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章

第十八回　滿頭白發插紅花
　　四月十九，午時前。
　　元寶在等死，可是等了半天還沒有死。
　　高天絕的手還被他緊緊握住，冰冷的手掌仿佛已漸漸有了暖意，就像是壹座亙古以來就飄浮在極北苦寒之海上的冰山已漸漸開始溶化。
　　連冰山都有溶化的時候，何況壹個有血有肉的人。
　　元寶笑了。
　　“我就知道妳舍不得殺我的。”他說：“像我這麽可愛的人，妳怎麽忍心下得了手。”
　　高天絕還是沒有反應。
　　他的人仿佛已經不在這裏，已經跌入了壹個又深又沈又甜蜜又黑暗的陷阱中，壹個用往日的舊夢編織成的陷阱。
　　元寶輕撫他的手，輕輕嘆息。
　　“像這麽好看的壹只手，本來可以做很多很多讓別人和妳自己都很愉快的事，妳為什麽偏偏要用它做殺人的兇器？”他忽然問高天絕：“妳為什麽不能像別的女人壹樣，做壹些女人應該做的事？”
　　高天絕的手立刻又變得冰冷而僵硬，全身都變得冷而僵硬。
　　“妳知道我是個女人？”
　　“我當然知道。”元寶說：“我早就知道了。”
　　高天絕忽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脈門，厲聲道：“妳知道我是個女人，還敢這麽樣對我？”
　　她的人忽然又變成了壹個隨時可以殺人的人，她的手忽然又變成了壹件隨時可以殺人的兇器。
　　可是元寶壹點都不害怕。
　　“就因為我知道妳是個女人，所以才會這麽樣對妳。”元寶說：“因為我壹直都很同情妳。”
　　“妳同情我？”高天絕的聲音已因憤怒而嘶啞：“妳敢同情我？”
　　“我為什麽不能同情妳？”元寶說：“妳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這些年來，妳過的日子比誰都痛苦寂寞。”
　　他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不但同情妳，而且喜歡妳。”
　　高天絕就像是忽然被砍了壹刀，冰冷的指尖幾乎已深入元寶的肌肉裏。
　　“妳說什麽？”她厲聲問：“妳在說什麽？”
　　“我在說我很喜歡妳。”元寶好像也有點生氣了：“難道我不能喜歡妳？難道妳認為自己是個不配讓別人喜歡的人？”
　　他越說越生氣：“難道妳以為我是在用美男計？在勾引妳？如果妳真的這麽想，妳就趕快殺了我吧，這次妳不殺我，妳就是王八蛋。”
　　誰敢在高天絕面前這麽樣說話？連元寶自己都知道絕沒有人敢。
　　所以他又閉上眼睛準備等死。
　　“恭喜我，妳在恭喜我？”
　　湯大老板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嗓子都叫得快裂開了。
　　雷大小姐卻還是用壹種很愉快的聲音說：“我是在恭喜妳。”她居然還要重復壹遍：“恭喜恭喜，大吉大喜。”
　　湯蘭芳已經快要被氣得暈了過去。
　　“我好好的呆在自己家裏，忽然被壹個莫名其妙的混蛋老頭子弄到這裏來，又被妳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老太婆脫光衣裳，整得我半死不活，妳居然還要恭喜我。”她呻吟著問：“妳們究竟有什麽毛病？”
　　雷大小姐卻不生氣：
　　“我們沒有毛病，妳也沒有。”她說：“我保證妳全身上下連壹點毛病都沒有。”
　　“我本來就沒有毛病。”
　　“就因為妳沒有毛病，我才要恭喜妳。”雷大小姐說：“就因為我們要看看妳究竟有沒有毛病，所以才把妳帶到這裏來。”
　　“這個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妳們為什麽不去看看別人有沒有毛病呢？卻為什麽偏偏要挑上我？”
　　“因為妳不是別人。”雷大小姐的回答更妙：“就因為妳不是別人，我們才會挑上妳。”
　　“我有沒有毛病，跟妳們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壹點。”
　　“哪壹點？”
　　“因為我們的九少爺看上了妳，要娶妳做老婆。”雷大小姐說：“所以我們當然要仔細看看妳，有毛病的人怎麽能嫁到龍家去。”
　　湯蘭芳終於明白了，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個清楚：“妳們的九少爺就是那個活寶？”
　　“不是活寶，是元寶。”雷大小姐在笑：“人見人愛的大元寶。”
　　大老板的臉紅了，紅得發燙。
　　“妳們怎麽知道他要娶我？”她鼓起勇氣，試探著問：“妳們怎麽會知道的？”
　　“我們怎麽會不知道？”雷大小姐笑得更愉快，她說：“昨夜裏妳們在屋子裏的壹舉壹動我們都知道。”
　　湯蘭芳的臉更紅，更燙。
　　昨天晚上他們在屋子裏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怎麽能讓別人知道？
　　“我們並不是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我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管過別人的閑事了。”雷大小姐說：“只不過九少爺的事，我們卻壹定要管，非管不可。”
　　“為什麽？”
　　“因為我們都欠他老子的情。”
　　湯大老板又開始有點生氣了：“他在外面調皮搗蛋，惹事生非，妳們為什麽不管？”
　　“那些事我們就不能管。”雷大小姐說：“那些事連他的老太爺都管不住他，我們就算想管，也壹樣管不了的。”
　　她說得很幹脆：“只要沒有人欺負他，無論他幹什麽，我們都不管。”
　　“如果他去欺負別人呢？”
　　“他是個好孩子，人又好，心又軟，他怎麽會去欺負別人？”雷大小姐的聲音充滿慈愛：“就算他偶然要去欺負別人壹下子，也沒什麽關系。”
　　她說得更絕：“如果他欺負得了，我們就裝作不知道，讓他去欺負，如果他欺負不了，我們就會去幫他的忙。”
　　湯大老板聽傻了。
　　她實在想不通壹個人怎麽能說得出這麽不講理的話來。
　　“現在我已經知道妳完全沒有毛病，已經夠資格嫁給他了，我當然要恭喜妳。”雷大小姐問：“現在妳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不明白。”
　　“妳還不明白？”雷大小姐很驚訝：“難道妳是個呆子？”
　　“我不是呆子。”湯蘭芳說：“只不過我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妳壹點都不老。”
　　“我至少比他大十歲。”
　　“那有什麽關系？”雷大小姐說得很開通，也很認真：“夫妻和朋友壹樣，兩個人在壹起，只要兩個人都覺得開心，年紀相差壹點有什麽關系？”
　　湯蘭芳又怔住。
　　這壹類的話也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這壹類的事她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現在她已經不能不去想了，她的心忽然開始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她又聽見那個老頭子在外面問：“我是不是可以進去了？”
　　“妳敢！”雷大小姐厲聲道：“妳敢進來，我就挖掉妳的眼珠子。”
　　老頭子好像在外面嘆氣，雷大小姐又在暗裏嘀嘀咕咕的罵：“老色狼，老色狼。”壹面罵，壹面替湯蘭芳穿上衣裳，然後才大聲說：
　　“妳滾進來吧！”
　　現在湯蘭芳才總算看清楚這夫妻兩個人了。
　　丈夫詭秘古怪，枯瘦矮小。
　　妻子更詭秘、更古怪，更瘦、瘦如竹竿，卻至少要比她丈夫高壹倍。
　　她的年紀也已經不是“大小姐”的年紀了，她的年紀最少也已經可以做任何壹位大小姐的祖母。
　　可是她穿的衣裙卻還是大小姐們穿的衣裙，甚至比所有的大小姐們穿得更花俏。
　　她幹癟的臉上還抹著脂粉，如霜的鬢發上還插著壹朵大紅花，
　　湯蘭芳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可笑的人，但是她沒有笑出來。
　　她笑不出。
　　老頭子反而在笑嘻嘻的看著她。
　　“妳知不知道我老婆剛才為什麽會對妳說那些話？”他問湯蘭芳：“為什麽會說夫妻的年紀差壹點沒關系？”
　　他自己搶著回答了這個問題，好像生怕他的老婆不讓他說出來：“因為她的年紀也比我大十幾歲。”
　　湯蘭芳覺得很奇怪。
　　她奇怪，並不是因為他說出的這件事，而是因為他說出了這件事居然沒有吃耳光。
　　雷大小姐非但連壹點動手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用壹種很溫柔的眼色看著她的丈夫。
　　“他屬羊，壹直以為我的生肖也屬羊，整整比他小十二歲。”她說：“其實我是屬虎的，要比他大十七歲。”
　　“妳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大笑：“妳以為妳能騙得過我？”
　　“妳知道？”
　　“我當然知道。”老頭子得意洋洋：“妳還沒嫁給我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那妳為什麽還是要求我嫁給妳？”
　　“因為我喜歡妳。”老頭子看著他的妻子，眼中也充滿柔情蜜意：“就算妳比我大十七歲，我還是壹樣會要妳嫁給我的。”
　　“真的？”
　　“我幾時騙過妳？老頭子眨了眨眼：”有時候我就算騙妳，也只不過因為不願意惹妳生氣。“
　　雷大小姐吃吃的笑了，真的像是個大小姐壹樣的笑了起來。
　　”這次妳不許騙我。“她忽然又板起臉問：”妳娶了我之後，有沒有後悔過？“
　　”我為什麽要後悔？“
　　”因為我不但年紀比妳大，而且又兇悍又潑辣又會吃醋。“
　　”妳兇，是為了要我好，妳吃醋，也是為了妳喜歡我，生怕我去找比妳年輕的女人。“老頭子說：”如果妳不喜歡我，就算我壹下子去找八百個女人，就算我跪下來求妳吃醋，妳也不會吃醋的。“
　　他忽然握住了他妻子的手，就像是個年輕人拉住他初戀情人的手壹樣：”我問妳，這麽多年來，我們的日子是不是過得很開心？“
　　雷大小姐默默的點頭：”自從嫁給妳之後，每天我都過得很開心，如果老天能夠讓我再重活壹次，我還是會嫁給妳的。“
　　她忽然回過頭問湯蘭芳：”妳是不是覺得我們有點肉麻當有趣？“
　　湯蘭芳沒有問答，也不必回答，她相信他們應該看得出她心裏對他們的感覺，如果現在有人說他們是肉麻當有趣，不管那個人是淮，她都會給他壹耳光。
　　其實她本來電覺得這對夫妻很可笑，可是現在她只想掉眼淚。
　　她的眼淚真的掉了下來。
　　就好像壹個久困於暗室中的人，忽然看見了青天白日藍山綠樹紅花和大地陽光壹樣，她的眼淚忽然間就掉了下來。
　　”妳哭了？“
　　”我沒有哭。“
　　”妳明明在掉眼淚。“
　　”掉眼淚並不壹定是哭。“湯蘭芳說：”哭的時候也不壹定會掉眼淚。“
　　”那麽妳為什麽要掉眼淚？“
　　雷大小姐說：”像我這麽樣壹個老太婆，還打扮得像個小姑娘壹樣，妳應該覺得很好笑的，為什麽反而要掉眼淚？“
　　”我不知道。“湯蘭芳說：”我真的不知道。“
　　其實她是知道的，只不過說不出來而已。老頭子替她說了出來。
　　”如果妳自己覺得自己還年輕，誰敢說妳老？“他告訴他的妻子：”如果妳自己不覺得自己老，不管妳打扮成什麽樣子，也沒有人會覺得妳可笑的。“
　　他又補充：”壹個人是不是老了，並不在他的年紀，而在他的心，所以有些人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老了，有些活到八十歲還年輕得很。“
　　雷大小姐笑了，輕輕的擰了擰湯蘭芳的臉：”如果連我都不能算老，妳怎麽敢說妳已經老了？來！快跟我回去。“
　　”回去？“湯蘭芳問：”回到哪裏去？“
　　”當然是回到妳那個活寶身邊去！“
　　她拉起湯蘭芳就要走，湯蘭芳的臉又急紅了：”等壹等。“
　　”還等什麽？“
　　”有件事妳們還沒有問過我。“
　　”什麽事？“
　　”就算他真的願意娶我，可是我願不願嫁給他呢？“湯蘭芳紅著臉道：”不管怎麽樣，妳們總應該先問問我才對。“
　　她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可惜這個問題在雷大小姐看來就不是問題。
　　”妳當然願意嫁給他的。“雷大小姐說：”像他那樣的人才，想嫁給他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要她們排起隊來。從這裏壹直可以排到開封府去。“
　　”真的有那麽多女人想嫁給他？“
　　”當然是真的。“
　　”那麽妳就讓她們嫁給他好了。“
　　”我為什麽要讓別人嫁給他？“
　　”因為我不是別人。“湯蘭芳板著臉說：”別人願意，我不願意。“
　　雷大小姐又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女人都是這樣子的，嘴裏雖然說不願意。心裏卻早已壹千壹萬個願意了。“
　　她好像已經認定了這件事是毫無疑問，絕對不會更改的，隨便湯蘭芳再說什麽，她都不聽。
　　湯蘭芳只好跟著她走。
　　遇見了這種人，妳還有什麽法子？
　　春光明媚，百花盛開，有些花開得早壹點，有些花開得遲壹點，可是遲早總會開的。
　　遲開的花朵，有時遠比早開的更艷麗。
　　有些人的生命也壹樣，就像是壹朵遲開的花朵壹樣，當她自己都認為自己這壹生已經不會開花結果時，上天卻偏偏要給她壹個意外的驚喜，讓她生命的花朵盛開，開得更美。
　　所以壹個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湯蘭芳的心壹直在跳，跳得很快，距離她的家越近，跳得越快。
　　見到元寶之後會發生什麽事？元寶會怎麽樣對她？她應該怎麽樣對元寶？她還是連想都不敢想。
　　那個小鬼只不過在喝醉了之後隨便說了壹句話而已，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經對多少女孩子說過同樣的話了。也許他根本已經忘記自己曾經說過那句話。
　　可是這夫妻兩個人卻把它當真事壹樣來辦，就好像元寶真的三媒六證正式來向她求過親壹樣。就好像馬上就要把他們送進洞房。壹想到這裏，她的心跳得很快。
　　她是很喜歡元寶，真的很喜歡，卻還沒有喜歡到馬上要嫁給他的那種程度。
　　她根本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嫁人。
　　可是元寶如果板起臉來不承認自己曾經說過那句話，她說不定又會氣得壹頭撞死。
　　——壹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怎麽會忽然變得像是個小姑娘壹樣？
　　她真想狠狠的打自己兩個大耳光。
　　——元寶呢？現在是不是已經醒來後發現她不在房裏，會不會擔心著急？
　　老頭子壹直在看著她偷偷的笑，好像已經看透了她的心事，忽然說：”妳放心，他不會走的，就算有人用掃把趕他，他也不會走的，因為我知道他真的喜歡妳，壹定會等妳回去。“
　　湯蘭芳不理他。
　　老頭子卻偏偏要逗她，故意問：”妳知不知道我說的‘他’是誰？“
　　湯蘭芳也就故意說：”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嗯。“
　　”那麽我只好告訴妳了。“老頭子擠眉弄眼的說：”他就是妳那個活寶，也是妳未來的老公。“
　　湯蘭芳的臉又紅了，老頭子拍手大笑，連嘴裏最後壹顆牙齒都好像快要被笑掉了。
　　雷大小姐也很愉快，連她白發上的那朵紅花好像都在偷笑，湯蘭芳雖然想生氣也沒法子生氣。
　　生命是如此美好，他們有什麽理由要傷心？有什麽理由要生氣？
　　所以他們很愉快。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元寶現在遇到了什麽樣的事。
　　就算他們知道，恐怕也不會相信。
　　現在元寶遇到的事，連元寶自己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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