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壹十四章 龍與神

　　

　　塔爾隆德評議團名下的醫療中心內。

　　梅麗塔老老實實地趴在圓形平臺上，壹些醫療機械在她附近嗡嗡作響，幾個掃描探頭正從上空緩緩掃過她的軀幹，而她自己則微微瞇著眼睛，任由這些由歐米伽控制的機器在自己附近忙忙碌碌。

　　“這是最後壹道檢查了，”諾蕾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語氣中帶著壹絲放松，“等檢查結束之後妳就可以從這地方離開了。”

　　“其實我現在倒不怎麽著急離開了……”梅麗塔懶洋洋的聲音在平臺上響起，“我跟妳說，在知道這裏的壹切費用都由評議團支付之後，我甚至想在這上面搭個帳篷……”

　　諾蕾塔鄙夷地看了自己這位好友壹眼：“妳可以試試——我保證醫療中心的小組會讓妳在這裏躺夠壹個世紀，到時候妳想走都不行。”

　　說話間，在平臺周圍忙碌的最後壹組醫療機械突然齊齊發出了壹陣低聲的嗡鳴，緊接著所有的掃描探頭都縮回到了平臺上方的機槽內，房間中則響起了歐米伽宣布醫學檢查完成的廣播聲。梅麗塔立刻便晃了晃腦袋，壹邊爬起身子壹邊嘀嘀咕咕：“那還是算了，我可不打算被拆成零件之後還被鑒定成輕微醫療損傷……”

　　話音未落，壹道光幕便籠罩了梅麗塔的全身，在光幕緩緩漲縮蠕動中，龐然的藍色巨龍身影壹點點消失，人類的軀體在其中漸漸成型，不到片刻，藍龍小姐便切換到了平日裏的人類形態，她微微活動了壹下身上的關節，確認平衡感之後便邁步走向平臺邊緣。

　　諾蕾塔迎上前去：“感覺怎麽樣？好點沒有？”

　　“基本上恢復了——有壹些殘留的虛弱感和不協調，但等到我體內那些零件完成彼此適配之後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梅麗塔壹邊說著，壹邊輕輕呼了口氣，“唉……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不該聽妳的宣傳，換了第三顆輔助心臟——剛用沒多久就報廢了，事實證明那些燈環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別這麽說，我看了妳的檢查報告，至少它是最後壹個炸的，”諾蕾塔露出壹絲笑容，“燈環帶來的提升是和心念緊密相關的，妳要首先相信……”

　　梅麗塔不等對方說完便揮手打斷：“停停停，我現在可不想聽妳繼續宣傳那套關於燈效等於性能的理論——而且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還有正事……”聽到好友最後壹句話，諾蕾塔原本還想再開幾個玩笑幫對方振作精神的念頭頓時便被凝重取代，她的眉頭壹點點皺起，腳步也慢了下來，“妳……現在就要去覲見我們的神明？”

　　梅麗塔笑了笑：“祂說我回來之後隨時可以去找祂……這可是非同壹般的殊榮。”

　　“是啊……是殊榮，”諾蕾塔表情有些復雜地輕聲重復道，緊接著擡頭盯著好友的眼睛，“妳到現在也沒說妳為什麽要主動去覲見神明，也沒說自己的經歷，妳……到底遇到了什麽？真的不能跟我說麽？”

　　“或許能，但現在我不敢說，”梅麗塔回應著對方的註視，在兩秒鐘的停頓之後輕輕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得等我從神明那裏得到答復之後才可以確定是否能說出來。但妳也不必擔心——我很好，至少現在很好。”

　　說完她並沒有給諾蕾塔繼續開口詢問的機會，而是轉頭大步流星地向著房間出口的方向走去，只留下壹句話：“我要去上層聖堂了，回來之後請妳吃飯。”

　　……

　　阿貢多爾所處山峰的上層區，有壹片特殊的建築結構聳立在高墻與塔樓之間，它被華美的金色覆蓋，有著莊嚴厚重的圓頂與遍布浮雕的外墻，神聖高遠的氣息仿佛永恒籠罩在那圓頂的上空，而永不停息的歌聲與聖詠就仿佛已經與空氣共生般縈繞在建築物四周。

　　這裏是龍神的聖所，是塔爾隆德每壹座城市都會有的重要設施，每壹個龍族都對它很熟悉——在塔爾隆德的社會中，宗教活動就如植入體和增效劑壹般是巨龍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不管他們是否願意，這三樣事物都會在他們破殼而出之後伴隨他們壹生。

　　在天氣控制器的作用下，山頂附近的雲層被恰到好處地凝聚在聖堂腳下，梅麗塔壹步步穿過聖堂前的坡道，穿過那層雲霧，來到了金碧輝煌的圓頂建築前——大門已經對她敞開，無需任何人通報，她直接信步走入其中。

　　偌大而莊嚴的聖所內部壹片通明，來源不明的光輝照亮了這座規模龐大的建築物，圓形大廳內空無壹物，唯有大廳中央放置著壹座高臺，而大廳八個方向上則有陽臺延伸向外部的雲海，每壹座陽臺和大廳的連接處都懸掛著壹道黃昏般的光幕，那光幕中仿佛隱藏著許多雙眼睛，在走入聖所的壹瞬間，梅麗塔便感覺到了若有若無的窺視。

　　她沒有在意這種正常的窺視感，信步來到高臺前，恭敬地低下頭：“吾主，我來了。”

　　話音未落，壹道神聖浩大的氣息便突兀地憑空出現，壹位金發泄地、雍容華貴的美麗女子已然出現在梅麗塔面前的高臺上，並靜靜地俯視著下方。

　　“梅麗塔，擡起頭吧，”龍神恩雅淡淡說道，“今天不是禮拜的日子，妳可以放松壹些。”

　　“是，吾主，”梅麗塔這才擡起頭來，大著膽子看了臺上的神明壹眼——後者只是平靜地看著，那完美無瑕的面容上甚至還有壹點點溫和，而這壹絲溫和確實讓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下來，“我……我來是有壹些問題想問您……”

　　“我知道，”高臺上的女子說道，“妳想問六百年前的那件事——那個被妳帶到壹號監測塔的凡人，那個凡人的遭遇，以及妳消失的記憶。”

　　“是……是的，”梅麗塔立刻點了點頭，“六百年前，我真的……真的把壹個凡人帶到了壹號監測塔？我當時難道是被……”

　　“是的，妳被汙染了，或許是因為某次不小心偏離航線的飛行，也可能是那座塔隱秘的主動出擊，總之，‘逆潮’當時影響了妳的認知，讓妳暫時忘卻禁忌，把壹個凡人帶到了那座塔前，幸運的是妳受到的汙染還沒有到無法逆轉的程度，而那個凡人與塔的接觸時間更短，壹切都來得及挽回——只是需要我親自出手。”

　　“所以，是您清除了我在那幾天的記憶？”梅麗塔瞪大了眼睛，“您是為了……清除我受到的汙染？”

　　“這給妳造成了困擾麽？”龍神平靜地看著她問道。

　　“不……當然沒有，我只有感激，您……救了我，”梅麗塔再次低下了頭，語氣卻有些復雜，“原來我當年險些闖下大禍……”

　　龍神對此不置可否，既無批評也無回應，只是在短暫的安靜之後隨口問道：“那麽，妳就只是想找我確認這些事情？沒有更多疑問了麽？”

　　“我們真的沒辦法徹底摧毀那座塔或者摧毀那裏面的‘逆潮’麽？”梅麗塔猶豫了好幾次，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大著膽子問道，“以您的力量，也沒辦法摧毀它麽？”

　　“神的力量對那座塔無效，龍的力量對神無效，梅麗塔，妳是知道的——從‘逆潮’誕生的那天起，塔爾隆德便不可能再摧毀那座塔以及塔裏面的東西，而自從逆潮帝國之後，這顆星球也再沒能誕生過足夠強大的文明——強大到足以摧毀起航者留下的遺產，”龍神看著梅麗塔的眼睛，這本應高高在上的神明這壹刻竟充滿耐心地解釋著，就好像解答子民的問題便是她與生俱來的職責壹般，“大概只有起航者自己能做到這壹點——但他們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起航者……”梅麗塔下意識地重復了壹遍這個字眼，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表示自己沒有更多問題了。

　　“如果沒有更多問題，就回去吧，”龍神站在高臺上，語氣平靜地說道，“好好休養身體，等妳恢復過來之後，我還有事情要交給妳做。”

　　“您……有事情交給我？”梅麗塔有些驚訝地擡起頭，“是什麽事情？”

　　隨後她聽到神明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再次邀請那個叫高文·塞西爾的凡人來塔爾隆德做客——具體的，就等妳壹切復原之後吧。”

　　梅麗塔臉上露出了驚訝與疑惑雜糅的神色，然而她剛張開嘴想再問些什麽，便感覺自己眼前壹陣光影變幻，等到視線漸漸平靜下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自己位於山腰附近的巢穴中——顯然，神明已經不打算再回答她什麽了。

　　……

　　聖堂內，龍神恩雅仍然靜靜地站在高臺上，在她身旁的空氣中則漸漸凝聚出了壹個身披祭司長袍的身影。

　　龍祭司赫拉戈爾向自己的神明致敬，並謹慎地問道：“您要再次邀請那個曾拒絕過您壹次的人類？”

　　“有疑問麽？”

　　“不，當然沒有，只是……您覺得他還會拒絕麽？”

　　“如果他對某些事情真的感到好奇，那他壹定會來的，”龍神語氣淡漠地說道，祂的視線越過了大廳中的空曠，越過了壹座探向雲海的陽臺，越過了外面遙遠的距離，她仿佛能夠看透壹切，嘴角竟微微地翹了起來，“這個世界……看來真的要有些動蕩了。”

　　“動蕩……”赫拉戈爾下意識地重復著神明口中的字眼，作為壹個曾見證過這顆星球上數次文明起伏的龍祭司，他深深的明白壹個神明口中的“有些動蕩”意味著什麽。

　　看樣子已經有某個神明抵達“臨界點”了。

　　……

　　被送回巢穴之後，梅麗塔沒有在家停留太久，她很快便動身來到了評議團總部，並獲得了面見最高議長安達爾的許可。

　　在確認自己此刻的狀態壹切正常，神明曾經出手幫自己解除汙染之後，她終於敢把壹些事情說出來了。

　　被大量機械裝置與管道、線纜簇擁著的圓臺上，老邁而威嚴的巨龍安達爾認真聽完了梅麗塔的匯報，那曾被掩埋起來的可怕事件讓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年巨龍都忍不住揚起壹側眉頭：“……真沒想到，六百年前竟然發生過這種事……如果不是神明親自出手庇護，妳現在恐怕已經是壹號監測塔周邊海域裏沈沒的骸骨了。”

　　“我到現在仍然感覺後怕，”梅麗塔很誠實地說道，“我怕的不是被逆潮汙染，而是這壹切竟然發生的如此悄無聲息，甚至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曾壹度徘徊在深淵邊緣。”

　　“‘逆潮’從未停止過向外滲透的嘗試……盡管‘祂’沒有理智，卻有著突破封鎖的本能，”安達爾議長蒼老的聲音在圓形大廳中回蕩著，“被神明庇護是妳的幸運——祂終究是要保護每壹名巨龍的。”

　　“可我沒想到祂還出手庇護了那個叫莫迪爾的冒險家……”梅麗塔有些不解地皺起眉頭，“當時我沒敢繼續問下去——可祂為什麽還會保護壹個龍族之外的凡人呢？”

　　安達爾議長壹時間沈默下來，他的那只機械義眼仿佛無意識地伸縮著，暗紅色的感光晶體中跳躍著細微的光流。

　　直到幾分鐘後，這曾經見證過自“忤逆失敗”之後整段龍族歷史的老龍才發出壹聲嘆息。

　　“或許……直到今天我們的主還對世間的凡人種族報以期待吧。”

　　“報以期待？”年輕的梅麗塔對安達爾議長的話卻有些不解。

　　安達爾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任何東西。

　　有些事情，是哪怕知情的龍族也無法對同胞說出半個字的。

　　信仰如鎖，凡人在這頭，神明在那頭。

　　壹次不成功的掙紮，讓這道鎖鏈驟然收緊，鎖死了壹切的可能性，以至於某些事情哪怕心知肚明的當事人也無法說出口，而只能憑借各自的默契進行揣測與確認——

　　神明，壹直在期待有哪個凡人文明可以發展起來，發展的無比強大，發展的無比狂妄。

　　然後……幫助龍族們完成那千百萬年前未能完成的忤逆計劃。

　　現在，就看這壹季的凡人文明們會如何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