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刻骨銘心的仇恨

　　上吊的老校長從主席臺上慢慢地走下來，向著卡在出口的人群走去。說是走的，但是看不見老校長的雙腳，說是飄過去的更恰當壹點。當時的場面，膽子小壹點的已經被嚇暈了，有幾個膽兒大的直接用凳子砸了窗戶，從窗口跳下去才算跑掉了。就在這時，本來老老實實待在主席臺下的老道士突然動了。他先上了主席臺，將上面放著的幾盒香煙揣進了道袍裏，之後又抓了壹盒火柴在手裏，另壹只手拿過不知是誰的茶杯喝了壹口，茶水含在口中卻沒有咽下。
　　之後他跳下主席臺，幾步走到老校長的身後。老道士咬破舌尖，舌尖血混著茶水噴在老校長的臉上。“嗷！”老校長壹聲慘叫，他臉上的皮肉被這壹口粉紅色的茶水燎掉了壹半，之後，老道士劃了壹根火柴，將點著的火柴放在嘴邊，然後向著老校長猛吹了壹口氣。這口氣遇火變成了壹個火球，飛到老校長的身上，看著就像之前潑了汽油壹樣，老校長整個“人。”都變成了壹個大火球，也就是壹瞬間的工夫，大火球將老校長燒成了壹道飛灰。
　　眼看著老校長被壹把火燒沒了，擠在出口的眾人安靜了。之後他們看見老道士沒事人壹樣，拉了個凳子坐回到主席臺下，點了根香煙正壹口壹口地抽著。
　　這件事過後，當地的人終於知道了老道士的本事。之前被紅衛兵抄家抄走的東西被陸續地還了回來，雖然不敢大張旗鼓地進觀燒香，但是已經有人半夜偷偷地給老道士送吃喝及壹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了。而且附近哪裏出了詭異的事情，當地的革委會也開始安排請老道士去幫忙了，老道士倒是不貪心，給兩包煙壹瓶白酒就去解決問題。
　　由於老道士早就上了黑五類的大名單，壹些場面上的批鬥還是少不了他。但是已經特殊照顧到了極致了，噴氣飛機之類的特殊動作全免了不算，別人挨批鬥會在胸前掛壹個大牌子，大牌子會壓得頭都擡不起來，到了老道士這裏只是在胸前貼壹張紙片意思意思。
　　張曉蘭到了道觀的時候，正看見老道士蹲在道觀門口抽煙。沒想到多年不見，老道士還是壹眼就把張曉蘭認了出來：“是曉蘭丫頭吧？”
　　張曉蘭聽了這壹句“曉蘭丫頭。”之後，再也忍受不住，滿腔的委屈、憤恨和羞愧到了極點，壹下子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眼淚似斷線珍珠壹樣止不住地落了下來。老道士嘆了口氣，也沒有過去勸，只是默默地看著張曉蘭。這幾天就像逃亡壹樣的生活耗盡了她的體力，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張曉蘭的眼前突然壹黑，整個人栽倒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曉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人躺在道觀裏，老道士就坐在她的床邊，沒等張曉蘭說話，老道士先說道：“真是難為妳了，只身在外的還遇到了壹幫畜生。就當是命中的劫數吧。不過噩事都過去了，回來了就好了。”這番話讓張曉蘭目瞪口呆，自己什麽都沒說，老道士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看著張曉蘭又說道：“剛才妳說夢話了，做夢都在哭，在求那個叫謝龐的畜生放了妳。”
　　自己做夢說夢話了？這個張曉蘭倒是沒有什麽感覺。而且這個老道士知道得還不少，就算說夢話也不至於從頭至尾都說壹遍吧？不過想不通歸想不通，張曉蘭對老道士沒有壹點懷疑的意思。家裏不敢回去，張曉蘭只得暫時住在這座道觀裏，老道士倒是沒有反對，把她安置在藏經的密室裏，好在當時特殊的時代環境，也沒有人敢進觀燒香。張曉蘭住在觀裏，也沒有人知道。
　　可能是之前飽受驚嚇，張曉蘭的神經和身體壹直都是緊繃繃的。突然間放松下來她的身體反而承受不了。在觀裏住了沒幾天張曉蘭就突然病倒了。病來如山倒，當天張曉蘭就說起了胡話。好在老道士頗精醫理，給張曉蘭把了脈之後，老道士就上山采藥，為張曉蘭煎服。壹直侍候了張曉蘭壹個月，才算把她的命拉了回來。
　　張曉蘭康復之後沒有多久，身體又出現了變化。她開始沒有預兆地泛酸水和幹嘔，張曉蘭是個小姑娘，又處在那樣壹個年代，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麽了，還以為是大病初愈之後，腸胃不適。而老道士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奇怪起來，終於在幾天後的壹天，老道士告訴張曉蘭壹個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事實——她懷孕了。張曉蘭之前生病的時候，老道士給她號脈就號出來了，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
　　得知自己懷孕之後的張曉蘭徹底蒙了，去醫院墮胎是不用想了，那是需要單位開介紹信和身份證明的。張曉蘭的戶口還在那個小漁村之中，就算是想把這個孽種打下來都沒有辦法。而豁出去報案對於張曉蘭來說也做不到，在那個年代，那麽做她自己的壹生也就算毀了。命運的再次磨難讓她的神經也變得有些不正常起來。
　　張曉蘭變得不言不語，天天瞅著道觀正殿上面的大梁發楞。最後還是老道士安慰她，出了個主意：“實在不行就把孩子生下來，算是我的壹個小徒弟。這件事情我不說誰都不知道。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過些年想他就來看看，不想就當沒生過這個孩子……”老道士壹頓死勸活勸，最後好容易把張曉蘭的心思說活，也沒別的更好的辦法，只有按著老道士的主意辦了。
　　從這之後，再有找老道士去“了事”的，老道士也改了條件。兩包煙壹瓶白酒是不行了，升級成了雞蛋和排骨。得的這些東西老道士全給張曉蘭補了身子。壹轉眼又是六個月過去，張曉蘭的肚子壹天壹天地變大，眼看著再有壹個多月就要臨盆。
　　壹天，老道士被造反派“請”去批鬥，張曉蘭藏身在正殿下面的暗室裏等老道士回來。這時道觀裏偷偷地進來兩個人，這兩人直奔供著三清的正殿，在三清座下磕頭禱告。張曉蘭在暗室裏聽得清楚，來的人正是她的親生父母，張曉蘭已經失蹤了大半年音信全無。她插隊的當地政府只是說張曉蘭過年之後生了壹場大病，之後就無故失蹤，找了大半年也沒有找到。張曉蘭的父母實在是沒了主意，才趁著道觀裏沒人的時候溜進來，求神靈保佑自己的女兒逢兇化吉，早點出現。說著說著老兩口動了感情，痛哭了壹通之後，才離開了道觀。
　　張曉蘭本來早就忍受不了，想要現身和父母團聚。但是看著鏡子裏自己大腹便便的樣子，她又覺得難以啟齒。最後咬牙等到自己的父母離開道觀之後，她才從暗室裏出來。這時的張曉蘭回想到自己這大半年的遭遇，精神徹底地崩潰。在她父母離開道觀不久，張曉蘭在偏殿找了根房梁上吊自盡了。
　　老道士回到道觀的時候，張曉蘭已經涼透了，在她吊著的身子下面，臍帶連接著壹個剛出生的男嬰懸在半空之中。張曉蘭在上吊的過程中，掙紮著動了胎氣，在她咽氣的壹瞬間，竟然早產將胎兒生了下來。男嬰活了下來，但是張曉蘭卻回天乏術，老道士只能給她做了壹場法事之後，將張曉蘭暫時埋在了道觀的後面。
　　接下來就是處理這個嬰兒了，老道士對外宣稱是有人將嬰兒遺棄在道觀門前，他和這個嬰兒有緣，將此子收入門墻之下，取名張然天。
　　張然天說完了這壹大段之後，揉了揉被凍得通紅的耳朵之後，說道：“妳們現在知道為什麽謝家的人都該死了吧？”聽了張然天有些挑釁意味的提問之後，現場壹片沈默。就連壹貫不著調的孫胖子都找不到話來回應。最後還是郝正義從另外壹個角度問道：“那麽妳殺死謝家人的手段也是那個老道士教妳的了？”
　　“如果他肯教我，這個仇我早就報了。”張然天冷笑了壹聲之後，繼續說道，“我到成人之前，都是靠我那個名義上的師傅撫養的。他靠著道觀的香火錢壹直資助我上了大學。他把自認為能教我的東西都教我了，可就是……”說到最後的時候，張然天突然變得有些歇斯底裏起來，他擡頭手指著天空大聲喊叫道，“偏偏沒有教我報仇的本事！”
　　孫胖子狐疑地看著張然天說道：“這手藝不是妳師傅教妳的？”張然天深吸了壹口氣之後，說道：“他以為不教我，我就學不會嗎？”說著，他轉頭看著孫胖子說道：“他沒告訴我的事情多了，甚至沒有說過我媽媽是怎麽死的。妳猜猜我是怎麽知道的？”這時，我感覺到張然天有些不太對頭，海邊寒風凜冽，我們凍得直打哆嗦，他卻是大汗淋漓的。而且看上去張然天的目光呆滯，臉頰就像擦了腮紅壹樣，這種不健康的紅潮壹直延伸到他的脖子。他的這種狀況就好像是我小時候在老家見過的壹個瘋子，那個瘋子不犯病的時候好人壹個，但是瘋病壹上來就是張然天現在這副模樣。
　　沒等孫胖子答話，張然天自問自答道：“那壹年我大學剛剛畢業，回老家陪我那個師傅住了幾個月，有壹天晚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聽見我師傅在偏殿裏和人說話。我扒著門縫往裏面看……”他說最後壹句話的時候，突然迎著孫胖子快走了幾步，瞪大了眼睛問孫胖子：“妳猜我看見什麽了？”張然天的這個舉動嚇了孫胖子壹跳，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壹步，緩了壹下之後，細聲細語地說道：“看見了什麽？妳慢慢說，不著急。”
　　張然天目光呆滯地看著孫胖子，過了好壹陣子也沒有說話。突然張然天的身子抖了壹下，他好像恢復了壹點意識。張然天喘著粗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壹個藥瓶，在手心裏倒出壹把藥片。他也不數，壹把倒進了口中，在嘴裏嚼了幾下之後，壹仰脖生生吞了下去。過了兩三分鐘之後，張然天臉上的紅潮退去，這時他顯得有些疲憊，發覺到我們這些人看他的異樣眼神之後，張然天深吸了口氣，將手裏的藥瓶給孫胖子看了壹眼，說道：“放心，我吃的不是毒藥，是鎮靜劑。這麽多年了，要不是靠鎮靜劑，我早就瘋了，也不可能堅持到現在才下手。”
　　看著他恢復了正常，孫胖子試探著說道：“不是我說，妳還沒說扒著門縫看見什麽了。要不妳再緩緩，等壹會兒再說？”張然天擺了擺手，說道：“說出來我也能舒服壹點。”他長出了壹口氣，再說話的時候平穩了很多：“我師傅當時也是太老了，老得連我躲在門口都沒有發覺。我看見我師傅和壹個吊死在房梁上的女鬼說話，我當時看了壹眼就嚇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本來我還想跑的，但是等我聽清他說的是什麽的時候，兩條腿就像釘在了地上壹樣，壹步也退不了。”說到這裏，張然天閉眼緩了壹下之後，才重新說道，“那幾句話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壹個字都沒忘。我聽見師傅和那個女鬼說，過了這麽多年了，然天已經長大了，妳這口怨氣還放不下嗎？然天是妳的親生骨肉，這麽多年妳親眼看著他壹天壹天長大，就算有再大的怨氣也該放下了。人鬼殊途，當時我媽媽說的話，我卻聽不懂。”
　　“雖然師傅收了我做徒弟，但是無論大小法事都不讓我參與。我第壹個見到的女鬼竟然是自己從未見面的親生母親，見了面我卻連她說什麽都聽不懂，妳們能想到我應該是什麽心情嗎？聽完師傅的話之後，我在外面壹屁股坐到了地上。動靜大了點，驚動了偏殿裏面的師傅。我也藏不住了，但是我再找偏殿裏面我媽的魂魄時，她卻藏匿了起來，不肯見我。”
　　“我當時不管怎麽哀求我的那個師傅，他就是不肯告訴我當年事情的真相。後來我跪下磕頭，當時頭都磕破了。看著我那壹頭血，他實在是拗不過我，最後還是把當年的事情和我說了。還教了我找到我媽媽的法門，只是不肯再教我怎麽能聽懂鬼話。他不教我，我就自己學，我在觀裏的藏書裏，找到了壹本《鬼話譜》，用《鬼話譜》翻譯了我媽媽的話，妳們知道我媽說的是什麽嗎？”
　　說到這裏的時候，張然天的情緒又開始亢奮起來。他回頭直勾勾地看了壹眼倒在地上的謝家眾人之後，又掏出那個小藥瓶，將裏面剩下的鎮靜劑壹股腦地全部倒進了嘴裏，將藥片咽下去之後說道：“她翻來覆去地就說了兩個字——報仇！”他的話音落時，晴空中“哢嚓”壹聲巨響，壹道旱天雷劈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