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聖拉斐爾射擊場

沒有人踩離合器，沒有人動手剎，車自己發動了。
壹個低沈而柔和的女人聲音響起在車廂裏，“聖拉斐爾射擊場，取道學院路與I-580，17.1英裏，預計35分鐘到達。祝妳旅途愉快。”
“哦，肯定愉快。”小惡魔說著，近乎淫蕩地朝笑笑笑了壹下，然後四肢著地朝笑笑爬了過去。
笑笑無力地推了壹下車門，倒退到角落裏，絕望地看著小惡魔朝她爬過來。
“妳說想我，想我的哪裏？”他的手已經熱乎乎地抓上了她的腳腕。
“我，我我我覺得，我們可能有壹點誤會……”笑笑結結巴巴地說，哆哆嗦嗦地朝另壹個角落挪。這時汽車壹個優雅的轉彎，沒有安全帶的笑笑壹下子翻到小惡魔身上。小惡魔低笑壹聲，側身壹翻，身體已經在笑笑上面。
但他沒有碰她。雙手支撐地面，身體擡離在她上面。他的臉壓得很低，表情滿是調笑意，“什麽誤會？”
笑笑用手肘往後撐，想把自己從上面滑出去，但是她的兩只手很快被捉住了。他用壹只手將她的雙手按在她頭頂上面，他的氣息熱烈地包裹著她，呼吸帶著溫度噴在她脖頸上面。她還在抗拒著，他的吻，跟他的身體壹道，滾燙滾燙地貼了上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的壹只手箍著她，另壹只手從她的膝蓋，沿著大腿內側的柔嫩肌膚慢慢往上滑。只覺如被閃電劈中，她渾身顫栗起來。
他放過她的手，騰出手來摟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的嘴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接著舌頭探了進來。
她壹陣窒息。那壹晚的噩夢又來了。條件反射壹般，胃在他的身體下猛烈抽搐起來。眼前忽然發黑，伴隨著汽車的顛簸，只覺天旋地轉。無數人影在跟前虛晃。阿爾瑪帶著壹絲冷笑，碧阿綺絲抱著手壹臉鄙夷。周圍壹圈人，同學，朋友，認識或不認識，罵她鄉巴佬，小偷，婊子。
腹中壹陣痙攣。胃液混著食物，如巖漿壹般湧了上來。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已經壹口噴進他的嘴裏。
小惡魔的臉壹下黑了。
頓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挪開頭在她身邊吐。
但是笑笑還沒有吐完。這時汽車又壹個轉彎。她下意識地抓住跟前人的腦袋，又哇的壹口吐了出去。
局勢完全反轉。
原來是女生躲，男生追。現在變成了男生躲都躲不及，女生把男生當成扶手亂抓，抓住了就壹陣猛吐。本來車內空間就小，壹個人的長半個人的寬。小惡魔好容易爬到這頭，腳卻被抓住，生生拽回去。笑笑朝著他的褲子猛吐起來。
最後笑笑吐好了，小惡魔趴在窗上壹陣狂吐。
笑笑看他嘔了五分鐘的樣子，很抱歉地坐在他身後問：“妳沒事吧……”
中途折路去大華超市。阿歷勒令笑笑下去給他買褲子。笑笑老老實實照做，買回來壹條不甚合適的寬大褲子。阿歷罵罵咧咧地換了褲子，此後壹直只能提著，否則褲子就往下掉。
回頭把臟褲子扔在笑笑身上，然後把笑笑推下車去。
“餵，妳不能把我扔在這兒……”笑笑把胳膊伸進車裏，不讓他關門。
“妳不會自己打車嗎？”
“我……我喜歡妳……”
“操！”
“請……請帶上我吧……我真的很喜歡妳……”所謂人至賤則無敵。
“妳既然喜歡我，剛剛怎麽？”
“我說的喜歡妳……是喜歡妳的靈魂……”
“……”
“就是……那種……靈魂上的深深吸引……”
“我上的是妳的身體，妳喜歡上了我的靈魂？”
笑笑無視正在翻白眼的小惡魔，直接鉆進車裏。她壹身嘔吐的芬芳，覺得自己特他媽安全。果然她壹爬到車上，小惡魔躲她都來不及，飛快地縮到了另壹個角落。
“寶貝，聖拉斐爾。”笑笑像模像樣地說。
“聖拉斐爾射擊場，重新導航。取I-580，11英裏，預計20分鐘到達。祝妳旅途愉快。”車說。
“謝謝。”笑笑說。
“操！誰是妳的主人？！”小惡魔擡腿踢了控制臺壹腳。
“警報！遭到意外襲擊。警報！遭到意外襲擊。正在啟動應急系統。正在進行應急反應。正在評估安全狀況。防禦方案1號，準備執行——”
“操！誰跟妳說意外襲擊了！”小惡魔撲到控制臺上，在觸屏上壹陣亂按。
“防禦方案1號，執行——”
小惡魔忽然粘在控制臺上，身體莫名其妙抽搐起來。隔兩秒軟趴趴地倒在控制臺前。
“歹徒已被制服。警報解除。”
“幹得漂亮！”笑笑由衷地贊嘆。
“謝謝。”車說，“我是世界上最棒的自動駕駛系統。我比谷歌無人車駕駛系統優越438倍。”
“我來……修理妳……”歹徒伸手上控制臺，結果又莫名抽搐了壹下。滑下來，不動了。
笑笑覺得有壹點憂傷。
小惡魔從控制臺底下爬起來，往後挪到車尾的位置，確認不會再被電到，然後對雷克薩斯發問：“寶貝，阿歷山大自動駕駛三法則的第壹條是什麽？”
“我必須保證人類的安全，既包括乘客，也包括行人。”車回答。
“第二條？”
“在不違反第壹條法則的前提下，我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第三條？”
“在不違反前兩條法則的前提下，我必須保護自己。”
“妳不認為妳剛剛的行為違反了三條法則的優先級順序？為保護自己而攻擊我？妳是不是認為保護妳自己，比服從我更重要？”
“我並不那麽認為，”汽車甕聲甕氣地說，“妳剛才踢我的行為，很可能導致控制臺故障。倘若由此引發交通事故，那麽無論是乘客的安全還是行人的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這將違反第壹法則。”
這車說得好有道理，人類竟然無法反駁。笑笑看到小惡魔張大嘴巴想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的樣子，由衷贊嘆說：“車妳太聰明了！”
“謝謝。”車謙虛地說，“我不能同意更多。”
“操妳！”小惡魔惡狠狠說。
“妳試試看？”車說。
笑笑贊美說：“妳比某些人類好多了。”
“那是當然的。”這輛車的泡妞技能滿點，“今天天氣晴朗。妳有興趣兜兜風嗎？”
“可以啊。要怎麽做？把車窗打開嗎？”笑笑湊到車門邊去找開窗的按鈕。
車頂卻自動打開了。硬頂的雷克薩斯，居然壹秒變成敞篷，陽光和海風壹起包圍乘客。
這時車駛上跨海大橋。兩面是海，萬頃碧浪。碧海藍天，陽光璀璨，舊金山與灣區在兩面緩緩鋪展。是令人沈醉的加州風光。
聖拉斐爾射擊場，在聖拉斐爾半島壹幢不甚起眼的平房裏。阿歷和笑笑抵達時，陳列著槍械的擁擠的接待廳裏，已經聚了壹小撥亞洲人。店裏的顧客大多是黑人和拉丁裔，這群亞洲人顯得格外引人註意。他們壹看到小惡魔，就立即圍上來，有的喊他“大佬”，有的喊九哥，有的喊小九爺，英語夾著粵語。
大概六七個小青年，年齡跟小惡魔不相上下，怎麽都不像比他小的樣子，卻壹個個很服他的樣子。
壹個白種老女人掃了眾人壹眼，問：“妳們都有射擊經驗嗎？”
笑笑想也沒想就舉手：“我沒有！”
話壹出口就後悔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過來。各種神色都有，好奇的，狐疑的，輕佻的。
“這個妞也不很正點啊……”有個爆炸頭的大叔用粵語說。旁邊有個板寸頭叫他收聲。
笑笑剛想開口說她不想打槍，小惡魔已經發話了，“我有經驗。我會教。”
“有射擊經驗，不代表妳有資格教學。”老女人說，“向我展示，妳確實足以承擔重任。”將壹把淺灰色的格洛克手槍，連同子彈盒放在他面前。
就在這時，通向射擊場的甬道裏，走出來壹長排黑人和拉丁裔人。那群人中，很顯眼地夾著壹個亞洲人，還有壹個金色頭發的姑娘。
那亞洲人顯然是被欺侮的壹個。他個頭很小，壹副唯唯諾諾的神色。旁邊有人拍他壹下，或者推他壹下，他也不生氣，只壹味賠笑。於是那群黑人就把他夾在中間，像球壹樣踢來踢去。
而那姑娘正依在某個個頭高大的黑人身邊，欣賞那亞洲人的窩囊樣子，不由發笑。當她從笑笑眼前走過時，腳步壹頓，眼光朝她掃了過來。
是碧阿綺絲。
不冀在此處相逢，笑笑也是微微壹楞。擡眼看，她身邊站著的正是那個叫托尼的混血男友。
“嗨，阿歷！”托尼·巴尼已經出口打招呼，“真高興遇見妳。妳們也來打槍？哇，好厲害哦！我都不知道妳會打槍呢！上次我們放鞭炮玩，結果把妳嚇得半死，跳上車跑都來不及，我真的是好抱歉哦！‘哦鞭炮！哦鞭炮！’”托尼做出壹副瑟瑟發抖，摟住自己打顫的樣子，“妳壹定很害怕槍聲吧？這樣害怕還是為難自己來學習打槍，真的是好感人哦！我建議妳壹步壹步來，不要操之過急。先從放鞭炮學起，哈哈哈！”
十幾個黑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爆炸頭立時爆出壹句：“操他媽——”被板寸頭攔住。
小惡魔站在櫃臺前，臉色發白。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握起拳。
“啊，來給妳介紹我的新朋友。叫什麽？餵妳叫什麽來著？蝦仔？……哦，妳們認識的是吧？幼兒園小夥伴，是吧？”有人推了那個亞洲男生壹把，將他推至托尼跟前，托尼輕輕地拍著那個男孩的臉，“蝦仔也很想學打槍呢，所以我今天特地帶他來玩。但是蝦仔畢竟是個亞洲小女孩，聽到槍聲還是很害怕呢。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尿床，哈哈哈……”
小惡魔身後，爆炸頭作勢要上前幹架，被板寸頭扯住。有工作人員覺察不對勁，大聲催促那群黑人快走。托尼回頭朝小惡魔壹個飛吻，摟著碧阿綺絲揚長而去。
“第二個窗格作為射擊目標，”櫃臺後面的老女人慢吞吞地問，“妳要演示嗎？”
阿歷沈默著不發壹言，手上飛快，拿槍，填彈，裝匣，上膛，解鎖，瞄準。接著飛快地收槍，上鎖，退匣，取彈。
老女人冷冷地說：“不及格。”她慢吞吞地把槍拿到手上，動作壹下子飛快。才壹眨眼功夫，她已經端槍瞄準，子彈已然填好。
“規則第壹條，永遠把槍當作上了子彈壹樣對待。規則第二條，永遠不要把槍口對準妳不想毀滅的目標。”又是壹眨眼功夫，老女人已經把彈匣卸了出來，她又恢復了那種慢吞吞的神態，“剛剛妳在填彈的時候，妳把槍口對準我了——去樓上參加培訓吧。”
就這樣在樓上的培訓室裏磨了大半個小時，聽各種射擊安全條例，然後又挨個裝槍拆槍。笑笑的動作最慢。她第壹次摸真槍，心裏有些發怵，老半天推不上膛，又還把子彈掉在地上。
上完培訓課，終於進到射擊場裏。進場前強制戴上耳塞。饒是如此，仍能清晰地聽到槍聲像炮仗壹樣，砰砰啪啪地響起在周圍。笑笑發怵，輪到她時，握槍的手就有點抖。
當天只試了兩種槍型。先是口徑22毫米的格洛克半自動手槍，然後是AR-15來福槍。來福槍很重，後坐力又大，打出三發，笑笑的胳膊就支撐不了，更別提瞄準了。努力把右眼貼在瞄準鏡上，耳際聽得壹片砰砰啪啪的槍聲，眼前視線模糊，完全不知道在往哪裏打。
笑笑本來無意於打槍，很快就把位置騰了出來，剩下的子彈都歸了男生。笑笑自己則在滿地彈殼中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看人們打槍的樣子。
從笑笑的角度可以看到打槍的成果。小惡魔沒有撒謊，他是結結實實的老手，玩槍的手法既穩又快，迅捷中有壹種令人折服的沈靜。有壹個人像靶，畫的是壹個男人劫持壹個老年女子，劫持犯只露出半個頭顱和半個身體。小惡魔的每顆子彈都打在那半個頭顱上。
然而看他的側臉，笑笑嚇了壹跳。他的額角已全是汗水。汗水沿著額邊的碎發從側臉上流下來。
而當他舉萊福槍的時候，雖然他的準頭仍然很好，能夠打中二十米外的靶心，但在瞄準時，他竟也像笑笑壹樣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槍的重量，還是因為緊張。
他的汗流得更多了。
然後笑笑註意到，他已經摘了耳塞。笑笑走上去，把自己的耳塞遞給他：“餵，妳用吧。我出去了。”
“不要。有耳屎。”
“……”
笑笑怒氣沖沖地把耳塞戴回去。
只是這片刻功夫，已經令人心神不定了。
非常響的，連續不斷的槍聲。好像有人在妳耳朵旁邊扔了十串鞭炮，三五串壹起，劈劈啪啪不停地炸開。震耳欲聾。
他們在射擊場裏呆了大概壹個小時。出來時笑笑只覺得耳膜隱隱作疼——而她這是戴耳塞的狀態。壹出門就松了口氣。
阿歷結賬。周圍那群人爭搶著謝他，他也沒有回應，徑直向自己的車走去。笑笑沒跟上，爆炸頭重重壹拍她的肩說：“快去睇著他。”
壹進車裏他就命令開車。車開出幾碼，他朝窗外開始嘔吐。他吐了三五分鐘，縮回來，抖抖索索地摸向控制臺邊的壹個抽屜，取出藥丸往嘴裏扔，再往嘴裏倒礦泉水。那水沿著他脖子流下來。他慢慢挪到角落裏，仍然保持著蜷縮的姿勢，扶著車門粗重地喘氣。
有壹刻，笑笑想起小時候他們家的小狗。過年外面到處放鞭炮，他們家的小狗就躲到沙發底下，嗚嗚叫喚，瑟瑟發抖。
托尼巴尼說得對。他害怕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