回避掉，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我這個人太懶了……
　　惠源老板鄭曉偉在新聞出版署有壹層關系，但同樣的相對而言劉明耀他爸也有朋友，出版署下屬的音像和電子出版管理司絕不會為了這種事兒來麻煩太陽電子。所以最後鄭曉偉通過文化部把問題落實到地方文化局，省文化廳在兩面都不想得罪的情況下只能卡住壹個遊戲說事，殖民意識這種問題擺明了就是故意找茬。事實上1995年為止，中國尚未有對電子遊戲類出版物的明文規定和法規，這種事就是壹個張嘴閉嘴的問題，對方也是給太陽電子留面子了。這是遊戲還沒發售，如果發售之後出現這種問題，罰款加上回收之前的遊戲有得公司折騰。
　　尚方軟件在95年中曾經揚言要做壹個超越《CC》的RTS遊戲，當時國內正處在《仙劍》的悱惻纏綿中，《仙劍》讓很多中國遊戲愛好者們有了那麽壹種希望，原來中國人也能做好遊戲。他們在內心當中不自覺地把所有國產遊戲的高度都提到了跟《仙劍》差不多的位置，認為國產遊戲應該可以勃起了。
　　事實上，1996到1999這三年，幾乎是中國國產遊戲從發展到幻滅的三年。這三年裏，外星科技成功克隆了日本大量遊戲名作，在任天堂紅白機上大發了壹筆，連續數個根據中國古典名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改編的遊戲失敗，諸如前導之類的公司壹個接壹個倒閉，95年創建的西山居在WPS與WORD之爭上壹敗塗地不得不轉戰遊戲市場，等等等等……壹直到99年臺灣的《萬王之王》出現，2000年大陸《萬王之王》奇跡般的成功。
　　我沒想到的是，這個提前被我們搞得有壹點熱量的遊戲市場，居然這麽早就出現了陰招——按照我的理解，這種事兒出在2001年之後才算正常。
　　不過反過來想，尚方所鼓吹的調調的確沒錯，我們現在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搞的並不是弘揚本國文化的東西，他們的愛國遊戲必須有我們這樣壹個意識不良的遊戲作為對比，才能顯出他們的好。
　　我只是驚異於對方的活動能力，同時也檢討自己壹直在這方面不用心導致的惡果。
　　這要是網絡時代，我早就把《航海紀行》放各大站上提供免費下載去了，現在卻不行，瀛海威的牌子還沒豎起來，我哪兒找信息高速公路去？哪找網絡工具去？
　　不得不說，鄭曉偉比較通曉利弊，他也知道打擊我壹個遊戲軟件對太陽電子來說損失不大，但相對而言，對他來說利潤就很可觀了。
　　至少在三個月內，我們沒辦法拿合格的修改版本出來，而只要尚方的RTS遊戲在這個時間段內發售，想賣得少也很難。
　　1996年1月，《中關村啟示錄》發售，但這種溫吞水似的生意經類遊戲遠遠不能滿足國內電腦遊戲愛好者們的要求，尚方的這款RTS遊戲在這種時候就顯得異常醒目了。
　　我苦笑著把三哥給我的東西翻到後幾頁，其中有三哥給我的建議。
　　三哥大概說明了壹下鄭曉偉這個人，按照三哥的推斷，他也應該是給人打工的，在他背後應該有壹個資金充裕，勢力龐大的人頂著。至於這個人到底是誰，目前很難猜。
　　三哥給我的建議是，放棄目前國內PC遊戲市場的競爭，這是目前最好最省力的辦法。事實上我們在國內PC遊戲上所得的利潤與投入極不成正比，這對我來說倒沒什麽，只是我覺得很不爽。
　　這就是向人家低頭了，徹底的低頭。
　　另外三哥也建議我通過壹些方式能夠跟上面的人物們對上話，如果壹旦獲得支持，獲益將是無窮無盡的。
　　我拿著這份東西，回家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聽從三哥的建議，徹底放棄國內電腦遊戲方面的競爭。
　　當我把這個決定打電話告訴張小桐的時候，張小桐吃了壹驚。
　　“真的決定放棄？”
　　我此刻心情可以說是差到無以復加，有氣無力地說：“是啊……反正也賺不了幾個錢，放棄就放棄吧……我們還有電視遊戲部門，也沒什麽……”
　　張小桐沈默半晌，輕輕地問：“妳當真這麽想？”
　　我被張小桐問得不知如何作答，手持電話楞在那裏。
　　張小桐的聲音幽幽響起：“妳放不下吧？”
　　“是放不下。”我垂下頭，仿佛她就在面前壹般，“我不甘心，我們才剛開始就要被迫退出比賽，我很不甘心。”
　　“傻瓜。”
　　我被張小桐說得壹楞：“啊？”
　　“我說妳是小傻瓜，”張小桐說，“妳比他們年輕，比他們看得遠，何必急在壹時？”
　　“話是這麽說……”我苦笑著搖頭，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麽好。
　　張小桐美如天籟的聲音及時出現在我耳畔：“別想太多，妳要關註的東西太多了，壹時的困難不要放在心上，總有辦法能解決的。”
　　我明白，這些我都明白，知易行難，對別人說的時候我壹套壹套的，回過頭來自己做起來就糊塗透頂，非要她說壹次我才會開始反思。
　　“我知道了。”
　　“嗯，要不要我過去看看妳？”
　　盡管現在我很想見到張小桐，還是拒絕了：“不用，我壹個人呆會就好，妳不用擔心。”
　　張小桐遲疑了壹下：“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
　　我掛了電話，壹個人出了門。
　　走上街，面對開闊的街道和來往人群，我的心情好了壹點。站在壹家剛開業不久的音像店門口，我聽了壹會95年特別流行的《無地自容》，電話響了。我低頭壹看號碼，是周廣成。
　　“行文，幹嘛呢？”
　　我想起周廣成他們幾個狐朋狗友，心情再好壹點：“壓馬路。”
　　“我在奧維小區邊上呢，要不要過來看看？”
　　“啊？”我聽著就是壹蒙。
　　“啊什麽啊？執照辦下來了，我和鵠誌他們盯著裝修呢，妳過來看看吧。晚上咱哥幾個喝酒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特想人多熱鬧點，立刻答應：“行，我這就過去。”
　　剛伸手招呼出租車過來，電話又響了。
　　我對司機說了奧維小區之後才低頭看號碼，是蔡青。
　　“回來了？”
　　“回來了，還給妳帶回來壹人。”
　　“啊？什麽人？”
　　“妳不認識，不過他有妳有興趣的東西。”
　　蔡青的話當真就讓我有興趣了：“哦？打算賣關子到最後還是現在告訴我？”
　　蔡青顯然跟別人在壹起：“等會吧，現在要安排住宿，我晚壹點再給妳電話。”
　　“好。”我把線收了，揣起電話。
　　坐在前邊的司機看了壹眼後視鏡：“小夥子，有錢啊，用手機。”
　　我笑了笑，沒說話。
　　司機沒管我說沒說，繼續說道：“唉，人比人氣死人啊，現在開車不如前兩年了，家裏再出個下崗的，給孩子交學費都困難。壹天兩張餅壹罐水跑12個小時，難吶……”
　　我還是沒作聲，司機又看了後視鏡壹眼，似乎也覺得跟壹個十幾歲的孩子說這些有點不對，自嘲地笑了下，不再說話。
　　我下車的時候遞給司機壹張百元鈔票：“師傅我沒零錢，妳別找了。”
　　出租車司機楞了壹下，我已經快步向前走了幾步，他來不及追上。
　　我向前走了壹段，回頭見那司機還楞在車上沒動，才覺得心頭有壹點高興，偶爾能給別人壹點驚喜總是有趣的。對自己和別人都好。
　　順著周廣成在電話裏描述過的位置鉆進玻璃門，我看見周廣成和王鵠誌倆人正在那指手畫腳給人講吧臺該如何如何。
　　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倆人看我來了，扔下工人過來跟我握手又拍肩膀的，看起來好似男同性戀之間的久別重逢，弄得我很不舒服。
　　我環顧了壹下壹樓的裝修，看起來還不錯，至少大方向的設計看起來比較舒服，空間利用也非常合理。
　　“裝修得花多少？”
　　“料錢沒花，我找人解決了，”王鵠誌在旁邊說，“就是人工，估計全弄萬得差不多10萬。”
　　我嚇了壹跳：“這麽少？”
　　王鵠誌看了壹眼周廣成：“還不是他，要死要活讓他們家老爺子幫找人，誰敢多收他錢啊？”
　　我笑著打了周廣成壹拳：“妳小子，仗勢欺人啊……”
　　周廣成訕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誰用誰。”
　　我站在旁邊聽他們兩個繼續跟工人交待註意事項，等他們說完，王鵠誌過來遞給我根煙：“還不抽？”
　　我搖搖頭。
　　周廣成和王鵠誌壹人找了把不臟的椅子坐下：“真他媽老實人，晚上哪吃去？”
　　我拿著軟中華低頭在鼻子上順了壹下，別在耳朵上：“妳們去吧，我晚上有事，不能陪妳們了。”
　　“什麽事兒呀？跟誰家大美女約會？”
　　“差不多。”我意興闌珊地甩甩手，“媽的天天沒完沒了的事，忙得腳打後腦勺。”
　　“至於嗎？”周廣成吐了壹口眼，有點不相信。
　　我捏了捏眉心，心頭覺得壹陣疲倦：“不至於，也差不多了。晚上妳們哥倆吃好，我改天請妳們賠罪吧。”
　　在周廣成他們的新據點逗留了壹會，我匆匆告辭。剛出門，蔡青的電話恰到好處地來了：“我們在羅馬假日酒店了，妳過來？”
　　“行，”我說，“對方對要見什麽人心裏有底麽？”
　　“應該是有的。”蔡青說，“他們那裏年輕有為的更多，妳也不算稀奇的了。”
　　“他們那裏？哪裏人，妳直說吧。”
　　“美籍華人，姓姜，壹般人習慣叫他Dr姜，原來是SONY的技術工程師。”
　　我聽說跟SONY有關，立刻來了興趣：“行，妳們等著，我這就過去。”
　　15分鐘後，我在酒店大堂裏先是看見了盛裝打扮的張小桐。此刻的張小桐看起來充分印證了女人是可塑性極強的生物那句老話，穿得極其正式的她看起來仿佛壹個洋娃娃明星，壹點平時小狐貍的氣息都沒流露出來。看見我進來，她站起來，對我微笑：“周先生晚上好，蔡姐在頂樓，我們壹起上去吧。”
　　我聞著張小桐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迷迷糊糊地點頭答應了。
　　張小桐笑著挽起我的手，我們壹起站進電梯。
　　電梯裏沒人，張小桐輕輕笑了壹下：“怎麽不說話了？”
　　我看著張小桐，嘴裏不斷發出嘖嘖的贊嘆聲：“姐姐，妳要知道，思維也是會窒息的……”
　　張小桐笑著不說話，任由我上上下下看。表面上看起來落落大方，實際上臉上有壹點小紅潮。
　　我真希望這電梯壹直這麽走下去，可惜的是就算到頂頭也用不了多久，沒多久電梯門打開，我和張小桐互相看了壹眼，壹起走出去。
　　羅馬假日的頂樓是壹個西餐廳，現在是接近晚上，本應該人頭攢動，現在卻壹個人都沒有。只有蔡青坐在中間，在她對面，是壹個中年男人，背對著我們看不清臉，只看得出禿頂、戴眼鏡。
　　看來蔡青還真是大手筆，就這麽把整個餐廳包下來了。
　　我心中疑惑，這爺們到底是誰，值得我們的蔡小姐這麽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