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浴火圖

　　咚……
　　咚……
　　幽遠城鐘響徹雲安，宮門依次打開。
　　大魏女帝平日五日壹臨朝，今日沒有早朝會，因此瞧不見文武百官進入宮門的場景，只有些許等待傳喚的臣子，在太極殿側面的棲鳳閣等候。
　　太極殿後方的禦書房外，太監和宮女安靜肅立，金碧輝煌的寬大書房裏，點著寥寥熏香。
　　身著家居紅裙的大魏女帝，斜靠貴妃榻，身側的小案上放著壹摞奏折，手持金筆認真批閱。
　　不遠處的書桌後，身著蟒袍的東方離人，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手中拿著壹本書認真閱讀。
　　書籍的封皮非常古樸正經，裏面內容也寫的比較含蓄，但配了很多插圖講解姿勢……
　　東方離人眉宇間都顯出些許異樣，遇到帶畫的，就迅速翻過去。
　　沙沙……
　　禦書房內鴉雀無聲，只有紙張翻動發出的輕微細響。
　　女帝批了幾封折子，發現東方離人翻書的頻率不對，柔聲詢問：
　　“離人，妳在看什麽？”
　　俠女淚……
　　東方離人聽夜驚堂壹席話後，對這本馳名江湖的雜書有了興趣，特地找來看看，裏面是不是寫的全是感情。
　　結果看了壹晚上，確實是在寫男女之情，但配圖有點太詳細，連房事都畫的惟妙惟肖，稀奇古怪的歡好方式，幾乎震碎了她的三觀。
　　不過這雜書確實有意思，才大早上坐在這裏跳著看。
　　見姐姐起疑，東方離人不緊不慢合上書籍：
　　“下面人整理的些許瑣事，沒什麽重點。”
　　女帝能坐到當前的位置，可不是那麽好騙的，自幼和妹妹壹起長大，僅是看東方離人舉止的細微異樣，就知道書上絕非瑣事那般簡單。
　　但面對自己的親妹妹，女帝還是很寬容，轉而詢問道：
　　“還在生朕的氣？”
　　東方離人見姐姐把事情挑明，面色不悅：
　　“妳還知道？我和夜驚堂認識不過幾天，只是欣賞他的天賦，想予以重用。結果可好，妳不由分說把我和他騙進燦陽池，害得我……這是當姐姐能做的事兒？”
　　女帝手兒撐著側臉，眼神玩味：
　　“單純想要重用？”
　　東方離人嚴肅道：“夜驚堂給我護駕，我確實很欣賞他，也記他的恩情；但以此就能當我的駙馬，黑衙的護衛怎麽算？終身大事，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和夜驚堂接觸，伱就直接火上澆油拔苗助長，把事情鬧到這壹步……”
　　女帝微微擡手，打住妹妹的話語：“好啦，純當姐姐自作主張，幹涉了妳的私事兒，這事兒妳慢慢考慮，朕不幹涉。夜驚堂根骨奇佳，是個習武的大才，妳無論瞧沒瞧上，都別推去外面，免得養虎為患，又冒出個平天教主壹樣的刺頭。”
　　東方離人略顯意外：“夜驚堂有比肩薛白錦的潛力？”
　　女帝眨了眨眼睛：“看來確實操之過急，妳對夜驚堂還真不了解。”
　　“妳難道了解？”
　　“僅是那天在景福宮對妳出的壹拳，朕就看出了大概，毫無門道全是天賦。”
　　東方離人回想了下，面色凝重：
　　“是嗎？”
　　女帝放下折子，端起茶杯抿了口，眼神無奈：
　　“罷了，和妳聊這個實在費神，妳還是繼續看書吧。”
　　“……”
　　東方離人感覺到了姐姐‘朽木不可雕也’的態度，衣襟鼓鼓很想回懟兩句，但是不敢，最後幹脆收起書本，拂袖而去。
　　“去哪兒？”
　　“給太後請安。”
　　——
　　皇城西北側，太後寢宮。
　　夏日蟬鳴陣陣，無所事事的宮女，多在遊廊之間小息，常年晚睡晚起的太後，此時還在寢殿裏。
　　晚睡是因為幽居深宮，無依無靠輾轉難眠，而晚起倒不是因為沒睡醒賴床。
　　寂寂無聲的大殿內，宮女紅玉在通間裏靠著，手裏拿著壹本雜書無趣翻看。
　　寢殿中，所有物件都收拾的有條不紊，墻壁上還掛著太後剛完筆的丹青畫——壹個人扛著壹只肥雞，似乎是個集市裏插標賣雞的小販……
　　身著薄紗睡裙的太後娘娘，在華美鳳床之上盤坐，頭平正、身正直、口齒微閉、舌抵上顎、雙目垂簾微閉、雙手自然垂放腿上。
　　這個打坐的姿勢，比夜驚堂瞎琢磨的標準太多，以至於本來熟美動人的太後，竟然流露出壹絲絲出塵於世的氣息。
　　太後出身江州將門世家秦家，幼年也習武，娘很寵她，專門把她領到了‘二聖’之壹的呂太清面前學藝。
　　這些道家的養身法門，便是在那時候學的，也是在那段日子，結識的閨中密友璇璣真人。
　　可惜最後呂太清說她‘凡心太重’，沒讓她出家，離開玉虛山後不久，就被朝廷選中，成了大魏皇後。
　　而後入京的路上，先帝就駕崩了，太子為了拉攏江州士族鞏固皇權，還是把連先帝面都沒見過的她尊為了太後。
　　過了沒多久，秦家在女帝逼宮篡位時有從龍之功，所以女帝上位，還是尊她為母後，可以說是流水的帝王，鐵打的壹國之母。
　　這番經歷太悲催，太後本著早死早解脫的心態，早就把這些養身延壽的東西忘之腦後。
　　但幾年前，她閑著無聊，讓宮女在後花園的銀杏樹下搭個秋千的時候，紅玉忽然發現，地磚下埋著個銹跡斑斑的鐵盒。
　　她以為是前朝某位嬪妃埋的相思之物，打開壹看，卻發現裏面放著壹張金紙。
　　她見過宮裏那張‘玉骨麒麟圖’，當時就認了出來，是《鳴龍圖》中的‘金鳳浴火圖’，至於是誰埋在銀杏樹下的，倒是不得而知。
　　‘浴火圖’傳說練至大成，可以‘創傷自愈、斷肢重生’，只要不被壹下打死，那就根本打不死。
　　行走江湖的人，沒幾個身上不帶暗傷，在很多肢體傷殘的人心中，壹具完好的軀體，甚至比長生不老分量更重，這張圖的分量，可想而知。
　　太後得到此物後，自然欣喜，每天都去銀杏樹哪裏祈福，感謝銀杏樹給她不怎麽幸福的人生，帶來轉機。
　　但她的好運，似乎也僅限於此。
　　自從得手‘浴火圖’後，她再未遇上過順心事。
　　這圖壹練就是好多年，她感覺自己練會了，但完全想不出這聽起來很厲害的秘法，有什麽用。
　　此圖說是可以創傷自愈、斷肢重生，但前提是得受傷！
　　她自幼養尊處優，到了宮裏更是前呼後擁，連睡覺的時候，宮女都怕床太硬把她硌著，怎麽可能受傷。
　　為了驗證秘術真偽，她曾偷偷用小刀在胳膊上劃了下。
　　結果傷好的是真快，疼也是真疼，還弄得紅玉以為她想尋短見，女帝靖王全跑來噓寒問暖。
　　思來想去，這張《鳴龍圖》唯壹的作用，可能只有在百年之後，給她留下壹具健健康康的遺體……
　　而她大概率得在深宮之中，無病無災熬到壽命極限才死，活的估摸比壹百二十歲的奉官城還久……
　　“唉……”
　　聯想到漫長卻又能壹眼看到頭的孤寂歲月，太後娘娘睜開眼眸，幽幽嘆了口氣。
　　轉頭望向墻上的賣雞小販，腦海裏不由又回想起了前些天誤入宮閣的冷峻公子。
　　前天被撞見這幅畫，也不知道被誤會了沒有……
　　雖然只是壹件很小的事情，常人轉身即忘，但太後過得實在太無趣，這種意外掀起的小波瀾，足以在心裏記很久很久。
　　正胡思亂想之際，寢殿外忽然響起腳步，壹道人影大步走了進來，腳步很重，看起來還怒氣沖沖。
　　太後娘娘擡眼打量，發現是壹身蟒袍的離人，本來想靠在鳳床之上裝睡，但馬上又察覺不對，急急慌慌翻起來，赤足跑到墻壁跟前，想取下畫卷。
　　“太後，妳這是……”
　　東方離人走進寢殿，迎面便瞧見身著睡裙的太後娘娘，光著腳衣衫不整，踮起腳尖去取墻上的畫像。
　　但因為掛的有點高，沒夠著掛繩，整個人就僵在了墻邊。
　　“呃……”
　　太後娘娘表情尷尬，沒敢轉頭。
　　踏踏踏……
　　東方離人緩步走到跟前，擡手幫太後娘娘把畫卷取下來，拿在手中略壹打量……剛才在姐姐哪裏受的窩囊氣，瞬間消了壹半！
　　咦，這畫的是什麽鬼東西……
　　和姐姐半斤八兩……
　　太後娘娘熟美臉頰滿是窘迫，都不敢去看東方離人的表情，柔聲道；
　　“那什麽，本宮就是閑來無事，隨便畫畫……”
　　“看出來了。”
　　“啊？妳看出來了？那什麽……”
　　東方離人實在不好打擊有興致畫畫的太後娘娘，掃視畫卷滿眼贊許：
　　“雖然是閑時隨性之作，但頗有大家之風，‘市井小民艱辛度日’的意境，可謂躍然紙上……”
　　？
　　太後娘娘壹楞，擡眼瞄了下自己的大作，又看了看滿眼贊許的東方離人，眼神先是如釋重負，而後漸漸化為委屈幽怨：
　　“離人，這幅畫是模仿妳書房裏那副，就是很俊的公子，帶著只大鳥……”
　　？？
　　東方離人贊許的表情壹僵，又仔細打量畫卷……
　　這有關系嗎？
　　除了壹人壹禽，構圖、意境、畫功有壹點沾邊兒？
　　夜驚堂要是長這樣，那前天看她洗澡，應該沒法站著走出燦陽池……
　　不過瞧見太後娘娘抿著嘴，眼看就要抑郁的模樣，東方離人反應極快，微微點頭：
　　“看出來了。嗯……我畫那幅畫時，夜驚堂剛入京，兜裏只有二兩銀子，吃飯都是問題，嗯……我本意，是畫‘初入京城的市井小民謀生不易’，無奈畫風太過高寡，距離百姓太遠，不接地氣，沒畫出來。太後娘娘這幅，可謂恰到好處，妙哉。”
　　“……”
　　太後娘娘又不傻，也有自知之明，聽得出離人是在恭維她。
　　但再恭維，十成裏面總有壹捏捏是真話吧？
　　太後娘娘受寵若驚，湊到跟前仔細打量：
　　“是嗎？能認出來是誰？”
　　東方離人很想再誇兩句，但實在憋不出來，就微笑道：
　　“鑒賞畫作需要水準，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我壹眼就能認出來。”
　　太後娘娘半信半疑：“嗯……要是畫中人，瞧見這幅畫，妳覺得他能不能認出來？”
　　我覺得不能……
　　東方離人實在不想常年飽受深宮孤苦的太後娘娘不高興，想了想道；
　　“他不過壹介武夫，哪裏看得懂太後畫中的意境，不過仔細看，還是能認出來。”
　　啊……
　　太後娘娘略微琢磨，又笑道：
　　“本宮還是覺得妳的畫好看，壹直想學，但是不得精髓。要不妳把那護衛叫來，站外面讓本宮練練畫功？”
　　東方離人少有見太後對琴棋書畫有興致，並未拒絕：
　　“夜驚堂家中有事，要離京壹段時間，等他回來，我叫他過來，讓太後好好畫幾天。”
　　太後娘娘被哄得很開心，也不急，可能是怕到時候丟人，就挽著東方離人往花園走：
　　“也行。本宮最近對畫畫很感興趣，妳先站著讓本宮畫幾幅美人圖，剛好也幫著品鑒指點……”
　　美人圖……
　　東方離人不確定太後娘娘畫出來，她能看出男女。
　　但在這裏體驗身為強者的優越感，總比在姐姐或者夜驚堂面前自閉的好，倒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