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陰陽怪氣，正是那個活見鬼的怪老頭。
　　“妳有沒有把那個女人弄回來？”
　　“當然弄回來了。”小老頭說：“這種差使要我去辦，還不是馬到成功，手到擒來。”
　　“我就知道妳最喜歡辦這種事。”女人的聲音更高：“妳這個老混球，老色鬼。”
　　“誰喜歡辦這種事？這是妳叫我去的，如果換了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去。”
　　“放妳娘的屁，妳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誰得了便宜？”
　　“妳，我就知道妳壹定動過她了。”
　　然後就是“拍”的壹聲響，小老頭顯然挨了個大耳光，大聲叫了起來。
　　“冤枉呀冤枉！”
　　“妳還敢叫冤？妳敢說妳沒有動過她？”
　　“王八蛋才動過她。”
　　“妳本來就是個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妳是什麽？”
　　“妳快滾，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叫妳回來，妳就不許回來。”
　　“遵命。”
　　老頭子嘆著氣，喃喃自語：“活到七八十歲了，還像小姑娘壹樣吃醋，妳說要不要命。”
　　老頭子的聲音忽然已去遠了，好像生怕再挨壹個耳光。
　　湯大老板總算松了口氣。現在她已聽出這個聲音又尖又細的女人和那老頭子壹定是夫妻。
　　現在男的已經走了，只剩下壹個女的，而且已經有七八十歲。壹個這麽老的老太婆還能對她怎麽樣？這種情況總比剛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況好得多了。
　　就在她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放心的時候，燈光忽然亮了起來。
　　燈光極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強烈的燈光，無論誰的眼睛都受不了。
　　湯大老板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再睜開時還是看不見別的，只能看見幾盞燈，遠比她的賭坊大廳中那些宮燈更亮。
　　所有的燈都吊在她的頭頂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燈光都照在她身上，別的地方還是壹片黑暗。
　　她瞇起眼睛，用睫毛擋住壹點燈光，斜著眼睛看過去，總算隱隱約約的看到了壹條人影。
　　這個人的確是個女人，看來仿佛很瘦，很高。
　　其實湯大老板並沒有真的看見這個人，只不過看見她身上穿著的壹條裙子而已。
　　壹條色彩極鮮艷的百褶長裙，本來絕不是壹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應該穿在身上的。
　　只看見這條裙子，湯大老板已經覺得她，壹定遠比自己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為這條裙子也遠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長得多，而且非常窄。
　　湯大老板十三歲的時候穿的裙子已經比這條裙子寬了。
　　要有什麽樣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這麽樣壹條裙子？她簡直是無法想像。
　　這個女人無疑也在看著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後，才用那種又尖又細的聲音問她：“妳姓什麽？叫什麽？今年有多大年紀？那間如意賭坊是不是妳壹個人開的？”
　　湯大老板拒絕回答。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權力盤問她，她也沒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還反問：“妳姓什麽？叫什麽？今年有多大年紀？妳為什麽不先告訴我？”
　　“我可以告訴妳。”這個女人說：“我姓雷，別人都叫我雷大小姐。”
　　“那麽我也可以告訴妳，我姓湯，別人都叫我湯大老板。”
　　“妳今年幾歲？”
　　“妳有沒有告訴我，妳今年幾歲？”
　　“沒有。”
　　“那麽我為什麽要告訴妳？”
　　“妳可以不告訴我，絕對可以。”雷大小姐淡淡的說：“我喜歡妳這種脾氣，死也不肯吃虧的脾氣，因為我的脾氣也壹樣。”
　　“那就好極了。”
　　“只可惜妳跟我還是有點不同的。”
　　“哪壹點？”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卻慢慢的伸出壹只手來，啪的給了湯大老板壹耳光。
　　她的手伸出來時動作仿佛很慢，可是湯大老板還沒有看清楚她這只手是什麽樣子，臉上已經挨了壹巴掌，手已縮了回去。
　　這個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妳，妳卻沒法子打我，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說：“現在妳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湯大老板閉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妳耳光，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雷大小姐又說：“只要妳能想像到的事，每壹樣我都能做得出。”
　　她尖聲細氣的說：“連妳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
　　湯大老板的心在往下沈。她知道這位雷大小姐說的話並不是就來嚇唬人的，女人對女人做出來的事，有時遠比男人更可怕，她已經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嘆了口氣。“我相信現在妳壹定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問：“現在妳能不能告訴我，妳叫什麽名字？”
　　“湯蘭芳。”
　　“今年幾歲？”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還好，還是個小女孩，還可以配得過去。”
　　三十四歲的女人在她看來還是個小姑娘，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紀了？
　　湯大老板實在很想看看她的臉，看看她長得是什麽樣子。
　　“妳年紀不大，長得也不錯，脾氣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雷大小姐聲音變得很溫柔：“老實說，我已經對妳很滿意了，只不過我還是要仔細看看妳。”
　　“仔細看看我？”湯蘭芳叫了起來：“妳為什麽要仔細看看我？”
　　她忽然叫起來，因為她忽然又想到了壹件比什麽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小老頭說的話。
　　——我說出來妳也不會相信的，我到這裏來，只不過因為我老婆要脫光妳的衣服，仔細看看妳。
　　那時候她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來，因為她從未聽過這麽荒謬可笑的事。
　　現在她笑不出了。
　　那時候，她確實不相信那個小老頭說的是真話。現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來，這次伸出手並沒有打她的耳光，卻在解她的衣鈕。
　　湯大老板每壹件衣裳都是名師精工縫制，不但質料高貴，剪裁合身，而且還有壹點特色——
　　她衣服的鈕泵做得特別精巧，就算她動也不動，別人也很難把她的衣裳解開。
　　這並不是說時常都有男人準備解開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裏很想這麽做，也沒有人敢真的動手。
　　這只不過是她的習慣而已。
　　她總認為壹個女人衣服上的鈕泵，就好像壹個戰地上的前哨壹樣，能夠防守得嚴密些就應該防守得嚴密些。可是現在這個戰地的前哨壹下子就被瓦解了，壹下子就被雷大小姐的手指瓦解了。
　　湯大老板從未見過任何人的手指有她的手指這麽靈巧。
　　高天絕的手冰冷，冷如刀鋒，冷得就像是他斷臂上裝著的鋼鉗壹樣。
　　無論誰被這麽樣壹只手扼住咽喉就算不被嚇死，也會嚇得半死。
　　元寶臉上卻連壹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用壹種很關心很同情的眼光看著高天絕，而且還嘆了口氣，搖著頭說：“妳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我實在很同情妳。”
　　他居然還在可憐別人，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隨時都可以把他的喉結像門縫裏的核桃壹樣捏碎。
　　“妳同情我？”高天絕忍不住問：“為什麽要同情我？”
　　“因為妳恐怕已經活不長了。”
　　他自己的性命被人捏在手裏，反而說別人活不長了，而且說得很認真。
　　高天絕縱橫江湖二三十年，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活不長的是我還是妳？”他問元寶。
　　“當然是妳。”
　　“我怎麽會活不長？”
　　“因為妳病了。”元寶說：“而且病得很重。”
　　“哦？”
　　“如果我是妳，早就回到家去，喝上壹大碗滾燙的熱湯，蓋上兩三床棉被，蒙起頭來大睡三天。”元寶壹本正經的說：“如果妳聽我的話，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許還有救。”
　　高天絕好像已經聽得呆了，元寶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妳自己摸摸看，妳的手有多冷，簡直比死人的手還冷。”他又嘆了口氣：“所以我勸妳還是乖乖的聽我的話，趕快回去吧。”
　　高天絕的手冰冷光滑，他的手又軟又暖。
　　他用兩只手握住高天絕的壹只手，柔聲道：“像妳這樣的人，真的應該好好照顧自己才對，如果連妳都不照顧自己，還有誰照顧妳？如果妳死了，恐怕連壹個為妳掉眼淚的人都沒有。”
　　他沒有笑。這些話好像真的是從他心裏說出來的，他希望高天絕能夠被他感動。他常常想去感動別人，因為他自己也常常會被別人感動。
　　像他這麽樣容易被感動的人大概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了。
　　高天絕卻連壹點反應都沒有，可是也沒有把他的手從元寶手裏抽出來。
　　這已經是種很奇怪的反應了。如果有別人在他面前說這種活，那個人的舌頭已經被割掉，如果有別人敢碰壹碰他的手，那個人全身都不會再有壹根完整的骨頭。
　　元寶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壹點被感動的樣子，忍不住又試探著問：“我說的話妳聽見了沒有？”
　　“我聽見了。”這次高天絕居然回答：“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妳是不是已經準備回去了？”
　　“不是。”
　　“妳準備怎麽樣？”
　　“準備殺了妳。”高天絕冷冷的說：“先割下妳的舌頭，砍斷妳的手，再殺了妳去餵狗。”
　　“為什麽？”元寶好像很驚訝：“我對妳這麽好，妳為什麽要殺我？”
　　“因為我知道妳說的沒有壹句真話。”高天絕冷笑：“妳只不過想用這些話來打動我，讓我放妳走。”
　　元寶居然連壹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只不過嘆了口氣，苦笑道：“這麽樣看起來，要騙妳還真不容易。”
　　“妳承認？”
　　“既然騙不過妳，不承認也不行了。”元寶說：“妳殺了我吧。”
　　“我本來就要殺了妳。”
　　“妳準備用什麽法子殺我？”元寶問：“能不能用這只手把我捏死？”
　　他的手還握著高天絕的手，忽然在這只冰冷的手上親了親，用他溫暖柔軟的嘴唇在這只冰冷無情的手上親了親。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好像已經在等死了。
　　“聽說天牢裏的死囚在處決前也可以有最後壹個要求。”元寶說：“這就是我最後壹個要求，妳壹定要答應我。”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眼睛，準備等死了。
　　湯大老板沒有哭，沒有吵鬧，沒有喊叫，也沒有掙紮。因為她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她恨不得趕快死掉算了，如果死不了，能暈過去也好，可惜她非但死不了，而且清醒無比，所以她只有躺在那裏讓別人看她，赤裸裸的躺在燈光下讓這個壹點也不像大小姐的雷大小姐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她的腰肢纖細，胸膛堅挺，她的腿修長渾圓結實，全身上下連壹個疤都沒有，也沒有壹塊松弛的皮膚和壹點多余的肌肉，和她十七歲時完全沒有什麽不同。
　　壹個三十四歲的女人要保持這種身材並不容易，這是她多年不斷鍛練結果，也是她壹直引以為傲的事。
　　在春天的晚上，湯蘭芳浴罷對鏡穿衣時，在夜半無人，春夢初醒的時候，她也會迷迷糊糊的想起壹些不該想的荒唐事，幻想著有壹個人在默默的欣賞著她這完美無瑕的胴體，就好像十七年前那個春天的晚上，她初次獻出她自己的時候壹樣。
　　她真的這麽想過，她相信還有很多別的女人也會這麽樣想的。
　　她們這樣也不敢吃，那樣也不敢吃，看見肥肉就好像看見活鬼壹樣，拼命想保持自己的苗條身材，豈非就是為了要別人欣賞？
　　可是現在她卻只想把正在欣賞她的這個人的眼珠子挖出來。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這位雷大小姐不但眼睛在看，嘴裏還在不停的喃喃自語。
　　“不錯，保養得真不錯，肉壹點都沒有松，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麽毛病，而且壹定很會生孩子，將來壹定多子多孫。”
　　湯大老板終於沒法子再忍受了，終於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我們無冤無仇，妳為什麽要這樣子對我？”她大叫：“妳究竟是什麽人？究竟想幹什麽？妳能不能告訴我？”
　　這種荒謬的事，有誰能解釋？有誰能想得通？
　　雷大小姐非但沒有解釋，反而又說了句更莫名其妙的話。
　　她忽然用壹種很愉快的聲音對湯蘭芳說：“恭喜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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