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壹回　夜半私語
　　小院子裏疏疏落落地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裏的天竺葵，和壹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余韻。
　　竹簾已卷起，壹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妳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壹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壹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裏，都會勉強做出君子人的模樣，壹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床上壹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妳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妳？”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妳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壹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壹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妳，我敢。”
　　翠濃“嚶嚀”壹聲，已倒在他懷裏。
　　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裏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裏卻真想過來偷偷的看兩眼。
　　檐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壹個人追到這裏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壹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麽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麽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麽？”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壹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慌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壹次險。
　　這壹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壹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壹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裏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裏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但旁邊的壹個人卻立刻拉住了他。
　　“這女人不行。”
　　“為什麽？”
　　“她已經有了戶頭。”
　　“誰是她的戶頭？”
　　“萬馬堂。”
　　這三個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氣。
　　三姨昂著頭走進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
　　其實她還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呼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麽來了？倒真是個稀客。”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
　　蕭別離微笑著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妳。”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妳，壹定會在沒人的時候來。”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壹定等妳，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
　　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心裏都明白，對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貍。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
　　蕭別離道：“在，妳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蕭別離又嘆了口氣，道：“為什麽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
　　蕭別離道：“只可惜妳來遲了。”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裏晚上也會留客人？”
　　蕭別離道：“這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麽特別？”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妳也會讓他進去？”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妳沒有騙我？”
　　蕭別離嘆道：“世上有幾個人能騙得了妳。”
　　沈三娘嫣然壹笑，道：“那個人是誰？”
　　蕭別離道：“葉開。”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
　　蕭別離笑了笑，道：“妳當然不會認得他的，但他壹共只來了兩天，認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人，但瞳孔裏卻已露出壹點尖針般的刺。
　　然後她的瞳孔突然渙散。
　　她看到壹個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來。
　　壹個魔神般的巨人！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頓。
　　沈三娘呼吸已停頓。
　　蕭別離嘆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
　　他拈起壹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壹定又有暴風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公孫斷突然大喝壹聲：“過來！”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妳……妳叫誰過去？”
　　公孫斷道：“妳！”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沖到公孫斷面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小姐、太太們說話，怎麽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壹個耳光摑了過去。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壹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的，重重的撞在墻上。
　　他跌下來的時候，嘴裏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裏好像都有酒氣。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
　　這次沈三娘什麽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的，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
　　公孫斷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後面跟著。
　　他的腳步實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壹掠三丈的輕功，她現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長街上的泥濘還未幹透，壹腳踩上去，就是壹個大洞。
　　風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街，壹直沒有回頭，突然道：“妳出來幹什麽？”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麽時候想出來都行。”
　　公孫斷壹字字道：“我問妳，妳出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字裏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於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人。”
　　公孫斷道：“找誰？”
　　沈三娘道：“這也關妳的事？”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幾時對不起他了？”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
　　沈三娘嘆了壹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
　　公孫斷道：“妳找誰？”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妳嫖過她？妳能嫖得到她？”
　　公孫斷突然回身，壹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裏的苦水都吐了出來。
　　公孫斷又竄過去，壹把揪著她的頭發，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妳也是個婊子，但妳這婊子現在已不能再賣了。”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妳……妳想怎麽樣？”
　　公孫斷道：“我問妳的話，妳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
　　她整個人都被打得縮成了壹團，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
　　公孫斷盯著她，道：“妳懂不懂？”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於點了點頭。
　　公孫斷道：“妳幾時出來的？”
　　沈三娘道：“剛才。”
　　公孫斷道：“壹出來就到了那裏？”
　　沈三娘道：“妳可以去問得到的。”
　　公孫斷道：“妳見過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為什麽沒有？”
　　沈三娘道：“她屋裏有客人。”
　　公孫斷道：“妳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沒有？”
　　他又壹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裏露出兇光，拳頭又已握緊。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妳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妳打死我好了……”
　　她用兩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妳喜歡打我，妳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著，腿也同樣在動。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欲望，緊握著拳頭已漸漸放開。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著道：“妳打死我也沒關系，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公孫斷已開始發抖。
　　誰也想不到這麽樣壹個人也會發抖。
　　更想像不到這麽樣壹個巨大健壯的人，在發抖時是什麽模樣。
　　妳若能看見，絕不會覺得可笑，只會覺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需遏制心裏這種可怕的欲望。
　　然後他又壹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壹陣痙攣，手松開，像壹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幹了眼淚。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壹直疼到骨頭裏，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壹定會變得又青又腫。
　　可是她心裏並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為她知道公孫斷已絕不會再將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願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
　　現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壹個人，那個在屋頂上偷聽的人。
　　是不是葉開？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
　　因為壹個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將別人的秘密泄露。
　　她覺得自己有對付葉開的把握。
　　“妳真的是葉開？”
　　“我不能是葉開？”
　　“但葉開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壹個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女人也有點小小的手段。”
　　“妳有過多少女人？”
　　“妳猜呢？”
　　“她們都是些什麽樣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我不壞。”
　　“她們都在什麽地方？”
　　“什麽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壹個人上床睡覺，那就跟壹個人下棋同樣無味。”
　　“沒有人管妳？”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妳家裏沒有別的人？”
　　“我連家都沒有。”
　　“那麽，妳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從來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這次妳說對了。”
　　“妳從不跟別人談起妳的過去？”
　　“從不。”
　　“妳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願讓別人知道？”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壹個秘密。”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麽秘密？”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貍。”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只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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