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彈劾宋檀的那些折子通通留中不發，在見過沈籍之後，宣睢開始料理這件事。他罷免了兩個都察院禦史，余下仍在上奏折的，皆杖刑三十。處罰最重的是壹個在杖刑時仍公開辱罵宋檀的，宣睢將他免官下獄，錦衣衛很快搜集了他的罪證，沒幾日就給流放了。

又過了幾日，魏喬進吏部考功司，張文瑞補都察院的缺進吏科給事中。此後，朝堂上再沒有宣睢不想聽的聲音。

眾人對於宋檀的得寵有了新壹層的認知，人們紛紛揣測，他會和鄧雲壹樣成為另壹個大權在握的權宦。不過迄今為止，宋檀仍很少在人前露面。

清明之日草木復蘇，城郊溪水復融，潺潺流淌。這壹日，勛貴內臣達官將士皆赴京郊圍場跑馬。

遠處山林已然變得油綠，吹面的風略有些寒意，不過真正在馬上跑起來也就不覺得了。

賀蘭信騎著壹匹通神雪白的高頭大馬，張弓搭箭，百發百中。錦衣衛千戶百戶都在，齊聲喝彩。

他放下弓，“妳們也都比試比試，輸了的人不罰，贏了的人有賞。”

錦衣衛眾人紛紛下場比試起來。

東廠那邊比他們還要熱鬧些，鄧雲預備了兩大箱黃金，出手闊綽，人人有賞。他自己的騎射不比賀蘭信，也不想讓東廠在錦衣衛面前落下風。

其余壹些勛貴各種閑散上馬遊玩，也有人閑聊問道：“哪壹位是姓宋的中貴人？”

“他今日不在。”知道的人回答，“他常伴聖駕，輕易不得出宮。”

這人又到賀蘭信身邊，“賀蘭兄，妳應當見過那位宋大人罷，能讓陛下如此愛重，該是怎樣的天姿國色啊？”


賀蘭信只是彎弓，“妳有幾條命，敢這樣議論宮闈。”

“哎呀，又沒有旁人，閑聊兩句怎麽的。”

說話間，圍場進來壹輛馬車，紫檀木的板壁，描金的繪紋，馬車前掛著兩盞宮燈，行駛過來，香風陣陣。

眾人都望過去，只見馬車上下來壹個年輕男人，穿著霽青色折枝梅花紋曳撒，頭戴紗冠，腰系玉帶，模樣說不上驚為天人，卻也有幾分殊色天然。

他從馬車上下來，也不同旁人打招呼，徑自走到鄧雲那邊去。鄧雲著人新設了幾案，上齊了瓜果點心。

宋檀來，帶來了另壹個消息，陛下稍後要駕臨圍場，著東廠和錦衣衛先準備著。

這下鄧雲不得閑了，他起身去找賀蘭信，與他說了幾句後壹塊商量安排陛下駕臨圍場的事宜。

半個時辰後，陛下到了，他穿著鴉青色織金常服，頭戴玉冠，長眉入鬢。他從車架裏走出來，圍場上所有人跪地恭迎聖駕，壹時間，連風聲都是靜默的。

“都平身吧。”宣睢從車架上下來，宋檀上前站在他身邊，他負著手，眺望著綠意盎然的圍場，問道：“今日是誰得頭籌啊？”

鄧雲笑道：“自然是賀蘭大人了。”

賀蘭信只道：“還未開始，都只是熱身。”

宣睢笑著往前走，道：“妳們都去吧，會上馬的都上馬，今日拔得頭籌的人，朕有重賞。”

陛下發話了，賀蘭信等人也不圍著宣睢了，該上馬的都上馬，著意要在陛下面前大放異彩。

宋檀雖站在宣睢身邊，目光卻盯著壹個個馬背上起伏的人。

“妳也想上馬？”宣睢問他。

宋檀點點頭，“我不會射箭，但是會騎馬。”

“那也好，騎上馬跑壹跑心境會開闊許多。”宣睢讓人牽來壹匹性情溫順的母馬，看著宋檀上了馬後，才去牽自己的馬。

宣睢騎著馬在前面走，時不時回頭看看宋檀的情況。宋檀讓人牽著跑了兩圈後便適應了這匹新馬，將韁繩握在自己手裏，大步往前跑。

“我想快壹些。”宋檀對宣睢道。

宣睢笑著點頭，“去吧。”

宋檀壹踢馬腹，馬兒快跑起來，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遠處的青山就越來越近了。空氣中傳來濕潤的泥土青草的味道，呼入的氣體微微涼，清潤又沁人心脾。

宋檀肆意跑了好壹會兒，壹回頭卻瞥見身後還有壹匹馬。宣睢坐在馬上，神態自如，宋檀覺得自己已經很快了，可是宣睢仍然不遠不近的跟著，壹點也看不出費力的模樣。

於是宋檀開始羨慕宣睢的那匹馬。

遠處聚在壹起的人忽然傳來壹陣呼嘯，宋檀看過去，瞧著像是錦衣衛的人圍著賀蘭信。

不多會兒，賀蘭信來了，身後的人扛著壹只梅花鹿。那是賀蘭信的獵物，三支箭，每支都射在要害。

宋檀也跟著驚嘆，看來，今日拔得頭籌的，是賀蘭信無疑。

宣睢很高興，賞了賀蘭信壹柄樺皮牛角弓，還賜了他壹件臥虎白玉擺件。

宣睢回頭，看見宋檀目露艷羨的看著那兩樣東西，他笑道：“妳也想要？”

宋檀搖頭，“我沒有那樣的功績。”

或許這就是賀蘭信可以對宋檀嗤之以鼻的原因，他的每壹份恩寵和賞賜都是實打實掙下來的，所以他有十足的底氣，與宋檀這樣以色侍人的不壹樣。

宣睢深深看了宋檀壹眼，無奈笑道：“妳總是喜歡朕給不了的東西。”

宋檀壹楞，忙道：“陛下富有四海，沒有什麽是給不了的。”

宣睢搖搖頭輕笑壹聲，不說話了。

宣睢去前面賞賜出色的將士，宋檀便自己上了馬去遠處溜達。

宣睢不放心宋檀，讓鄧雲跟著，鄧雲只好放棄跟錦衣衛爭寵的機會，來找宋檀。

“妳瞧見那臥虎擺件了沒有，”鄧雲感嘆道：“我覺得陛下有意讓賀蘭信領兵。”

宋檀想了想，“國朝無事，沒有用兵的地方。”

“妳怎麽知道陛下沒有開疆擴土的野心呢？”鄧雲道：“假如真有戰事，賀蘭信領了兵，以他的能耐，混個軍功不成問題，弄不好還能掙個國公回來，不比他爺爺差。”

鄧雲半是妒忌半是羨慕的，“他可真是命好。”

宋檀看他壹眼，“妳也想領兵嗎？”

“我沒那麽大能耐，”鄧雲道：“老老實實在朝堂上弄權也就罷了，有陛下看著，闖不下大禍。運氣好點，能壹輩子呼風喚雨。至於史書怎麽評價，我不在意。”

他也勸宋檀，“妳我是太監，落筆就是佞幸，寫到史書上，跟賀蘭信、沈籍都不是壹路人。”

宋檀楞了楞，聽鄧雲繼續道：“賀蘭信不說了，就說沈籍，看陛下如今對他的看重程度，若是這遭大難不死，以後成了閣臣，必能青史留名。”

宋檀倏地看向鄧雲，“沈籍怎麽了？”

“陛下任命沈籍為江西巡撫，徹查土地兼並案，賜執王命旗牌，先斬後奏。”鄧雲道：“朝士半江西，這可不是個好差事。”

宋檀面露驚訝，“江西巡撫，那他要離開京城嗎？”

“這是自然。”鄧雲道。

宋檀追問，“什麽時候走？”

鄧雲皺眉，“就是今天。”

“怎麽沒人同我說，”宋檀慌了，拽起韁繩，“我得去見他壹面。”

“妳發什麽瘋，陛下還在這兒呢！”鄧雲攔著他，“況且這個時候，沈籍怕是早出京城了。”

“妳替我同陛下告個假，我很快就回來。”宋檀顧不得許多，雙腿夾起馬腹，馬兒跑起來，很快將鄧雲甩下。

他往圍場邊緣跑，快要跑出去的時候，卻被身後數百禁軍攔下。夜幕降臨，燈火如織，騎兵高聳的身影如同濃重的高墻，鋪天蓋地地壓過來。

人群讓開壹條路，皇帝身著玄色繡金披風，坐在太師椅上，地毯鋪在絨絨的青草上，他踩在上面，毫無憐惜之意。

從馬上下來，宋檀跪在宣睢面前。

“跑去哪兒？”宣睢問他。

宋檀張了張嘴，“我聽說沈大人今日啟程去江南，我想去送送他。”

他沒由來覺得心慌，如果沈籍也不在京城，那麽京城還有什麽。

“他是我的老師，從前在宮裏，他對我頗為照拂，他下江南，我該去送送他。”

宋檀不知是在懇求皇帝，還是在自言自語。

宣睢輕描淡寫道：“天晚了，別亂跑。”

宋檀不死心，膝行了幾步，抓著宣睢的衣袖，“讓我去送他吧，陛下，我會很快回來的。”

他幾乎是哀求的看著宣睢，全然管不了這會對他自己，對沈籍造成什麽影響。

宣睢擡起他的下巴，在燈火中看他的眼，那光太亮了，他眼裏的情緒藏不住。

“我說了，不行。”

宋檀惶然無措的模樣映在宣睢眼中，宋檀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嗎，他知道與沈籍的這壹別代表著什麽嗎。

宣睢壹把將宋檀拉起來，擦掉他臉上的灰塵，但擦不了他臉上的惶惶。

“已經晚了，”宣睢擦幹凈宋檀的面頰，說出的話仿佛壹句讖言，“妳來不及了。”

宋檀安靜下來，不再反抗，他擡眼看宣睢，壹點點淚水折射出星點光芒。宣睢覺得，他此刻眼睛的光，該是有幾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