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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九月鷹飛 by 古龍

2018-5-27 06:02

第壹回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著,密雲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壹種足以凍結壹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連風都似被凍死。
  童銅山擁著貂裘,坐在長街盡頭處的壹張虎皮交椅上,面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心裏覺得很滿意。
  因為他的命令早已被徹底執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辟為戰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壹刻到來之前,若有壹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只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壹腳。
  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擋住他的路。
  數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後。
  他身旁卻還擺著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壹個臉色慘白,滿面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著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的靠在左面壹張椅子上,用小指勾著柄鑲著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為他要殺的並不是西城老杜這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壹個人年紀更輕,正在用壹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盡量想作出從容鎮定的樣子來,但壹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紅。
  童銅山很了解這年輕人的心懷。
  他自己第壹次被衛八太爺派出來執行任務時,也同樣緊張的。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壹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著的屋子裏,忽然傳出壹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壹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著尾巴,從墻角的狗洞裏鉆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少年,看著這條狗竄到街心,眼睛裏仿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人衣襟裏,突又很快地揮出。
  刀光壹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壹振,脫口而出,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只要敢闖到這裏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面大笑,說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傑在這裏,莫說只有壹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勾著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傾斜的長街另壹頭,已有壹行人很快的走了過來。
  壹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紮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的發響。
  為首的壹個人濃眉大眼,滿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壹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瞳孔都似已收縮。
  壹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後面竄出來,壹步竄到他身後,扶劍而立。
  只聽弓弦之聲急響,後面的數十條青衣大漢,壹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壹陣陣如刀鋒磨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面這壹行人已越走越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壹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壹個人低低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壹言不發,原地站住。
  這壹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才看出他們身上,竟只穿著件白麻單衣,背後背著卷草席,手上提著根短杖,赤足穿著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裏,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只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壹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壹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後的草席,卷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系草席的長繩綁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裏,似乎又要發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著點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在看來有點古怪,變成死人後也不會有什麽古怪了。”
  他嘴裏雖這麽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沈聲喚道:“童揚。”
  身後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壹會妳先去估量他們的武功,壹不對就趕緊回來,千萬莫死纏濫鬥。”
  童揚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只見剛才說話的那白衣人壹擺手,壹行人竟都在壹丈外站住。
  這人青慘慘的壹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壹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沒什麽兩樣,但無論誰壹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中的首領。
  童銅山當然也已看出,壹雙發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裏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幹什麽?”
  墨白道:“但望能化幹戈為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妳也能勸得了麽?”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早已躍躍欲試,此刻壹個箭步竄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只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
  他壹反手,“嗆”的壹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壹眼,後面卻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人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皺眉道:“妳這小鬼來幹什麽?”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妳的這柄劍答不答應。”
  童揚怒道:“就憑妳?”
  白衣童子道:“妳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了妳再說。”
  無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壹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壹著“毒蛇吐信”刺過去,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壹眨。
  只聽“哧”的壹聲,童揚手裏的劍,已刺人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的飛濺而出時,他手裏的劍,竟已刺出壹著“毒蛇吐信”,刺人了童揚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壹戰已結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麽樣的人,真有這麽樣的事。
  鮮血雨壹般落下,霧壹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艷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只不過壹雙眼睛陰惻惻死魚般凸出,他還是在看著童揚,眼睛裏竟似還帶著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裏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面面相對著站在那裏,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後兩個人就全都倒了下去。
  壹個白衣人從後面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後的草席,卷起了死去的屍體,用系草席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才卷起那條死狗時完全壹樣。
  狂風突起,從遠方吹過來,風中還帶著遠山上的冰碴子。
  童銅山身後的大漢們,卻只覺得掌心在冒汗。
  墨白凝視著童銅山,淡淡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幹戈為玉帛?”
  段十二突然縱出去,厲聲道:“妳還得再問問我這柳刀……”
  壹個白衣人慢慢的從墨白身後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妳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壹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壹柄刀。
  段十二這才看出,他們手裏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裏面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妳先看這壹刀。”
  他身形半轉,雁翎刀已帶著勁風,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壹著“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身錯步,刀鋒反轉,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為倒打金鐘,刀光如匹練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哪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為倒打金鐘。
  他出手雖慢了半著,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壹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壹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壹著,突然清嘯壹聲,振臂而起,淩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壹著以上淩下,占盡先機,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壹刀砍在他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人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完全都刺了進去,只剩下壹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壹聲,整個人竟像是施放火箭般,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般落下來,壹點點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壹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說來,死,就像是回家壹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麽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麽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麽?”
  墨白道:“這只能算壹點教訓。”
  童銅山道:“教訓?”
  墨白道:“這教訓告訴我們,妳若壹定要殺別人,別人也同樣能殺妳。”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勾著劍上的絲絳,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出壹陣陣刺耳的磨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眼睛裏也在發著光,冷冷道:“我若要殺妳時,妳就休想殺得了我。”
  壹個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他的話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顯然比剛才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壹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妳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道:“生而何歡,死有何懼?”
  辛四冷笑道:“妳活著就是為了要準備死的。”
  白衣人道:“也許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妳。”
  他的劍突然出鞘,眨眼間已刺出七劍,劍風如破竹,劍光如閃電,只見滿天劍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閃避,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裏,靜靜的等著。
  他早已準備要死的,對方的劍無論從什麽地方刺過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劍刺出,這白衣人竟連動都沒有動,辛四的劍壹發即收,七劍都被逼成了虛招,突然壹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後。
  他已算準了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沒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殺這個人時,絕不給壹點機會給這個人殺他。
  這壹招刺出,虛招已變成實招,劍光閃電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聽“哧”的壹聲,劍鋒已人肉。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在磨擦著對方的骨頭。但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這壹劍並沒有刺上對方背脊,卻刺上了對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壹剎那間,白衣人竟突然轉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劍鋒。
  沒有人能想到這壹著,無論誰也不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劍鋒。
  但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
  辛四的臉色變了,用力拔劍,劍鋒顯然已被對方的肋骨夾住。
  他想撤手時,白衣人的劍已無聲無息的刺了過來,就像是個溫柔的少女,將壹朵鮮花慢慢地插入瓶中壹樣,將劍鋒慢慢的刺人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連痛苦都沒有感覺到,只覺得胸膛上壹陣寒冷。
  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全部冷透。
  鮮血紅花般濺射出來,他們面對面的站著,妳看著我,我看著妳。
  白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辛四的臉上卻已因驚懼而扭曲變形。
  他的劍法雖然比童揚高得多,出手雖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結果卻是同樣的。
  這壹戰突然已結束。
  童銅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臉上已全無血色。
  他並不是沒有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看過人被殺,但他卻從未想到過,殺人竟是件如此慘烈,如此可怕的事。
  殺人或被殺都同樣慘烈,同樣可怕。
  他突然覺得想吐。
  墨白凝視著他,冷冷道:“妳若要殺人,別人也同樣能殺妳,這教訓妳現在想必已該相信了。”
  童銅山慢慢的點了點頭,什麽話都沒有說,因為他根本已無話可說。
  墨白道:“似乎妳也該明白,殺人和被殺,往往會同樣痛苦。”
  童銅山承認,他已不能不承認。
  墨白道:“那麽妳為何還要殺人?”
  童銅山雙眉緊皺,忽然道:“我只想明白,妳們這麽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墨白道:“不為什麽。”
  童銅山道:“妳們不是老杜找來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認得妳,也不認得他。”
  童銅山道:“但,妳們卻不惜為他而死。”
  墨白道:“我們也不是為他而死的,我們死,只不過是想要別人活著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屍體,又道:“這些人雖已死了,但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可以因他們之死而活下去,何況,他們本來也不必死。”
  童銅山吃驚的看著他,道:“妳們真是從青城來的?”
  墨白道:“妳不信?”
  童銅山實在不信,他只覺得這些人本該是從地獄中來的。
  世上本不該有這種人。
  墨白道:“妳已答應?”
  童銅山道:“答應什麽?”
  墨白道:“化幹戈為玉帛。”
  童銅山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就算答應也沒有用。”
  ,墨白道:“為什麽?”
  童銅山道:“因為,還有個人絕不會答應。”
  墨白道:“誰?”
  童銅山道:“衛八太爺!”
  墨白道:“妳不妨叫他來找我。”
  童銅山道:“到哪裏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到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長安城裏,冷香園中的梅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衛八太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普通人壹樣,微笑著,拍妳的肩膀,說他自己認為得意的笑話。
  但他憤怒時,他卻會變得和妳認得的任何人都不壹樣了。
  他那張通常總是紅光滿面的臉,突然就會變得像是頭饑餓而憤怒的獅子,眼睛裏也會射出壹種獅子般淩厲而可怕的光芒。
  他看來簡直已變成只怒獅,隨時隨刻都會將任何壹個觸怒他的人抓過來,撕成碎片,再壹片片吞下去。
  現在正是他憤怒的時候。
  童銅山皺著眉頭,站在他面前,這威震壹方的武林大豪,現在卻像是突然變成了只羔羊,連氣都不敢喘。
  衛八太爺用壹雙布滿紅絲的眼睛瞪著他,咬著牙道:“妳說那婊子養的混蛋叫墨白?”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妳說他是從青城來的?”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除此之外,妳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童銅山的頭垂得更低,道:“是。”
  衛八太爺喉嚨裏發出怒獅般的低吼道:“那婊子養的殺了我兩個徒弟,妳卻連他的來歷都不知道,妳還有臉來見我,我入死妳親娘奶奶。”
  他突然從椅子上跳起,沖過來,壹把揪住童銅山的衣襟,壹下子就撕成兩半,接著又正正反反,給了童銅山十七八個耳刮子。
  童銅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的流血,但看來卻連壹點憤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歡喜,很安心。
  因為他知道衛八太爺打得越兇,罵得越兇,就表示還將他當做自己人。
  只要衛八太爺還將他當做自己人,他這條命就算撿回來了。
  衛八太爺若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他今天就休想能活著走出這屋子。
  十七八個耳光打完,衛八太爺又給他肚子上添了壹腳。
  童銅山雖已被打得壹臉血,壹頭冷汗,卻還是乖乖地站在那裏,連動都不敢動。
  衛八太爺總算喘了口氣,瞪著他怒吼道:“妳知不知道小四子他們是去幫妳殺人的。”
  童銅山道:“知道。”
  衛八太爺道:“現在他們已被人弄死,妳反而活蹦亂跳的回來了,妳算是個什麽東西?”
  童銅山道:“我不是東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來。”
  衛八太爺道:“妳這個王八蛋,妳不敢不回來?妳難道不會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也免得讓我老人家看著生氣。”
  童銅山道:“我也知道妳老人家會生氣,所以妳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都沒話說,但若要我背著妳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衛八太爺瞪著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種。”
  他伸手摟住了童銅山的肩,大笑道:“妳們大家看著,這才是我的好兒子,妳們全都該學學他,做錯事怕什麽?他奶奶的有誰這壹輩子沒做錯過事,連我衛天鵬都做過錯事,何況別人。”
  他壹笑,大廳裏十來個人立刻全都松了口氣。
  衛八太爺道:“妳們有誰知道墨白那婊子養的是個什麽東西?”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卻只盯在壹個人身上。
  這人白白的臉,留著兩撇小胡子,看來很斯文,也很和氣。
  不認得他的人,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第壹號最可怕的人物,黑白兩道全都聞名喪膽的“鐵錐子”韓貞。
  他這人的確像是鐵錐子,無論妳有多硬的殼,他都能把妳鉆出個大洞來。
  但看起來,他卻絕對是個溫和友善的人,臉上總是帶著種安詳的微笑,說話的聲音緩慢而穩定。
  他確定了沒有別人回答這句話之後,才緩緩道:“多年前,有壹家姓墨的人,為了避禍而隱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許就是這壹家的人。”
  衛天鵬又笑了,睥睨四顧,大笑道:“我早就說過,天下的事,這小子好像沒有壹樣不知道的。”
  韓貞微笑道:“但我卻也不知道他們的隱居處,只不過每隔三五年,他們自己卻要出山壹次。”
  衛天鵬道:“出來幹什麽?”
  韓貞道:“管閑事。”
  衛八太爺的臉又沈了下去,他壹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韓貞道:“他們不能不管閑事,因為他們自稱是墨翟的後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壹個獨善其身的隱士。”
  衛天鵬皺眉道:“墨翟又是個什麽東西?”
  韓貞淡淡壹哂道:“他不是東西,是個人。”
  衛天鵬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頂撞他的人並不多。
  就像是大多數被稱為“太爺”的人壹樣,偶爾他也喜歡有人來頂撞頂撞他。
  韓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於急人之難,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絕不能做隱士,只能做義士。”
  衛天鵬又沈下了臉,道:“難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個義士?”
  韓貞笑了笑,道:“義士也有很多種的。”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有種義士,做的事看來雖冠冕堂皇,其實暗地裏卻別有企圖。”
  衛天鵬道:“這種義士好對付。”
  韓貞道:“怎麽對付?”
  衛天鵬道:“宰壹個少壹個。”
  韓貞道:“宰不得。”
  衛天鵬道:“為什麽宰不得?”
  韓貞道:“義士就跟君子壹樣,無論真假,都宰不得的。”
  衛天鵬居然大笑,道:“不錯,妳若宰了他們,就壹定會有人說妳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
  韓貞道:“所以他們宰不得。”
  衛天鵬瞪眼道:“當然宰不得,誰說要宰他們,我就先宰了他。”
  韓貞道:“何況,要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衛天鵬道:“那王八蛋難道真有兩下子?”
  韓貞道:“他本身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土。”
  韓貞又道:“死土的意思,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在準備著為他而死的。”
  衛天鵬道:“那些人難道不要命?”
  韓貞點點頭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衛天鵬在等著他解釋。
  韓貞道:“因為妳殺他壹刀,他同樣可以殺妳壹刀。”
  衛天鵬顯然對這解釋還不滿意。
  韓貞道:“妳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妳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妳,因為妳壹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閃避,所以在妳刀鋒砍在他肉裏那壹瞬間,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殺妳。”
  衛天鵬突然走過去,用力壹拍他肩頭,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韓貞看著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敵,就是朋友。
  我若殺不了妳,就交妳這個朋友。
  這不但是衛天鵬的原則,也是古往今來,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則。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這原則無疑是絕對正確的。
  韓貞道:“童老大說過,他們要到長安城去。”
  衛天鵬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聽說冷香園是個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
  韓貞道:‘冷香園占地千畝,種著萬千梅花,現在正是梅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所以……
  衛天鵬道:’所以怎麽樣?‘
  韓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將那地方全包下來。‘
  衛天鵬道:’有理。‘
  韓貞道:’等墨白去了,我們就好好請請他,讓他看看衛八爺的場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後想必就不會跟我們作對了。‘
  衛天鵬道:’他是不是呆子?‘”
  韓貞道:“當然不是。”
  衛天鵬拊掌大笑,道:“好,好主意。”
  長廊裏很安靜,廊外也種著梅花。
  童銅山和韓貞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們本就是老朋友,卻已有多年未見。
  風很冷,冷風裏充滿了梅花的香氣。
  童銅山忽然停下來,凝視著韓貞道:“有件事我總覺得很奇怪?”
  韓貞道:“什麽事?”
  童銅山道:“為什麽只要妳說出來的話,老頭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笑了笑,道:“因為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童銅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為什麽要妳說出來?”
  韓貞沈吟道:“妳跟著老頭子已有多久?”
  童銅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韓貞道:“妳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童銅山遲疑道:“妳看呢?”
  韓貞道:“我想妳壹定認為他是個很粗野,很暴躁,從來也不懂得用心機的人。”
  童銅山道:“他難道不是?”
  韓貞道:“昔年中原八傑,縱橫天下,大家都認為最精明的是劉三爺,最厲害的是李七爺,最糊塗的就是衛八爺。”
  童銅山道:“我也聽說過。”
  韓貞笑了笑,道:“但現在最精明的劉三爺和最厲害的李七爺都已死了,最糊塗的衛八爺卻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童銅山也笑了,他忽然也已明白韓貞的意思。
  只有會裝糊塗,也肯裝糊塗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厲害的。
  童銅山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裝糊塗也不是容易事。”
  韓貞道:“的確不是。”
  童銅山道:“看來妳就不會裝糊塗。”
  韓貞苦笑道:“現在我就算真的糊塗,也不能露出糊塗的樣子來。”
  童銅山道:“為什麽?”
  韓貞道:“因為糊塗人身旁,總得有個精明的人,現在我扮的就是這個精明的人。”
  童銅山道:“所以只要是妳說出來的,老爺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道:“就算後來發現那並不是好主意,錯的也是我,不是老爺子。”
  童銅山道:“所以別人恨的也是妳,不是老爺子。”
  韓貞嘆了口氣,道:“所以妳現在也該明白,精明人為什麽總是死得特別早了。”
  童銅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種人壹定死得比精明人還早。”
  韓貞道:“哪種人?”
  童銅山道:“跟老爺子作對的人。”
  韓貞也笑了,道:“所以我壹直都很同情這種人,他們要活著實在不容易。”
  馮六慢慢地走過壹條積雪的小徑,遠遠看過去,已看見冷香園中那片燦爛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園包下來,把本來住在那裏的客人趕出去,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全都趕出去。”
  這是衛八太爺的命令,也是衛八太爺發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妳去做壹件事,而且要妳非成功不可。
  至於妳怎樣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這件事有多少困難,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難,都要妳自己去克服,妳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衛八太爺門下的弟子。
  馮六是受命而來的。
  他壹向是個謹慎的人,非常謹慎。
  他已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困難,全都仔細的想過壹遍。
  穿過這條積雪的小徑,就是冷香園的門房,當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門房裏,他希望這管事的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都知道,衛八太爺的要求,是絕不容拒絕的。
  冷香園今天當值的管事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看來雖不太聰明,卻也不笨。
  “在下楊軒,公子無論是來賞花飲酒,還是想在這裏流連幾天,都只管吩咐。”
  馮六的回答直接而簡短:
  “我們要將這裏全都包下來。”
  楊軒顯得很意外,卻還是微笑著道:“這裏壹共有二十壹個院子,十四座樓,七間大廳,二十八間花廳,兩百多間客房,公子要全包下來?”
  馮六道:“是的。”
  楊軒沈吟著,道:“公子壹共要來多少人?”
  馮六道:“就算只來壹個人,也要全包下來。”
  楊軒沈下了臉,冷冷道:“那就得看來的是什麽人了。”
  馮六道:“是衛八太爺。”
  楊軒動容道:“衛八太爺,保定府的衛八太爺?”
  馮六點點頭,心裏覺得很滿意,衛八太爺的名頭,畢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楊軒看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狡猾的笑意,說道:“衛八太爺的吩咐,在下本來不敢違背的,只不過……”
  馮六道:“不過怎麽樣?”
  楊軒道:“剛才也有位客官要將這地方包下來,而且出了壹千兩銀子壹天的高價,在下還沒有答應,現在若是答應了公子,怎麽去向那位客官交待?”
  馮六皺了皺眉頭,道:“那個人在哪裏?”
  楊軒沒有回答,目光卻從他肩頭上看了過去。
  馮六回過身,就看見了壹張青中透白,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壹個人就站在他身後的屋角裏,身上穿著件很單薄的白麻衣衫,背後背著卷草席,手裏提著根短杖。
  馮六剛才進來時,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人好像也沒有看見他,壹雙冷冰冰,完全沒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視著遠方。
  這世上所有的壹切人,壹切事,好像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裏。他關心的仿佛只是遠方虛無縹緲處壹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只有在那裏,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與安樂。
  馮六只看了壹眼,就轉回身。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並不想看得太仔細,更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他知道無論同這個人說什麽,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楊軒的眼睛裏,還帶著那種狡猾的笑意。
  馮六微笑道:“妳是做生意的?”
  楊軒道:“在下本就是個生意人。”
  馮六道:“做生意是為了什麽?”
  楊軒笑道:“當然是為了賺錢。”
  馮六道:“好,我出壹千五百兩銀子壹天,再給妳壹千兩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談交易,遠比和壹個不要命的人談交易容易得多。
  在衛八太爺手下多年,他已學會了如何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楊軒顯然已被打動了,卻聽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壹千五百兩,再加這個。”
  馮六只覺得身後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風掠過,忍不住回過頭。白衣人已從短杖裏抽出柄薄刀,反手壹刀,竟在腿股間削下了壹片血淋淋的肉,慢慢的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竟似完全不覺得痛苦。
  馮六看著他,已可感覺到眼角在不停的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價錢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壹雙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壹眼,又凝視著遠方。
  馮六慢慢的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間割下了壹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細,他無論做什麽事,都壹向很仔細。肉割下雖然很痛苦,但衛八太爺的命令若無法完成,就壹定會更痛苦。這壹次他的判斷和選擇也同樣正確,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麽選擇的余地。
  兩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楊軒已經軟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馮六壹眼,突然揮刀,割下了自己的壹只耳朵。
  馮六只覺得自己的臂已僵硬,他割過別人的耳朵,當時只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壹回事了。他本可揮刀殺了這白衣人,可是韓貞的話他也沒有忘記。
  ——妳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妳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妳。
  謹慎的人,大多數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馮六是個謹慎的人,他慢慢的擡起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細。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壹雙冷漠空洞的眼睛裏,竟忽然露出種殘酷快意的表情,馮六的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來的壹樣。
  兩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楊軒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馮六耳畔流下的鮮血,冷冷道:“這價錢妳也出得起?”
  他突然揮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馮六的心也已隨他這壹刀沈下。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壹陣風吹過,風中仿佛帶著種奇異的香氣。然後他就看見了壹個人。
  壹個女人。
  壹眼看過去,馮六只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麽美麗的女人。她好像是被這陣風吹進來的。
  白衣人看見她時,立刻就發覺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著。
  她也正在微笑著,看著他,多麽溫柔而甜蜜,說話的聲音也同樣甜蜜:“刀砍在肉上,是會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這不是妳的肉。”
  這美麗的女人柔聲道:“雖然不是我的肉,我也壹樣會心疼。”
  她春筍般的纖纖手指輕輕壹拂,就好像在為她的情人從瓶中摘下壹朵鮮花。
  白衣人就發覺自己手裏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裏。
  百煉精鋼的快刀,薄而鋒利。
  她十指纖纖,輕輕壹拗,又仿佛在拗斷花枝,只聽“哢”的壹聲,這柄百煉精鋼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斷了壹截。
  “何況,這地方我早已包下來了,妳們又何必爭來爭去?”
  她嘴裏說著話,竟將拗斷的那壹截鋼刀,用兩根手指拈起,放在嘴裏,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後她美麗的臉上就露出種滿意的表情,像是剛吞下壹顆美味的糖果壹樣。
  馮六怔住。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白衣人的眼睛裏也不禁露出了驚嚇之色。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奇怪的事,這麽可怕的武功?她難道就不怕刀鋒割爛她的腸胃。
  這美麗的女人卻又將鋼刀拗下壹塊,吞了下去,輕輕嘆了口氣,微笑著道:“這把刀倒真不錯,非但鋼質很好,煉得也很純,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馮六忍不住的道:“妳天天吃刀?”
  這美麗的女人道:“吃得並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劍也跟豬肉壹樣,若是吃得太多了,腸胃會不舒服的。”
  馮六直著眼睛看著她。他很少在美麗的女人面前失態,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法子控制自己。
  這美麗的女人看著他,又道:“像妳手裏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馮六又忍不住問:“為什麽?”
  她笑了笑,淡淡道:“妳這把刀以前殺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著她,突然轉過頭,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將壹柄鋼刀拗成壹塊塊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來他已不想跟我爭了,妳呢?”
  馮六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這美麗的女人道:“男子漢大丈夫,無論跟女人爭什麽,就算爭贏了,也不是件光榮的事,妳說對不對。”
  馮六終於嘆了口氣,道:“請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待。”
  她也嘆了口氣,道:“我只不過是個丫頭,妳問出我名字,也沒用的。”
  這個風華絕代,美艷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測的女人,竟只不過是個丫頭。
  她的主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妳不妨回去轉告衛八爺,就說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來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隨時都可以請過來玩幾天。”
  馮六道:“南海娘子?”
  這美麗的女人點點頭,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妳回去告訴衛八爺,他壹定知道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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