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流翻湧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時三十分。
龍宇大廈內,另壹個會議也正在進行中。
與會者全都穿著素服,表情沈痛——他們剛剛從祭祀鄧驊的靈堂來到這裏。四天前,殺手Eumenides假手韓灝,將那個曾經雄霸省城十多年的人物刺殺在了機場的候機大廳中。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低著頭不停地抹著眼淚,壹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邊,神色惶恐茫然,從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這兩人正是死者鄧驊的遺孀弱子。
兩個年輕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邊壹個年長壹些,長方臉,濃眉大眼,正是鄧驊生前的首席保鏢阿華;另壹個人體格彪壯,但面容卻顯得有些稚嫩,大概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他的眼神直直的,給人壹種楞頭楞腦的感覺。
母子的對面坐著兩個中年男人,壹胖壹瘦。那胖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勸慰鄧驊的妻子,瘦男人則始終緊鎖著眉頭,似乎是個沈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語句句貼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後,女人終於停止哭泣,擡起頭來:“好了,林總,妳不用再說了,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麽樣,慢慢總會好起來的……妳們有什麽正事,趕緊說吧。”
“這個……”胖子躊躇了壹下,有些難以開口的樣子,他掏出壹方白凈的手帕遞給女人,同時把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來說吧。”瘦男人的語氣冷冰冰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鄧總不幸遇害,現在大嫂就是龍宇集團最大的股東了。我們今天開的其實也算是個董事會,主要就是確定壹下龍宇集團新的總經理人選。”
女人擦了兩下眼淚,聽到這話後,便楞了壹下,喃喃道:“這個事情……是不是太著急了壹點?”
“鄧總還沒有出喪,現在提這些事情的確不太合適……”胖子為難地搖著頭,然後又長嘆壹聲,“可是龍宇集團方方面面的事情,沒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東的那塊地皮馬上就要競標了,鄧總如果在,壹定是勢在必得,我們可不能錯過時機……還有好幾個項目早就等著簽合同,現在對方知道鄧總遇害的事,都猶豫起來——如果沒有能撐大局的人出面,恐怕情勢就堪憂了。”
“那該怎麽辦?”女人慌亂無措地睜大眼睛,看看那兩個男子,又看看身邊的阿華。
“依我看,還是要辛苦林總先把這個位子撐起來。”瘦男人似乎總在最恰當的時機開口,“這麽多年來,林總壹直是鄧總的副手,方方面面的業務熟悉,集團外的人也都認他。把林總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穩妥的方法。”
鄧夫人猶豫著不說話,雖然她只是個見識淺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這場“董事會”的醉翁之意。
胖子觀察著鄧夫人的神色,然後斷然搖了搖頭:“不行。龍宇集團是鄧總壹手打下來的天下,我看新的總經理還是由嫂子擔當比較合適,我還是做我的副總,全力輔佐就是了。”
“不、不……”鄧夫人左右為難地搖著手,“我怎麽行,我當不了的……”
“嫂子當總經理我也沒意見。”瘦子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外人會怎麽看?龍宇集團的信譽威望還能不能維持?其實公司遲早還是鄧家的,等鄧箭長大了,好好地磨煉他幾年,林總再把位子傳給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擡起了頭。
胖林總湊過身去摸著鄧箭的腦袋,壹副憐愛和感慨的神情:“唉,這倒也是個道理。龍宇集團在鄧總手裏光大,現在要經過我傳下去,我的擔子可重得很啊。”
“這麽說林總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視著鄧夫人,“嫂子,您還有什麽意見嗎?”
“我……”鄧夫人轉身求助似的看著阿華。可阿華卻沈著臉,壹言不發。鄧夫人只好苦笑了壹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能有什麽意見?”
“那就好。”瘦男人總算笑了壹下,然後他拿出壹份文件擺在桌子中間,“任命書已經擬好了,只要股東們簽個字,就算是正式通過了。”
阿華不出頭,但站在鄧箭旁邊的那個楞小夥子此刻卻終於忍不住了:“這顯然是他們合謀好的。夫人,您不能簽字!”
瘦男人驀地皺起眉頭,目光直逼逼地向著那小夥子射去。後者舔舔嘴唇,顯得有些畏縮了。
“阿勝,註意妳的身份。”阿華終於開口,不過卻是在斥責自己的同伴,“這裏輪得到妳說話嗎?”
叫阿勝的小夥子看來對阿華頗為忌憚,立刻乖乖地低下了頭。
胖林總看著阿華呵呵地笑了起來:“阿華啊,妳跟了鄧總這麽多年了,集團裏也有妳的股份,對這個事妳也發表發表意見嘛!”
“我不想管這些事。”阿華淡淡地說道,“我現在想的,只是如何去找到他。”
現場沈寂了片刻,誰都明白阿華說的“他”指的是誰。
Eumenides!身為鄧驊的保鏢,阿華自然不能放過那個害死了老板的元兇。在他看來,現在討論其他事情都是不合時宜的。
胖林總和瘦男人壹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還是阿華打破了沈默。
“不管怎樣,我不希望看到集團內部出現任何亂子。在這個時刻,如果我們還不團結對外的話,就只能壹個個地成為對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擲地有聲,在現場眾人的心頭震顫著,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個男子身上深藏著的威嚴氣勢。
上午九時零七分。
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辦公室。
羅飛面前的辦公桌上放著壹個小箱子,他對著那個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壹八”爆炸案中,從現場清理出來的死者遺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燒焦扭曲,看不出本來面目。羅飛伸手在那箱子裏翻動著,動作緩慢輕柔,似乎生怕打攪到什麽。
片刻後,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的鼻翼輕輕地翕動著,右手離開了箱子,在胸前打開。
在他的手掌中,停著壹只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經殘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樣。那是壹只金屬質地的蝴蝶,由於大火和多年氧化的原因,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不過羅飛還清楚地記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純凈的天藍,就像雨後的晴空壹樣,純凈到幾乎透明。
羅飛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輕輕地撫摸過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同時他的眼神迷離著,思緒回到了另壹個時空中。
壹九八三年四月七日。
省警校大禮堂內,全校推理大賽的頒獎晚會正在進行。
這是警校壹年壹度的傳統比賽。通常是以某起真實的案件為基礎,給出壹些線索供參賽者進行推理,目的是尋找案件的真兇以及還原案發的前後過程。誰給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實情況誰就會成為最終的優勝者。
羅飛坐在禮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賽組委會宣布比賽結果。他也是參賽者之壹,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為他相信自己給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沒有人可以勝過這個答案。
在他身邊那個帥氣的小夥子正是袁誌邦,後者是個無拘無束的人,對參加這樣的比賽不感興趣,他來這裏的原因,是因為在這樣的場合能見到很多女生。
袁誌邦喜歡女生,女生們通常也喜歡他。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晚會主持人終於走到了臺前。她打開頒獎信箋,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下面宣布獲獎者名單。”主持人頓了壹頓,然後興奮地念道,“本次大賽,有兩位參賽者給出的答案都與真實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稱完美的答案!”
現場響起壹片贊嘆聲,警校的傳統大賽已延續了十多年,這是組委會第壹次給出“完美”的評價。
當現場重新安靜之後,主持人繼續說道:“大賽組委會決定,這兩位參賽者並列成為本次大賽的優勝者。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羅飛、孟蕓!”
全場掌聲雷動,可羅飛卻顯得有些失望。
“並列?孟蕓?是個女生嗎?”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袁誌邦在旁邊拍了他壹巴掌:“行了,快上臺領獎吧。有個女孩陪著有什麽不好的?”
羅飛無奈地聳聳肩膀,起身向著主席臺而去,周圍眾人投來壹陣艷慕的目光。
羅飛站到了領獎臺上,可是另壹名獲獎者卻遲遲沒有現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後,現場觀眾們騷動起來,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著頭腦。
這時忽然有什麽東西從臺下飛上來,打在了羅飛身上。羅飛蹙眉壹看,原來是壹支折得精致工整的紙箭。
就像孩子們經常會玩耍的那樣,紙箭被折成尖銳細長的模樣,前端則撕開壹個豁口,通過這個豁口可以利用皮筋壹類的工具把紙箭彈射出去。
羅飛知道這絕不是壹個簡單的惡作劇,他彎腰將紙箭撿起來,然後將那張紙展開抹平。紙上果然寫有字。
羅飛略略地掃了壹遍,然後他微笑著把那張紙遞給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紙上的內容之後,又變得興奮起來,她大聲念道:“現在發生了壹件很有趣的事情——另壹名獲獎者從臺下送來了這張字條,上面寫的是:我不習慣和別人並列領獎。所以現在是加賽時間,請根據這張字條找到我在哪裏——”主持人的目光又從字條轉到了羅飛身上,“怎麽樣,羅飛,妳有興趣接受這場加賽嗎?”
現場觀眾也都紛紛激動地議論起來,他們在等待著羅飛的回應。
羅飛從主持人手裏接過話筒,他的目光往臺下掃了幾個來回之後,定在了某處,然後他優雅地說道:“孟蕓,第九排中間偏左的那個女孩。紫色的毛衣,長發披肩。”
隨著羅飛的話語,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著他說的那個位置找了過去。果然有個紫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裏,長發披肩,容貌秀麗,但眉宇間卻又隱隱透出颯爽的英姿。
女孩臉上露出不服氣的神色,她沒有起身反駁,顯然是默認了羅飛的推測。
“妳好像是猜對了!”主持人驚嘆道,“天哪,這麽快?妳能給大家講講妳的推測依據嗎?”
羅飛泰然壹笑,從主持人手裏拿回字條又重新折回紙箭的形狀,然後他將紙箭高高舉起:“字條是被折成紙箭發射上來的。這樣的紙箭射程最多十來米,所以我的尋找範圍可以縮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內。大賽結果是臨時宣布的,所以這支紙箭的制作和發射也是臨時起意的吧?制作者的發射工具只能是她隨身攜帶的某樣東西。會是什麽呢?什麽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眾人思考的過程中,羅飛已經給出了答案:“女孩的束發帶。”
現場壹陣恍然大悟的議論聲,有些思維敏捷者已經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羅飛則笑吟吟地看著臺下:“那個紫衣服的女孩,我上臺的時候看到妳的長發高高地綰在腦後,可當這支紙箭出現的時候,妳已是長發披肩。妳的束發帶此刻壹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著嘴不說話,沈默片刻之後,她高高舉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贊許的手勢。
加賽的結果已昭然若揭,全場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散場之後,羅飛和袁誌邦在禮堂門口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她的長發仍未綰起。
女孩主動走上前來,迫得羅飛停下了腳步。
“妳的觀察力很棒。”女孩說著恭維的話,眼神中卻是挑釁的神色,“妳能告訴我,我的束發帶是什麽樣的嗎?”
“帶子上有壹只蝴蝶,天藍色的蝴蝶。”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頭發綰起,束上了那根發帶,壹只天藍色的蝴蝶棲息在她的秀發上,靈動生姿。
雖然再次被羅飛準確地說中,可這次女孩卻得意地笑了起來。
“妳沒有贏,妳輸了。”她挑著眼睛說道。
羅飛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妳在臺上不可能看到我腦後的發帶。”女孩微微揚起頭,“妳能說出我發帶上的蝴蝶,只有壹種可能:妳在上臺之前就已經開始註意我了。”
羅飛臉上現出尷尬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所以妳能在那麽多人之間看出我發型的變化,並不是緣於驚人的觀察力,只是因為妳有壹顆萌動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話語中,羅飛的臉色越來越紅。
“哈哈。妳輸了,而且輸了兩場。”女孩歡快地笑了兩聲之後,轉身小跑著離去。
羅飛納悶地搖了搖腦袋,嘀咕著:“輸了兩場?這是什麽意思?”
“羅飛啊。”壹旁的袁誌邦此刻拍著他的肩膀,無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妳是個天才,可是在感情上,妳只是個小學生而已。”
羅飛自嘲地咧著嘴,他的目光追隨著女孩的背影。直到那只天藍色的蝴蝶跳躍翻飛,漸行漸遠,並最終消失在人叢中。
九時三十分。
刑警隊羈押室內。
韓灝壹直躺在那張簡易的木質板床上休養生息。他看起來睡著了,但他的思維並沒有停止轉動。
在積蓄體力的同時,他還要抓緊時間思考。
壹串腳步聲傳來,韓灝的耳廓輕輕地抽動了壹下。
尹劍出現在羈押室的門口。“把他帶出來吧。”他向值勤的幹警吩咐道。
幹警打開鐵門,來到韓灝的床邊。韓灝不等他招呼,自己壹挺身坐了起來。
“韓隊,咱們走吧。”幹警的語氣像是在和他商量壹般。
韓灝並不理他,起身沈著臉徑直向尹劍走去。
尹劍轉過頭不與韓灝的目光相對,他的神態多少有些局促。
“羅飛來了嗎?”韓灝冷冷地問了壹句。
“是的。”尹劍點點頭,“羅隊也會來。”
韓灝註意到對方稱謂上的變化,他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在見到羅飛之前。
當氣息平穩之後,韓灝率先邁開了腳步:“那我們就走吧!”他的步伐又大又快,尹劍等人連忙趕了幾步,這才緊跟在了他的身後。遠遠看去,走在最前面的韓灝完全不像是個被押解的嫌疑人,尹劍等人反倒似他的手下壹般。
從羈押室到提審室的這段路程韓灝最熟悉不過了。在經過辦公樓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
“我肚子不舒服,要上個廁所。”他轉身對尹劍說道。
尹劍微微皺了下眉頭:“剛才怎麽不去?”
“妳要我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蹲在同壹個廁所裏?讓那些我親手抓來的人看我的笑話?”韓灝憤怒地瞪視著尹劍,而後者很快便軟了下來,他沖隨行的幹警點點頭:“帶他去吧。”
壹樓大廳往左壹拐就是衛生間了。當壹行人進入的時候,衛生間裏壹個年輕的文職人員正在小解,他轉頭看清來人,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韓……韓隊?”
韓灝面無表情地擡起手,展示著那鋥亮的手銬,糾正道:“犯罪嫌疑人韓灝。”
年輕人忙不叠地把工具塞進褲襠,慌忙間未盡的尿漬染濕了前襟。看著他這番模樣,尹劍等人也倍覺尷尬,都不自覺地側過了臉。
等那年輕人離開之後,尹劍推開壹個隔間的門,招呼韓灝說:“抓緊時間吧。”
韓灝走到隔間內,他晃了晃胳膊:“按規矩來吧。”
尹劍點點頭,壹個幹警走上來,拿鑰匙打開韓灝右手上的銬環,然後鎖在了隔間內的鋼鐵水管上。這是刑警隊裏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號時,幹警會把他和衛生間裏的水管銬在壹起,自己則在外面等待。
這正是韓灝想要的效果。他對刑警隊的辦公樓實在太熟悉了,他知道壹樓衛生間的頂棚上有個八十公分見方的管網檢查口,從那裏鉆進去,便可以壹直通往辦公室後墻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壹個晚上,從這裏逃脫似乎是唯壹可行的計劃。當然這個計劃的實現還需要尹劍等人的配合和壹點點的運氣。
當韓灝看到尹劍帶著幹警退到衛生間外之後,他的心中壹陣狂喜。他迅速打開了胸前的掛墜,撕開兒子的照片,將藏匿其中的那段鐵絲取了出來。
手銬很快被打開,韓灝踩著水管攀上了隔間墻壁,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鉆進了管網通道,幾乎未發出任何的聲響。
運氣也在陪伴著他:在這個過程中,恰好沒有任何人來使用這個衛生間。
當在外等待的尹劍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示意幹警去裏面看看。後者來到衛生間內,見到那個隔間的門仍然反鎖著,他叫了兩聲:“韓隊,韓隊?好了沒有?”可是隔間內卻沒有回應。
幹警隱隱覺得不妙,他回到走廊裏,輕聲但急促地向尹劍匯報著:“好像有點不對!”
尹劍壹楞,他來到衛生間的隔間外,趴下身來向裏張望。從縫隙裏看不到人的雙腳,他的心立刻“噔”地沈了下去。
尹劍彈起身壹腳把隔間門踹開,裏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副手銬掛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搖晃著。
五分鐘後,羅飛來到了現場,他的臉色鐵青。他無法理解壹個在押的嫌疑犯竟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而那個人脫逃的時候,自己正在同壹幢樓的三層辦公室裏辦公!
羅飛的目光匆匆壹掃,便已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手銬是怎麽被打開的?”他轉過身看著尹劍,目光如電炬壹般。
尹劍慌張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妳們有沒有清過他身上的東西?!”羅飛壹連串地追問道。
尹劍身旁的幹警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不敢貿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尹劍壹眼。
羅飛捕捉到了這個細節,立刻皺起眉頭:“嗯?”
“只有……壹個掛墜。”尹劍硬著頭皮回答說,“裏面是他兒子的照片。”
羅飛的目光忽然跳了壹下,他彎下身從便池旁撿起了什麽。
“是這張嗎?”他把手指尖上的東西遞到了尹劍面前,那是壹張因撕扯而變得殘缺的照片,上面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韓灝的兒子。
尹劍當然認得,他也明白這張撕壞的照片意味著什麽。他面如死灰地點了點頭。
“同樣的錯誤,為什麽要犯第二次?”面對下屬的嚴重過錯,羅飛只是深深地嘆息了壹句,並不像以前韓灝那樣暴跳如雷地斥責。
可是尹劍卻感受到更加沈重的壓力,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幾乎要被壓垮了。
“我們必須盡快行動……”羅飛壹邊思索壹邊下達命令,“在車站碼頭發協查通告,監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沒有錢,沒有電話,應該跑不遠的。調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現在就去!”
尹劍神情茫然,似乎沒有聽到羅飛的話,直到後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壹下,他才驀然清醒過來,反問了壹句:“我嗎?”
在尹劍的腦子裏,他仍在等待著羅飛的處分。
“除了妳還有誰?”羅飛直視著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錯誤,需要妳自己去彌補。”
“是!”像是要發泄什麽似的,尹劍大吼了壹聲,他“啪”地敬了壹個禮,轉身快步離去。
看著小夥子的背影,羅飛再次嘆息了壹聲,這次卻是為自己而嘆。其實他早該想到尹劍可能成為韓灝賴以利用的棋子,卻沒有早做防範。在與Eumenides激戰的當口,又節外生出了這麽壹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羅飛也難免產生些許難以招架的感覺了。
下午十四時二十六分。
慕劍雲回到了刑警隊,她立刻前往羅飛的辦公室匯報相關工作。
“女孩現在的精神狀況已經穩定了許多。不過對案發時的很多細節她都記不清了,對於遭受過極度的緊張和驚嚇的人來說,這也是正常的現象。”女講師的語氣有些遺憾。
“那就直接說說妳的發現吧。”羅飛卻看出對方還有壹些“好料”藏著沒說。
慕劍雲微微壹笑:“為什麽那個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單’卻活了下來?這個問題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過逼迫吳寅午砍手,激發出後者作為老師的勇氣和責任感,而女孩對自己、對他人、甚至對待人生的態度也因為此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壹種新生。Eumenides離開之前對女孩說過‘妳已經死過壹次’,類似於這樣的話。所以Eumenides並沒有放棄刑罰,而是以另外壹種方式完成了它。”
“嗯……”羅飛品味了壹會,“這倒與他以往的風格有些區別呢。”
“妳不要忘了,這是新的Eumenides第壹次獨立作案。”慕劍雲提醒羅飛,“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這種風格的改變體現了新Eumenides與袁誌邦之間某種性格和思路上的差異——在他的懲罰過程中,開始出現了救贖的思想。比如這起案件,事實上體現了他對師道救贖的某種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羅飛贊許道,“辛苦妳了,妳可以先去休息壹下,晚上我們壹起去醫院,看看從吳寅午那裏還能找出什麽線索。他是成年人,又沒有受到死亡威脅,精神狀況應該比那女孩要好壹些。”
慕劍雲卻搖搖頭:“這倒很難說……”
“怎麽講?”
“從我了解到的狀況看,吳寅午是個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這次的事件對他可能會有兩個方面的影響。或者真的讓他戰勝自我,性格上獲得壹個堅強的飛躍;但也有可能讓他活得更加自卑——因為他會認為前兩個學生的死亡他沒能盡到應有的保護義務。如果出現後壹種情況,那我們的工作就會麻煩許多……”說到這裏,慕劍雲忽然話鋒壹轉,“哎,尹劍呢?和吳寅午那邊聯系不是他的任務嗎?”
“嘿。”羅飛苦笑了壹聲,“妳還不知道吧?韓灝跑了!”
“什麽?”慕劍雲愕然瞪大了壹雙秀眼。
“尹劍正在帶人組織搜捕。我之前也壹直在忙著指揮這件事情。”羅飛用手揉著腦殼,顯得有些疲倦,“——到現在還沒有什麽進展。時間拖得長了,我擔心韓灝跑出省城,這事情就難辦了。”
慕劍雲略壹沈思,笑著勸道:“這個妳倒不用擔心,韓灝是不會跑出去的。”
“嗯?”羅飛挑起眉頭看著對方,“為什麽?”
“因為Eumenides還在這裏。韓灝是個睚眥必報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這麽慘,他怎麽會輕易離去?”
羅飛暗暗點頭,認同了對方的判斷。
“我建議妳盯住韓灝的家人。”慕劍雲又進壹步分析說,“因為韓灝並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繼續留在省城,壹定會忍不住和關心的家人見面。”
這句話像是點醒了羅飛,他微微瞇起眼睛,自言自語道:“是的……尤其是他那個寶貝兒子……”
下午十六時零九分。
省城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
這裏也許算得上是整個省城公安系統內最冷僻的衙門了,它的辦公地點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內,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檔案館的東南角。檔案中心第壹線的管理人員很多都不屬於公安系統的正式職工,他們只是合同制工作人員,用以前的話來講,叫做“臨時工”。朱曉姿就是其中之壹。
朱曉姿當年還是托人找到了這樣壹份工作,不過她現在卻有些後悔了。作為壹個女孩,她當時對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閑”壹點,可她上崗之後才發現,這工作實在又太過“清閑”了。
此刻她正坐在檔案室的入口處,無聊地修弄著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面前雖然有壹臺電腦,但那是用來進行檔案管理的,不能上網,也不能玩遊戲。
大多數情況下,朱曉姿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著,這種情況對於壹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來說太可怕了,她好幾次想換個工作,無奈中間還礙著人情,難以開口。
眼前忽然被什麽東西遮住了光亮。朱曉姿擡起頭,只見桌子對面已多了壹名男子。
“呵,妳可真是嚇了我壹跳。”朱曉姿有些誇張地叫起來,“妳是飄過來的啊?壹點聲音也沒有!”
男子微微皺著眉頭,好像身體不太舒服的樣子。他拿著壹塊手帕捂在嘴上,先咳嗽了兩聲,這才沙著嗓子說道:“這個地方是要保持安靜的吧……所以我盡量走得很輕。”
說話間,他轉頭向著不遠處的大廳入口處看去,那裏豎著壹張“肅靜”的告示牌,旁邊則守著兩個儀態威嚴的警衛。
“感冒啦?”朱曉姿壹邊問,壹邊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會意,連忙騰出壹只手摸出證件遞了過來。
那是壹張公安系統內的電子卡,讀卡器顯示來人是東城分局刑警隊的徐戰昆警官。朱曉姿擡起頭,想比對壹下來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卻突然打出壹個噴嚏來,雖然有手帕遮擋,但朱曉姿似乎還是感覺到被唾沫星濺在了臉上。她立刻現出了非常明顯的厭惡表情。
“對不起!”男子匆忙道了個歉,把身體轉到壹邊,跟著又打了壹個更響的。
“進去吧。”朱曉姿把電子卡扔出來,催促似的揮了揮手。這幾天降溫,流行性感冒爆發,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進了檔案區,十分鐘後他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壹疊檔案袋。
“這些資料請幫我復印壹下,謝謝。”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說道,按照規定,館裏的檔案不能外借。要想帶走閱讀,只能采用復印的方式。
十幾份檔案總共有好幾百頁的資料。在朱曉姿操作的時候,男子很自覺地遠遠退在了壹邊。
全部工作完成之後,朱曉姿把那沓厚厚的資料和壹份明細單壹同推到了桌邊:“復印費七十九元,請妳在這張明細單上簽個字。”
男子先交了錢,然後拿筆在明細單上簽下了他的名字:徐戰昆,他畫寫得非常認真。
朱曉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壹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標準的仿宋體來簽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來的壹樣。
不過她並沒有多想什麽,在她把明細單折起收好的時候,那男子已經抱著找到的資料快步離開了檔案館。
“又要開始無聊了。”朱曉姿暗暗嘀咕了壹句,然後她找到壹塊抹布,將男子剛才接觸到的地方細細地擦了壹遍,似乎這樣便能去除掉那些討厭的感冒病菌。
羅飛本來計劃晚上要和慕劍雲壹同去醫院探訪吳寅午,可現在這個計劃不得不改變了。因為從曾日華那裏傳來了更加急迫的線索。
情況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點多鐘,東城公安分局刑警隊徐戰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訪案情時,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偷襲。據事後分析,襲擊者從背後使用鎮靜類藥物三唑侖致徐戰昆短暫昏迷。後者醒來後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當時認為這次襲擊和他正在執行的任務有關。大約十八時,徐戰昆回單位食堂吃飯,發現自己的電子警官卡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盜取自己的電子卡。於是他和曾日華負責的網絡處取得聯系,查詢了這張電子卡的使用記錄。記錄顯示持卡人從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偵資料。曾日華的手下隨後在檔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簽名,正是這個奇特的簽名讓曾日華大吃壹驚。
如同印刷壹般的仿宋體,讓警方毫無分析筆跡的可能——這正是Eumenides的慣用風格!
羅飛和曾日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檔案管理中心。在那裏他們與事件當事人徐戰昆和朱曉姿分別進行了交談。
因為徐戰昆是在僻靜處被人從身後突襲,所以他基本無法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線索;而朱曉姿只能說出作案男子身形較為高大,卻無法描述對方的容貌,因為對方始終用壹塊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個面龐。
“他有沒有戴手套?”曾日華在聽完朱曉姿的敘述後便問了壹句。
“好像沒有……”朱曉姿想了壹會,又肯定地點點頭,“沒有!”
“那他會留下指紋的!”曾日華興奮地叫起來,“他用過的那支筆呢?”
朱曉姿指了指,筆就在電腦顯示器的旁邊。
“快,快收起來。”曾日華看著羅飛,他不是刑偵人員,並不會攜帶證物袋壹類的用具。
羅飛掏出壹個袋子遞給他:“妳有興趣就收吧,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意義。”
曾日華的熱情被涼水澆滅,他沮喪地看著羅飛。
“隱藏指紋的方式有很多種,並不壹定非要戴手套。”羅飛見曾日華的眼睛瞪得溜圓,於是又進壹步解釋說,“最簡單又最無形的莫過於在手掌內側抹上壹層膠水。所以忘了指紋的事情吧——對於Eumenides這樣的對手,我們根本不用指望他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好吧……這方面妳的確是專家……”曾日華悻悻地撓了撓頭,轉了話題道,“那就趕緊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檔案資料吧,我們得知道那個家夥下壹步想幹什麽。”
羅飛點點頭,這才是正確的思路。他把壹疊檔案抱在了手中,然後吩咐道:“妳立刻通知專案組所有成員,壹小時之後集中開會!”
晚二十時四十六分。
專案組的成員們再次聚到了壹起,他們輪流翻看著羅飛剛剛帶回來的那些檔案資料。
尹劍是最後壹個到達會議室的,他看起來焦躁而疲憊。整整壹天,他都在忙著追尋韓灝的下落,而這種追尋顯然還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
“現在什麽情況?”羅飛已經預先看完了那些資料,所以他有時間和尹劍討論壹些別的事情。
“中午的時候,牛角河邊發生了壹起劫案。報案者是壹對情侶,從他們的描述來看,作案人正是韓灝。”這是尹劍到目前為止唯壹獲得的線索了。
羅飛並沒有顯出特別興奮的表情,他早已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韓灝逃離的時候身無分文,他也清楚警方肯定會監控自己的家人朋友,所以盜竊或者搶劫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搶到多少錢?”羅飛對這個比較關心,他需要判斷這次搶劫能讓對方維持多久。
“六百多塊。另外他還搶走了男事主的外套,應該會用來改變自己的裝束,我已經把這件外套的特征加在了協查通報裏。”
“趕緊去掉吧。”羅飛立刻打斷了尹劍的話語,“他手上已經有了六百多的現金,改變裝束的選擇太多了。搶走這件外套只是個幌子,他想迷惑我們。”
尹劍連忙拿出電話把這件事情落實了下去。
Eumenides這次壹共取走了十三份檔案,眾人花了約二十分鐘的時間將這些檔案匆匆地瀏覽了壹遍。羅飛看差不多了,便問大家:“妳們覺得怎麽樣?”
“看不出什麽名堂。”慕劍雲率先搖了搖頭,“毫無規律可言。”
這是所有人共同的觀點。這十三份刑偵檔案分屬十三起案件,從案件類型看,大到殺人,小到盜竊;從案發時間看,遠到幾十年前的,近到壹兩年間的;從犯罪嫌疑人來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已經伏法,有的尚在監獄服刑;從偵辦單位來看,省城的多個分局都有涉及,總之無論從哪個方面都找不到這十三起案件有什麽共同點。
“他到底想幹什麽呢?”特警隊的柳松也納悶得很,“這些都是偵辦完畢的案件,罪犯都已經得到了懲罰,他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找這些資料幹什麽?”
這確實令人感到不解。在片刻的沈寂之後,曾日華說道:“也許不是針對那些罪犯去的……他只是在查詢某件事情?”
慕劍雲立刻接過去:“我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事情會牽涉到這麽多毫無規律的案件。”
曾日華咧咧嘴,無言以對。
而早已深思熟慮過的羅飛終於在此刻開口了。
“沒有規律其實也是壹種規律。”他頗有蘊義地說道。
眾人壹楞,同時像是都略有所悟。而曾日華的思維最快,拍著手說道:“是的。沒有規律正是Eumenides想要達到的目的。他在迷惑我們!只有壹份檔案是他在尋找的,其他十二份都是障眼的幌子,就像韓灝搶去的那件外套壹樣!”
曾日華說這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在默默點頭。他們其實也想到了這壹層,只是被對方先說出來罷了。
“所以那壹份檔案就很關鍵了。”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慕劍雲好像都很喜歡接曾日華的話頭,“Eumenides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尋找,而且又苦心積慮想要迷惑警方的視線,那檔案裏壹定藏著什麽非常重要的信息!”
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柳松苦惱地攤著手,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可我們怎麽知道是這十三份裏的哪壹份呢?”
羅飛兩只手叉在壹起,大拇指互相繞著圈圈。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似乎已經有了壹些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