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屍人

純潔滴小龍

靈異推理

“細那康子們,吃飯了,嗚嘞嗚嘞嗚嘞~”
系著圍裙的崔桂英左手端碗,右手握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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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撈屍人 by 純潔滴小龍

2025-2-12 18:22

  李三江背著李追遠回到家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崔桂英將孩子接過去,李三江又和李維漢說了會兒話後就走了。
  李追遠被安置在席床上,眼睛閉了壹會兒又睜開。
  他睡不著,壹閉眼好像就又看見了在魚塘裏跳舞的小黃鶯。
  崔桂英和李維漢則壹直沒進裏屋休息,而是在廚房坐著。
  女人不住搓著手指,搓得泛紅;男人則不停抽著水煙,壹鍋接壹鍋。
  看了看已經亮起了的天色,崔桂英起身道:“我先給伢兒們做早飯吧。”
  李維漢吐出壹口煙,說道:“煙起得有點早。”
  崔桂英只得重新坐下,看著自家男人:“那得等到啥時候?”
  “等人通知。”
  “誰來通知?”
  李維漢沒回答,只是繼續嘬著煙嘴。
  又坐了壹段時間,敲門聲傳來:
  “桂英侯,桂英侯。”
  是隔壁鄰居,趙四美。
  李維漢磕了磕水煙袋,說道:“通知到了。”
  崔桂英起身,邊打著呵欠邊揉著眼打開門,疑惑道:“啥事兒啊,四美侯?”
  趙四美伸手抓住崔桂英胳膊,使勁搖了搖:
  “大胡子家死人了!”
  “啥?”
  “死了倆,大胡子和他小兒子,剛被人看見漂家裏魚塘裏,大家夥都去看了,走,咱壹起去看看!”
  “走!”
  崔桂英出門前對裏屋喊道:“英侯,米淘好了,妳待會兒做壹下早飯。”
  “曉得了,奶。”
  得到回應後,崔桂英就和趙四美壹起出去了。
  李維漢等了壹會兒,摸了摸口袋裏開過的香煙,把水煙袋擱桌上,也出了門。
  趙四美先前的敲門聲其實已經將孩子們吵醒,知道發生了了不得的事,孩子們也紛紛起身跑出去要看熱鬧。
  任憑英子在後頭喊“刷牙洗臉”都無法叫回。
  此時,大胡子家的魚塘四周圍滿了人,村道上還有村民不斷向這裏趕來,男女老少,拖家帶口。
  魚塘上漂著兩具屍體,沒人去處理,哪怕塘邊就停著壹只小船。
  雖說大胡子家在村裏名聲很不好,但村民們還不至於這般冷漠;
  之所以沒壹起幫忙把屍體弄上岸,是因為那兩具屍體就如同放碗裏被泡久了的餅幹,虛脹得不像樣,而且外表呈現半透明的肉晶色,好像兩大塊人形豬皮凍。
  溺死的屍體泡久了會脹這個很多人都知道,可昨兒白天還活生生的倆人怎麽可能壹夜之後就跟木耳泡發了壹樣?
  這實在是太過邪門,導致沒人敢下場碰那屍體。
  大胡子的妻子跪坐在塘邊放聲大哭,可她只知道哭,卻也不懂到底要做什麽,周圍有人來勸,她也不理,只是壹味嚎自己命苦。
  終於,大胡子家的老大從鎮上趕回來了,可算是有了個主事人。
  只不過這大兒子看著塘面上的親爹和親弟弟現在這個樣子,嚇得臉皮都在抽,他也不敢下去撈人,只得求人去請李三江。
  李三江推著個板車來了,車上裝著的是他的家夥事。
  到地兒後,李三江先瞅了瞅塘面上的情況,隨即嚇得不停擺手後退:
  “這他娘的我可不敢撈,撈了折壽,折壽啊!找別人,趕緊找別人!”
  他這壹詐唬,周遭圍觀的村民更是嘩然,紛紛開始交頭接耳這大胡子家到底造了哪門子孽,引來了哪方邪穢。
  很快,就有村民提出了昨兒個小黃鶯的事,畢竟人白事班子可是真的差點在大胡子家打起來的,村裏,本就很難藏什麽秘密。
  李維漢這會兒也開口,跟身邊人講述起昨兒個自己帶孫子們撐船下河的遭遇,言說自家孫子落了水,做噩夢說見了個水裏走的女人,嚇得癔癥不醒,鄭大筒來看了也沒用,還好劉瞎子來做了處理。
  當即,不少人特意湊過來聽李維漢的敘述,也不停發表自己意見。
  崔桂英站在李維漢身邊神情很是緊張,擱平日,要是不需做飯洗衣,她能和村裏那些婆娘們坐壩子上痛聊三天三夜的是非,可今兒個,她反而木訥不敢開口。
  這心裏頭啊,發虛發慌,像是那賊喊著捉賊,貓特意來哭耗子。
  潘子、雷子、虎子和石頭他們,也開始講了起來,說昨兒個見了個女水鬼,差點把自家小遠侯給拉下去當替死鬼,那是來尋仇來著!
  壹時間,周遭像是開起了壹場大型露天茶話會,當小黃鶯這檔子事兒被聊幹聊透後,猶覺不過癮的村民們更是把大胡子家以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翻騰出來繼續翻炒。
  不多久,大胡子家的二兒子帶著妻子、兩個女兒帶著女婿也趕回了家,倆女兒抱著她們媽開始壹起哭,倆兒子和倆女婿則站在壹起和李三江談著價。
  李三江狠狠拿了壹把喬,借口說壹次雙撈外加屍體如此邪性,直接要了平日裏撈壹個人上岸的十倍價。
  談好錢,李三江擺起了供桌,上供點蠟燒紙,額外多贈送了半鐘頭的“呼朋引伴”念念有詞,吸引著全場目光。
  雖說這表演確實沒人家白事班子那般鮮亮,可大家都清楚白事班子那是架子貨,這位才是真專業。
  在這期間,兩輛桑塔納開了過來,頂上都掛著個警燈,這是鎮上派出所來人了。
  平日裏誰家溺死了也就溺死了,不算啥大事兒;可這次壹下溺死倆還是對父子,又是在家門口,事情性質就不壹樣了。
  警察過來看了看情況,也不由都楞了壹會兒,泡發的屍體他們不是沒見過,可真沒見過泡得如此精致的。
  見狀,他們也只得先等屍體撈上來再說,沒打斷李三江的儀式,但也沒往那裏去湊,而是回到路邊車旁抽著煙慢慢等。
  終於,李三江忙活完了,宰了只公雞,又撒了壹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狗血,這才下了塘撐著那只船去了中央位置。
  先用“引路勾”將屍體勾到船邊,再用“回魂筐”將屍體固定提拉上船,接著再以“歸家網”將屍體覆蓋住,撐船到塘邊後,彎腰、低頭,用壹種特定的手法將屍體送到自己背上,再上岸。
  這是撈屍人壹行裏很重要的壹個規矩,得撈屍人自己的腳先上岸再放屍體,因為這才是“送”、“背”回家。
  最後,得在主家人請喊聲下,才能將屍體放下,這算是有來有回,結清了差事,讓死倒知道自己真歸家了,不至於變成孤魂野鬼跟著自己。
  依葫蘆畫瓢兩次後,大胡子父子倆終於結束了漂蕩,被安置在了兩張草席上。
  壹切完事,李三江有些心有余悸地看向魚塘中心區域,他先前只是規規矩矩地撈了屍體,沒敢真的深入探查。
  天知道,她是否還在這裏頭。
  警察過來隔開了屍體,但村民們可不管,依舊站遠處探頭繼續看,期間不時傳來小孩子害怕的尖叫聲。
  李三江結了錢,收拾好家夥事後就嘴裏叼著煙推著板車回去,四周的村民全都避開讓路,剛撈完屍的,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開始正式調查,臨時辦公地點就在大胡子家,村支書也來進行協助,幫忙喊人,燒水遞茶。
  大胡子妻子說不出個什麽所以然,她就是壹覺醒來不見睡在身邊的老伴兒,還是外人路過自家魚塘時發現爺倆在水上漂著喊的她。
  帶隊的副所長問村支書村子裏誰和大胡子家有過仇怨,村支書掏掏耳朵,不鹹不淡地回了句:
  “喲,那可有點多。”
  接下來,有仇怨的排起了長隊做筆錄。
  包括講述“小黃鶯”故事的李維漢以及潘子、雷子他們,也都被叫過去問話。
  起初,警察以為是又發現了壹具屍體,還專門派警員跟著李維漢去那處河段搜找結果壹無所獲,再加上李維漢的講述有些過於離奇,只能當作壹個農村老漢兒對孫子們吹的迷信故事。
  這筆錄,都不知當做不當做,李維漢見大家夥不信,還發了急,不停重申自己所遇是真的,纏著讓警察和周圍人相信他,最後還是被村支書給“哄”下去的。
  昨日來鬧過事的白事班子後來也被傳喚調查,可人家事發前壹日就去了隔壁鄉辦事,全班子都有不在場證明。
  至於小黃鶯的失蹤和裏面的糾葛,壹是因為人或者屍體未能找到,二是相關責任人大胡子爺倆也已經死了,只能先報了個失蹤。
  這起父子溺死事件,到最後也就以意外調查結果做了處理,大概意思就是大胡子爺倆晚上喝了酒,興致來了去魚塘裏耍酒瘋,然後全淹死了。
  大胡子家人也沒鬧著繼續追查,因為喪事過後倆兒子倆女兒就吵起了分家,撕破臉皮鬧得很難看,又給村裏添了壹筆談資。
  當日,做完筆錄已是黃昏,李維漢和崔桂英帶著孩子們往家走,孩子們走在前面,老夫妻倆走在後頭。
  崔桂英壹邊拍著胸脯邊很是後怕問道:“妳咋還主動上去湊著說呢,還被警察喊去問話了,可嚇死我了。”
  李維漢將口袋裏的空煙盒隨意丟到路邊,抿了抿嘴唇,說道:
  “是叔教的,得說出來,不能憋著,小遠侯的事兒,鄭大筒和劉金霞也都知道些。”
  崔桂英埋怨道:“知會他們壹聲,保個密也就是了。”
  李維漢搖搖頭:“就算大人能知道保密,孩子們能保住秘不說漏嘴麽?”
  “這……”
  李維漢長舒壹口氣,
  說道:
  “叔說,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把秘密當眾說出來。”
  ……
  村裏人幾乎都去大胡子家魚塘看熱鬧了,李追遠沒去,他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屋外壩子上,望著遠處的農田。
  過了壹會兒,洗好碗的姐姐英子也出來了,她先搬出壹張四方凳,上面擺著文具和書本作業,自己則坐在小凳上,簡易的書桌就這樣構成了,臺燈則是今兒個明媚的太陽。
  英子的父母對她的學習沒怎麽上心過,但也從未講過“女伢兒上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找關系進個紡織廠掙錢”這類的話。
  學期前該交學費就給學費,平時資料費什麽的,不用羞怯,也不用有啥負罪感,都是正常開口要。
  可凡事就怕對比,相較於村兒裏其她女孩家,英子父母這種純放養不關心的,反而成了重視女兒教育的典範。
  英子知道,這是受自己小姑李蘭的影響。
  當初的小姑就是靠讀書,壹舉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成為爺爺奶奶的驕傲,就連自己父親叔伯們,每次對外人提起小姑時,也都不自覺挺起胸膛,與有榮焉。
  不過英子的學習成績只能算中遊,哪怕她確實很努力沒有懈怠;
  爺爺奶奶當年當然不可能去故意犧牲兒子只供閨女,實在是自己父親叔伯們腦子真的讀不進去書。
  這不由讓她懷疑,難道老李家的腦子,全給了小姑?
  起初,這個想法只是有而已,並不強烈,直到小遠侯被送到這裏來的第二天,略顯拘謹的他坐在自己旁邊,當自己面對壹道數學題久久沒有頭緒時,耳畔小聲傳來壹句:
  “根號3。”
  後來,英子有不會的題,都來讓李追遠做,英子還發現,小遠侯幾乎不用思考,眼睛掃壹下題就能說出答案。
  可能對他來說,最大的麻煩源自於還要寫出解題過程,否則他這個愚笨姐姐看不懂!
  要知道,她可是已經上高壹了。
  英子問過他在京裏上的什麽學,李追遠回答:少年班。
  英子下意識把“少年班”理解成了小學,
  心裏感慨:不愧是首都的小學生,課綱居然這麽超前。
  李追遠就這麽發著呆,偶爾回過神幫姐姐寫個題,然後繼續發呆。
  感知到有筆帽在輕戳自己,李追遠轉過頭想看題,卻看見姐姐又指了指壩子西側,那裏有個臺階,臺階下站著個身穿碎花裙的小女孩。
  是翠翠,劉金霞的孫女,她怯生生地站在那裏,不敢上來。
  英子對李追遠皺了皺眉,示意不要搭理她。
  放以往她就直接開口了,畢竟村裏孩子都有個共識,不和她玩;可昨日劉金霞母女畢竟來過家裏給弟弟“看病”,她現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李追遠站起身,主動走向壩子邊,來到翠翠跟前,笑著問道:
  “妳來啦,有事情麽?”
  翠翠目光看向其它方向,手指掐著裙邊,說道:“來找妳戲。”
  “好呀。”李追遠轉身和英子姐揮了揮手,“姐,我和翠翠去玩。”
  英子沒說什麽,嘆了口氣,低頭繼續寫作業。
  其實,玩也沒什麽好玩的,很多時候只是單純不想待家裏了,然後就跑到夥伴家,把夥伴喊出來,然後大家壹起漫無目的的晃。
  翠翠看著陪著自己走出來的李追遠,眼裏帶著笑意,這還是她第壹次學村裏其它孩子壹樣去別人家裏喊人。
  不過,她也依舊不敢擅自走上人家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可能很多事不懂,卻更敏感,她不想去接那些大人翻起的白眼。
  “遠侯哥哥,我媽說,妳昨天生病了?”
  “嗯。”李追遠被這壹提醒,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小黃鶯,笑容漸漸斂去。
  “啊?”翠翠馬上道歉,“我不說了,不說了,生病確實不好過呢。”
  李追遠摸了摸口袋,歉然道:“唔,我忘記給妳帶零食了。”
  其實不是忘記,爺奶不在家,放零食的櫃子是鎖著的,打不開;英子姐好像知道鑰匙藏哪裏,但李追遠知道自己去找她幫忙拿的話,她會在屋裏對自己說翠翠的壞話。
  “零食?我家有的,有很多,去我家吃吧。”
  “去妳家呀?”
  “嗯,去我家戲。”
  “好呀。”
  被答應了,翠翠就鼓起勇氣,主動牽起李追遠的手,倆人壹起走在田埂路上。
  此時此刻,她很希望路邊民居壩子上的大人能看到自己,問自己壹聲:“喲,小翠侯,妳在和誰壹起玩啊?”
  也希望路上能遇見同齡人,讓他們看見自己也有玩伴了。
  只可惜,村裏大部分人都去大胡子家魚塘看豬皮凍了。
  不過,她依舊很開心,嘴角就沒壓下來過,要不是還牽著手,她覺得自己會開心得轉起圈。
  “遠侯哥哥,妳是不是不太聽得懂我們講話啊?”
  “壹開始完全聽不懂,然後說慢點說短點能聽懂,現在不僅都聽懂了,我自己還會說壹些哩,就是說得不標準。”
  他剛被送到這個家時,長輩們對自己說話,他真的是完全聽不懂,也就兄弟姐妹們上過學的,才能和他用普通話交流。
  記得那會兒自己每次喊李維漢崔桂英“外公外婆”時,他們都會明顯有點不高興,然後反復糾正自己,要喊“爺爺奶奶”。
  本地的確沒有“外公外婆”的稱呼,很多時候區分奶奶和外婆用的是方位,比如住在南邊叫“南奶奶”住北邊的叫“北奶奶”。
  “對了,遠侯哥哥,妳去過故宮麽?”
  “嗯,去過。”
  “我以後也想去。”
  “好啊,妳喊我,我帶妳去。”
  “真的麽,妳可不要騙我?”
  “不騙妳,我故宮很熟的。”
  在李追遠的記憶裏,有壹段時間李蘭在故宮工作,他就被放在故宮裏自己玩耍,有時候他會坐在側門臺階上,懷裏抱著壹只橘貓,看著從正門絡繹不絕進來的遊客,壹看就是壹下午。
  “對了,遠侯哥哥,妳喝過豆汁麽?”
  “唔……”
  “喝過嗎?”翠翠眨著大眼睛好奇地看過來。
  “喝過。”
  “好喝麽,豆汁是什麽味道啊?”
  什麽味道?
  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上周崔桂英涮洗家裏腌壞了的酸菜缸時的畫面。
  “有人喜歡喝,有人不喜歡。”
  “是麽,那我以後去BJ壹定要嘗嘗。”
  “嗯。”
  “遠侯哥哥,看,那就是我家。”
  順著翠翠手指方向,李追遠看見隔著壹塊農田後面的二層樓。
  “妳家住樓房呀。”
  村裏什麽風格的房子都有,大部分是磚瓦平房,少部分家裏很困難的還是土房,同樣,少部分家裏條件很好的,已經率先蓋起了二層樓房。
  走上翠翠家壩子,壹樓客廳裏,劉金霞嘴裏叼著煙正在打著橋牌。
  牌友是倆老太太和壹個老頭,來和劉金霞打牌,就能在她家蹭飯,夥食還不錯,有葷有酒,所以劉金霞也不缺牌友,她也樂意花點成本“買”人陪自己消遣。
  牌桌也的確是壹個神奇的地方,劉金霞明明患了白內障眼神不好,卻絲毫沒有影響她出牌的速度。
  “奶,我帶遠侯哥哥來家裏玩。”
  “劉奶奶。”李追遠喊了壹聲。
  “嗯,玩吧。”劉金霞應了壹下,又將註意力放手中牌上,“碰!”
  就在剛剛,打牌的人還正講著大胡子家那邊正發生的事,劉金霞邊吐著煙圈邊隨意回應,聽到自己孫女帶著李追遠進來,她不由微微怔了壹下,眼睛隔著煙霧瞇起。
  這伢兒昨天被祟上,今兒早大胡子爺倆就擱魚塘裏漂著了。
  這裏頭要是沒點膩子,打死她劉金霞都不信。
  不過她也沒出聲制止自己孫女跟李追遠玩,笑話,都他娘的晦氣星,扯啥誰嫌棄誰呢。
  翠翠帶著李追遠穿過廳堂來到裏屋,裏頭李菊香正坐在板凳上擇菜,看見自己閨女帶了個人回來,她還意外了壹下,壹見是李追遠,她臉上就止不住浮現出笑意。
  這是想到了自己小時候,李蘭和自己玩的場景。
  李菊香馬上起身,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坐,小遠侯。”
  隨即,她馬上進屋,拿出了不少吃食出來招待,劉金霞家裏條件確實好,且家裏就翠翠壹個孩子,所以她有著村裏其他孩子都羨慕的零食待遇。
  李菊香還打開了兩瓶檸檬酸汽水,給李追遠和翠翠壹人壹瓶。
  這種造型和啤酒瓶壹樣的帶汽的飲料,價格便宜,很受歡迎,孩子們也懶得倒碗裏,直接拿起來對著酒瓶喝,模仿大人們喝酒時的豪邁。
  “小遠侯,妳媽媽還好麽?”
  “好的,阿姨。”
  “聽說,妳媽她離……”李菊香忽然意識到問孩子這個不合適,馬上改口道,“我和妳媽小時候經常壹起玩的,我們感情很好。”
  “昂,媽媽說過妳的,香侯,香侯阿姨。”
  壹般後頭加“侯”是長輩和平輩之間才用,小輩不能用的。
  但李菊香當然不會因此生氣,她反而很開心,她能想象出李蘭對自己兒子說起自己,用“香侯”這個稱呼時的畫面,這證明她還沒忘記自己。
  “妳媽媽那會兒很聰明呢,學習成績也好,不像我,看見書本就頭痛。”李菊香理了壹下耳垂頭發,“妳媽媽啥時候回家看看啊?”
  “我媽媽工作忙,她說等忙完了,就來接我。”
  翠翠開口道:“媽,我帶遠侯哥哥上樓玩。”
  “嗯,去吧,招呼好小遠侯。”
  翠翠拉起李追遠,走到樓梯口時,她熟練地脫下鞋子換了雙拖鞋,李追遠見狀也去脫鞋。
  “不,遠侯哥哥,妳不脫了,直接上來吧。”
  李追遠還是把鞋脫了,打算光腳走上去,翠翠只得把媽媽的拖鞋遞給他穿上。
  穿著大拖鞋,李追遠跟著翠翠來到二樓,來到她的房間,房間裏擺放著壹臺黑白電視機。
  劉金霞家早就買了電視,但沒聲張,村裏人對自家冷淡,她也懶得在家裏招呼人看電視。
  翠翠打開立式電風扇,但扇葉卻沒動:“咦,是停電了麽?”
  李追遠:“插頭沒有插。”
  “嘿,是的哎。”翠翠彎下腰,撿起插頭,插入墻壁上的插座:
  “嗡……嗡……嗡嗡……嗡嗡嗡——”
  粗重的扇葉緩緩轉起,發出可以吹走盛夏的天籟。
  “遠侯哥哥,妳看電視不?”
  “都可以。”
  翠翠打開電視,然後扭動轉輪,壹圈扭完,就這幾個臺,其中有壹半還是雪花點。
  “靖哥哥,妳沒事吧?”
  “蓉兒,我沒事。”
  “哼,歐陽鋒,妳這人……”
  每個寒暑假,電視裏都會固定放《射雕英雄傳》。
  倆人坐在床邊看了壹會兒電視,李追遠忽然感到困了。
  他昨晚到現在壹直沒休息,之前是過度情緒緊張,現在情緒消退,疲憊感快速襲來。
  翠翠誤以為是李追遠不想看電視,就下了床,開始給李追遠介紹自己房間裏的布娃娃、玩具和畫冊。
  雖然很困,但李追遠還是看著她,對她每壹個介紹都努力做出回應。
  小女孩沈浸在自己的分享快樂中,不過,她很快就發現自己聽不到回應了,扭頭看向床邊,發現李追遠已側靠在床邊,睡了過去。
  翠翠馬上不再說話,輕手輕腳靠過來後,小心翼翼地幫李追遠推平,將夏天蓋的薄被疊了壹下,蓋在李追遠肚子上。
  緊接著,她又把電風扇朝著這邊推了推,把風扇後頭的小鈕按了下去,風扇開始搖頭。
  做完這些後,她搬來壹張椅子,就坐在床邊,手撐著臉,看著熟睡的李追遠。
  看壹會兒,她就偷偷笑了笑,耳垂泛紅,扭開臉,過壹會兒,又忍不住繼續看向他。
  時間,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過去。
  “小翠侯,小翠侯,帶小遠侯下來吃飯了。”樓下傳來李菊香的喊聲。
  翠翠馬上下了樓,對李菊香道:“媽,遠侯哥哥睡著了。”
  “那妳先下來吃,我們給他留飯。”
  “不,我不餓,我要等遠侯哥哥醒了和他壹起吃。”
  村裏大部分有點自覺性的父母都會制止自家孩子在飯點附近出去找夥伴玩,怕被邀請上桌吃飯,顯得特意去占便宜似的。
  不過,有些時候也是難免的,自然也就上了桌。
  翠翠從未體驗過,她願意等李追遠醒來陪他壹起吃飯。
  李菊香笑了笑,點點頭,去客廳招呼自己母親和牌友們吃午飯。
  翠翠又跑回二樓,坐回那個位置,繼續看著李追遠:
  “咦?”
  翠翠有些疑惑地湊近了壹些,因為她發現遠侯哥哥眉頭皺了起來。
  “是在做夢麽?”
  ……
  “奶,我帶遠侯哥哥來家裏玩。”
  “嗯,玩吧。碰!”
  李追遠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翠翠,又看了看客廳裏正和三個牌友打牌的劉金霞,他清楚,自己正在做夢。
  因為自己周圍的畫面,實在是過於脫離現實,視野裏全是黑白色,所有的人和物,好像都是用炭筆摹上去的。
  雖然能呈現出相對應的人和物,可卻有些模糊,也有些扭曲,粗獷的線條裏,透著壹股詭譎的隨意。
  李追遠低頭看了看自己,他發現自己還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夢裏其他人和物。
  這不禁讓他想起自己母親書房裏那壹張張臨摹圖紙,同樣的白底炭跡。
  他夢到了自己剛和翠翠來到她家對劉金霞打招呼時的場景,接下來,自己身前的翠翠牽著自己手往裏走去。
  原本小姑娘細膩的手,現在牽在手裏,很粗糙,帶點疼,像是磨砂紙。
  他不由掙脫開,停下腳步,翠翠卻壹個人繼續往裏走去,但她的手臂還壹直保持著牽著人的姿勢。
  而在自己身後,客廳裏正在打牌的劉金霞四人,卻壹下子沒了聲音。
  李追遠回頭看去,發現這四個人全都靜止住了,壹動不動。
  連劉金霞嘴裏吐出的煙圈,也都固定在那裏,沒有繼續散開。
  這種靜止,也給了李追遠觀察的機會,那三個牌友身上的碳痕很柔和,比較淺,而劉金霞的形象,線條很粗很深也很硬。
  在原地站了許久,李追遠很疑惑,以前每次做夢時,意識到是夢後就馬上能醒來了,可這次,卻還是在夢裏。
  最終,李追遠還是選擇向裏走去,看見了坐在那裏擇菜的李菊香,李菊香身上的線條也很硬,與周圍那種細淡的描紋相比很是違和。
  李追遠走到李菊香面前,深刻的碳痕勾勒出了她的神情細節,她在笑,眼神裏帶著追憶。
  “菊香阿姨,菊香阿姨?”
  李追遠嘗試喊了幾聲,還用手在她面前揮了揮,李菊香依舊壹動不動,眼睛也不眨壹下。
  離開這裏後,李追遠來到樓梯口,準備走上去前,他脫下自己腳上的鞋,光著腳向上走。
  來到那間臥室,立式電風扇停在那裏不再轉動,電視機裏的郭靖黃蓉只剩下模糊的素描。
  翠翠正手指著她的壹件娃娃,張著嘴,像是在講述,也壹動不動。
  翠翠身上的線條,比她奶奶和母親身上的,更清晰也更硬,幾乎成了黑硬線。
  仿佛其他人和物都是畫上去的,而她,則是雕上去的。
  李追遠看向床,床上並沒有自己,是空空的。
  靜止的不僅是東西,還有聲音,李追遠恍然意識到,自己耳朵,已經很久都沒聽到任何響動了,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可怕。
  他開始有些心慌,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個夢裏待多久。
  他開臥室通向陽臺的門,這棟建築物的二樓陽臺是通著的,上面貼著紅和白的瓷磚。
  眺望遠處,除了房屋近前有些潦草塗鴉勉強看出是農田外,視野裏大部分區域,都是壹片慘淡的空白。
  仰頭,原本太陽的位置只剩下壹塊發著光暈的白,很像是壹塊橡皮,隨時會落下擦去這裏的壹切。
  “餵,請問這裏是劉嬤嬤家麽?”
  下方壩子上有聲音傳來,在此時,顯得是那麽的突兀,甚至是刺耳。
  站在二樓的李追遠低頭看下去,是壹個看起來約莫五十歲的男人,他還背著壹個老太太。
  老太太很瘦,衣袖外露出的是僅剩下幹癟皮膚包著的那壹點點骨頭,頭發很長也很雜亂,披散在背上。
  “餵,請問這裏是劉嬤嬤家麽?”
  男人又問了壹遍,有些焦急地背著身上的老母原地轉了壹圈。
  李追遠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回答。
  就在這時,
  原本趴在男人背上的老太太忽然擡起頭,她的臉正對著二樓站著的李追遠。
  明明都是炭筆描出的形象,可老太太的這雙眼睛卻呈現出壹種超脫畫風承載極限的細膩。
  那是憤怒、是陰狠、是怨毒!
  下壹刻,李追遠發現自己身邊的壹切都開始旋轉和扭曲,像是壹道憑空出現的漩渦,正在將周圍的壹切撕扯卷入,包括他本人。
  ……
  “遠侯哥哥?”
  李追遠睜開眼,看見翠翠關切的臉。
  “遠侯哥哥,妳做夢了麽?”
  “嗯。”李追遠坐起來應了壹聲,“我睡了多久?”
  “不久,倆小時吧。遠侯哥哥,我們下去吃飯吧。”
  “不了,我回家去吃。”
  “哎呀,不要客氣嘛遠侯哥哥。”翠翠拉著李追遠的手,帶著他下了樓,“媽,遠侯哥哥醒了。”
  這會兒,劉金霞和她的仨牌友已經用過午飯開啟下午場了。
  李菊香笑著將廚房餐桌上的那個紅色蓋子揭開,裏面是特意留的餐飯:“小遠侯,來吃飯,我把湯給妳熱壹下。”
  “阿姨,我回家去吃。”
  “乖,聽話,別和阿姨客氣,阿姨以前和妳媽也沒客氣過,再說了,翠翠是特意等妳睡醒壹起吃呢。”
  “謝謝阿姨。”
  “遠侯哥哥,坐這裏。”翠翠先坐下了,李追遠則去另壹側臺面上幫忙拿碗筷。
  “去去去,妳坐著去,阿姨來拿。”
  “好的,阿姨。”
  李追遠走回來坐下,很快,李菊香就將筷子和盛好飯的碗放在了面前。
  桌上雖然都是用小普碗盛的菜,量不大,但已遠夠倆孩子吃的了,兩葷兩素,尤其是那碗土豆紅燒肉,土豆就兩塊點綴余下全是肉,明顯是特意篩留的。
  李菊香端來了壹碗燴魚湯,上面滴上了香油又加了些醋,味道香鮮誘人。
  除此之外,她還開了壹個水果什錦罐頭,倆孩子壹人面前倒了壹碗。
  可以說,在村裏,真的屬於很豐盛了。
  “小遠侯,晚上繼續留家裏吃,我給妳再做些好吃的。”李菊香笑著說道。
  李追遠放下筷子,對著李菊香:“已經很多了,辛苦阿姨了。”
  “呵呵,別放筷啊,吃吧。”
  李菊香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心裏暗暗羨慕李蘭到底是怎麽教的兒子,懂事有禮貌的小孩在哪裏都容易被喜歡。
  “小遠侯啊,妳媽媽在家會給妳做飯麽?”
  李追遠搖了搖頭,將筷子放在碗上,回答道:“媽媽不會。”
  “那是妳媽媽工作忙吧?”
  “嗯呢,她很忙。”
  “妳那邊爺爺奶奶家呢,他們不給妳做飯嗎?”
  “不常去呢。”
  “那妳平時在哪裏吃飯?”
  “鄰居家。”
  壹般放學後,學校家屬院裏,那些下了課或者退休的爺爺奶奶,會主動來領著自己去他們家吃飯。
  “唉,可憐的孩子。”李菊香不再問下去,吩咐孩子們自己吃後,她拿著熱水瓶去給牌桌那裏添水。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叫喊聲:
  “餵,請問這裏是劉嬤嬤家麽?”
  聽到這聲音,李追遠剛拿起的筷子脫手,掉在了地上。
  “啪嗒!”
  ……
  廳堂裏,劉金霞將手中橋牌往桌上壹丟,拍了壹下手:“散了。”
  三個牌友點點頭,起身結束牌局,顯然這種情況他們早已習慣。
  不過,在走出廳堂前,他們依次走到角落裏擺著的那個臉盆旁洗手。
  臉盆裏泡著芭蕉葉,洗手時將葉子在手上擦壹下,再甩甩手,最後用架子上毛巾擦幹。
  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去晦氣,是劉金霞自己安排的,她不僅早已無所謂村裏人對自家的態度了,反而特意設置壹些儀式感來增添自己的神秘。
  李追遠和翠翠走進廳堂,劉金霞也正從椅子上起身,問道:“飯吃了麽?”
  “在吃呢,出來看看。”翠翠說道。
  “有什麽好看的,算了,小翠侯,幫奶奶把牌收了。”
  “好的,奶。”
  吩咐完,劉金霞就自顧自向裏走去,裏頭有壹個背陰的房間,是她的辦公室。
  “妳慢點,這裏有個檻。”李菊香聲音從外面傳來,她先前聽到問喚聲就出去迎了。
  “好咧,沒得事,沒得事。”
  李追遠看向廳堂大門,只見李菊香攙扶著壹個老男人跨過門檻進來。
  老男人前傾著身子,佝著腰,雙手負在身後腰部,是壹個駝子。
  也像是……背著壹個不存在的人。
  “這是妳家的細伢兒啊?”老男人看著倆孩子笑著問道。
  “女伢兒是我家的,男伢兒是我姐家的。我媽在等妳,前頭門進去右拐走到底。”
  “好,好,我這就去,可不能讓劉嬤嬤等著了。”老男人繼續向裏走去。
  站在後面的李追遠目光壹直盯著對方的駝背。
  老男人走入廳堂的內門,向右轉身,本該繼續向裏走,卻又忽然止住了身形。
  因他是個前傾的駝子,所以他肩膀以上的位置此時已經被墻壁遮擋住,只留下那個駝背還停留在視線中。
  緊接著,
  他那負在背部腰眼位置的雙手,不自覺向上擡了擡,左臂下壓,右臂上擺,屁股朝裏挪了挪,肩膀朝外拐了拐,側臉已經貼在了墻壁上。
  李追遠看著他那空蕩蕩的後背,這壹刻,他感覺到仿佛那裏有壹個人,在背上撐起了身子,向自己“看來”。
  李菊香問道:“妳咋了?”
  老男人原本粗獷的聲音裏忽然夾雜出了些許尖細的沙啞,說道:
  “這細伢兒啊……”
  李追遠有些緊張地雙手攥緊,他忽然記起母親曾牽著自己瀏覽過壹墻壁畫時,他問母親為什麽這裏壹大片都空著不畫東西,母親回答說:
  小遠啊,這是留白,讓妳自己來想象的,這樣效果反而會更好。
  當時的自己還有些懵懂,現在,似乎有些懂了。
  “妳快走啊,我媽在裏頭等妳呢。”
  李菊香再次催促,她是真不知道為什麽這人就停這兒了,不過,她倒是沒覺得這人姿勢有什麽奇怪的,畢竟對方是壹個駝子,哪怕他站著不動,也挺奇怪。
  “嗯。”老男人應了壹聲,卻忽然蹲了下來,同時身子微微向後倒去,雙手扶著撐向地面。
  “哎,妳怎麽了?”
  李菊香伸手去扶,可對方別看身駝人瘦,可這下去的力道真沈,她完全沒拉得起來,不過還好,對方靠著雙手維系住了平衡,只是向後靠著蹲下,沒栽倒。
  李追遠見狀,身子有些踉蹌地後退兩步。
  這姿勢,很像是把背上人放下來的動作。
  外頭的陽光照射進廳堂,地面的老式紋路瓷磚反射不出多少光澤,至多呈現些許明暗變化。
  李追遠目光下移,在內門處位置,好像有兩塊腳掌大小的區域,變暗了壹點。
  很輕微,輕微到李追遠都覺得自己是眼花、是自己想多了。
  可隨即,又是新的兩塊區域的色澤變暗了壹下又恢復,但和自己的距離,卻越來越近了。
  終於,那兩塊變暗的色澤,出現在了自己面前的瓷磚上,且沒有消散。
  冷風吹拂過來,李追遠覺得自己臉和胸膛以及手腳開始泛涼,可問題是,自己是面朝屋內,這屋裏,哪裏來的風吹過來?
  那兩塊變暗的色澤後半截消失,前半截加重,自己身前的涼意加重。
  李追遠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開始閃爍且偏移,壹種本能讓他不太敢直視,好像在看不見的身前,有壹個身材幹癟的老太太,前傾著身子,她的臉,正向自己貼來。
  李追遠咬緊了唇。
  忽然間,他感到左臉涼意進壹步加重,像是有壹塊冰貼了上去,而自己的頭皮也開始發麻,壹撫壹撫的那種。
  蹲在地上的老男人,這時扭頭看向這裏,繼續著先前沒說完的話:
  “這細伢兒,長得可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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