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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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壹坐壹站,閑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只心愛棉布包,裏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壹些故事,笑道:“妳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壹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裏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沈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兇險,所以導致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壹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從壹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壹直想要說點什麽,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壹直擱在心裏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壹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壹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說妳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壹瘸壹拐來落魄山跟妳道歉,小米粒被嚇了壹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裏壹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麽,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麽。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妳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壹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麽簡單的,除了幫妳討要壹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麽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淩人,所以可以這麽說,小米粒妳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壹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壹錯再錯,偶爾踢到壹塊鐵板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妳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麽公子上次帶妳壹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壹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壹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裏,那麽早晚有壹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麽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壹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贊嘆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著說小米粒,妳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閑逛了,妳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壹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妳聽聽,是不是笑裏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裏,也沒什麽,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壹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麽,好像拉鉤上吊壹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妳壹口氣說這麽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遊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跡,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壹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妳去壹處村塾,妳不能白嗑瓜子吃魚幹,得幫小師弟壹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壹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壹本手稿,嫻熟翻到壹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壹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鬥詩壹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壹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妳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鬥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壹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撚須沈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贊嘆,驚為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麽沒有詩詞壹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壹方硯臺,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妳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妳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麽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妳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妳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妳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壹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壹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歷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壹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壹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擡起頭,廢話這麽多,妳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壹青磚站在這裏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壹個大人情,怎麽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壹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壹首舊詩,然後說道:“妳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妳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妳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裏,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只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壹塊隨便從簸箕裏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妳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妳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妳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壹聲,“不說了不說了,妳繼續寫妳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麽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妳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壹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壹首詩寫完了,又報了壹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壹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壹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壹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壹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壹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沖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壹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贊嘆不已,大為嘆服,壹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壹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麽,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家,那就拿出那種“做壹行愛壹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盡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臺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壹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麽壹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妳煩不煩?!陳靈均壹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妳咋回事,可不興妳這麽誤會人的,家裏遭賊啦?暖樹怒道妳再這麽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壹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壹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壹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妳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壹並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妳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家夥。
  陳靈均腳尖壹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麽兇,以後怎麽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著,腦袋枕著壹只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壹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壹手拎個大水桶、壹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瞇瞇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贊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妳想啊,妳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麽?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她壹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妳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壹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妳不好意思開口,萬壹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麽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妳這麽壹說,嘿,不就成了?!壹個掌律,壹個首席,妳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余悸,顫聲道:“我謝謝妳啊。這麽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妳瞧不上眼,嘿,這就是妳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色胚,可是都說了壹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裏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壹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妳了,景清大爺,求妳別再多說壹個字了。
  不遠處壹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裏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邊,貼著窗戶豎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麽?”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壹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妳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劃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妳喝酒了。”
  陳靈均楞了楞,感嘆道:“怪妳啊周首席!”
  姜尚真壹頭霧水,“怎麽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妳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壹起飄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只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妳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壹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妳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妳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麽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鬥,這可是……壹道送命題?!
  我把妳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裏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妳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麽,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壹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擡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壹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壹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艷……正經廝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余味綿長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壹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陰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壹看,才發現是拎著壹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妳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壹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妳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妳。”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麽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壹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夥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裏,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壹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麽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妳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壹句,未能成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壹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妳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壹,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壹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色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幹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壹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壹番,陳靈均就只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妳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壹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壹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壹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壹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麽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裏邊變化最大的壹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壹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壹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壹圈,連連問這麽壹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壹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麽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壹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壹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沈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壹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發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麽,我都不傷心,妳們替我傷感個什麽,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壹,董水井,妳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壹跟董水井對視壹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罵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她不跟妳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壹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壹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壹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壹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胳膊幾次,再那麽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壹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壹聲,齊先生只差壹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壹顆石子,這壹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瞇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色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壹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裏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壹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壹路走到崖畔觀景臺,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凈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妳要不要見上壹見?想見的話,就跟我壹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面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壹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系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麽心寬的壹個人,好像就是因為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壹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夥兒都認為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著能夠與白先生共處壹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只此壹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壹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松的,才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著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壹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註意。
  看著壹雙眼眸瞇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麽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象壹下公子與人溜須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顏,“跟妳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壹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壹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著夜釣了壹整宿,還埋怨壹旁崔東山不早說來著。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妳這個廚子是怎麽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麽,紅燒雞腿,炒壹盤麂子肉,燉壹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壹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為那年春天不壹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壹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著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麽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壹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為然。
  與朱斂身在同壹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壹個是因為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壹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壹直很“掛念”朱斂,其中壹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壹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壹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為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麽多年,就都在希冀著那個“十分風月,獨占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壹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癢癢,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籟國與北晉國接壤的邊境線上,蔡州境內有座秋氣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前不久這座巨湖方圓百裏之內,都已經戒嚴,早已精心布置了層層關卡和暗哨。
  岸邊停靠著幾條畫舫,其實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不管是練氣士,還是武夫,或是壹眾神異精怪,都無需乘船登島,所以選擇撐船泛湖去往湖心島嶼,也就是個圖個雅致悠閑了。
  今夜的秋氣湖上,大小三十余座島嶼皆是燈火通明。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剎那之間,壹雙眼眸變成粹然金色,凝視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
  長命幽幽嘆息壹聲,心情復雜,她壹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公子。
  謝狗本來想幸災樂禍幾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裝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勁跺腳,長籲短嘆。
  貂帽少女轉頭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當啞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現,就很得體了嘛,呵,過幾天誰官大官小,不好說。
  陳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說吧,命裏八尺難求壹丈。”
  長命苦笑著以心聲道:“公子,雖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對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強接受?”
  陳平安點點頭,拿起茶盞,笑道:“喝茶喝茶,寬心寬心。”
  老觀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蓮藕福地。新舊福地,各取壹字,就是蓮花。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
  那份天地異象起自於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如劍光畫弧,長虹橫天,轉瞬間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時,就在那邊憑空出現了第壹位劍修,陳平安哪怕第壹時間察覺到了這份天地異象,但是變化實在太快,讓那個差點瞪到眼睛發澀的符箓分身,根本來不及仔細“觀道”壹場,就成定局。
  郭竹酒視線低斂,不知道在想什麽。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陳平安後知後覺,稍作思量,就有了個猜想,以心聲笑道:“定是老觀主故意為之,有心不讓我討到這個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專註閉關壹事了。”
  長命點頭,只是語氣略帶幾分埋怨,“既然都已將藕花福地壹分為四,那位老道長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陳平安趕忙放下茶盞,咳嗽壹聲,著急提醒道:“可不能這麽說,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觀主呵了壹聲,冷笑道:“真是好門風,壹個比壹個胳膊肘往內拐,教旁人聽著就要感動。”
  小陌本來打算起身告辭,走壹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劍修,好奇問道:“什麽意思?是落魄山有誰聊到了道友?”
  可別有什麽誤會。
  老觀主笑道:“是那金精銅錢祖錢化身的婆娘,被妳家山主帶出劍氣長城的那位長命道友,她嫌棄貧道伸手太長,管東管西。”
  小陌卻懶得詢問具體緣由,只是問道:“道友在蓮藕福地那邊,猶有脈絡不曾提起?”
  老觀主說道:“怎麽提,連根拔起麽,提起蘿蔔帶起坑的,我要真這麽做了,藕花福地就別想躋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幾個大窟窿的山水氣運,妳們落魄山需要砸進去的那筆神仙錢,別說錢,光是那個數字,就能夠讓某個財迷覺得牙齒發酸,只是想壹想就頭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過壹壇萬歲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們長命掌律計較什麽,各為其主,她對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隨的,想必總會說幾句沒辦法面面俱到的言語,就當我幫她與妳道個歉,多坐壹會兒,再陪道友喝壹壇酒就是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久別重逢,機會難得,壹壇不夠,再喝兩壇。”
  小陌看著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著吧。”
  老觀主說道:“酒窖裏還多,不差這壹壇兩壇的。”
  小陌點點頭,“釀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輸過妳,本來還想當著妳倆徒弟的面,給妳留點面子,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觀主大笑不已。
  當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待客周到,否則陳平安就算得了其中壹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躋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攔著妳這個新主人砸錢,至於神仙錢的開銷嘛,就會讓這個喜歡當善財童子的“財迷”,真正見識到什麽叫丟下去的錢不夠、打水漂沒個聲響的尷尬處境,等到終於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壹趟自家福地,陳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壹次了。
  不然陳平安真以為淪為壹幅白描圖的山河畫卷,當真花了點錢,就能夠真正“描金繪彩”的?任妳拿刷子塗抹了壹層,福地很快就會如層層紅漆悉數剝落,碑刻內容很快就會漫漶不清。
  如妳陳山主的家鄉市井坊間,老百姓以米漿張貼春聯在門墻上邊,照理說是牢固的,數年不換都無妨,但是福地這張春聯,卻是稍稍風吹雨打大日曝曬過後,便如誌怪書上所言,山上才壹年山下壹甲子,蓮藕福地只需“壹年”過後,春聯就會風吹即飄落。
  等到甲子光陰壹過,後知後覺的陳山主,要麽將膽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視為雞肋,再不去花冤枉錢了,可陳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著徹底填補上這個坑,任妳比起泥腿子少年時,多出了幾個嚇唬人的身份、頭銜,妳還得乖乖來與貧道來拜個山頭,再看貧道當時的心情好壞,而且記得捎帶上那個青衣小童壹同前來,先讓小王八蛋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多磕幾個響頭,再賠禮道歉,最後,當然是妳們倆無功而返了。
  反正妳陳平安最喜歡護犢子,肯定不願讓青衣小童給貧道磕頭賠罪的,那就很巧了,貧道還挺記仇,沒什麽長輩風度。
  有事相求登門賠罪,是妳自找的,談不攏,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妳陳平安自找的?
  談錢?當年白帝城城主不就親自走了壹趟觀道觀,當時給出的“價格”,夠高了吧,他鄭居中不壹樣失望而歸?
  所以說,虧得在山門口那邊,某個小姑娘說了幾句她的無心之語,恰巧才是讓貧道覺著格外順耳的暖心言語。
  才無形中幫陳平安和落魄山泉府節省了……至少大幾千顆谷雨錢,不但不虧,以後從福地所掙取的,豈是神仙錢可以計算的?
  王原箓今兒算是開了大眼界。
  有這麽道歉賠罪的嗎?多喝壹壇東道主的酒水,就當幫別人壹筆揭過了。
  今兒從小陌先生這邊學到的東西,有點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後外出走江湖,估計用得著?
  記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孫道長,從他這邊騙了酒喝,喝高了,就開始指點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傑,曾經說過,浩然天下那邊有壹位落寶灘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極大,肚量極寬,最有山上前輩風範了!
  孫道長就是個鬊鳥,那麽只需將這番話反著聽就是了。
  老觀主以心聲道:“觀道福地劍修壹事,白也無意間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觀主問道:“先前妳只是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陳平安那邊是怎麽想的?”
  小陌照實說了,“我。然後是周首席。接下來兩位學生弟子並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觀主撚須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終喝過兩壇萬歲酒,臉色通紅,打著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飽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觀主跟著站起身,道袍飄拂,酒氣散盡,微笑道:“閑來無事,陪著妳逛逛人間也好。”
  暴殄天物!遠古歲月,人間道士釀酒飲酒,最忌諱煉酒水為靈氣,屬於根本沒酒品,然後就是才喝過酒就打散酒氣。
  小陌拍了拍老觀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妳這個家夥,真心酒品不行。”
  老觀主笑道:“酒友道友難尋見,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罰酒。小陌,別撐著了,吐去。”
  小陌喉嚨微動,胃水翻湧,仍是強行咽下壹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見這壹幕,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個幹瘦道士又懂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前輩,犟著呢,好面兒!
  老觀主難得有些傷感神色,輕聲說道:“小陌,妳應該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這樁機緣,是我幫妳量身打造的壹條劍道脈絡,早年想著是不是能夠幫妳的劍道,百尺竿頭更進壹步,只是在那東海觀道觀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換這條脈絡。”
  小陌笑著點頭,“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於事情結果如何,於妳我而言,又能算什麽。不然妳以為我今天強撐著喝這麽多酒,當真只是酒好便貪杯啊?”
  老觀主笑道:“若無交心摯友壹二,人間索然無味至極。”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來做東,拉上妳和公子壹起喝酒。”
  老觀主便又是轉頭啊忒壹聲。
  小陌倍感無奈。
  難得遺憾自己劍術境界不夠高,不然就要按著道友的腦袋喝酒。
  老觀主感慨道:“小陌,妳如今所見之人,到底不是曾經的那個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內,連連打著哈欠,郭竹酒與師父請示壹番,她便獨自逛蕩看風景去了,謝狗跟那個尚無道號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緣,她就拉上少女壹起跟著郭盟主月下散步,羅敷媚倒是想要多待壹會兒,但是被沛湘用心聲將她趕走了,羅敷媚只好起身跟著師妹,壹起陪著那個姓謝的貂帽少女離開院子,心中滿是遺憾,她總覺得都沒有跟陳山主聊壹句話,何止是有點虧,簡直就是虧大了!
  不然她連某個山水故事都編排好草稿了,這個故事的大綱,就是羅敷媚年少無知,於某年某月某夜與年輕隱官月下論道壹場,不知天高地厚,無禮沖撞了陳山主幾句,結果對方火冒三丈,疾言厲色,她挨了頓訓斥,但是她沒死,活下來了!
  如此壹來,在狐國之內,以後誰還敢跟她橫?比什麽境界,要比膽識和氣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嘗試了壹次陰神出竅遠遊,跟以前相比,終於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壹場遠遊了,壹路遠遊到了北晉國京郊地界。我當時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她的陰神後邊。”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福地歷史上的頭兩位地仙,都出自松籟國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資質極佳,其實也是壹樁此方天地,無形中給予俞真意的壹種大道饋贈。
  從成為練氣士,到結金丹,登山每壹步,每壹個境界臺階,都是嶄新風景。
  所以至今蓮藕福地,都沒有具體的境界劃分。
  尤其是那種玄之又玄的陰神出竅,就連俞真意當年成了元嬰境,都還是慎之又慎。
  這位返老還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飛升”之前,才與高君傾囊相授,口傳秘授,在湖山派內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隨便嘗試陰神出竅,是當師父的俞真意當時自己都尚未塑造出壹具陽神身外身,所以覺得不宜太過涉險行事。這雙師徒哪裏知道,地仙陰神出竅,其實很簡單,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裏需要翻看黃歷挑選黃道吉日,更沒有天光白晝不宜陰神出竅的忌諱。”
  長命神色淡然道:“我們覺得簡單,只是因為我們有太多山上前輩積累下來的過往經驗,他們師徒覺得困難重重,是因為壹切都是從無到有,全憑自己壹點壹點琢磨出來的門道,這是真才實學,是真正意義上壹座仙府開山立派而來的家學和師傳。說句難聽的,如果妳們狐國沒有落魄山作為靠山,再過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沒資格與湖山派掰手腕,說不定湖山派祖師堂內,除開掌門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單獨拎出其中任何壹個,就可以將整座狐國壹掃而空。”
  沛湘頓時臉色難看。
  只因為對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所以沛湘不好說什麽。
  陳平安笑著打圓場道:“長命道友說的,多半是事實,不過妳們狐國有靠山也是事實嘛。”
  沛湘嫣然壹笑,轉移話題說起了好話,“山主,傳聞人間總計七十二福地,其中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數,而且不壹定都能夠形成壹種擁有好似稚童靈智的大道雛形,不管怎麽說,我們蓮藕福地,還是很幸運的,先前由人間文運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陳平安點頭道:“有利有弊,要麽針鋒相對,各自給對方穿小鞋,要麽誌同道合,壹起增添和穩固天地氣運。不過總體而言,哪怕退壹萬步說,鄰裏不睦,雙方無法和氣生財,可結果,肯定還是利遠遠大於弊。”
  長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壹座福地小天地,終究受限於山河版圖疆域和有靈眾生的數量,加上又分屬於不同的幾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顯化而成靈,氣象都不會太大。
  庭院中央,畫上懸畫,是那秋水湖全貌的壹幅俯瞰圖,女子湖君,正是《人間美艷篇》上邊,那位小拇指戴有長甲的貌美女子。
  關於這場能夠決定壹座天下形勢走向的秘密議事,只是議事地址的選擇,就爭論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頭舉辦的,好打響壹塊金字招牌,方便爭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選址在別家道場,還是擔心談不攏,壹言不合就開打,這種神仙打架,壹旦殃及自家道場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沒有幾百年的修繕、經營,就別想要恢復原貌了。
  最終選在了秋氣湖,至於那位自封“橫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麽想的,天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妳們說魏良會下山迎接嗎?”
  長命也詢問壹句,“高君是否會泄露天機?”
  沛湘搖頭,“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願,與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壹點,猜算人心,非她所長。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擰轉,將那橫秋湖心島嶼的道觀“擺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斂的字跡。”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觀主精心篩選,辛苦集字而來。”
  陳平安嘖嘖道:“懂了懂了,難怪難怪。”
  果然又是貴公子朱斂當年欠下的壹筆情債。
  沛湘小心問道:“山主是在擔心高君會借助這次議事,導致整座天下與我們落魄山貌合神離,或是幹脆與落魄山公開為敵?”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掌律長命微笑道:“小孩子過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隨處可見,隨便折騰,嬉戲打鬧,此外雞毛毽子竹蜻蜓,鳩車紙鳶陀螺,撥浪鼓連環畫,木劍竹刀等等,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幫忙備著?”
  沛湘笑容尷尬,心中悚然,壹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與先前的尷尬不語還壹樣,沛湘此刻竟然察覺到壹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沛湘離開狐國,首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她跨過門檻的那壹刻。
  隔著兩張椅子,那個壹年到頭看誰總是面帶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實給沛湘的感覺,就是陰惻惻的,所以她對這位霽色峰的祖師堂掌律,從來沒有半點親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斂院子與她碰頭見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撚起壹顆冰冷的銅錢,仿佛每多聊壹句,就是將銅錢攥在手心,而且這顆銅錢還註定捂不熱。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青衫男子,長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畢竟陳平安才是壹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對於掌律長命的這個說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視線,心中幽幽嘆息壹聲,她直到這壹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斂說的那個道理,以及對道理的壹番“批註”解釋。
  近看風景不壯觀,人與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時候還好說,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門遠遊去了,我們所有人,山裏山外,誰都別不把掌律長命不當壹山掌律。
  故而某種意義上,長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過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開始琢磨起壹個問題了,這個長命,該不會是喜歡陳平安了吧?
  不曾想長命瞇眼而笑,壹如既往的嗓音溫婉軟糯,單獨以心聲與沛湘說道:“我喜不喜歡陳平安,跟沛湘道友有關系嗎?”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會不會被對方記恨,記賬?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這個傳統?
  陳平安回過神,收斂思緒,問道:“妳們剛剛是不是用心聲聊到我了?”
  原來方才陳平安心湖漣漪陣陣,壹陣叮咚作響,卻不是什麽具體的話語聲音,宛如壹場魚兒咬鉤後的遛魚。
  魚鉤即是名字,咬餌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修士言語,那麽陳平安只要提起魚竿,就可以看到那條魚的真身,或者說是壹串文字。
  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是身邊兩位,掌律長命和狐國沛湘,竟然都極為難得對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陳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詢問壹句。
  長命身體前傾,再轉頭望向狐國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覺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歡公子,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對吧?”
  沛湘連忙點頭稱是。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麽跟什麽啊。”
  長命笑道:“誰說不是呢。”
  沛湘滿心苦澀,自己又能解釋什麽。
  畢竟按照朱斂所說的那個道理,循著那條脈絡稍加推衍幾分,沛湘就可以輕松得出壹個更直觀的驚人結論。
  陳平安在家,掌律長命就退居幕後,隱而不顯,掌律壹職形同虛設。
  但是等到陳平安遠遊,她就是唯壹壹個能夠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們陳山主何等老辣,就覺得掌律長命跟沛湘之間氣氛不對,有那麽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因為暫時境界不夠,外人言語顯化為自身文字,支撐不起太久,故而先前兩條魚兒宛如已經脫鉤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魚,陳平安便恍然大悟,她們原來是聊這個,這有什麽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有誰誰能讓裴錢心生敬畏?確實就只有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就笑道:“沛湘,妳的這個看法沒錯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擊,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復雜,山主大人唉,妳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長命霎時間滿臉漲紅,今夜只是喝茶,卻如飲醇酒,恰似來時路上風景,壹樹桃花倚東風,臉頰淺紅轉深紅。
  虧得陳山主臨時起意,想到了壹事,確實還不是什麽小事,已經轉頭跟沛湘聊到了壹樁狐國秘事,但是陳平安沒有直說緣由,而是旁敲側擊,問起了丘卿和羅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們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資質好的,或是誕生時類似有某些異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緣深厚的。沛湘雖然不明就裏,還是壹壹照實回答,只是看著那個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狀的陳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時候山主都會給人看相算命測八字了?
  掌律長命以心聲解釋說道:“沛湘。有些事情,與妳所想的,其實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聲答道:“從這壹刻起,我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不知道!”
  掌律長命微笑道:“那就好,發誓就不用了,我信得過妳。”
  沛湘背脊發寒,還不如自己發個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後都要離著這位掌律遠遠的,就當是求個沒有虧心事不怕夜敲門。
  只要對這位掌律祖師敬而遠之,想來還是好相處的。何況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盡量待在狐國嘛。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狐國之主,在霽色峰祖師堂不也有壹把座椅?妳這個當掌律的,總不能想著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劉羨陽和顧璨,妳們都不用跟著,謝狗也不用,至多壹個時辰,很快就會返回狐國。”
  剎那之間,青色身形化作數十道凝練若絲線的劍光,拔地而起,劃破夜空,轉瞬即逝。
  最終在天幕處與那副已經無需繼續觀道的符箓分身重疊為壹,低頭朝人間定睛壹看,身形傾斜壹線墜向大地山河,期間青影與劍光聚散不定。
  等到陳平安飄然落定,就又是壹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現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無人之境,道上憑空多出壹個人,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
  來到滿街高樓紅袖招、脂粉氣比酒香更濃的兩人身後,陳平安嘖嘖笑道:“膽子都這麽小,喝個花酒而已。”
  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邊劉羨陽擡了擡下巴,“我是無所謂,某人三條腿都慫了。”
  瞧見陳平安,劉羨陽眼睛壹亮,霎時間就豪氣幹雲起來,事後被追究起來,擺出顧璨估計是不頂事的,但是不還有在這類事上有口皆碑的陳平安嘛,劉羨陽先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再拽過陳平安,壹手環住壹個這些自稱膽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顧璨花錢請客,陳平安作陪,可憐我劉某人壹身正氣,今兒算是栽了,被倆損友強拉硬拽,威脅我不喝酒就當不成朋友,實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著頭的顧璨,看了眼下場壹般的陳平安,陳平安使了個眼色,急什麽,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膽都不敢進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倆朋友“拽”到了“酒樓”門口,劉羨陽卻是越走越慢,停下腳步,壹跺腳,松開手,轉身就走,瞧著背影落寞,怪可憐的。
  陳平安笑著跟上,顧璨健步如飛,躍起就是壹腳,踹在劉羨陽屁股上,笑罵道:“就妳這慫樣,還跟我裝不裝大爺了!”
  劉羨陽身形踉蹌,拍了拍屁股,轉過頭,朝雙手籠袖笑瞇瞇的某人擡了擡下巴,只是不等他開口辯解什麽,陳平安就已經使勁點頭,“對對對,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慮,早進去了,看似倚紅偎翠不醉不休,滿身正氣端坐花叢中,實則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來,站在街上,回望壹眼,再告訴自己壹句,畢竟來過。”
  顧璨故作驚訝道:“不能夠吧,劉大爺不得過個夜?”
  劉羨陽早已轉身大步前行,擡起雙手,豎起兩根中指。
  陳平安憋著笑,與身邊顧璨幾乎同時說了壹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劉羨陽轉過頭,罵罵咧咧,“咋個走得這麽慢,陳悶葫蘆,小鼻涕蟲,妳們怎麽不用三條腿走路?”
  昔年同鄉卻不同齡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變成了什麽樣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經心中所想,終究他們還是如當年壹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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