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萬丈紅塵、第八章：延谷縣城

西南地界，延州興盛府延谷縣。
晌午時分，城門口人跡寥寥，壹個破衣老農牽著牛車緩緩行來。
牛車木輪吱呀作響，上面擺著兩個年久竹筐，裏面裝滿各色蔬菜果實等物。
行過正門大街壹座高大牌樓，老農轉頭看了眼牌樓兩旁的深宅大院和高大院門，輕輕搖了搖頭，牽著牛車轉進壹邊深巷。
巷子盡頭，壹道角門半開，壹個中年胖子正站在臺階之上，與兩個農戶爭辯。
“劉管家，上月山上發了大水，菜地被沖得稀爛，便只有這些收成，您和夫人說說，通融通融我們這些莊戶人家……”壹個老農身心佝僂氣色萎黃，低三下四求著那中年胖子。
被叫做劉管家的中年胖子壹身黑色常服打扮，面龐渾圓，身體亦是渾圓，只是個子不矮，顯得頗為壯碩，他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瞥了那老農壹眼，掏著耳朵怪聲道：“往年夫人當家，妳們交多少租子，睜只眼閉只眼便過去了，如今卻不同，少夫人現當著家！發大水？怎麽只妳家地裏發水，妳看丁老實那牛車上滿滿登登的蔬菜瓜果，他家地裏如何不發水？”
那佝僂農戶轉頭看了眼牽牛老農，無奈說道：“丁老實家田地在高崗上，洪水自然沖他不到，況且他家地多些，我們又如何比得？”
旁邊那農戶年紀輕些，也附和道：“還要煩勞管家大哥多和少夫人分說壹二，今年所欠佃租，來年自然補齊，只是山洪來得太急了些，不然也不至於如此拮據……”
“二牛我可明白說與妳聽，少夫人是眼裏難容沙子的，不是我心慈面軟，壹直說妳們好話，今年佃租豈會只長三成？妳們且去打聽打聽，周邊誰家佃租不是五成七成的往上漲？就這妳們還拿這些爛菜爛瓜糊弄！佃錢自然無法減免，這些瓜菜暫且留下，待我與少夫人分說過後再行定奪，妳們且先回去吧！”
“劉管家！劉管家！”佝僂老農壹把拉住劉管家，低聲說道：“小老兒早先也給您家裏送過幾筐瓜菜，這佃租您可要幫忙想想辦法……”
劉管家惡狠狠瞪了老農壹眼，低聲喝罵道：“壹些破爛瓜果青菜值個什麽？該當在這裏說？妳待怎的？收了妳的瓜菜，還要賣身與妳不成？我可告訴妳，佃租短壹分都不成，少夫人可不如老夫人好說話，別說我為難妳們，有本事見少夫人說去！”
佝僂老農懼他淫威，嚇得差點坐在地上，聞言驚愕懼怕，他壹個農戶，如何見得少夫人？
旁邊那年輕農戶倒是不怕，微笑著從袖中掏出壹個布袋塞到劉管家手上，諂媚笑道：“管家大哥平常忙碌，這是壹番心意，多去買些好酒喝喝解乏……”
劉管家嘴角泛起壹絲笑容，隨即正色道：“這卻是做什麽！做什麽嘛！”
壹邊說著壹邊扯過錢袋塞進袋子裏，這才說道：“妳家人口多些，自然吃穿用度拮據，今年佃租，漲的那份暫且記下，該交的卻不能少，可記得了？”
“記得，記得！謝過管家！”
兩個農戶壹喜壹悲先後走了，劉管家這才和丁老實說道：“怎的這麽沒有眼色？看我這邊有人還來送菜，怕人看不見麽？”
丁老實憨厚壹笑，“不是妳讓送到宅子後門這裏來的麽？”
“休得聒噪，且先卸車，壹會兒送到廚下壹筐，剩下兩筐，送去我家！”劉管家掃了眼牛車上的筐子，責備道：“說了許多次，弄個麻布蓋著些，這般明目張膽，讓人看見可如何是好？”
丁老實無奈道：“本來有快竹席，昨日刮風吹跑了……”
“行了行了！方才少夫人喚我議事，妳快卸了東西趕緊走吧！”劉管家不耐揮手，不再搭理丁老實，轉身進了角門。
穿過後院，轉過壹扇月亮門，來到前院正堂門口邊上，進門之前，劉管家仔細收拾了壹下身上，這才收斂倨傲神態，躬身彎腰小步進去。
正堂房門大開，入眼所見便是六張雕花榆木太師椅，中堂掛著壹幅水墨山水，上面匾額寫著“懷凈堂”三個大字，主位椅上，壹個白衣女子手持黑檀狼毫小筆，正在紙上寫寫畫畫，身後站著壹個綠衣丫鬟，正在為女子捶背。
女子壹身白色輕羅紗裙，外面罩著壹件瑩白直帔，壹頭烏黑秀發精致梳成隨雲髻，上面別著壹只翡翠簪子，兩耳吊著壹對兒金絲月牙墜兒，隨著寫字輕輕搖動；兩道彎眉纖細輕輕皺起，雙眼兩泓清泉壹般閃亮，瓊鼻高聳微泛粉紅，紅唇壹點，精致可人。
女子面容姣好，絕美之中透著絲絲縷縷淡漠神情，仿佛廣寒仙子臨世壹般，頗有拒人千裏疏冷之感，她手中執筆字寫得極穩，壹雙玉手瑩白如玉，指尖蔻丹已然剝落，殘留壹二相襯，卻更顯素手白皙嬌嫩。
低眉順目掃了眼案上賬本，劉姓管家腰彎得更低了些，恭謹道：“少夫人，您找小的？”
“權叔，我這幾日對了些往年賬目，有些不明地方，想和妳請教。”女子語調輕柔，唇齒間有股天生的軟糯和嬌柔，聽來讓人昏昏欲睡。
劉權卻不敢睡，低眉順目答道：“少夫人您請問。”
“我看這三年開支用度，壹年比著壹年增加。前年我和少爺大婚，開支不少，用了壹百二十余兩銀子。去年……去年朝廷敕封旌表準備典禮，用了壹百七十余兩，這些都是權叔您經手的，具體細目，待我詳細看過後再說。”女子隨手翻著眼前賬簿，比對著自己寫下的記錄輕輕說道：“但有壹樣，前年胭脂水粉便花了十九兩，去年則花去二十八兩，婆母小姑房裏胭脂水粉我都看過，莫說不值此價，便即值了，量也是不對的……”
“少夫人嫁到府裏來，您和彩衣的日常用度，也都是算在這裏的……”劉權只覺背後冷汗直流，身子都有些軟了。
“那就更不對了，我和彩衣來到府裏，多些日用花銷倒也正常，為何算在胭脂水粉裏面？況且我隨身嫁妝也算豐足，日常用度都是自給，怎的多出這許多？”女子轉頭問自己侍女，動作之間耳墜搖蕩，說不出的精致好看，“彩衣，妳平常可曾向劉管家要過銀錢？”
彩衣年歲不大，頭上梳著雙丫髻，聞言驕傲挺胸道：“不曾要過！”
女子轉頭看了眼劉權，繼續說道：“單這壹項，就多出九兩銀錢，莫說我們主仆不用府裏銀錢，即便用了，卻也用不到這許多，尤其去年以來，婆母心傷過度，每日以淚洗面，何曾用過胭脂水粉？今年不過半年光景，已經用去二十五兩，這卻更是不對……”
“這……這幾年胭脂水粉漲價也是……也是有的……”壹粒豆大汗珠順著鬢角淌下，劉權懵然不覺，只是頭垂得更低了些。
“我著彩衣去問過雲寶齋，這兩年間，胭脂水粉確實漲了些，但不過從五錢七漲到六錢，漲價尚不及壹成……”女子深深看了眼劉權，繼續說道：“這還單只胭脂水粉壹項，其余諸如米面油鹽、仆役薪水、房屋修整等等，我且細細算著，這幾天再煩勞權叔過來對賬……”
不等劉權答話，後院傳來陣陣輕咳，女子連忙起身迎到門前，卻見門口走出兩個女子來。
其中壹個年歲稍長，壹身銀灰色居家常服，面容蒼白如紙，神色憔悴不堪，面上不著粉黛，任旁邊年輕女子攙著，不時輕輕咳嗽，顯然身體有恙。
她面色萎靡，卻依舊可見舊日美貌，眉毛微亂線條卻是極美，雙目無神卻也形狀曼妙，唇瓣微白，若染上唇脂，定然亦是極美，尤其她病體欠安，憔悴中壹抹淡淡成熟風韻猶自遮掩不住，舉手投足間尚有說不盡的體態風流。
在她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壹身天藍色羅裙，相貌同樣精致，尤其面皮白裏透紅，臉上淡淡紅妝，頭上梳著丱發，面容與那年長女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下頜略短、臉兒略圓了些。
“娘，您怎麽出來了？早晨天涼，莫被風吹著了！”白衣女子上前扶住那病容女子，語中滿是關切。
病容女子任她扶著，笑著拍拍白衣女子玉手，走到上首椅子坐下，這才說道：“劉權啊，這幾日雲兒替我管著家中賬目，妳可要多幫著她些，免得她年紀輕輕弄出了差錯……”
劉權趕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少夫人天資聰慧，於賬目頗有天分，小的配合便是，斷不會出錯的……”
“這便是了，妳是府裏老人，這裏裏外外壹應事宜，還得妳平常多費些心思。”病容女子並不年老，饒是神色憔悴，依舊難掩眉間風華，只是下人們叫慣了，她也便安之若素，微笑說道：“妳且去忙，我們婆媳再說說閑話……”
“是。”劉權答應壹聲後退出門，壹直走到後院，才覺出身後微涼，顯然已是出汗濕透了。
正堂之內，病容女子待劉權去遠，這才小聲對那年輕女子說道：“妳這孩子年輕氣盛，怎可如此咄咄相逼？”
白衣女子氣憤說道：“他這幾年吃裏扒外，家底都快被他掏空了，再不管教壹番，以後不得翻上天去？”
“妳且聽為娘與妳細說。”病容女子無奈說道：“劉權昔年是和老爺壹起長大的伴當，老爺走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這些年，總要有他這般壹個人忙裏忙外才行，若泉安還在……”
說起兒子，病容女子不禁悲從中來，眼眶濕潤，抽泣說道：“泉安壹去，留下妳我婆媳二人，將來泉靈出嫁，偌大家業誰來支撐，妳可想過？”
“娘，您別難過了，不是您自己說的，泉安只是戰場失蹤，不見得真的……”洛氏話說壹半便止住話頭。
“朝廷已然旌表，即便未死，怕也難以回來了，為娘壹直不讓妳和靈兒服孝，是為娘執拗了……”病容女子無奈搖頭，“為娘有心讓妳改嫁，只是族中不允，卻苦了妳了……”
洛氏輕輕搖頭，她心思靈動，自然知道婆婆應氏何意，便搖頭壹笑道：“媳婦既已嫁入陳家，自然應當守貞如壹，豈可另嫁他人？婆母您憐惜行雲，行雲卻不是寡廉鮮恥之人，即便族中允許，行雲也不願改嫁……”
應氏搖頭難過道：“妳與泉安不過壹日夫妻，為此便要搭上大好青春，實在是於妳不公，為娘守寡多年，自知其中滋味，讓妳重走此路，著實於心不忍啊！”
洛行雲搖頭苦笑：“命數罷了，雲兒認命。”
母女婆媳三人壹時無言，悲傷氣氛彌漫開來。
洛行雲三年前出嫁陳泉安，新婚第二日，丈夫便受征戍邊，隨後杳無音信，直到去年朝廷旌表陣亡將士，才知親夫亡故，她也成了寡婦。
婆母應白雪同樣命苦，守寡多年將壹雙兒女養大成人，眼見生活剛有轉機，便又經受喪子之痛，去歲至今每日以淚洗面，身體每況愈下，長久如此下去，怕是早晚香消玉殞。
小姑陳泉靈年方十六，早年許下人家，如今兄長陣亡，夫家也毀了婚約，如今家道中落，怕是愈加難以婚配了。
家中壹應賬目平常壹直是應氏管著，只是她本來久在病中精力有限，又心有顧慮不敢過於苛責管家劉權，是以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從不錙銖必較，今日也是聽聞兒媳與劉權堂前對峙，這才帶病出來居中說和，免得矛盾激化，兩邊為難。
洛行雲自然知道婆母意思，便要說話打個圓場，先將婆母送回房去再說，卻忽然聽到外面壹陣喧嘩吵鬧，聲音不遠，顯然就在府門之外。
“彩衣，妳且去看看外面何故吵鬧！”見婆母看來，洛行雲轉頭吩咐丫鬟彩衣，命她出去看個究竟。
彩衣壹溜小跑來到門口，拉開角門探頭看了壹眼，卻見門口不遠處圍了壹群人，嘰嘰喳喳吵嚷不停。
“……這孩子也是，怎能如此莽撞？還撞到牛車上了！”
“可不怪這孩子，那牛發了性子跑得快了，又從巷子裏出來，直接將孩子撞倒了！”
“可憐見兒的，看這孩子衣服破的……”
“看著倒不像要飯行乞的，不知是哪家孩子走丟了……”
“可不見得，他只是梳著孩童發髻，長得卻是不小，若是披了頭發，說是大人倒也不差什麽……”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人群中間壹個壯碩少年躺在當地，雙目緊閉，唇瓣蒼白，渾身顫抖不停，丁老實蹲在旁邊，雙手抱胸，顯然也是嚇壞了。
“散開散開！什麽熱鬧值得這般聚著！”管家劉權分開人群，隨即看到竟是丁老實，他嚇得心頭壹突，心說少夫人剛找過我麻煩，妳個龜兒子就弄這麽壹出，生怕旁人不知道我私吞了府裏東西不成？
彩衣看劉管家出來了，這才趕忙跑回府裏，將所見所聞說了。
應氏聞言道：“既是自家農戶牛車撞人，那便告訴劉權趕緊擡進府裏救人，切莫傷了性命！”
彩衣答應了壹聲，壹溜小跑又來到府門外，卻見劉權吆喝幾個仆役幫著丁老實將那強壯少年擡上牛車正要拉走，她趕忙上前，轉述了夫人吩咐。
劉權暗叫壹聲“苦也”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若是少夫人吩咐他還有計策應付，夫人說話，他卻是絲毫不敢違逆，趕忙吆喝眾人將少年擡起送進角門放到門房之中，又安排了人去請郎中過來診治。
不大壹會兒，郎中過來號脈，定了病情，開了幾副湯藥，劉權跟著忙活著，早將丁老實打發走了，心中暗忖，夫人不問那是最好，問了就說丁老實來送菜，牛車發瘋驚了行人，斷斷不能讓人知道他中飽私囊。
壹直忙到晚間，夫人也並未遣人來問，他這才放下心來。
夫人自幼習武，小少爺壹身武藝功夫便是她親自教授的，便連老爺生前都對她敬畏三分，劉權心中也怕夫人發起狠來給他壹劍戳個對穿。
本來少爺長大成人之後，他漸漸收斂了貪占手段，只得些蠅頭小利，盼著少爺將來出人頭地後，他能跟著雞犬升天，誰料少爺受征戍邊，最後竟然戰死了！
眼見壹切成了黃湯泡影，他就又動了貪占挪用之心，壹年多來變本加厲，仗著他是陳家舊人，又是遠房宗親，手段越來越直接，金額也是越來越大。
他心中唯壹忌憚便是夫人的三尺寶劍，如今夫人病體欠安、形銷骨立，怕是壽元將近，那份忌憚之心已然所剩無幾，不過積威尚在，不敢過於表現而已。
劉權心中還有壹個隱秘心思，少夫人花兒壹樣的尤物，卻和少爺只做了壹夜夫妻，想來便即尚如處子壹般，而那泉靈小姐，自幼喜歡詩詞歌舞，身上並無武藝，只待夫人壹去，他便可將這姑嫂收入房裏，將這偌大陳家做個外室，到時財色皆入他手，豈不美哉？
他端坐門房之中，就著壹盤花生和豬頭肉，喝著壹瓶十年陳釀老酒，想到少夫人秀美姿色和泉靈小姐清純模樣，不由心中火熱。
“娘……妳在哪裏……”床上那倒黴少年突然出聲，將他嚇得差點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