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月鷹飛 by 古龍
2018-5-27 06:02
第十五回 惺惺相惜
葉開靜靜的坐在那裏,眼睛裏帶著種無法描敘的表情,仿佛是憐憫,又仿佛突然覺得很寂寞。
殺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卻突然傳來了壹陣銀鈴般的笑聲,是上官小仙的笑聲。
“好快的刀。”
笑聲還在窗外,她的人卻已從門外掠進來,輕盈得就像是只輕盈的燕子。
葉開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裏,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壹眼。
現在她無論在什麽時候出現,葉開都已不會覺得驚異。
上官小仙拍著手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妳,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快的刀。”
葉開突然冷笑,道:“妳還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妳不會殺我的,用這種刀來殺壹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壹定會很生氣。”她嬌笑著,又道:“何況,妳本該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華子清留下那兩包藥,妳今天也未必能殺了他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妳,妳總算已為我殺了壹個人了。”
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壹鞭子抽在葉開臉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還是被人利用了,這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葉開冷冷道:“我既已殺了壹個人,就還能殺第二個。”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葉開道:“所以妳最好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妳又要趕我走。”
葉開道:“是!”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長得難道比那女道士難看?我難道就不能像她壹樣的侍候妳?”
床頭的幾上,已擺著套洗得幹幹凈凈,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這當然也是崔玉真替他準備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靈琳的人呢?
葉開拿起了衣服,他已沒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妳要走了?到哪裏去?”
葉開不開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妳若是去找她,我勸妳不如躺下去養養神,因為妳壹定找不到她的。”
葉開想開口,又閉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說的事,沒有人能問得出來,她若想說,就根本不必問。
上官小仙道:“妳若想去找丁靈琳,還不如在這裏陪我談談心,因為妳就算找到了他,也只有覺得更難受。”
葉開不聽。
上官小仙道:“也許妳現在還能找到壹個人。”
葉開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現在妳惟壹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韓貞,而且壹找就可以找到,妳知道不知道為什麽。”
葉開不問。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已躺在棺材裏,連動都不會動了。”
葉開霍然站起來,目光火炬般瞪著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妳明知道他不是我殺的,瞪著我幹什麽?妳若想替他報仇就該先找出他的仇人來。”
她淡淡的接著道:“可是我勸妳不要去,妳現在惟壹應該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壹覺。”
葉開沒有聽她說完這句話,人已沖了出去。
棺已蓋,卻還沒有上釘;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韓貞的臉,看來仿佛還在沈睡,他本是在沈睡中死的。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救了,只好先買口棺材,暫時將他收殮,但我們卻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只希望他還有親戚朋友來收他的屍。”
這客棧的掌櫃,倒不是個刻薄的人。
棺材雖薄,至少總比草席強。
“謝謝妳。”
葉開真的很感激,但卻更內疚,悔恨。若不是為了他,韓貞就不會受傷。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韓貞的傷本可治好的。可是現在韓貞已死了,他卻還活著。
“他怎麽死的?”
“是被壹柄劍釘死在床上的。”
“劍呢?”
“劍還在。”
劍在燈下閃著光。
是壹柄形式很古雅的長劍,精鋼百煉,非常鋒利,劍背上帶著松紋。
血跡已洗去,用黃布包著。
“我們店裏的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柄劍拔出來。”
掌櫃的在討好,邀功。
他雖然並不是刻薄的人,但有希望能得到點好處,得到些補償時,他也不想錯過。
葉開卻好像聽不懂這意思。
他心裏在思索著別的事:
“這壹劍莫非是從窗外擲人,刺人了韓貞的胸,再釘在床上的?”
“這壹擲之力實在不小。”
掌櫃的又道:“跟大爺妳壹起來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來過壹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擊敗了南宮遠的郭大俠抱回來的。”
“他們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他們只出現了壹下子。”
壹個夥計補充著道:“那天晚上是我當值,我剛進了院子,就看見屋裏有道光芒壹閃,就像是閃電壹樣。”
“等我趕過去時,大爺妳的這位朋友已被釘死在床上。”
“然後郭大俠就抱著那位姑娘回來了,郭大俠和南宮遠比劍時,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認得他。”
“等我去報告了掌櫃,再回去看時,郭大俠和那位姑娘又不見了。”
葉開猜的不錯。
這壹劍果然是從窗外擲進去的,所以這店夥才會看見那閃電般的劍光。
等這兇手想取回他的兇器時,郭定已回來。
他是乘崔玉真已將葉開帶走後,郭定還沒有帶丁靈琳回來前,在那片刻間下手的。
那時間並不長,也許他根本沒時間來取回這柄劍,也許他急切間沒將劍拔出來,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才將這柄劍拔出來的。
“郭定又將丁靈琳帶到哪裏去了。”
“他們為什麽不在這裏等?又沒有去找他?”
這些問題,葉開不願去想。現在他心裏只想著壹件事——絕不能讓韓貞白死。
他心裏的歉疚悔恨,已經變為憤怒。
“這柄劍妳能不能讓我帶走。”
“當然可以……”
葉開說走就走。
掌櫃的急了:“大爺妳難道不準備收妳這位朋友的屍?”
“我會來的,明後天我壹定來。”
葉開並不是不明白這掌櫃的意思,只不過壹個人囊空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就只好裝裝傻了。
陽光燦爛。
十天來,今天是第壹次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
街上的積雪已溶,泥濘滿路。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大家都想乘這難得的好天氣,出去走走。
“八方鏢局”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看來,氣派更不凡。
壹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老人,正在門前打掃著積雪和泥濘。
葉開大步走了過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傷就會發疼,但他卻還是走得很快。肉體上的痛苦,他壹點也不在乎。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有兩個人從前面的大廳裏走出來。
壹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著很華麗,相貌很威武,手裏捏著雙鐵膽,“叮叮當當”的響。
另壹個年紀較輕,卻留著很整齊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臉,幹幹凈凈的手。
葉開迎過去。
他心情好的時候,本是個很有禮貌,很客氣的人,可是他現在心情並不好。
他連抱拳都沒有抱拳,就問道:“這裏的總鏢頭是誰?”
捏著鐵膽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沈著臉道:“這裏的總鏢頭就是我。”
對壹個如此無禮的人,他當然也不會太客氣。
“鐵膽鎮八方”戴高崗,並不是好惹的人。
“妳又是什麽人?來找誰的?”
葉開道:“我就是來找妳的。”
戴高崗道:“有何見教?”
葉開道:“有兩件事。”
戴高崗道:“妳不妨先說壹件。”
葉開道:“我要來借五百兩銀子,三天之內就還給妳。”
戴高崗笑了,眼睛裏全無笑意,冷冷的盯著葉開的胸膛:“妳受了傷。”
葉開的傷口又已崩裂,血漬已滲過衣裳。
戴高崗冷冷道:“妳若不想再受壹次傷,就最好趕快從妳來的那條路滾回去。”
葉開凝視著他,徐徐道:“我久已聽說‘鐵膽鎮八方’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看來果然沒有說錯。”
戴高崗冷笑。
葉開道:“我向妳借五百兩銀子,妳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壹次傷?又何必要我滾回去?”
戴高崗怒道:“我就要妳滾。”
他突然出手,抓葉開的衣襟,像是想將葉開壹把抓起來,摔出去。
他的手堅硬粗糙,青筋暴露,顯然練過鷹爪力壹類的功夫。
葉開沒有動。
可是他這壹抓,並沒有抓住葉開的衣襟。
他抓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已迎上去,兩個人十指互勾,戴高崗冷笑著輕叱壹聲:“斷!”
他自恃鷹爪力已練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將葉開五指折斷。
葉開的手指當然沒有斷。
戴高崗忽然覺得對方手指上的力量竟遠比他更強十倍。只要壹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斷。
——飛刀本是用指力發出的,若沒有強勁的指力,怎麽能發得出那無堅不摧的飛刀?
戴高崗臉色變了,額上已冒出黃豆般的冷汗。
可是葉開也並沒有用力,只是冷冷的看著他,淡淡道:“妳拗斷過幾個人的手指了。”
戴高崗咬著牙,不敢開口。
葉開道:“妳下次要拗斷別人的手指時,最好想想此時此刻。”
他突然松開手,扭頭就走。
那壹直背負著雙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年輕人忽然道:“請留步。”
葉開停下:“妳有五百兩銀子借給我?”
這年輕人笑了笑,反問道:“朋友尊姓?”
葉開道:“葉。”
年輕人道:“木葉的葉?”
葉開點點頭。
年輕人凝視著他,道:“葉開?”
葉開又點點頭,道:“不錯,開心的開。”
戴高崗悚然動容,道:“閣下就是葉開?”
葉開道:“正是。”
戴高崗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閣下為何不早說?”
葉開淡淡道:“我並不是來打秋風的,只不過是來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崗道:“五百兩已夠?”
葉開道:“我只不過想買兩口棺材。”
戴高崗不敢再問,後面已有個機警的賬房送來了五百兩銀票。
“請收下。”
葉開並不客氣,韓貞的喪事固然要辦,伊夜哭的屍體也要收殮。
他並不是那種殺了人後就不管的人,他需要這筆錢。
前倨後恭的戴高崗又在問:“閣下剛才是說有兩件事的。”
葉開道:“我還要打聽壹個人。”
戴高崗道:“誰?”
葉開道:“呂迪,‘白衣劍客’呂迪。”
戴高崗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葉開道:“據說他已到了長安,妳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那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這裏。”
這年輕人態度很斯文,長得很秀氣,身上果然穿著件雪白的長袍,目光閃動間,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葉開終於看清了他。
“妳就是呂迪?”
“是!”
葉開解開了左手提著的黃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劍,反手捏住劍尖,遞了過去。
“妳認不認得這柄劍?”
呂迪只看了壹眼:“這是武當的松紋劍。”
葉開道:“是不是只有武當弟子才能用這柄劍?”
呂迪道:“是。”
葉開道:“妳是不是武當弟子?”
呂迪道:“是!”
葉開道:“這是不是妳的劍?”
呂迪道:“不是。”
葉開道:“妳的劍呢?”
呂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劍。”
葉開道:“用手?”
呂迪壹直背著雙手,冷冷道:“不錯,有些人的手,也壹樣是利器。”
葉開道:“可是妳若要從窗外殺人,還是得用劍。”
呂迪皺了皺眉,好像聽不懂這句話。
葉開道:“因為妳的手不夠長。”
呂迪道:“妳這是什麽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妳應該明白。”
呂迪道:“妳是說,我用這柄劍殺了人?”
葉開道:“妳不承認?”
呂迪道:“我殺了誰?”
葉開道:“妳殺人從不問對方的名字?”
呂迪道:“現在我正在問。”
葉開道:“他姓韓,叫韓貞。”
“韓貞?”呂迪回過頭問戴高崗:“妳知不知道這個人?”
戴高崗點點頭,道:“他是衛天鵬的智囊,別人都叫他錐子。”
呂迪目中露出了輕蔑之色,轉向葉開:“這錐子是妳的什麽人?”
葉開道:“是我的朋友。”
呂迪道:“妳想替他復仇?”
葉開道:“不錯。”
“妳認為是我殺了他的?”
葉開道:“是不是?”
呂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殺的又如何?這種人莫說只殺了壹個,就算殺了十個八個,也不妨壹起算在我賬上。”
葉開冷笑道:“妳以為妳是什麽人?”
呂迪道:“是個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的人,等妳的傷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復仇。”
葉開道:“那倒不必。”
呂迪道:“不必?”
葉開道:“不必等。”
呂迪道:“妳現在就想動手?”
葉開道:“今天的天氣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呂迪看著他,忽然問道:“妳剛才說要買兩口棺材,壹口就是給韓貞的?”
葉開點點頭。
呂迪道:“還有壹口呢?”
葉開道:“給伊夜哭。”
呂迪道:“赤魔手?”
葉開道:“是的。”
呂迪道:“他已死在妳手下?”
葉開道:“我殺人後絕不會忘了替人收屍。”
呂迪道:“好,妳若死了,這兩口棺材我就替妳買,妳的棺材我也買。”
葉開道:“用不著。我若死了,妳不妨將我的屍體拿去餵狗。”
呂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極了。”
葉開道:“妳若死了呢?”
呂迪道:“我若死了,妳不妨將我的屍體壹塊塊割下來,供在韓貞的靈位前,吃壹塊肉下壹口酒。”
葉開也大笑,道:“好,好極了,男子漢要替朋友復仇,正當如此。”
他忽然轉過身,背朝著呂迪。
因為他的傷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進出了血。、
陽光燦爛。
有很多人都喜歡在這種天氣殺人,因為血幹得快。
他自己若被殺,血也幹得快。
呂迪站在太陽下,還是背負著雙手。
他對自己這雙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財奴珍惜自己的財富壹樣,連看都不願被人看見。
葉開緩緩的走過去,第二次將劍遞給他。
“這是妳的劍。”
呂迪冷笑著接過來,突然揮手,長劍脫手飛出,“奪”的釘在五丈外的壹棵樹上。
劍鋒入木,幾乎已沒至劍柄。
這壹擲之力,已足夠穿過任何人的身子,將人釘在床上。
葉開的瞳孔收縮,冷笑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劍。”
呂迪又背負起雙手,傲然道:“我說過,我已不用劍。”
葉開道:“我聽說了。”
呂迪道:“妳殺人當然也不用劍。”
葉開道:“從來不用。”
呂迪盯著他的手,忽然問道:“妳的刀呢?”
他當然知道葉開的刀。
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葉開的刀。
葉開凝視著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壹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鋒薄而利,在太陽下閃動著足以奪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別人手上,這柄刀並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葉開手上。
葉開的手幹燥而穩定,就如同遠山之巔。
呂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縮,遠在五丈外的戴高崗,卻已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忽然感覺到壹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殺氣。
呂迪脫口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刀。”
葉開笑了笑,突然揮刀。
刀光壹閃不見。
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風中,突然無影無蹤。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見刀在遠處閃了閃,就看不見了。
這壹刀的力量和速度,絕沒有任何人能形容。
呂迪已不禁悚然動容,失聲問:“妳這是什麽意思。”
葉開淡淡道:“妳既不用劍,我為何要用刀?”
呂迪凝視著他,眼睛裏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妳看看我的手。”
在別人看來,這並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剪得很短,永遠保持得很幹凈,正配合壹個有修養的年輕人。
但葉開卻已看出了這只手的奇特之處。
這只手看來竟似完全沒有斑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帶著股金屬般的光澤。
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組成,看來就像是壹種奇特的金屬,不是黃金,卻比黃金更貴重,不是鋼鐵,卻比鋼鐵更堅硬。
呂迪凝視著自己這只手,徐徐道:“妳看清了,這不是手,這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不能不承認。
呂迪道:“妳知道家叔?”
他說的就是“溫侯銀戟”呂鳳先。
葉開當然知道。
呂迪道:“這就是他昔日練的功夫,我的運氣卻比他好,因為我七歲時就開始練這種功夫。”
呂鳳先是成名後才開始練的,只練成了三根手指。
呂迪道:“他練這種功夫,只因他壹向不願屈居人下。”
兵器譜上排名,溫侯銀戟在天機神棒、龍鳳雙環、小李飛刀和嵩陽鐵劍之下。
呂迪道:“百曉生作兵器譜後,家叔苦練十年,再出江湖,要以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爭壹日之短長。”
他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呂鳳先敗了,敗在壹個女人手下。
壹個美麗如仙子,卻專引男人下地獄的女人——林仙兒。
呂迪道:“家叔也說過,這已不是手,而是殺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譜上。”
葉開壹直在靜靜的聽著,他知道呂迪說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他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
呂迪已擡起頭,凝視著他,道:“妳怎麽能以壹雙空手,來對付這種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我試試。”
呂迪不再問,葉開也不再說。現在無論再說什麽,都已是多余的。
陽光燦爛。
可是這陽光燦爛的院子,現在卻忽然充滿了壹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戴高崗忽然覺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溫暖,陽光也很溫暖,可是他忽然覺得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裏鉆了出來,鉆人了他衣領,鉆人了他的心。
刀已飛人雲深處,劍已沒人樹裏。
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劍氣,但卻比刀鋒劍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崗幾乎已不願再留在這院子裏。可是他當然也舍不得走。
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這壹戰必將是近年來最驚心動魄的壹戰,必將永垂武林。
能親眼在旁邊看著這壹戰,也是壹個人壹生中難得的際遇。
無論誰都不願錯過這機會的。
戴高崗只希望他們快些開始,快些結束。
可是葉開並沒有出手。
呂迪也沒有。
連戴高崗這旁觀者,都已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可怕壓力,但他們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
是不是因為這壓力本就是他們自己發出來的,所以他們才感覺不到?
抑或是因為他們本身已變成了壹塊鋼,壹塊巖石,世上已沒有任何壹種壓力能動搖他們?
戴高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葉開的神態還是很鎮定,很冷靜,剛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熄。
他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憤怒和激動並不能致勝,卻能致命。
呂迪的傲氣也已不見了,在這種絕不能有絲毫疏忽的生死決戰中,驕傲也同樣是種致命的錯誤。
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令人的判斷錯誤。
戴高崗也曾看見不少高手決戰,這些錯誤,正是任何人都無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似連壹點錯誤也沒有。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著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
這壹戰究竟是誰能勝?
戴高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葉開已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壹個敵手。
他已知道有人說過,現在若是重作兵器譜,葉開的刀,已可名列第壹。
可是他現在沒有刀。
雖然沒有刀,卻偏偏還是有種刀鋒般的銳氣,殺氣。
葉開能勝嗎?戴高崗並不能確定。
他也知道呂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壹雙手。這雙手已接近金剛不壞,已沒有任何人能將這雙手毀滅。
呂迪是否能勝,戴高崗也不能確定。
葉開看來實在太鎮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壹定還有種更可怕的武功,壹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也想不到的武功。
現在若有人來跟戴高崗打賭,他也可能會說葉開勝的。他認為葉開勝的機會,至少比呂迪多兩成。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看不出葉開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葉開已看出的壹些事。
壹些已足夠令葉開胃裏流出苦水來的事。
自從呂迪的劍擲出後,葉開已對這個驕傲的年輕人起了種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聽過兩句話:
“仇敵和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妳死,妳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
這是阿飛對他說過的話。
阿飛是在弱肉強食的原野中生長的,這正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死的法則。在這種生死壹瞬的決戰中,絕不能對敵人存友情,更不能有愛心。
葉開明白這道理。他知道現在他致勝的因素,並不是“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因為呂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為現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燒般痛苦,他的傷口不但已進裂,竟已在潰爛。
“妙手郎中”給他的,並不是靈丹,也不會造成奇跡。
痛苦有時雖能令人清醒振奮,只可惜他的體力,已無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壹出手,就得制對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時,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須等。等對方露出破綻,等對方已衰弱,崩潰,等對方給他機會。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從呂迪身上找出壹點破綻來。
呂迪看來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站著,全身上下,每壹處看來都仿佛是空門。
葉開無論要從什麽地方下手,看來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對他說過的話,昔年阿飛與呂鳳先的那壹戰,只有李尋歡是在旁邊親眼看著的。
那時的呂鳳先,正如此刻的呂迪。
“那時阿飛的劍,仿佛可以隨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的人都似已變成了壹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飛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時我若是阿飛,我的飛刀就未必敢向呂鳳先出手。”
只要是李尋歡說過的話,葉開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呂迪的人是不是也已成了壹片空靈?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見的高手。
他雖然並沒有犯任何致命的錯誤,可是他卻已失去壹點最重要的致勝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勝的信心。
呂迪冷冷的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冷酷,忽然又說出了三個字:“妳輸了。”
“妳輸了。”
葉開還未出手,呂迪就已說他輸了。
這三個字並不是多余的,卻像是壹柄劍,又刺傷了葉開的信心。
葉開居然沒有反駁。
因為他忽然發現呂迪終於給了他壹點機會,——壹個人在開口說話時,精神和肌肉都會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得越痛苦,呂迪就越不會放過他的。
在這種生死決戰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對手,無論誰都不會放過的。
呂迪果然又冷冷的接著道:“妳的體力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遲早壹定會崩潰,所以妳不必出手,我已知道妳輸了。”
就在他說出最後壹個字的時候,葉開已出手。
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
呂迪剛說完了這句話,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時候。
他的身形雖然還是沒有破綻,但葉開已有機會將破綻找出來。
葉開沒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並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虛捏如豹爪、鷹爪,右手五指屈伸,誰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子用掌?是要用鷹爪力?還是要用鐵指功?
他的出手變化錯落,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攻擊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動呂迪的身法。只要壹動,空門就可能變實,就壹定會有破綻露出。
呂迪果然動了,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
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葉開雙拳齊出,急攻他的頭頂,這是致命的攻擊。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已沈了下去,因為他已發覺,自己這壹招露出,前胸的空門也露了出來。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壹環,因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傷口。
無論誰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擊時,心都會虛,手都會軟了。
葉開的攻勢已遠不及他平時之強,速度已遠不如他平時快。
他忽然發覺,這破綻本是呂迪故意露出來。
呂迪先故意給他出手的機會,再故意露出個破綻,為的只不過是要他將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這正是個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鴿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呂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這不是手,這本就是殺人的利器。
戴高崗已悚然變色。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剛才看錯了,他已看出這是無法閃避的致命攻擊。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的身子忽然憑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壹陣風吹起來的。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姿態中飛身躍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葉開的輕功,竟已達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崗忍不出失聲大呼:“好輕功!”
呂迪也不禁脫口贊道:“好輕功。”
這兩句話他們同時說出,這個字還沒有說完,葉開已憑空跌下。
呂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葉開使出那救命的壹掌時,知道自己躲過了呂迪第壹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過的了。
他身子淩空翻起時,後半身的空門已大破。他只有這麽樣做,他的胸膛已絕對受不了呂迪那壹擊。
可是胯骨上這壹擊也同樣不好受。
他只覺得呂迪的手,就像是壹柄鋼錐,錐人了他的骨縫裏。
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地也是硬的。
葉開從沒有想到,這滿是泥濘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鐵板壹樣。
因為他跌下來時,最先著地的壹部分,正是他的骨頭已碎裂的那壹部分。
他幾乎已疼得要暈了過去。
他忽又警醒,因為他發現呂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這壹來他才是真正無法閃避的,也無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呂迪的手卻是殺人的利器。
死是什麽滋味?
葉開還沒有開始想,就聽戴高崗大呼:“手下留情。”
呂迪的手已停頓,冷冷道:“妳不要我在這裏殺他?”
戴高崗嘆了口氣,道:“妳何必壹定要殺他?”
呂迪道:“誰說我要殺他?”
戴高崗道:“可是妳……”
呂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殺他,憑妳壹句話就能攔得住?”
戴高崗苦笑,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呂迪道:“我若真的要殺他,他已死了十次。”
這並不是大話。
葉開看著這驕傲的年輕人,痛苦雖已令他的臉收縮,但是他的壹雙眼睛,反而變得出奇的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
他為什麽笑?
被人擊敗,難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呂迪已轉過頭,盯著他,忽然問道:“妳可知道我為什麽不殺妳?”
葉開搖搖頭。
呂迪道:“因為妳本已受了傷,否則以妳輕功之高,縱然不能勝我,我也無法追上妳。”
葉開笑了,“妳根本用不著追,因為我縱然不能勝妳,也不會逃的。”
呂迪又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我相信。”
他眼睛裏也露出種和葉開同樣的表情,接著道:“我相信妳絕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更不能殺妳,因為我還要等妳的傷好了以後,再與我壹決勝負。”
葉開道:“妳……”
呂迪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相信妳不會逃,所以知道妳壹定會來的。”
葉開道:“到了那壹天,我還是敗在妳手下,妳就要殺我了?”
呂迪點點頭:“到了那壹天,妳若勝了我,我也情願死在妳手下。”
葉開嘆了口氣,道:“世事如棋,變化無常,妳又怎知我們壹定能等到那壹天?”
呂迪道:“我知道。”
突聽墻外壹人嘆息著道:“但有件事妳卻不知道。”
呂迪沒有問,也沒有追出來看看。
他在聽。
墻外的人徐徐道:“今日妳若真的想殺他,現在妳也已是個死人了,他身上並不只壹把刀。”
呂迪的瞳孔突然收縮。
就在他瞳孔收縮的壹剎那間,他的人已躥出墻外。
截高崗沒有跟出去,卻趕過來,扶起了葉開,嘆息著道:“我實在想不到妳居然會敗。”
葉開卻在微笑:“我也想不到妳居然會救我。”
戴高崗苦笑道:“並不是我救妳的,我也救不了妳。”
葉開道:“只要妳有這意思,就已足夠。”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忽然站起來,大聲吩咐:“套馬備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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