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四十回　同是天涯淪落人
　　雷雨。
　　雨點亂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終於醒了。
　　陋巷、低墻，他醒來才發覺自己睡在墻角的泥濘中，至於他是怎麽會睡在這裏的？已睡了多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記得昨夜先跟東城兄弟們壹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賭場，打得那裏雞飛狗跳，壹塌糊塗。
　　然後東城的老大就特地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裏大擺慶功宴，二三十個弟兄，輪流灌他的酒。
　　東城老大還當眾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壹幫打垮，以後西城那邊的地盤就歸他，後來兩個人好像還磕頭，拜了把子。
　　再後面的事他就更記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脫靴子，脫衣裳。
　　可是他忽然卻不肯，壹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個耳刮子。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裏，中間那壹段，完全變成了空白。
　　嚴格說來，這半個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麽過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來是出來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裏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這裏後，就索性留了下來，每天狂嫖亂醉。有壹天大醉後，和東城的老大沖突了起來，兩人不打不相識，這壹打，竟成了朋友。
　　那時東城老大正被西城幫壓得透不過氣，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證為他出氣。
　　所以他就跟東城的弟兄們混在壹起了。每天喝酒、賭錢、打架、找女士，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過得開心極了。
　　但為什麽每次醉後，他都要壹個人溜走，第二天醒來時，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陰溝裏？
　　壹個人若要折磨別人，也許艱難，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壹般。
　　郭大路掙紮著，勉強站起來，頭疼得仿佛隨時都會裂開來，舌頭上也像是長出了壹層厚厚的青苔。
　　這種日子過得真的有意思嗎？
　　他不願想。
　　他什麽事都不願想，最好立刻有酒，再開始喝，最好每天都沒有清醒的時候。
　　仰起脖子，想接幾口雨水來喝，雨點雖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裏的，卻偏偏沒有多少。
　　世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妳看看明明可以得到的，卻偏偏得不到。妳憤怒、痛苦，用自己的頭去撞墻，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是壹點用也沒有。
　　郭大路用力挺了胸膛，胸膛裏，心口上，就像是有針在刺著。
　　明明不該想的事，為什麽偏偏又要想呢？
　　霹靂壹聲，閃電擊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前面壹扇小門，“呀”的壹聲開了。
　　壹個緋衣垂髫的小丫頭，手裏撐著把花油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盈盈的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有個這麽甜的小姑娘，對著妳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訕搭訕的。
　　但郭大路現在卻沒有這種心情，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比他的樣子還糟。
　　但小姑娘卻迎了上來，甜甜的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別人開口，第壹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倒也少見得很。
　　郭大路看她兩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話說完，又想走了。
　　誰知心心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又笑著道：“我認得妳。”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停下來，道：“妳認得我？”
　　心心眨著眼，道：“妳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爺？”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問道：“妳以前在哪裏見過我？”
　　心心道：“沒有。”
　　郭大路道：“那麽妳怎麽認得我的？”
　　心心嫣然壹笑，道：“妳去問問我們家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妳們家的小姐是誰？”
　　心心道：“妳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裏？”
　　心心抿嘴壹笑，道：“妳跟我來，就什麽事全知道了。”。
　　她轉過身，走進了那扇小門，又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來呀。”
　　郭大路什麽話都沒有說，大步走了進去，現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妳想不叫他進去，都很難了。
　　門裏是個小小的院子，壹蓬紫藤花在暴雨中看來，顯得怪可憐的。
　　屋檐下掛著三兩只鳥籠，黃鶯兒正在籠子裏吱吱的吵著，好像正在怪她們的主人太不體恤，為什麽不把我們帶入香閨裏。
　　心心走上回廊，用壹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輕輕在籠子上壹彈，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裏有客人，妳們再吵，她也不會睬妳們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壹笑，嫣然道：“妳看，妳還沒進去，她們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現在他心裏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種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感覺，仿佛有點甜酥酥的。
　　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仍然如在十裏霧中，連壹點影子都摸不著。
　　“難道我忽然交上桃花運了麽？”
　　只不過，丫頭雖然俏，並不壹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妳說怎麽辦？
　　門上掛著的湘妃竹的簾子，當然是天氣開始熱了之後，剛換上去的。
　　門裏悄無人聲。
　　心心掀起簾子，嫣然道：“妳先請裏面坐，我去請小姐來。”
　　裏面是個精致高雅的小客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氈。
　　連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腳底的泥，才能走得進去。
　　“像這種地方的主人，為什麽要請我這麽樣壹個客人進來？”
　　那當然壹定有目的。
　　什麽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他對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張最舒服、最幹凈的椅子坐下來。
　　桌上有壺茶，還是新泡的。幾個小碟子裏，擺著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壹邊喝茶，壹邊吃杏脯，就好像是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壹點也不客氣。
　　然後，他就聽到壹陣“叮叮當當”的環響聲，心心終於扶著他們家的小姐進來了。
　　郭大路擡頭看了壹眼，眼睛就已發直。
　　郭先生並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但像這樣的美人，倒還真是少見的很。
　　若不是這樣的美人，又怎配住這樣的地方？
　　郭大路嘴裏含著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來。
　　不知什麽時候，這位小姐已坐下來了，就坐在他對面；壹張宜喜宜嗔的臉上，仿佛還帶點紅暈，也不知是胭脂，還是害羞；壹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脈脈含情的看著他。
　　郭大路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想開口說話，壹個不小心，卻將嘴裏含著的半片杏脯，咽在喉嚨裏。
　　心心忍不住“噗哧”壹笑，壹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下來，捧著肚子，吃吃的笑個不停。
　　小姐瞪了她壹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該，但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嫣然。
　　郭大路看著她們，突也大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反而比誰都大，妳只有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無論多麽嚴肅，多麽尷尬的場面，只要郭大路壹笑，立刻就會輕松起來。
　　這位羞人答答的小姐，終於也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人同樣溫柔，柔聲道：“這地方雖然不太好，但郭大路既然已來了，就不要過於拘束……”
　　郭大路打斷了她的話，笑道：“妳看我像是個拘束的人嗎？”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剛托人從普洱捎來的，郭大爺多喝兩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確不錯，妳卻錯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麽地方錯了？”
　　郭大路道：“無論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麽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豈非更醉？”
　　郭大路道：“妳又錯了，只有酒，才能解酒，這叫做還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這法子是我積數年經驗得來的，絕對錯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還不快去為郭大爺斟酒。”
　　酒來了，是好酒。
　　菜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開懷暢飲，真的好像已將這位小姐當做老朋友，壹點也不客氣。
　　.
　　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兩杯，酒色染紅了她的雙頰，看來更艷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連酒都似已忘記喝了。
　　小姐低下頭，輕輕道：“郭大爺再喝三杯，我陪壹杯。”
　　三杯酒眨眼間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幾件事要告訴妳。”
　　小姐道：“請說。”
　　郭大路道：“第壹，我不叫郭大爺，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現在已漸漸忽然變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變成大爺。”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我只不過是個窮光蛋，而且又臟又臭，妳卻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認得我，為什麽要請我來喝酒？”
　　小姐眼波流動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若是沒緣，又何必認得。”
　　心心搶著道：“我們家小姐姓水，閨名叫柔青，現在妳們總該已認得了吧。”
　　郭大路撫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謝。”
　　郭大路壹飲而盡，盯著她，過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腸子是直的，無論有什麽，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妳是個豪氣如雲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麽我問妳，是不是有人欺負了妳，妳要我替妳出氣？”
　　心心又搶著道：“我們家小姐足不出戶，怎麽會有人欺負她？”
　　郭大路道：“妳是不是遇著了件困難的事，要我替妳去解決？”
　　心心道：“也沒有。”
　　郭大路緩緩地道：“我既然來了，又喝了妳們的酒，無論什麽事，只要妳們開口，我壹定盡力去做。”
　　水柔青柔聲道：“只要妳有這樣的心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郭大路瞪著她，道：“妳真的沒有什麽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沒有。”
　　郭大路道：“那麽，妳為什麽對壹個又臟又臭的窮光蛋這麽好？”
　　水柔青擡起頭，看著他，眼波如醉。
　　被她這樣子看著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幾個？
　　心心看著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話郭大爺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
　　郭大路道：“妳說。”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歡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臉更紅，嬌嗔輕啐道：“小鬼，再亂嚼舌，看我不撕妳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腸子，心裏有什麽話，也存不住。”
　　水柔青紅著臉站起來，真的像是要去擰她。
　　心心卻已吃吃的嬌笑著，壹溜煙跑了出去，跑出去時還沒有忘記替他們關上門。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裏，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壹眼。
　　郭大路還在盯著她。
　　她的臉已紅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醉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該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臉卻是火燙的。
　　郭大路正想摟她，還沒有摟她，她已“嚶嚀”壹聲，倒入他懷裏。
　　窗外是盛夏，窗內卻是濃春。
　　春色濃得化也化不開。
　　有些人雖然素不相識，但只要壹見面，就好像鐵遇見磁石壹樣，立刻會緊緊粘住。
　　水柔青粘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膚柔軟、光滑，如絲緞。
　　她的腰肢盈盈壹握。
　　郭大路握著她的腰，忽然輕輕嘆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輕輕道：“有些事本來就是沒法子解釋的，本來就沒有人懂。”
　　郭大路道：“妳以前既沒有看見過我，也不知道我是個怎麽樣的人，為什麽這樣子對我？”
　　水柔青道：“我雖然沒有看見過妳，卻早已知道妳是個怎麽樣的人。”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的身子粘得更緊，緩緩道：“這些天來，城裏的人誰不知道自遠地來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
　　郭大路苦笑道：“好漢？妳知不知道好漢是什麽意思？”
　　水柔青道：“我聽妳說。”
　　郭大路道：“‘好漢’的意思，有時候就是流氓無賴。”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漢就是好漢。”
　　郭大路笑了，輕撫著她的腰肢，笑道：“妳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會喜歡像妳這麽樣奇怪的男人。”
　　這句話沒說完，她的臉又紅了。
　　郭大路凝視著她，道：“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妳這樣的女人，更沒有想到會跟妳這樣子在壹起。”
　　水柔青的臉更紅，輕輕道：“只要妳願意，我就永遠這樣子跟妳在壹起。”
　　郭大路又凝視了她很久，忽又輕輕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張大了眼睛，瞪著屋頂。
　　水柔青道：“妳在嘆氣？”
　　郭大路道：“沒有。”
　　水柔青道：“妳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沒有。”
　　水柔青也翻了個身，伏在他胸膛上，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我只問妳，妳願不願意永遠跟我這樣子在壹起？”
　　郭大路沈默著，沈默了很久，才壹字字道：“不願意。”
　　水柔青柔軟的身子，突然僵硬，嗄聲道：“妳不願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為什麽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搖了搖頭。
　　水柔青道：“妳搖頭是什麽意思，不喜歡我？”
　　郭大路嘆道：“像妳這樣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歡妳，那人壹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麽？”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驚訝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個男人，已有很久沒接近過女人，妳是個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對我很好；這地方又如此溫柔，我們又喝了點酒；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不動心，所以……”
　　水柔青咬著嘴唇，道：“所以妳要了我？”
　　郭大路嘆息著，道：“可是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妳怎麽樣？……難道妳心裏在想著另壹個人？”
　　郭大路點點頭。
　　水柔青道：“妳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點點頭，忽又搖搖頭。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嘆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麽樣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他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他。妳雖然又美、又溫柔，我雖然也很喜歡妳，但在我心裏，無論誰也無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妳還只有去找他？”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妳要走？”
　　郭大路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水柔青看著他，眼睛裏並沒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動。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嘆息了壹聲，幽幽的道：“世上若有個男人也像這樣子對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聲道：“妳遲早壹定也會找到這麽樣壹個人的。”
　　水柔青搖搖頭，道：“永遠不會。”
　　郭大路道：“為什麽？”
　　水柔青也沈默了很久，忽然道：“妳是個很好的人，我從來也沒有見到妳這樣的好人，所以我也願意對妳說老實話。”
　　郭大路聽著。
　　水柔青道：“妳知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郭大路道：“妳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溫柔美麗。”
　　水柔青道：　“妳錯了，我並不是什麽千金小姐，只不過是個……是個……”
　　她咬著嘴唇，突又長長嘆息，道：“我只不過是個妓女。”
　　“妓女？”
　　郭大路幾乎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大聲叫道：“妳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淒涼，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這地方身價最高的名妓，不是壹擲千金的王孫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賓。”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並不是什麽王孫公子，而且身上連壹金都沒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來，打開了妝臺的抽屜，捧著了壹把明珠，道：“妳雖然沒有為我壹擲千金，但卻已有人為妳買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驚，道：“是什麽人？”
　　水柔青道：“也許是妳的朋友。”
　　郭大路道：“難道是東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還不配到我這裏來。”
　　郭大路道：“那麽是誰？”
　　水柔青道：“是個我從未見過的人。”
　　郭大路道：“什麽樣的人？”
　　水柔青道：“是個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裏連壹個麻子都沒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卻的確是他為妳付給我的。”
　　郭大路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的侍候妳，無論妳要什麽都給妳。”
　　郭大路道：“所以妳才……”
　　水柔青不讓他說下去，又道：“但他算出來，妳很可能不願留下來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妳不願留下來的時候，他才要告訴妳壹件事。”
　　郭大路道：“什麽事？”
　　水柔青道：“壹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著道：“幾個月以前，這裏忽然來了個很奇怪的客人，跟妳壹樣，穿得又臟又破，我本來想趕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後來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壹進來，就在桌上擺下了百兩黃金。”
　　郭大路道：“所以妳就讓他留下來了？”
　　錄柔青眼目中露出壹絲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來就是個做這種事的女人，只認金子不認人的。”
　　郭大路嘆道：“我明白，可是……可是妳並不像這樣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過頭，仿佛不願讓郭大路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著道：“世上本來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歡故意裝成這種樣子，來尋歡作樂，找別人開心，這並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麽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兩黃金，卻連碰都沒有碰我，只不過在我這裏洗了個澡，而且還穿了我壹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妳壹套衣服？”
　　水柔青點點頭。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來的時候，本是個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後，簡直比我還好看。”
　　她苦笑著，接著道：“老實說，我雖然見過許許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歡我用鞭子抽他，用腳踩他，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我倒是從來沒有見過，到後來連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卻已發出了光。
　　他似已隱隱猜出她說的人是誰了。
　　水柔青道：“這些話我直到現在才說出來，只因為那麻子再三囑咐我，妳若願意留下來，我就永遠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妳。”
　　郭大路道：“妳……妳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麽名字？”
　　他似已緊張得連手都在發抖。
　　水柔青道：“她並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來，只告訴我，他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來，用力握著她的肩，嗄聲道：“妳知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兩步，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噗”的又坐到床上。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來過壹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壹般跳了起來，大聲道：“最近是什麽時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來天。”
　　她接著又道：“這次她來的時候，樣子看來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這裏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壹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緊張，道：“妳知不知道他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了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的接著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時候，說了很多醉話，說她這次回去之後，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我永遠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郭大路道：“妳……妳沒有問她，她的家在哪裏？”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來是隨口問的，並沒有想到她會告訴我。”
　　郭大路眼睛裏充滿了迫切的期望，搶著道：“但她都告訴了妳？”
　　水柔青點點頭，道：“她說她的家在濟南府，還說那裏的大明湖春色之美，連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後有機會時，壹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幾天幾夜的人，歷盡了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他雖然倒了下去，但心裏卻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輕輕道：“妳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點點頭。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妳對她如此癡情？”
　　郭大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女人的心，有誰知道呢？
　　水柔青又輕輕地嘆息了壹聲，幽幽道：“她為什麽要走？若是我，妳就算用鞭子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妳……她也是個奇怪的人，我始終都沒有了解過她。”
　　水柔青黯然道：　“她不是我，所以她才會走；只有像我這樣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比真情更可貴。”
　　她嘆思著，又道：“壹個女人若不懂得珍惜這壹份真情，她壹定會後悔終生的。”
　　郭大路又沈默了很久，忽然問道：“妳看她究竟是不是個女人？”
　　水柔青道：“難道妳到現在還不知道？”
　　郭大路仰面倒在床上，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幸好現在我總算知道壹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麽事？”
　　郭大路微笑著，緩緩道：“我並沒有毛病……壹點毛病都沒有，我只不過是個瞎子而已。”
　　＊＊＊＊＊＊
　　黃昏。
　　夕陽照進窗戶，照在郭大路剛換的壹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變了個人，變得容光煥發，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著他，咬著嘴唇，道：“妳……妳現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實說，我簡直恨不得長出兩只翅膀來飛走。”
　　水柔青垂下頭，目中又露出種說不出的幽怨淒楚之色。
　　郭大路看著她，笑容也漸漸黯淡，目中也充滿憐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妳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將來總有壹天……，
　　水柔青淒然——笑，道：”將來總有壹天，我也會找到壹個像妳這樣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強笑道：”答對了。“
　　水柔青也勉強笑了笑，道：”見到那位燕姑娘時，莫忘記替我向她問好。“
　　郭大路道：”我會的。“
　　水柔青道：”告訴她，以後若有機會，我壹定會到大明湖去看妳們。“
　　郭大路笑道：”說不定我們會先來看妳。“
　　他雖然在笑，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總像是有點酸酸的。
　　他實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實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轉過頭，望著窗外的夕陽，喃喃道：”現在天還沒有黑，我還來得及趕段路。“
　　水柔青垂著頭，輕輕道：”不錯，妳還是快走的好，她說不定也等妳去找她。“
　　郭大路看著他，仿佛想說什麽，但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他就這樣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樣呢？還是走了的好——不是快走的好。水柔青突然道：”等壹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過身，道：”妳……“
　　水柔青沒有讓他說出這句話，自懷中取出個淺紫色的繡花荷包，遞給他，柔聲道：”這個給妳，請轉交給燕姑娘，就說……就說這是我送給妳們的賀禮。“
　　郭大路道：”這是什麽？“
　　他接過，就已用不著再問。
　　他已可感覺到荷包裏的明珠的光滑圓潤。
　　水柔青已轉過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陽，淡淡道：”現在妳可以走了。“
　　郭大路緊緊握著這荷包，她的心豈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壹樣，豈非也已被他握在手裏？
　　她沒有再回頭。
　　他也沒有再說話。
　　有些話，是根本就用不著說出來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或許也只有在天涯淪落的人，才能了解這種心情，這種意境。
　　這種意境雖然淒涼，卻又是多麽美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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