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事之初，星月湖大營集中了營內所有法師，占據天時，同時投入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只放了三個營留守江州。程宗揚所屬的壹團，由臧修和吳戰威分別帶領壹營和直屬營參戰。二團由郭盛和月霜各帶壹個營，侯玄則親自帶領三團的兩個營在戰場之外戒備。
　　相比於星月湖大營布置的周密，宋軍在暴雨中喪失了所有的鬥誌。雙方略壹接觸，便毫不意外地全軍雪崩，甚至連壹次像樣的反擊都沒有組織起來。隨著郭盛帶領的二團直屬營和壹支黑衣軍同時出現在宋軍前方，戰局已經無法扭轉。唯壹的問題就是這千余名賊寇如何把數百輛裝滿輜重的車輛拖走。
　　就在這時，暴雨中傳來壹陣低沈的咆哮聲，逃奔的宋軍驚恐地發現，壹排堡壘般的黑影出現在戰場上，而且還在以不遜於戰馬的速度向前移動。
　　遠古巨獸般的猛獁象陸續抵達戰場，它們彎曲的長牙彎刀般向前伸出，長鼻昂起，巨大的頭顱宛如巖石。它們頭顱後方與背部相接處有壹個明顯的凹陷，來自荊溪的女馭手坐在上面，頭頂撐著亭子般的紙傘，宛如持戟的女武神。
　　暴雨止歇，陽光穿透烏雲，灑在戰場上。潰散的宋軍已經無影無蹤，只留下遍地的甲胄、兵器、鞋子、軍旗，還有數百輛盛滿輜重的大車。擊潰宋軍容易，運走這些物資卻成了麻煩——並不是運力不足，有荊溪人猛獁戰隊在，打掃戰場的任務變得輕松而迅速——而是武二爺有話要說。
　　“這是我的！”武二郎壹樣壹樣指著，“我的！我的！我的……”然後他大手壹揮，“這些全都運到二爺房裏去！”
　　吳戰威咧了咧嘴，武二這廝也真夠不要臉的，壹揮手就要了壹半的戰利品。
　　易彪沒有在意二爺搶東西的可憎嘴臉，他擦凈臉上的泥點，然後摘下頸中的號角，雙手捧起，朗聲道：“多謝荊溪的朋友援手。”
　　跨在猛獁背上的荊溪女子微微壹笑，拍了拍生著長毛的猛獁背，猛獁揚起長鼻，用人手壹樣靈巧的動作夾住號角，遞到主人手中。
　　吳戰威與吳三桂在後面擠眉弄眼，吳戰威小聲道：“彪子行啊，在建康有鸝兒，在江州又勾搭上壹個，還沒辦事呢，妻妾都有了。”
　　“要不妳也納壹個？”吳三桂道：“我看嫂子也是個心寬的人，想來不會呷這種飛醋。”
　　“打住！這話可千萬別讓翠煙聽見！”
　　吳三桂揶揄道：“看不出吳大哥還是個怕老婆的。”
　　“胡說！她有身子，我是讓著她！”吳戰威趕緊轉開話題，“咦？那邊那位兄弟，看著有點面熟啊，侯爺的人？”
　　吳三桂打眼壹看，叫道：“老石！”說著過去摟住那名黑衣人首領的肩，朝他胸口擂了壹拳，熟絡地聊了起來。
　　月霜沒有理睬武二郎劃的圈子，冷著臉道：“所有繳獲壹律入庫。運走！”
　　“誰敢動！”武二郎叫道：“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二爺占的有股份！這壹半都是我的！”
　　“無賴！”秋少君怒喝壹聲，然後壹臉無辜地指指月霜，“我是替月姑娘說的。”
　　“臭小子！再說聲試試！”武二郎吼道：“瞧二爺不打扁妳的嘴！”
　　“他說的沒錯！”月霜氣得玉臉發白，厲聲道：“妳就是個無賴！”
　　“嘿！妳這丫頭——”武二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剛才與吳三桂寒暄的那名黑衣人首領過來施了壹禮，用公事公辦的口氣道：“我家侯爺說了，這次近衛隊出兵，我們侯爺只要四成。待我們清點之後，剩下六成歸妳們所有。”
　　蕭遙逸也壹同跟來，其他人身上滿是泥汙，他卻是華服簇新，別說泥點，身上連壹個雨點都沒有——全靠了那張俊臉，小侯爺是坐在猛獁背上來的。
　　這會兒聽到雙方的叫嚷，蕭遙逸頭壹個按捺不住，他壹腳踩住車軸，袖子挽到肘上，巴掌拍得大車“梆梆”響，叫道：“欺負人是不是！這個要壹半，那個要四成，給我們留壹成？”
　　“六成。”黑衣人首領道：“我們侯爺只要四成，剩下六成妳們怎麽分，不關我的事。便是不給二爺留壹文，也是妳們的本事。”
　　武二郎吼道：“誰敢拿二爺壹文錢試試！”
　　剛才還並肩作戰的星月湖大營、武二郎和鴆羽殤侯的近衛隊三方吵成壹片，讓吳戰威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按說他們也是星月湖大營的人，應該站在蕭少校壹邊，可是對面站著要錢不要臉的無賴英雄武二爺，還有隨隨便便就要人命的老毒物的近衛隊，吳戰威和易彪掂掂自己的份量，都覺得眼下還不到仗義的時候。
　　武二郎橫眉豎眼，張開大手把生滿胸毛的胸脯拍得山響，“妳們滿世界打聽打聽！二爺是不是好欺負的！”
　　蕭遙逸吼道：“我們星月湖大營自打跟著嶽帥，只有占別人便宜的份！誰敢占老子的便宜試試！張嘴就是四成、壹半！還真敢開牙！”
　　黑衣人首領抱著肩道：“蕭刺史，分成的事暫且不說。前些日子有人亂改我們侯爺的旗號，這筆賬是不是該算算了？”
　　蕭遙逸拍著大車道：“武二！是不是妳幹的！”
　　“嘿！二爺不發威，讓妳們當病貓了！這麽大的屎盆子都往二爺頭上扣！”
　　黑衣人首領擡手將壹柄單刀剁到車上，惡狠狠道：“冤有頭！債有主！是爺兒們的就別縮頭當烏龜！”
　　蕭遙逸吼道：“有理說理！妳憑什麽罵二爺是烏龜！”
　　黑衣人首領張口欲罵，被吳三桂拉住，“老石！老石！有話好好說！”
　　眾人正吵得不可開交，壹個聲音傳來，雖然不高，卻把眾人的吵鬧都壓了下去，“怎麽了？”
　　眾人分開壹條通道，侯玄跨在戰馬上，像剛睡醒壹樣瞇著眼，懶洋洋過來。
　　蕭遙逸壹怔，把吵嚷的事扔到壹邊，先問道：“選鋒營呢？”
　　“沒見著。”侯玄摘下軍帽，壹手扇著風，去著潮氣，帶著壹絲無奈的表情道：“妳猜我遇到誰了？”
　　蕭遙逸皺起眉，“謝幼度？這小子有膽子趕過來打落水狗？不怕把王老頭氣死？”
　　“北府兵沒動靜，”侯玄摸了摸脖子，“我是見著蕭侯爺了。”
　　蕭遙逸張大嘴巴，“我爹？”
　　侯玄嘆了口氣，“咱們兄弟還是嫩啊。蕭伯父早兩天就帶人馬過了江，趁著大雨，換了軍服，打出捧日軍的旗號，兵不血刃就把烈山營地搶了個凈光——真是凈光，那些寧州兵把鍋都搶走了。”
　　蕭遙逸怔了半晌，“我爹也窮了啊？”
　　“靠兩州之地打到現在，不窮才見鬼。”侯玄道：“咱們也快揭不開鍋了，幸好有這批輜重——”“二爺的東西！誰敢動！”
　　黑衣人首領道：“侯爺千裏來援，只取四成已經很仁義了。”
　　侯玄“啪”的把帽子扣上，正要開口，月霜卻冷冰冰說道：“石敬瑭！殤侯的近衛隊說好每次出擊按人拿錢，按著雇傭兵的例子，既然拿過錢，戰利品的分配權就該歸我們所有。”不等石敬瑭辯解，月霜便接著道：“只要把這批輜重運回江州，近衛隊壹律拿雙倍的俸，另加壹成的戰利品折現。”
　　石敬瑭衡量了壹下，這樣雖然少了點，可輜重拿到手也要折現，總不能讓侯爺背著去趕路。這些輜重壹大半都是軍械，在江州除了星月湖大營，也沒有第二家敢收，算下來也差不了太多。盤算壹遍，石敬瑭哼了壹聲，算是默認。
　　對殤侯的近衛隊作出讓步，月霜轉身面對武二郎，毫不客氣地說道：“這壹仗不是盤江程氏那個破公司的生意，妳的股份向姓程的要去！”
　　武二郎抹了抹胸毛上的雨水，有意無意地亮出手臂上誇張的肌肉，壹臉蠻橫地說道：“二爺出了這麽大力氣，妳說沒有就沒有！”
　　“我們星月湖大營、殤侯的近衛隊，還有荊溪的姊妹們，誰沒有出力？憑什麽妳開口就要壹半？”
　　侯玄翻身下馬，往月霜身後壹站，粗聲大氣地說道：“大小姐說得在理！”
　　蕭遙逸也湊過來，笑嘻嘻道：“沒錯，就是這個理。”
　　武二郎狠啐壹口，比出兩根手指，口沫橫飛地說道：“三成！妳們壹份，殤老頭壹份，二爺壹份！不多吧！”
　　身後傳來壹個冷幽幽的聲音，“多。”
　　斯明信坐在大車的把手上，用他的翼鉤剔著指甲，頭也不擡地說道。
　　另壹側，盧景的白眼都快翻成瞎子了，壹副目中無人的模樣瞪著武二郎，煞有其事地說道：“讓我說，壹成都多。”
　　武二郎吼道：“二爺占的有股份！”
　　“按股算？好啊。”月霜擡手壹指，“參加戰鬥的，每人算壹股，我們星月湖大營壹千八百股比妳的壹股怎麽樣？”
　　崔茂壹手拎著他的混元錘，壹手拿著酒壺灌了壹口，“有道理。”
　　除了坐鎮江州的孟非卿和王韜，星月湖大營天駟、雲驂、幻駒、青騅、玄騏五駿齊聚，後面的臧修、郭盛、魯子印等人也圍過來，抱著肩立在月霜身後，再加上外圍的星月湖軍士，沒有壹千也有八百。
　　這些軍士都是身經百戰的壯漢，從頭數到尾都沒有壹個善茬，這會兒壹個個臉色不善，目露兇光，眼見著只要月霜壹聲令下，就是石頭也敢擠出油來。
　　武二郎終於急了眼，大吼道：“仗著人多欺負人啊！這些東西誰都別動！我找孟老大評理去！”
　　說罷武二郎邁開大步，順手還卷了壹副上好的精甲，夾在腋下，頭也不回地朝江州奔去。
　　望著武二郎的背影，月霜第壹個忍不住笑出來，接著眾人放聲大笑。
　　武二爺脾氣雖然死臭，為人又兇又橫又無賴，至少有壹點好處：識時務，起碼的眼力價還是有的——這壹點就比秋小子強。
　　此役過後，烈山以西再沒有成建制的宋軍，壓在眾人心頭的陰霾壹掃而空，每個人心情都輕松起來。
　　以壹城之力，讓大宋傾國之兵折戟而歸，無論在戰場內外，星月湖大營都以鐵壹般的戰績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從今往後，星月湖大營的戰旗終於能堂堂正正地在陽光下飄揚。
　　月霜指著大車道：“這壹車輜重算是武二的。他雖然是個臭無賴，這些天也出了不少力氣。剩下的全部運回江州。”
　　侯玄雙足壹並，挺起胸膛向月霜敬了壹禮，高聲道：“是！”
　　斯明信、盧景、崔茂、蕭遙逸也各自敬禮，齊聲道：“是！”
　　月霜微微壹愕，隨即玉臉掠過壹抹激動的紅色，她沈著地向眾人點了點頭，然後道：“回師！”
　　來自星月湖大營的軍士齊聲應諾，眾人壹起動手，迅速將散亂的輜重車輛集中起來，分別系上馱帶，掛在猛獁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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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荊溪人的猛獁戰隊將載滿輜重的車輛拖回江州時，程宗揚正在為紙鈔的事頭痛。沒有宋國朝廷的支持，小額紙鈔的發行慘不忍睹，整整兩天，程氏錢莊兌換紙鈔的鋪面連鬼影都沒有壹個。
　　“以紙易金，非是壹日之功，家主也不必憂慮。”林清浦勸道。
　　程宗揚放下賬簿，笑道：“清浦兄，妳比我還小兩歲吧，怎麽壹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天生的少年老成啊。”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林清浦道：“敝宗所習多涉機密，清浦入門時，各位師長便屢屢教誨。”
　　程宗揚站起身，壹邊散步壹邊好奇地問道：“妳們影月宗弟子有從軍的，有從商的，而且都涉及各行機密，那不成了天下最大的情報組織？”
　　“若是如此，敝宗早被攻滅多次，哪裏還能延續到現在？”林清浦道：“公子也許不知，上古之時，傳習影月之術者遠非我敝宗壹支。但流傳至今日者，唯有敝宗而已。”
　　程宗揚笑道：“難道妳們有什麽保命的秘訣？”
　　“無他，敝宗秘訣唯有八字：專於道術，不涉世務。”林清浦道：“我影月宗弟子壹旦出師，便與宗門無關。無論生死榮辱，宗門都不聞不問。留於宗門傳承道統的師長，則絲毫不涉及外務。”
　　“等等！”程宗揚急忙道：“妳出師了嗎？”
　　林清浦壹笑，“在下赴筠州之前，剛正式辭別師門。”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走南荒的時候妳還是學徒啊。”
　　“若非靈飛鏡與敝宗關系甚深，清浦也不會以弟子的身份受聘雲氏。”林清浦道：“縱然有此禁令，六朝對敝宗疑忌尚存，諸國朝廷極少任用敝宗門人。”
　　“我說呢，這麽方便的法子，宋國怎麽不用來調兵傳令呢？各國朝廷這麽小心，未免有點因噎廢食。”
　　“對諸國朝廷是防微杜漸，對我影月宗則是存續之機。”
　　程宗揚想了壹會兒，“果然是用不得。如果六朝都用影月宗法師，壹旦妳們勾起手來，整個天下都成妳們的囊中之物了。”
　　林清浦的笑容中半是驕傲半是無奈，“正是如此。”
　　程宗揚笑道：“聽說今天金明池對外開放，反正沒什麽活可幹，咱們叫上會之、馮大法還有師師姑娘，壹起看熱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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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論市面繁華，臨安還在建康之上。禦街兩側各色店鋪鱗次櫛比，滿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比起同樣商業氣息十足的晴州，臨安則更多了幾分市民色彩，至少街旁各種各樣的雜耍，就是晴州街頭不多見的。
　　程宗揚本來想乘車前去，但壹看街上浩浩蕩蕩的人流，立刻就打消了主意，老老實實安步當車。
　　他穿了壹身臨安正時興的寶藍綢衣，打扮成壹個半文半商的公子哥兒模樣。
　　秦檜、馮源和林清浦都是伴當打扮。後面兩個膀大腰圓的獸蠻武士戴著鬥笠，壹行人熱熱鬧鬧上街。
　　李師師穿著壹襲素白的衣衫，鬢側簪了壹朵海棠，雖然脂粉不施，卻自然而然流露出壹番風流韻致，引來不少艷羨的目光。
　　禦街兩旁攤鋪雜陳，除了飲食漿餅，水陸百貨，中間還有不少拋丸、吞火、走繩、頂球的藝人，讓市面愈發顯得熱鬧。
　　“聽說臨安百姓不分老幼，都會兩手雜耍。”馮源興致勃勃地說道。
　　來臨安雖然有些日子，但先是薛延山遇襲，後來又躲在翠微園搞手雷，馮源壹直忙裏忙外，還沒有好好逛過臨安的街市，這會兒看得眼花繚亂，只恨兩只眼睛不夠用。
　　林清浦也看得開心，邊走邊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臨安人怎麽喜歡學雜耍呢？”
　　馮源大度地說道：“論法術妳比我強點兒，論見識，妳可就不如我了。學文三年壹考，壹次取中三百來人，算下來壹百年才取中萬把人，這還是整個宋國，臨安壹城就不下四十萬戶，都學文連西北風也沒得喝。學武更不行了，自古窮文富武，習武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壹般人家哪裏拿得起錢？算下來還是學雜耍最經濟。有壹門手藝，到哪兒都餓不死，遇上逢年過節，更是賺得盆滿缽滿，運氣好些，幾日時間就把壹年的吃穿都掙下來了……”
　　馮源說得高興，程宗揚卻在壹處攤位前停了下來。那攤位也不甚出奇，只放了只木盆，盆裏養著幾十條紅、黃、黑、白不同顏色的金魚。
　　程宗揚回頭道：“這裏有賣金魚的，師師，給妳買幾條回去養吧。”
　　李師師抿嘴壹笑，“妳便是想買，人家也不肯賣——這是馴好的魚舞。攤主卻是賣糖的。”
　　“跳舞的魚？”程宗揚來了興趣，“跳壹個看看！”
　　壹看生意上門，攤主打起精神，拿著壹支小木槌，壹邊發出富於韻律的吆喝聲，壹邊在木盆邊緣輕輕敲擊。盆裏的金魚聞聲而動，按照顏色分成不同隊型。
　　隨著木槌輕擊，壹群群小魚或東或西，時分時聚，就像有人驅使壹樣靈巧自如。
　　程宗揚嘀咕道：這些金魚肚子裏不會裝磁石了吧？
　　正看得有趣，攤主忽然壹聲吆喝，幾十條金魚同時往水下壹鉆，只有魚尾在水上撥動。
　　攤主往水裏扔了把東西，等金魚再次露出水面，程宗揚禁不住撫掌叫絕。那攤主扔的卻是壹把指甲蓋大小的面具，上面畫著各色人物，有文臣有武將，還有保鏢、仕女、小販……形形色色不壹而足。那些金魚鉆出來，每條魚都戴了只小面具，隨著攤頭的敲擊，金魚咬著面具下的環扣，搖頭擺尾地在盆中魚貫遊動，就像勾欄裏唱戲的演員壹樣。
　　以程宗揚見慣現代娛樂業的目光，也不禁大開眼界，意猶未盡之余，主動掏腰包遞了壹個銀銖過去——除了在外充場面的情況，私下裏程宗揚壹直堅持自己帶錢付款，說壹聲“賞”，自然有隨從拿錢打賞這種事雖然有派頭，但程宗揚下意識地擔心自己做得久了，會真以老爺主子自居。
　　李師師這些天也見慣了他私底下的親力親為，不像第壹次看到他自己拿碗打飯，甚至還順手給秦檜多盛壹碗時那樣驚訝。她接過攤主遞來的糖，先給馮源、秦檜等人分過，才遞給程宗揚。
　　程宗揚順勢在她白嫩的指上摸過，挨了壹個白眼，才笑嘻嘻嘗了壹塊，然後把剩下的遞給金兀術和豹子頭，笑道：“嘗嘗。”
　　壹個銀銖的糖塊著實不少，金兀術和豹子頭兩人壹分，壹把倒進嘴裏，吃炒豆壹樣嚼了幹凈，壹邊吃壹邊煞有其事地點著頭。
　　離宮城愈近，人流越多，這壹段路已經看不到兩天前失火的慘狀，被大火焚燒過的廢墟都用帷幕遮住，臨安府也在城外設了草棚，安置受災的民眾。秦檜當日搶購的磚瓦木料正以三倍甚至五倍的價格陸續出售，具體的賬目還沒有出來，但大賺壹筆肯定是跑不了的。
　　似乎整個臨安的市民都匯聚到通往金明池的禦街，路旁臨時搭建的鋪位、雜耍攤子也越來越多。各色糕點、茶水、酒漿、零食的鋪位琳瑯滿目，香氣撲鼻。
　　單是餅點就有芝麻的胡餅，夾肉的群仙炙，甜品口味的糖油餅，外觀精美的蓮花肉餅……讓程宗揚想起初到五原城時，自己把情趣內衣抵進當鋪，才換了幾個銅子，買了餅吃的慘狀。
　　程宗揚擠進人群，拿出錢銖道：“壹樣來壹個！”
　　“好咧！”攤主拿起紙袋，利落地裝上餅點。
　　不壹會兒，大夥兒便壹人捧著壹只糕餅邊走邊吃。李師師壹小口壹小口吃得秀氣，秦檜慢悠悠吃得斯文，馮源壹邊吃壹邊喊熱，林清浦是把餅撕碎，先看仔細才小心吃壹口。壹堆十幾個餅，程宗揚三口兩口吃完算是快的，但最快的要屬金兀術和豹子頭，青面獸受了點內傷，在錢莊留守，沒跟來湊熱鬧，這兩個獸蠻大漢壹張嘴就是兩塊餅，喉嚨就跟石磨壹樣，下面連著無底洞，不管什麽東西，塞進去就無影無蹤。
　　“同州爛蒸羊羔！”
　　“倉山杏酪嘍……”
　　“甘豆湯、鹿梨漿……”
　　“舞陽撥心面……”
　　“蒸子鵝、槐芽糝……”
　　“紫蘇飲、荔枝膏水、木瓜汁……”
　　路邊叫賣聲此起彼伏，馮源跑過去買了幾大杯雪泡水，大夥壹人拿了壹杯，站著看了會兒雜耍。
　　這壹帶多是調弄蟲蟻的攤位，耍猴的，訓練螞蟻打仗的，狗熊翻跟頭的，烏龜翻身的，最讓程宗揚叫好的，是壹頭老驢跳的柘枝舞。
　　“幹！”程宗揚佩服地說道：“這驢跳得比小侯爺還好看些！”
　　秦檜道：“公子此言差矣，若小侯爺身有四足，當可把此驢比將下去。”
　　“奸臣兄，要不妳也跳壹個？”
　　秦檜思忖著道：“歌舞非秦某所長，下棋倒可略試壹二。”
　　程宗揚哈哈大笑，剛才他們還看了場棋耍，對弈雙方是壹只五彩鸚鵡和壹只灰撲撲的大烏鴉。兩只鳥各據壹枝，叼著棋子在棋盤上妳來我往，精彩紛呈。攤主還開了盤口，任由行人對弈，鸚鵡的賭註是壹比五，烏鴉是壹比十。林清浦看得興起，花了二十銅銖下了壹局，竟然還輸給了烏鴉，讓大夥好壹通奚落。
　　壹路走了差不多壹個時辰，眾人才趕到金明池。按照慣例，宋國每年三月十八日在金明池舉行水賽，軍民壹同爭奪錦標，同時縱都人遊賞。前兩日臨安剛遭受大火，朝議本來準備取消今年的金明池爭標，送呈禦覽時，宋主卻欽定照常進行。雖然有粉飾太平的成份，但正投了臨安人所好，即使剛遭火災，仍然興致不減。
　　金明池長近七裏，湖岸遍植柳樹，正值春日勝景，湖畔綠柳如煙，岸上士女如雲。金明池正中，是壹座富麗堂皇的水殿，由拱橋與岸上相連。往年宋主都在殿中觀看水軍操演和爭標之賽，以示與民同樂。今年殿外也泊了禦舟，但隔著數裏的距離，也看不清哪位是宋主。
　　程宗揚等人在路上看雜耍耽誤了，趕到金明池，水虎翼軍的操演已經結束，但真正的重頭戲剛剛開始。
　　遠遠能看到湖中插著壹支的竹竿，露出水面丈許，上面纏滿七彩的錦帶，竿頂還放著壹只銀碗，這便是用來爭奪的錦標。
　　六條紮成龍舟式樣的彩船如飛而至，船尾的鼓手奮力擂鼓，兩排槳手擊揖而行，浪花四濺中，能看到每支船上都搭著壹座兩丈高的木架，木架下懸著長鏈橫板，卻是設在船上的秋千。
　　彩船飛馳間，每條船上都有壹名少年登上秋千，在船上高高蕩起，作出種種驚險之極的動作。岸旁的遊人高聲歡呼，為槳手和蕩秋千的少年加油助威。
　　壹條紅色的龍舟首先劃進錦標周圍設的圈子，水秋千上的少年也正好蕩到最高點，他雙足壹蹬，張開雙臂，大雁般從秋千上飛起，在空中抱住雙膝，車輪般接連翻了幾個跟頭，然後筆直落入水中。
　　岸旁萬頭攢動，看著那少年鉆出水面，遊魚般劃向錦標，頓時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那少年手足並用，猿猴般攀到竿上，以壹個魁星踢鬥的花巧動作取下銀碗，然後單足踏住竿頂，雙手穩穩捧住。岸上爆發壹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許多少女用絲巾打成結，朝湖中投去。
　　秦檜撫掌道：“其飛如鳥，其遊如魚，其攀如猿，雖是遊戲，卻三技並用，難怪金明池的爭錦奪標能令萬眾矚目。”
　　程宗揚目光不經意地往岸上壹掃，卻看到壹個熟悉的身影。他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笑嘻嘻對李師師道：“海陸空全有，差壹樣就奪不了標呢。”說著順勢引開她的視線。
　　李師師壹直看著湖中的奪標競技，並未在意他的舉動，渾然不知她母親也在人群中，剛剛被人喚走，登上壹輛馬車。
　　湖上的表演還在繼續，如果天氣晴朗，會壹直延續到深夜，但程宗揚已經沒有半點心情。
　　金明池邊最好的觀景地點，搭了壹座棚子，周圍停著十幾輛華麗的車馬。能在這裏占到位子的，都是臨安城中有頭臉的人家，壹個個非富即貴。程宗揚壹眼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高衙內那小兔崽子。
　　程宗揚向秦檜施了個眼色，讓他攀住李師師，然後擠進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