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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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那位施展袖裏乾坤,硬生生從劍氣長城墻根那邊卷走竹篋壹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將無數座仙家遺址煉化自家庭院的黃鸞。
  陸芝仗劍離開城頭,親自截殺這位被譽為蠻荒天下最有仙氣的巔峰大妖,加上金色長河那邊也有劍仙米祜出劍攔截,依舊被黃鸞毀去右邊半截袖袍、壹座袖中天地的代價,加上大妖仰止親自接應黃鸞,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帳。
  陸芝站在那條劍仙越來越稀少的金色長河之上,沒有返回劍氣長城,留在原地,據守壹方。
  先前她的出劍,太過束手束腳,因為戰場位於長河與城頭之間,己方劍修太多。
  老劍修殷沈盤腿坐在大字筆畫當中,搖搖頭,神色間頗不以為然,嗤笑壹聲,腹誹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黃鸞逃不掉。這場仗都打到這份上了,還不知道如何算賬才賺,妳陸芝怎麽當的大劍仙,娘們就是娘們,婦人心腸。”
  殷沈在劍氣長城,那份人敬人愛的口碑,大概就是這麽來的。
  在那甲申帳外,黃鸞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幾位年輕劍修,紛紛現身。
  竹篋收劍道謝,離真臉色陰沈,雨四狼狽不堪,攙扶著昏迷不醒的少年?灘。
  至於流白,折損最為嚴重,所幸魂魄已經被?灘收攏起來。
  不是劍修,卻是甲申帳領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處境之後,雖然心急如焚,依舊與這位前輩彎腰致謝。
  黃鸞微笑道:“木屐,妳們都是我們天下的氣運所在,大道長遠,救命之恩,總有報答的機會。”
  木屐神色堅毅,說道:“晚輩絕不敢忘記今日大恩。”
  壹旦甲申帳真正戰死壹位劍仙胚子,那他木屐作為甲申帳領袖,就不光是賬本上的功過得失了,所以黃鸞此舉,之於少年木屐,同樣無異於救命之恩。
  仰止壹揮手,將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將少年輕輕抱在懷中,她伸出壹根手指,抵住?灘眉心處,壹道天地間最為純粹的水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澆灌少年各大氣府,與此同時,她壹搓雙指,凝聚出壹把瑩白短劍,是她珍藏多年的壹件上古遺物,被她按住?灘眉心處,少年毀去壹把本命飛劍,那她就再給壹把。
  片刻之後,?灘悠悠然醒來,見著了帝王冠冕、壹襲黑色龍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驀然紅了眼睛,顫聲道:“師父。”
  仰止柔聲道:“些許挫折,莫掛心頭。”
  ?灘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難,身受重創,雖然道心無損,可謂極為不易,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家夥太陰險了,我們五人,好像就壹直在與他捉對廝殺。流白姐姐以後怎麽辦?”
  說到底,少年還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師父本來就嫌棄她模樣不夠俊俏,配不上妳,如今好了,讓周先生幹脆更換壹副好皮囊,妳倆再結成道侶。”
  少年趕緊搖頭,他並非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腦袋,“都隨妳。”
  黃鸞大為意外,仰止這婆娘什麽時候收取的嫡傳弟子?
  劍仙綬臣匆忙趕來甲申帳,從?灘那邊收走了自己師妹的魂魄,確定流白的金丹與元嬰皆無大礙之後,綬臣松了口氣,仍是與諸人道謝壹聲,然後小心翼翼以術法攏著流白魂魄,趕緊繞路去往師父那邊。
  至於為何繞路,當然是那個阿良的緣故。
  黃鸞禦風離去,返回那些瓊樓玉宇當中,選擇了僻靜處開始呼吸吐納,將充沛靈氣壹口鯨吞殆盡。
  此次出手,其實數他損失最大,將自己精心栽培出來的侯夔門,在戰場上作為牽線傀儡,作為針對年輕隱官的先手,結果沒了壹顆重要棋子不說,還挨了陸芝和米祜各自壹劍,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壹座小天地,關鍵是白白折損了他三百年道行。
  黃鸞心意壹動,只見不遠處憑空多出了壹座眾多蛟龍屍骸作為棟梁、廊道的閣樓,黃鸞立即打開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黃鸞微笑道:“謝過老祖賞賜。”
  木屐已經返回軍帳。
  竹篋和離真並肩而立,在遙遙觀戰。
  先前圍殺隱官壹役,他們兩人因為始終沒機會傾盡全力,甚至都沒有受傷,只是比起流白、?灘和雨四這三人,估計他們兩人,才是最憋屈的。
  離真與竹篋心聲言語道:“想不到輸在了壹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給陳平安再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壹樣得死!”
  竹篋說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妳不要遷怒?灘和雨四。”
  離真譏笑道:“妳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來還有他們參戰。三個廢物,除了拖後腿,還做了什麽?”
  竹篋皺眉說道:“離真,我敢斷言,再過百年,就算
  是受傷最重的流白,她的劍道成就,都會比妳更高。”
  離真沈默片刻,自嘲道:“妳確定我能活過百年?”
  竹篋反問道:“是不是離真,有那麽重要嗎?妳確定自己是壹位劍修?妳到底能不能為自己遞出壹劍。”
  竹篋心中大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離真,雖然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但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意氣風發,竹篋不覺得有什麽錯。
  只是不知為何,離真在“死”了壹次之後,性情好像越來越極端,甚至可以說是灰心喪氣。
  離真雙手揉著臉頰,喃喃道:“妳親身走過光陰長河嗎?可能沒有,可能走過,但是妳肯定不曾見過光陰長河的河床,我走過,那就是命運。”
  竹篋聽著離真的小聲呢喃,緊皺眉頭。
  雨四孤苦伶仃壹人站在那邊,比神色黯然的離真,更加失魂落魄。
  獨處容易讓人生出孤單之感,孤獨卻往往生起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壹道身形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是個年輕女子,雙眼猩紅,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織著壹根根細密的幽綠“絲線”,是壹條條被她在漫長歲月裏壹壹煉化的江河溪澗。
  她輕聲安慰道:“公子,沒事,有我在。”
  然後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對峙雙方,是新舊兩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開年輕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隨其後。
  ?灘看到這壹幕後,頓時愕然。
  坐在軍帳內的木屐擡起頭,又低下頭。
  木屐壹直清楚離真、竹篋和流白三人的師門,卻是今天才知道?灘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以後什麽才能收取弟子,然後成為他們的靠山?
  ————
  陳平安猛然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起身,還好,是許久未歸的寧府小宅,不是劍氣長城的墻角根。
  陳平安伸手抵住額頭,頭疼欲裂,重重吐出壹口濁氣,只是這麽個小動作,就讓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來,應該不是夢境才對,山上神仙術法萬千,世間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陳平安怔怔望向門口那邊。
  門檻那邊坐著個男人,正拎著酒壺仰頭喝酒。
  壹屋子的濃郁藥味,都沒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門,笑道:“放心吧,我這種人,應該只會在姑娘的夢中出現。”
  說到這裏,男人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
  世事短如春夢,春夢了無痕,譬如春夢,黃粱未熟蕉鹿走……
  讀書人想起了壹些美好的書上詩句罷了,正經得很。
  陳平安如釋重負,應該是真人了。
  陳平安與阿良對視許久,開口第壹句話,便是壹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阿良,妳什麽時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劍氣長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劍氣長城,會死的。
  這場戰爭,唯壹壹個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的,就只有蠻荒天下甲子帳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黃鸞那些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確定。
  劍氣長城這邊,更是無人例外。
  “我想走,壹大幫子飛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劍仙都趕不跑,妳小子勸得動?”
  阿良嘆了口氣,晃蕩著手中酒壺,說道:“果然還是老樣子。想那麽多做什麽,妳又顧不過來。當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輕人,還是不像年輕人,妳以為過了這道門檻,以後就能過上舒坦日子了?做夢吧妳。”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經了解昨日之因,卻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為何上山?不全是占據壹方風水寶地那麽簡單。
  阿良伸手以酒壺點了點年輕人,“就不該讓妳這麽早又練拳又修行,左右這個師兄當得不行,下次見面,我說說他。”
  修道之人,勞心不勞力,純粹武夫,勞力不勞心。這小子倒好,兩樣全占,可不就是自討苦吃。
  不過阿良也沒多說什麽重話,自個兒有些言語,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總比站著說話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這輩子算是沒盼頭了。
  阿良示意陳平安躺著修養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門檻上,繼續飲酒,這壺仙家酒釀,是他在來的路上,去劍仙孫巨源府上借來的,家裏沒人就別怪他不招呼。
  陳平安好奇問道:“打過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憊懶,背對著陳平安,“不多,就兩場。再打下去,估摸著甲子帳那邊要徹底炸窩,我打小就怕馬蜂窩,所以趕緊躲來這裏,喝幾口小酒,壓壓驚。”
  不是被圍毆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
  故地重遊,酒水滋味依舊,許多朋友成了故友,還是傷心多些。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都是這個鳥樣,所以喝酒再多,從來難開懷。
  阿良隨口問道:“妳小子是不是答應了老大劍仙什麽?”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能夠額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覺,在劍氣長城已經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夠陳平安再逛完壹遍書簡湖,若是獨自遠遊,都可以走完壹座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了。
  擔任隱官之後,在避暑行宮的每壹天,都度日如年,唯壹的散心舉動,就是去躲寒行宮那邊,給那幫孩子教拳。
  “那妳是真傻。”
  阿良搖搖頭頭,說道:“妳有沒有想過,如果愁苗來當這個隱官大人,妳打個副手,就會輕松很多,劍氣長城的結局,也不會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經開辟出來,城池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老大劍仙與妳說過內幕沒有?”
  陳平安刻意忽略了第壹個問題,輕聲道:“說過,整個海市蜃樓,是壹座斷斷續續打造了數千年的仿造飛升臺,加上隱官壹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就是壹座遠古三山陣法,到時候會攜帶壹批劍氣長城的劍道種子,破開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這裏邊有個大問題,海市蜃樓宛如壹座小廟,容不下上五境劍仙這些大菩薩,所以離開之人,必須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而且老大劍仙也不放心某些劍仙坐鎮其中。”
  阿良嘖嘖稱奇道:“老大劍仙藏得深,此事連我都不知曉,早些年四處逛蕩,也只是猜出了個大概。老大劍仙是不介意將所有本土劍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劍仙有壹點好,對待年輕人壹向很寬容,肯定會為他們留壹條退路。妳這麽壹講,便說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內,不會準許任何壹位上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免得給打得稀爛。”
  果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院子裏邊,不埋藏著壹兩壇銀子。
  這等驚世駭俗的飛升大手筆,到時候誰來護陣?自然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出劍。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壹口酒,感慨道:“我們這位老大劍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個劍修,半死不活,窩囊壹萬年,結果就為了遞出兩劍。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劍仙做得不地道,妳小子罵可以罵,恨就別恨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恨,不敢罵。”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罵幾句,倒是沒啥關系。”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記仇,我罵了又跑不掉。”
  阿良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喝酒嘮嗑,溜須拍馬,揉肩敲背,有事沒事就與老大劍仙道壹聲辛苦了,壹樣都不能少啊。再就是妳都受了這麽重的傷,就壹瘸壹拐去城頭茅屋那邊,看看風景,那時無聲勝有聲,裝可憐?需要裝嗎,本來就可憐透頂了,換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壹張草席,就睡老大劍仙茅屋外邊!”
  陳平安笑了起來,然後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獨自坐在門檻那邊,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緩緩喝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道理就壹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平安,妳打小就不懂這個,很吃虧的。”
  能者多勞,長久以往,難免會讓旁人習以為常。
  文聖壹脈。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壹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鎮寶瓶洲。
  左右拄劍於桐葉洲。
  關門弟子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已經兩年半。
  以及整座劍氣長城的劍修。
  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每個人的每個道理,都會帶給這個搖搖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與壞。
  片刻之後,陳平安便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起身,滿頭汗水。
  阿良沒有轉頭,說道:“這可不行。以後會有心魔的。”
  陳平安擡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面容慘然,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聲。
  依舊獨自壹人,坐著喝酒。
  大概是覺得門檻有些硌屁股,便換了個姿勢,蹲著喝酒。
  當年在那寶瓶洲,戴鬥笠的漢子,是騙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實世間從無大醉酩酊還逍遙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與尚未醉死的酒鬼。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再沒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劍仙再不用對著壹碗陽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鄉劍仙元青蜀戰死之際,意氣風發。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戰死前後,無言語。
  壹位白發老嫗站在寧府大門口那邊,在低聲喃喃,老狗,老狗。回來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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