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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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壹條線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渠主夫人望著祠廟後墻窟窿那邊,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然後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麽大壹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
  渠主夫人壹個站不穩,竟是壹屁股坐在地上,繡衣彩裙像是在地上驀然開出了壹朵絢爛牡丹。
  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蠍!瞧著年紀輕輕而已,壹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壹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壹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壹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陳平安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臺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後繼續裝死。”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
  陳平安坐在祠廟門檻上,看著那位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摘下養劍葫喝了壹口深澗陰沈水。
  寶瓶洲有個城隍爺名叫沈溫,桐葉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蘆洲也有這渠主夫人、蒼筠湖湖君和那隨駕城城隍爺。
  陳平安確實是以壹門秘法神通,收攏了杜俞的魂魄,並不是危言聳聽,故意嚇唬那位水神夫人。
  這可不是什麽山上入門的仙法,而是陳平安當初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誌茂做的第二筆買賣,術法品秩極高,極其消耗靈氣,這會兒陳平安的水府靈氣積蓄,主要是關鍵水屬本命物,那枚懸空於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積月累凝練出來的那點水運精華,幾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陳平安是不太敢以內視之法遊歷水府了,見不得那些綠衣童子們的哀怨眼神。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壹粒瑩瑩雪白的兵家甲丸,還有壹顆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圖的朱紅丹丸,這便是鬼斧宮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襲來著,丹丸是壹頭妖物的內丹煉化而成,功效類似當年在大隋京城,那夥刺客圍殺茅小冬的致命壹擊,只不過那是壹顆貨真價實的金丹,陳平安手上這顆,遠遠不如,多半是壹位觀海境妖物的內丹,至於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著不至於玉石俱焚,靠著這副神人承露甲抵擋內丹爆炸開來的沖擊。
  算計是好算計。
  當時陳平安在聽到隨駕城那樁陳年舊事後,確實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壹直分心觀主這杜俞的動靜,以及兩位侍女的細微神色。
  所以在陳平安怔怔出神之際,然後被杜俞掐準了時機。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點細微的氣機漣漪,導致墻壁縫隙碎石激起些許飛塵,渠主夫人未必能夠察覺到絲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靈庇護的陳平安這邊,簡直就是聲如雷鳴,畢竟落魄山竹樓壹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無聲息,驟然炸雷,很多時候陳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賭,才能……不被打得太過結結實實,躲還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誠將拳意壓境在遠遊境。而當初與朱斂的切磋,這個武瘋子被崔誠每天逼著必須將陳平安打個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講究。
  說到底,還是杜俞修為不夠高。
  這就像陳平安在鬼蜮谷,惹來了京觀城高承的覬覦,跑,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
  杜俞如果沒有心存僥幸,清醒過來後,選擇直接跑路,陳平安會阻攔,但是絕對不會痛下殺手,殺人拘魂牢籠中。
  陳平安收起了那顆杜俞壓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著那枚雪白甲丸,緩緩擰轉,望著那位渠主夫人,“我說過,妳知道的,都要說給我聽。夫人自己也說過,再也不主動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慟,滿臉淒涼道:“仙師大人,奴婢真的沒有藏掖啊,仙師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體撲倒在地,臉頰枕在雙臂上,整個人伏地不起,雙肩顫動,可憐至極,嗚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要被仙師如此冤枉。”
  陳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聲。
  下壹刻,陳平安蹲在了這位渠主水神壹旁,手掌按住她的頭顱,重重壹按,下場與最早杜俞如出壹轍,暈死過去,大半頭顱陷入地底。
  兩位侍女畏懼不已,想要逃命,其中壹位,被陳平安壹袖罡氣砸中後背,嬌軀嵌入墻壁當中,亦是當場暈厥。
  只剩下壹個顫顫巍巍的侍女,剛跨出去壹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術,不敢動彈。
  陳平安轉身坐在臺階上,說道:“妳比那個穿墻術學得不精的姐妹,要實誠些,先前渠主夫人說到幾個細節,妳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給我,說說看,就當是幫著妳家夫人查漏補缺,不管妳放不放心,我還是要再說壹遍,我跟妳們沒過節沒恩怨,殺了壹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隨侍輔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麽看著公子更像壹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來著,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壹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壹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遊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妳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壹個死字?壹湖三河兩渠,數百年間內,因為壹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那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壹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盞水燈滴落最後壹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壹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後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後就只是壹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壹晃,再不敢心存僥幸,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壹些內幕,竹筒倒豆子,壹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壹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嶽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對於隨駕城那座城隍廟,素來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靈,曾經與渠主夫人結怨,鬥法壹場,湖君大人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水神祠神祇現身,當著壹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後來是被壹位白發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後,湖君大人將壹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遊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壹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裏,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系如何?”
  侍女說道:“關系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幾乎從來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麽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爺,咱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那邊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老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後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麽個家夥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後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幹的,平日裏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櫃,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裏是什麽天災,分明就是人禍。不過咱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壹些京城外出遊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壹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妳們那位蒼筠湖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後,苦笑道:“湖君老爺是壹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裏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後輕輕壹彈指,侍女直挺挺後仰倒地。
  陳平安壹揮袖子,將那墻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裏壹團漿糊,問不出什麽來,妳瞧著機靈些,妳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壹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壹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呼吸壹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復雜,有感激,有戀戀不舍,有埋怨。
  她最後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壹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臺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擡手壹彈指,將其擊暈。
  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癡癡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壹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妳身邊這麽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渠主夫人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癡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壹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是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雕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壹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妳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妳家湖君大人,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渠主夫人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
  陳平安指了指兩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妳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劄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壹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壹並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麽渠主夫人,和那與妳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壹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壹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麽吩咐?”
  陳平安伸出壹只手掌,微笑道:“借我壹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壹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劃算的。她趕緊伸出壹根手指,抵住眉心處,壹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壹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壹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壹掌,蹦出壹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壹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幸得遇仙師,壹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灩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灩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煉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壹件都是至寶。瀲灩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只極有淵源的瀲灩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壹座巨制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仆三人離開祠廟後。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壹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壹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壹巴掌拍在臉上,糊了壹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娘那對道侶,會在乎妳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妳壹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壹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壹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壹擰,手中浮現出壹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壹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匯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妳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妳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壹度,這麽好的壹個說法,怎麽從妳嘴裏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麽滋味?妳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豎耳聆聽狀,問道:“妳說什麽?大聲壹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麽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壹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壹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松開五指,擡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壹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壹炷香後,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壹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只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麽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麽僥幸秉持壹口靈氣壹點靈光,硬生生熬成壹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沈浸,盡量安撫幾座動蕩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壹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壹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壹踩,刀光壹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壹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妳請教壹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妳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壹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娘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壹起了,只是壹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癥,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麽跟爹娘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壹前壹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麽壹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壹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麽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箓?泄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妳知我知,怕什麽?再說妳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還敢將壹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妳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娘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妳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壹筆糊塗賬?所以妳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麽泄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妳滅口,壹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臟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背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閑聊,“知道了妳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妳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壹臉驚訝,“妳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壹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妳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壹個道理嗎?很難理解?妳這麽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麽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歷?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妳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箓買壹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劃算。”
  杜俞壹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臟了手,白白沾染壹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壹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壹。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壹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箓,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制第壹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壹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麽,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壹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娘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壹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壹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壹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娘親求情了。
  壹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箓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壹番,當壹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壹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箓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復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箓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壹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瞇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壹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壹字不差,重說了壹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箓。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制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壹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娘唉,符箓壹道,真沒這麽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箓壹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麽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裏手!說不得就是壹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麽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壹想到這裏,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妳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麽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妳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壹事,伸出壹根手指,有壹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壹部分,約莫壹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大顆壹些的珠子後,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妳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壹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壹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壹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壹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壹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壹件品秩這麽高的神人甘露甲,壹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妳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壹只流光溢彩的小繡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壹張折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後,絲毫不見折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壹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壹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壹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壹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壹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壹件輕松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後,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發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壹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壹刻,杜俞也是。
  生死壹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楞楞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擡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要我杜俞希冀著身穿壹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壹定不會如此托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妳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壹個姓杜,壹個姓俞,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
  陳平安擡起手,擺了擺,“妳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妳。”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壹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裏,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壹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妳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麽翻山越嶺,壹起去往藻溪地界。
  壹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
  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那個前輩在山嶺間飛掠,壹次次蜻蜓點水,身形快若奔雷,幾乎只見壹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禦風而遊,竟然有些吃力。
  不過那人詢問的時候,就會徒步而行,給他杜俞沈穩說話的機會。
  兩人走在山林間,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壹些事跡後,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麽像是江湖演義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的敵對,由於師門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們無法成為壹雙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來到壹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妳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麽,說道:“除了我,還有壹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壹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著關系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壹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著黃鉞城與寶通仙境雙方打得腦漿四濺,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後,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壹臉吃屎的表情。壹想到這個,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妳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贊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壹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那座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
  壹看就是會經營的水神娘娘。
  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壹位渠主擡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覺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壹個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點沒有猶豫。別說是壹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門,壹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咱杜俞大爺談正事,聊完之後,壹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妳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更要擔心可能就因為尾巴壹個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就壹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妳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麽做?說心裏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壹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麽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竈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裏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靜靜,我只是性子燥,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壹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沈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壹個高興,便古道熱腸壹番,或是見那城隍爺壹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壹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至於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壹碎,老值錢了。至於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壹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壹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妳成為那山巔人,妳就會發現,壹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妳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壹笑。”
  杜俞細細咀嚼壹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通仙境老祖師那麽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註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裏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妳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妳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吧,難見品行,死了吧,就是那麽壹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妳心弦不那麽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杜俞啞口無言。
  聽著那叫壹個別扭,怎麽自己還有點慶幸來著?
  兩人下了山,又沿著潺潺而流的寬闊溪河行出十數裏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壹路行來,見杜俞並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沈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遊歷水府
  ,身外大天地,那麽壹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後,陳平安也不知它們是如何勘驗,壹個個雀躍無比,第壹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
  所以要走壹趟藻溪渠主祠廟。
  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壹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壹樣的手法。
  與杜俞、蒼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作買賣,自然不同。
  壹個錙銖必較,少給壹顆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妳。
  壹個願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妳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妳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麽讓壹招了。”
  杜俞悻悻然。
  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是那家夥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妳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壹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麽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肉,壹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杜俞壹時半會,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壹聲。
  就算將其中壹條線往下壓了再壓。
  真管用嗎?
  扶了扶鬥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
  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壹定幫妳收屍,說不定還會幫妳報仇。”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與晚輩不見外。”
  杜俞攥緊那顆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壹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門敞開的祠廟。
  不到半炷香,杜俞就壹臉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門這邊,來到陳平安身邊後,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裏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
  陳平安並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這座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那邊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邊求個耳根清凈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壹楞,然後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麽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了時間地點,在此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幫著遮掩,可這兩人不至於這般猴急才對,壹個性子冷,何露還算壹心向道的。”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麽性情,妳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後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那邊鬧出的動靜,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躲在某處,怪妳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妳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壹臉汗顏,“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壹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麽多。”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後環顧四周,隨口問道:“妳怎麽走的江湖?怎麽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妳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裏去啊。”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
  杜俞心中郁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祠廟大門。
  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來到壹處懸掛“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
  壹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態雍容,壹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並肩而立的壹位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壹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只是掃了兩位女子壹眼,然後便盯著那頂金冠多瞧了幾眼。
  應該是件品相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名為“陳好人”,是壹位雲遊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裏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
  杜俞差點沒壹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
  除了黃鉞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嶽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自家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俞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壹件小事。”
  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既然妳自己都說了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妳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麽,不然都要朝這位藻溪渠主豎大拇指了。
  真他娘的是壹位女子豪傑,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的那句“先讓妳壹招”。
  不過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
  晏清是誰?
  祠廟又在蒼筠湖畔。
  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們在龍宮做客。
  壹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
  不過塌下來也好。
  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麽壹兩下,根本不管輕重,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護犢子,壹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
  到時候就會是壹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妳們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壹位野修。
  然後到頭來,反過來給人家壹人單挑了妳們兩大窩子啊。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
  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壹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壹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壹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後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那邊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那封密信,妳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那寄信人壹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對於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
  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
  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是那雪泥符壹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跡。
  那位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麽妳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並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壹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怒容,極有威嚴,向前踏出壹步,直接打斷了那個野修的言語,“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壹個外鄉人多事,對於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強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擡起大袖,指向府門那邊,厲色道:“滾出去!妳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這裏大放厥詞,不怕汙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妳這爛泥扶不上墻的壹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妳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麽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妳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繃著壹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築重重。
  就在此時,壹處翹檐上,出現壹位雙手負後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蕩,腰間系有壹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
  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晏清眼睛壹亮,但是很快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
  先前水仙祠廟那邊,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附近山頭遊蕩,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後就給何露發現了壹些端倪,只是此人卻始終沒有太過靠近。
  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壹面,那才是頭等大事。
  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妳會隱匿行蹤多了。”
  渠主夫人見著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後,立即換了壹副模樣,施了壹個萬福,婀娜多姿,柔聲道:“見過何仙師。”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妳的事情了,壹人做事壹人當,妳別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現在壹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家夥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邊,他杜俞都要狠狠掉壹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盡量板著臉色,說道:“陳兄,我不會走的,妳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
  不過當他轉頭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溫柔起來。
  陳平安擡起頭,再次看著那塊匾額,“綠水長流”。
  字壹般,寓意好,有嚼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妳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後遷怒,壹並計算在內。”
  杜俞眼皮子壹顫。
  來了來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言語,起了大作用。
  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後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
  杜俞默不作聲。
  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
  聽到那個“們”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陳平安並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奇怪。
  湖底龍宮那邊,蒼筠湖湖君,寶峒仙境的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
  這兩位,總不會神通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問道:“妳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裏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
  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方才她悄然說了壹句話,笑語盈盈。
  “妳這雜種野修,壹路走到這裏,已經臟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
  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壹度”相似。
  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壹個好聽的詞匯。
  何露開始皺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
  整座水神祠廟都是壹晃。
  懸掛“綠水長流”府邸的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壹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臺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壹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那再無半點雍容氣態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那鬥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
  她手腕壹抖,從袖中滑出壹抹光彩,手中多出壹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沈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壹高壹低站在兩處、卻是同壹個方向,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妳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妳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壹個臺階,怎麽,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個臺階,妳們兩人身後的師門雙方,都沒臺階可下了。”
  渠主夫人掙紮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壹絲快意。
  似乎處處講理之後,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後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妳別找死……”
  晏清眼前壹花。
  想要出手,壹劍斬下。
  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
  祭出壹件師門重器的防禦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於那位被隨手丟來的渠主夫人,她收劍之後,根本懶得多看壹眼。
  修士廝殺,命懸壹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壹顫,轉頭望去。
  壹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檐附近,似乎是壹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後那壹襲青衫如影隨形,壹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壹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聲音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壹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壹定不會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壹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亂。
  結果那人仿佛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
  晏清剛要出劍。
  就被那人屈指壹彈,剛好擊中劍身,晏清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
  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壹腳踩在那個剛剛清醒過來的渠主夫人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壹腳。
  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說道:“不去看看妳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但是當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動作,又停下動作,後退壹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壹定與師門合力圍住此人,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妳眼瞎啊,這算什麽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壹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
  只是那個頭戴鬥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壹跺腳,將那渠主夫人彈出大坑,然後壹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將後背朝向她與劍,那青衫客擡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那邊走去?
  杜俞彎腰勾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後。
  晏清呆立當場。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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