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平妖傳 by 羅貫中、馮夢龍
2024-11-8 21:07
薛霸是後生心性,道:“難得先生好意相請,今日也將晚了,我們就同往仙院借宿壹宵。只是不當取擾。”董超終是年紀大,曉得事,叫薛霸到靜處說道:“這先生是個作怪的人。著甚來由,同他到院中去?”薛霸道:“董大哥!妳空活這許多年紀,不識得事。這酒店裏主人家也認得他,但有差遲,只問酒店裏要人。”董超道:“也說得是。”
先生還了酒錢,四個人離了酒店。壹路說些閑話,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見那先生用手壹指道:“這個便是貧道小庵。”董超看時,好座茅庵!不甚大,蓋得團簇。庵前庵後沒壹個人家,兩個便有些心疑。
先生開了門,請三人,就門前坐地。先生道:“妳們三個莫憂,這裏盡有歇宿處。今晚且快活歇壹夜,來早便行。”此時是六月中旬,月兒早上。先生掇張桌子出來,放在外面。入裏面去安排出葷腥菜蔬之類,鋪在桌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請二位,不足為禮,就此盡醉方休。”
兩個公人面面相覷,私議道:“這先生酒店裏請我們吃了。如今來在庵裏,又安排許多酒食。欲待不吃,肚裏又饑。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兩個押著這壹個罪人,幹系不小。方離鄭州壹程路,就撞著這個蹊蹺張先生。倘若是有些緩急,都有老小在家裏,不是耍笑!”
董超道:“不來由客,來時由主。既到這裏,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將酒出來,各人吃了十數杯,都飽了。兩個公人道:“謝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個借宿壹宵,來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為禮,何心致謝。妳二位且請坐。”那先生起身進去不多時,拿出兩錠銀子,都有五十兩重,便道:“二位各收壹錠,休嫌輕微。”薛霸不則壹聲。董超道:“感謝先生賜了酒食,已為過擾。這銀兩決不敢受。”先生道:“妳二位權自收了,表意而已。”
二人被先生推不過,各收了壹錠。先生道:“貧道有壹件事奉告,不知妳二位肯依麽?”兩個思量道:酒也吃了,銀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壹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說不妨。”先生道:“妳二位各收了五十兩銀子,做養家錢。念蔔吉是個含冤負屈的人,貧道又不認得他,只是以慈悲好生為念。且聽蔔吉說來,他是平白的人,卻叫他吃這場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個方便,留他在庵裏相伴貧道,貧道姓張名鸞。若知州問時,只說張鸞要救蔔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
董超不敢則聲。薛霸卻叫將起來道:“先生!妳好不曉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妳雖是出家人,住在鄭州界上,也屬知州所管。他是本官問出來的罪人,什人敢收留他。妳道我們得了妳的銀子,妳便挾制著我們。妳的銀子分毫不動在此,請自收去。”先生道:“不須焦燥,肯留時便留下。不肯留時,妳二位收下銀子,再告杯酒。”董超道:“擾了先生酒食,又賜了銀子。何須只管勸酒?”
先生道:“不只勸酒,貧道有個小術,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教他們賞個雙月則個。”先生就懷中取出壹張紙來,將剪刀在手把紙剪了壹個圓圓月兒,用酒滴在月上,喝聲“起!”只見那紙月望空吹將起去。三個人齊喝采道:“好!”只見兩輪月在天上。有詩為證:
堪憐蔔吉本無辜,獻鼎翻教險害軀。
只為覆盆難鑒察,故將雙月照糊塗。
先生道:“看貧道這輪明月面上,請壹杯酒。”這裏四人自吃酒。卻說鄭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動了城裏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兩輪明月。有那曉事的道:“只有壹輪月,如何有兩輪月?此必是個妖月。”且不說哄動眾人。
卻說這先生與三個賞月吃酒將散,先生道:“二位做個人情,把蔔吉與了貧道罷。”董薛二人道:“我們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兩家實難分解。”
先生道:“知州吩咐妳們,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叫妳兩個帶壹件表證回,與知州看。”只見先生將道袍袖結做壹個疙瘩,揣在背後。雙手揪住蔔吉,用索子將蔔吉背剪綁了,縛在草廳上。薛霸道:“先生妳早晨要救他,緣何如今又要縛他?”先生道:“教妳二人帶他壹件物事去見知州。”
董超道:“不知教我兩個帶什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壞他性命,如今貧道替妳下手剖腹取心,帶去與知州,表妳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這是斷了的罪人。知州要謀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將著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殺了他。不知道的,只說是我兩個謀財害命。這壹場屈官事,叫我兩個吃不起。”
先生道:“原來妳們怕吃官事,我也是取笑妳們。”便把蔔吉解了,就安排三個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裏去時,說我張鸞要救蔔吉,可牢記取。”三個叫了位置,就在外面歇宿,先生自進裏面去了。
董超、薛霸二人壹睡直睡到天明,閃開眼來看時,兩個吃了壹驚。身邊不見了蔔吉,也不見了庵院、先生。卻睡在山神廟內,紙錢堆中。兩個面面相覷道:“苦也!苦也!我兩人不曉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們不要慌,和妳且告知州。”壹逕回到鄭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廳。兩個公人來廳前跪下,知州便問道:“妳兩個解蔔吉往山東,何如今日便回?”
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蔔吉上路去。在三十裏外,撞見壹個道士,邀到庵中,要奪蔔吉,小人們和他爭執。那道士是異人,剪壹輪紙月,吹在空中,便見兩輪明月。”知州聽得,就道:“作怪!昨晚因見兩輪月,吵鬧了州城壹夜。後來卻是如何?”
董超道:“那道士叫小人們就庵裏歇睡了壹夜。今日早起,開眼打壹看時,卻是個山神廟的紙錢堆裏,正不知蔔吉和道士那裏去了。那道士自稱他叫做張鸞。”知州道:“既有姓名,這妖人好捉了。”
當日即喚緝捕使臣吩咐。言說未了,只見壹個道士鐵冠草履,皂沿緋袍,直上廳前,高聲道:“貧道張鸞在此。”喏也不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無禮!”道士道:“汝乃壹州之主,如何屈斷平民。蔔吉無罪,把他刺配山東。路上兀自叫人殺害他性命,又取了他無價寶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說?他有什麽無價寶物?”
張鸞道:“金鼎現在妳庫中,我叫他出來。”只見那道士叫道:“金鼎金鼎!我今相請,作速出來,眾人立等!”諕得知州並廳下的人都呆了。只見金鼎從空中飛將下來,兩只耳朵煽動如翅膀相似,直飛到廳上。知州見了,道:“怪哉!怪哉!”說猶未了,金鼎內鉆出壹個人來。
那人正是蔔吉,壹跳跳出金鼎外來。右手仗劍,左手揪住知州,就廳上把知州壹劍剁為兩段。眾人見知州身死,俱各手足無措。廳上廳下人都道:“終不成殺了知州,就恁地罷了!”壹齊向前捉那道士、蔔吉。兩個見眾人來捉,提著金鼎,跳在馬臺石上放下。兩個齊把雙腳跨入鼎,再叫聲:“列位請了,我們去也!”將頭向下壹縮,兩個人都不見了。忽然起陣狂風,風過處連金鼎也都不見了。眾人面面相覷,都道:“自不曾見這般怪異的事。”就請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買辦棺木,將知州身屍殮盛了。壹面差緝捕公人,四下裏搜捉張鸞、蔔吉,壹面商議具表奏聞朝廷。只因此起,有分教:大鬧河北,鼎沸東京。朝廷起兵發馬,收捉不得,直惹出壹位正直大臣,治國安民。正是
聊將左道妖邪術,說誘如龍似虎人。
畢竟那時表奏朝廷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