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天命(三)
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方白鹿合起手掌,把新噴出的煙霧往自己臉前攏過來,張著嘴狠狠吸動。
這青灰色的煙氣聞起來有些怪:既帶些煙葉燃燒時的焦味,可又不像紙煙那般刺人。
“過肺的時候更像是水蒸氣,不嗆嗓子。”
他沒有煙癮,但此時卻莫名想點起壹根煙來嗦上兩口——手頭的藥已經磕得精光,心理的壓力卻變本加厲。
“頭家,抽我的這包。公司發的,勁大——”
二妮從小腹前的衛衣口袋裏掏出皺成壹團的煙盒,用大拇指挑起壹根,連盒遞到方白鹿的眼前。
“紙煙……”
觀想中的“店老板”,會用抽到底部的煙屁股點起下壹根煙:有多大的煙癮,才會這麽個抽法?
方白鹿壹時間只感覺喉頭卡了口濃痰,頓時沒了抽煙的興致。他推開二妮遞到跟前的煙卷:
“不了不了……以後也別給我分煙。”
“反正我是不打算抽紙煙了。”
沒有管悻悻收起煙盒的二妮,方白鹿轉過身——從剛剛聽到“阿塔拉”的消息開始,新就壹直沈默。
半晌過去,新終於擡起頭:
“……顯應宮在哪?微機道學研究會是什麽?”
他的兩端眉角高高向上聳起,眉心擰出壹個“川”字;壓低的眉毛襯得黑白分明的眸子銳利之極,像是幾欲出鞘的尖刃。
四周的煙氣正從青灰轉成淡紅,像是被霓虹穿過的霧。
在平時,這種眼神更稱方白鹿的心——這才是壹個刀客該有的雙目:饑腸轆轆的心靈與寶劍,都亟需飲血止渴。
但此時他只感到有些悲哀,有些無奈。
二妮把手撫過斷臂,低頭不語。
方白鹿重又站起身,把雙手輕輕拍在新的肩頭——少年的肌肉都繃緊了,觸感像蒙上皮的鐵。方白鹿動作輕柔,如同安撫炸毛的野獸:
“別急……別急。這研究會呢,是個類似於學習小組之類的組織。妳的血親懂得用機器‘做夢’,對吧?這些人也通過機器做壹些……修行。妳不要擔心,嗯?多半是學習交流。我會幫妳找到人的,妳耐心等壹等。”
自己見過的野修士不多,只有兆吉子與蒼陽子兩位——沒有加入研究會或在其中掛單的吉隆坡練氣士,可不多見。
而在他心底的更深處,還有某種可怖的猜測:
“會不會是因為有那些型號少見的道果,所以被抓走了……不過這想法可不能跟小新說。遲點看看安本那會不會有消息吧。”
不然壹個本遊蕩於荒原中的練氣士,為什麽會突然進入城市?
新撇開視線,沒有回復方白鹿。但從手中傳來的微微顫抖、與周圍顏色逐漸復歸青灰的煙氣來看,他的這股沖動算是被暫時壓下了。
方白鹿對新的反應完全可以理解:要是自己的至親忽然消失,覓得下落時又在某個龐大組織的總部……他的第壹反應也會是沖進那龍潭虎穴裏看看。
但對於新情緒的顧及,只能到這個地步了——方白鹿不會任他順著這股沖動,去多冒未知的風險。
更別說除了有關仙人的壹切,那“天命”的破事也如芒刺般紮在方白鹿的後背上。
他狠狠地呼出壹口氣,回憶起觀想中見到的畫面——那些碎片已成為方白鹿大腦中的底色。每當闔上眼簾,意味深長而又模糊不清的圖景像是幽靈般絮繞在自己的左右。
不管其他,那“店老板”的壹句話倒是沒有說錯:有些東西是要早點用,遲了可能要虧本的。
方白鹿走到櫃臺的壹旁,敲了敲正縮在角落裏的義體:比如說,之前暫時擱置的計劃……
代價之類的倒是無所謂了,誰能買東西不花錢呢?
現在的這種局面,手裏的牌絕對不嫌多——自己還能付出的東西,也絕對不少。
方白鹿把“墨家子弟”重新塞進義體的腹部空腔,在太陽穴上貼好神經電極片。
“二妮?妳被砍下來的手不能要了。走,我們去給妳找個鐵匠,看看能不能做根義肢。”義體搖搖晃晃地站起,由於壹邊受損的膝關節顯得踉蹌;“小新,妳也陪著壹起來。”
……
新還算得上老實——只是那從在青灰與淡紅中不停變色的煙氣、與不時旋轉兩下的握持器看來,他隨時想要找些東西傾瀉自己的忿怒。
二妮坐在義體的肩頭,隨著關節損壞的腿部動作上下顛簸。她把獨臂的肘彎撐在義體的頭頂,滿臉的百無聊賴。
方白鹿深壹步淺壹步地走著,不時回過頭確定義體的位置——要壹心二用保持半殘廢的義體平衡,讓他心生煩躁。
如果不是每個人要麽愁眉苦臉,要麽怨氣朝天,倒有些壹家子出遊的感覺。
“不行,真得買輛車了……弄個面包車就不錯。出個門這麽磕磣,有損本店的形象。”
“快到了。”
目的地本就不遠,只是方白鹿著實不愛來。
他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踩過壹地的汙水——這“十號胡同”的排水系統大有問題,加上連年陰雨,活生生就是潛伏在城市中的沼澤。
但這裏有著方白鹿所認識的技術最為優秀的鐵匠;同時也是從前任店主便有交情的合作夥伴、長輩、甚至算得上是朋友。
街邊有個冒著慘白光線的店面——說是店面,倒不如說是壹道被打穿的走廊。連個招牌都沒有,只有門前三三兩兩的展示櫃裏,擺著幾樣義肢與兵器。
足堪兩人並肩走進的門洞向內延伸五六米,墻壁的兩側懸掛著各色刀槍劍戟。
“又在喝啊?”
在這狹長走道的最深處,有個穿著發黃背心的中年男人。他的腦袋上裹著老式眼罩,蓋住了左眼——袒露在外的雙臂遍布細長的手毛,全是自然生長的肢體。
這年頭不用義肢彌補自己缺陷的人不多見,更別說是眼睛這般重要的器官。
中年男人正坐在玻璃櫃臺旁的圓凳上,呆呆地抓著塑料瓶,望著通往小鋪更深處的珠串門簾。
方白鹿走上前揮了揮手,滿臉堆笑:
“喲!溺鬼。好久不見,店裏生意都還行吧?”
離上次來已有了段時間,可這家無名小鋪的布置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雖然“十號胡同”離五金店不過三四條街的距離,但方白鹿自從前任店主過世後,來這的次數倒不多。除去獨自壹人、需要看店的因素外——
“哎嗨?稀客,稀客啊。白鹿,聽說妳前幾天休業了?那家破店鋪終於資金鏈斷裂啦?還是牛子被陰齒咬斷叼走了?早跟妳說了,換根能開槍的——在床上防防身,搞搞暗殺不方便麽?”
獨眼的鐵匠“溺鬼”轉過頭發出嗬嗬的幹啞笑聲,從手中的塑料瓶裏抿了口透明的液體。
濃烈的酒味逸散而出,像刀子壹樣刮進方白鹿的鼻孔。
方白鹿知道這是緊緊摻了壹丁點純水的工業酒精,沒有用五臟神更換過器官的人可無福消受。
“怎麽還是這種土酒……喝不膩啊?妳再這種喝法,三個月就得把胃和肝換上壹次。”
“溺鬼”胡亂抹了抹嘴邊沾上的酒液,渾然不在意反而抹上了通紅的酒糟鼻。他似乎壓根沒聽到方白鹿的勸說,敲了敲身旁的玻璃櫃臺。裏頭有根猙獰暴躁的肉棍,隨著沖擊在培養皿中抖了抖:
“看,看!這款是我手工改的,輸精管邊弄好了槍膛,子孫袋裏也加裝了彈倉。能連開五槍,貫穿力有保證:菊花裏面進,鼻孔外頭出……沒消音,但人肉能擋掉不少分貝了。最重要的是,敏感度我可是調到最高,擊發的時候有雙重——”
方白鹿壹開始還擺著的客套笑容逐漸褪下,換上隱隱跳動的青筋:
除去只有自己壹人看店脫不開身,還因為他實在不喜歡這老酒鬼的滿嘴口花花。
義體忽地壹個踉蹌,險些砸進小鋪外的展示櫃裏。“誇父-3”液壓肌肉攪起呼嘯的氣流,撞得墻上懸掛的金屬晃蕩起來:
“怎麽老那麽多怪話!再逼逼叨叨,那具義體下次就保持不住平衡了!”
“為什麽每個人都喜歡推薦這種玩意給我?就因為我平時不愛玩雙修模擬器?”
除了必要的驗貨,方白鹿很少把雙修模擬器拿出來把玩——主要是覺得有些怪。
“嗬!開個玩笑,開個玩笑……知道妳龍精虎猛,妳店裏的模擬器AI都是妳搞趴下的,好了吧?嘖,沒意思,脾氣真臭!”
鐵匠將塑料瓶的蓋子擰緊,在雙手間來回拋動著:
“怎麽,終於想好要換壹副手腳了?白鹿啊,妳那身子骨太弱。轉行當刀客的話,可能活不過壹晚上。”
“我哪來那麽多閑工夫?換根手動不動就修養個七八十天,誰來給我看店?”
方白鹿沒好氣地反問。每次的客客氣氣,最終都會被拖進暴躁的對話中:
“不嘮家常了。喏,主要是幫我的新員工訂做壹根手臂。不好搞啊,主要是還殘留了壹段經脈,不然也不會來找妳——”方白鹿下意思想把二妮抓到跟前來,卻拉了個空。
他壹轉頭:
二妮還蹲在門口,正將臉貼在展示櫃上,瞪視著其中的各色兵器。她手指抓撓著玻璃,壹臉色心萌動的垂涎之色。
“口水都要流下來了,這家夥也真是……”
他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二妮倒也是個識貨的,認得出溺鬼的手藝有多好,不愧是王牌快遞員出身。而小新靠著門廊的背影秋風瑟瑟,壹副為情所困的樣子——對這滿屋子的殺戮武器都沒興趣多瞄上壹眼。
方白鹿從背包裏掏出二妮的斷臂——不過壹天,腐敗已有些嚴重,發著令人聞之欲嘔的異味。散碎的皮肉隨著動作掉落,白花花的碎屑也不知是脂肪還是剛生長出的幼蛆。
“喔……這手三陽經是高級貨。雖然寸斷,切口也沒有呈粉末狀……”溺鬼接過臭氣熏天的斷臂,饒有興致地把玩;“爛成這樣了,經絡還有壹定的彈性?這是公司配發的啊。好東西,以前哪家私人軍事承包商的員工?”
“是必達快遞啦,大叔。”二妮目不轉睛地看著展示櫃,嘴裏卻不忘插上壹句。
溺鬼瞪大獨眼,下彎突出的嘴角擺出愕然的表情。他壓低聲音,酒氣像是從電風扇裏噴出來壹樣,打在方白鹿臉上:
“嘖嘖嘖……白鹿啊,原來妳喜歡這麽小的啊。這小妹妹才多大?我說呢,這幾年都沒見妳——”
方白鹿翻起眼睛,用眼白盯著他:
“她年紀跟我差不多,好像比我還大。就員工,快點搞正事。”
“謔!那不是壹點心理負擔都沒有了?”溺鬼忽地擡高聲音;“那邊的妹妹!妳覺得妳老板——”
二妮茫然地擡起頭:
“哈?我頭家?我頭家怎麽了?”
當!
義體踉踉蹌蹌地走過二妮背後,差點壹巴掌把展示櫃敲爛。
溺鬼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投降:
“白鹿,妳不對勁。怎麽壹點玩笑都開不得,心情不好?”
方白鹿抿了抿嘴,算是默認了溺鬼的詢問:
“算了,手留妳這,待會妳再琢磨怎麽做打條義肢出來。還有個更重要的事,是個急活。”
義體,才是這次的重點。它邁著歪扭的踉蹌步伐,走到方白鹿的壹旁:
“幫我修壹下這家夥,順便加點料。”
……
像是被擰動了某種開關,溺鬼臉上的醉意忽地壹掃而空。他瞇起的獨眼上下掃了掃義體,重新將視線轉回方白鹿:
“妳瘋啦?妳這要是不入魔,我讓那妹子騎我臉上都成。”
方白鹿對義體的用途被識破並不驚訝:自己與它有著相同的身高、肩寬與肢體比例——雖然沒套上合成皮,但這種老練的鐵匠要是看不出來義體的原型就是方白鹿才奇怪。
“只是留條後路,別整天想著騙吃騙喝。這是貨物表,盡量幫我都裝了。還有……幫我留意壹下有什麽流落到市場上的道果,自己改的也行。”
方白鹿拿出義體腹腔裏的平板電腦,將購物清單調了出來:這是他兩周前,打算對付研究會時便準備好的。
溺鬼看了壹眼屏幕——
旋即像頭壹次認識方白鹿般,狠狠盯住他的眼睛:
“妳……?妳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倒是方白鹿挪開了視線:
“說了,只是留條後路;最近碰上了點麻煩,妳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接。不接!這單子我不做!”溺鬼忽地將塑料瓶往地上壹砸,厲聲高喝;“妳要搞什麽自殺玩意,隨便!但是別來禍害老子的陰德。以後要是哪天追思盒能聯機了,我死掉完怎麽跟妳那老方交代?”
聽到這喝叫,二妮從展示櫃旁擡起臉。她皺起眉頭:
“頭家,要砍人不?”
她鼓起完好的右胳膊,青筋條條繃起。右指對準了展示櫃的玻璃板:看來壹旦有動手的跡象,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拿到其中的兵器。
“這家夥以前沒少‘零元購’過吧……”
方白鹿對她搖了搖手,重新對上溺鬼那混雜著痛惜、不解與擔憂的目光:
“別這麽說……我這只是防範於未然,沒打算用的。妳不幫我弄,我還得去找別的鐵匠……妳信得過他們的手藝?我要因為他們技術能力不過關掛點了,這業報記不記在妳頭上?”
當然,世間並無這種業報;溺鬼也明白這點——方白鹿只是在拿過往的交情要挾罷了。
從來只有互相在乎的人,才方便互相傷害。
壹時間,小鋪裏只有溺鬼惡狠狠喘著粗氣的聲音。
……
“……妳這狗崽子,死後他媽的要掉光棍地獄。妳自己找地方死!到時候別他媽把追思盒寄到我店裏來,操!”
溺鬼轉過身,撞進身後的珠串門簾裏,往店鋪的更深處去了。
望著老酒鬼的背影,方白鹿摘下兩邊太陽穴上的電極片,放到櫃臺上。他忽地嘆出壹口長氣:
自己又何嘗不知道這其中的危險性?如果讓溺鬼知道自己那些還在考慮的其他備用計劃,不知道會怎麽想……
那些計劃,可比這將要進行的“自我復制”及配套反制措施還要駭人得多。
門簾還在隨著慣性不住晃動,低沈的怒喝從小鋪深處傳出:
“把義體留下!等我修完那個破爛,讓它帶著小妹妹的義手回妳那要倒閉的破五金店裏去。現在快點滾蛋!”
方白鹿還沒回答,二妮卻忽然舉起完好的右手,可愛的五官擰到壹處:
“賽林娘的!說林北是小妹妹——”
走出小鋪的方白鹿順手攬過二妮細幼的肩膀,將暴跳如雷的她拽開:
“走吧,別氣了。這老酒鬼人不錯的。”
至於這服務的價格,方白鹿和溺鬼都沒提。
方白鹿擡起頭,象征吉隆坡壹夜開始的霓虹又在城市頂端亮起了。
“等平安挨過這段時間,請……朋友們壹起吃頓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