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藍熊的主機

劍拔弩張，壹觸即發。
豹頭身後，七八個男人同時拎了酒瓶，往桌沿壹磕。壹連串玻璃粉碎的脆響。完了是十幾個鋒芒畢露的酒瓶。
壹邊是小惡魔和雙刀火雞，壹邊是十幾二十個破酒瓶。
只等豹頭壹聲令下。
就那麽個當口，忽然有人橫在兩撥人中間。
“妳丫的孬種沒出息——”
那姑娘開口罵，壹口不知哪來的京片子。
“妳們香港人——真——丟——人！平時有種笑我們大陸人，出事了屁都不敢放。我今天告訴妳：我們大陸人，從不欺負自己人！好漢拳頭朝外，狗都不咬自己人！——黑人往妳頭上撒屎撒尿，妳他媽就敢賠小心。妳小弟被黑人做了，來華埠砸酒瓶妳有種？妳有種去挑黑人啊！有種去砸黑人的場子啊！有種跟美國人收保護費啊！有種去白人店裏霸王餐啊！就敢夾著尾巴來華人店撒野。我呸！垃圾敗類沒本事，只曉得欺負自己家女人孩子！”
兩邊人全都呆住了。
雙刀火雞嚇掉半個魂，扔了菜刀猛地把笑笑拉扯到邊上，發現笑笑整個人已經抖成篩糠，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還回頭扯著嗓子罵：“孬種——無恥——”
豹頭壹時半會沒聽明白普通話，扭頭問旁邊人：“個八婆講咩？”
旁邊有個馬臉嘍羅，添油加醋地用粵語解釋了壹遍：“佢話我地係野種，羞家，無出息，凈係識打自己人。係唐人街就聲大夾惡，出到去就聲都唔敢聲。佢仲話我地係死矮仔，打咩交都打唔過，仲特別怕黑人，壹見到啲黑人就即刻掉頭走，俾黑人屌仲要扮到好舒服咁，爭住去licktheirballs……老大妳唔好嬲！唔係我講嘅，係那八婆講嘅……”
豹頭臉都氣綠了，壹拳砸在桌上。那桌上有玻璃渣子，豹頭拳頭壹下子見了血。
馬臉嘍羅忙說：“老大妳唔好咁激氣。”轉而又朝笑笑用港普夾著粵語大聲說，“靚女，我們不是香港人……雖然我們的爺爺奶奶是香港來的……”
豹頭氣勢洶洶地吼：“撲街！收聲！仲嫌唔夠醜？”說完大踏步走出門去。後面的人面面相覷，扔了酒瓶，急急跟上。
豹頭壹走，笑笑壹下子癱在椅子上。店中靜默，壹時間誰也不說話。
小惡魔仍然蹺著腿坐在桌上，第壹次，用不是色瞇瞇的目光，盯著笑笑狠命地瞧。
好像發現了壹個新世界。帶著壹點驚喜，又帶著壹點疑惑。
笑笑喘口氣，轉頭問小惡魔，“妳瘋了嗎？豹頭那麽多人，妳壹個人要跟他們挑？萬壹真打起來，這店會怎麽樣？”
小惡魔笑瞇瞇地盯住笑笑，“妳沒看到我車停在門口嗎？”
“哦……”笑笑回頭看夜色中的無人駕駛車，“啊……那什麽自動防禦系統？”
“不是。跳車閃人。”
“……”
廚房裏的師傅也出來了。幾個人壹起收拾滿地玻璃渣子。隔壹會兒那個馬臉又折回來了。火雞又拎起菜刀。馬臉從兜裏掏出厚厚壹疊二十美元說：“豹頭叫我嚟還錢。”
火雞接過錢，馬臉回身就走，出門前經過笑笑，飛來壹個媚眼，道了聲，“好！”
***
周末西西跟錫恩請笑笑吃泰國菜。
“哇，這麽隆重？妳們是不是正式成為男女朋友，所以才請我吃飯呀？”笑笑問。
“不不不，”錫恩即刻擺手，“不是男女朋友。我跟西西只是玩玩而已，是不是，西西？”
西西臉壹下子灰了。
錫恩把註意力轉向笑笑：“我這次來，是專門來找妳的。”
笑笑壹楞，“找我？為什麽？”
“我聽馬雲東說了妳那個機器人的事情。起初我也不信，但是後來我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妳知道，我做Siri，也是語音人工智能。馬雲東和周更新都不相信妳說的話，但是妳壹個學數學的，為什麽要捏造壹個機器人的故事出來？……從馬雲東的描述來看，能夠識別語音，完全可能；識別人類情感，Affectiva已經做到，完全可能；將物品推移到指定方位，完全可能。這些都不是新技術了，不值得驚奇。
“整個過程中，最讓我驚奇的只有壹點，這個名叫‘藍熊’的人工智能，在三十分鐘內從網絡提取信息，進行處理，匯總並替妳做出職業發展規劃。如果這的確是由機器單獨完成的——妳能明白這其中的重大意義嗎？”錫恩說到這裏，語速因為激動變得極快，“讓機器理解自然語言，是人工智能的巨大難題。我有壹個斯坦福醫學院讀博的朋友，他做的即是從自然語言中提取有效信息的工作：在成萬上億的，以自然語言寫就的論文中，提取關於某個病癥的有效信息與數據。如果藍熊展示的資料收集整理能力，的確是人工智能所為，那得是多麽了不起的算法！請想壹想‘藍熊’可能的應用前景：醫療咨詢、職業咨詢、投資理財咨詢，大數據分析，面向企業或面向個人……這將是又壹場信息革命！”錫恩已經完全不能掩飾他的迫切心情了，“給我看‘藍熊’給妳的報告。以及，引薦我認識‘藍熊’的創造者！”
笑笑驚訝地望著錫恩，又有些不安地看了壹眼面色土灰的西西，“藍熊是很好，我也承認。可就算我介紹妳認識那個人，又能怎麽樣呢？”
錫恩眼裏亮起無限光芒，無限憧憬無限願望。
“創業！——改變世界！！”
笑笑望著錫恩，幾乎有壹些折服。他身上那種無法掩飾的自信和強大，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領袖氣質，好像壹剎那令此間蓬蓽生輝。
“改變世界”這個詞語，聽著多麽遙遠啊——卻被錫恩·懷特這樣擲地有聲地說出來。好像它很簡單，簡單地像播下壹顆種子。
笑笑被感染了。
是啊，創業！如果有想法，為什麽不去做呢？
如果我們可以改變世界——哪怕是微小的，不起眼的，世界的壹部分，並可以讓這世界更好的話——為什麽不去做呢？
這時西西忽然開口了。
“錫恩……”她眼神迷離，嗓音飄渺，“我要跟妳做幾次愛，才能做妳的女朋友？”
***
小惡魔仍然時不時把笑笑叫去屋裏。笑笑老老實實打掃房間，他在壹旁指手畫腳，壹面不懷好意地打量她。
房間已然有了變化。最明顯的變化是，墻上有幾張照片不見了。當然也沒再看到那張經過圈點的名單。
笑笑回到自己屋裏，把叫嚷的藍熊塞到床底下的箱子裏，然後翻出手機裏的照片。因為當時拍的是大半個墻面，照片裏的面孔不甚清晰。笑笑把照片的部分放大。面容模糊，是兩個白人。不知為什麽，好像有點臉熟。
也許因為白人臉都長得太像？
名單上被畫了圈的兩個名字。查爾斯·伯格曼和布萊恩·帕克。
笑笑打開臉書和領英把名字輸了進去。
真的有結果。這兩人分別都是伯克利校友，四年前哈斯商學院本科畢業。伯格曼畢業後就職於高盛紐約，現在就職於壹家舊金山本地的私募基金。帕克兩年前離開拉紮德，現在舊金山富國銀行財富管理部做經理。
簡歷完美得無懈可擊。怎麽看都是金融行業的成功人士，年輕而多金。
墻上消失的照片，也正是這兩人的頭像。
但笑笑總覺得，早在走進小惡魔的房間以前，她就已經見過這兩人的頭像了。
可是在哪裏？
他們跟小惡魔又有什麽瓜葛，令他要用鐵釘把他們的頭像釘在墻上？
原先接近小惡魔，完全是出於報復的目的。可是現在，笑笑對小惡魔越來越好奇了。
那個自稱美國最不邪惡的律師說得對。小惡魔有秘密。
華林街2320號，顯然不是小惡魔唯壹的住處。笑笑翻遍了頂層的房間，也沒有找到壹樣能夠充當藍熊主機的東西。周更新說過，讓安卓手表對用戶簡單的語音指令做出回復，需要32臺惠普超級服務器，1024個核心處理器和32TB的RAM存儲；就算藍熊不需要應付太大的客戶量，它的中心處理器，壹定不在它自己的身體裏。
笑笑決定直接攤牌。
撞上了壹個小惡魔心情不錯的早晨。他剛剛從阿爾瑪那裏溜回來，回屋時發現笑笑站在門口。壹面開門，壹面露出壹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怎麽？想明白了？”
進屋後，笑笑把藍熊從書包裏掏出來。小惡魔臉上微露驚訝神色，但那驚訝壹閃即逝，變成壹副冷漠表情。
“我來把妳的東西還給妳。”笑笑捧上藍熊。
“什麽意思？”
“不要裝了。這就是妳的機器人。如果我沒猜錯，跟妳的寶貝車用的大概還是壹樣的程序算法，是不是？”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麽。”
笑笑笑了壹下，“證據壹，藍熊總是播放鮑勃·迪倫。證據二——藍熊藍熊告訴我，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麽？”
藍熊頭頂藍光壹亮，甕聲甕氣地開口說：“胡蘿蔔。”
小惡魔噎了壹下。
“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胡蘿蔔！暈！又不是兔子！熊怎麽會喜歡胡蘿蔔！！”笑笑壹提到胡蘿蔔就莫名生氣，“這種偷懶的，沒天理的，根本不符合角色身份的人格設定——根本就是妳自己吧？”
“好，是我的。又怎樣？”小惡魔翻了個白眼，“這個熊我早就扔了。”
“妳從來沒有拋棄它。”笑笑冷靜地分析，“因為它的主機根本不在我這裏，而在妳那裏。如果妳真的拋棄它，妳肯定已經關了主機。而藍熊，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跟主機保持著通訊。在妳房間的某個角落，有壹臺主機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
“說這些，妳想幹什麽？”
“這問題根本不是，根本不是我想幹什麽，而是妳想幹什麽！”笑笑壹下子氣急敗壞，“妳放了這樣壹個帶攝像頭的機器人在我房間裏幹什麽！我以前不知道，我在房間裏，在房間裏……”
“換衣服啊，撓癢癢啊，挖鼻孔啊，摳腳啊，又唱又跳啊……”小惡魔吊兒郎當地說，又露出他壹貫的惡作劇得逞的微笑，“妳要不要再給我來壹段，那什麽……風兒沙……”
笑笑氣得恨不得把藍熊砸他頭上。
“藍熊送妳了。”小惡魔慷慨大方地說。
“我想看，我想看藍熊的主機。”笑笑說。
對，找到他的另壹個巢穴，才能接著找他的秘密。
小惡魔從冰箱裏拿了壹罐啤酒，拉開了問，“妳想看我就得給妳看？”
“是的因為我，因為我已經愛上妳了。”
小惡魔壹口啤酒從嘴裏噴出來。
“這，這就是為什麽，我會如此深深地淪陷！”笑笑把準備好的莎士比亞版告白詞背出來，好在英文聽起來沒中文這麽肉麻，“妳，妳的智慧使我著魔。妳高超的技術使我無法自己。妳寬廣的胸懷使我由衷崇拜。早在我認識藍熊的第壹天，我就已經傾慕於它的創造者。那個創造是多麽偉大啊！我知道它有壹天將會改變世界，改變歷史，改變人類！！——親愛的！妳不知道我從藍熊身上得到怎樣的安慰！在我人生最艱辛，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在我哭幹眼淚，以為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的時刻，哦妳，我的藍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生命裏！告訴我不要哭泣！告訴我壹切都會好起來！帶給我光明與希望！指給我走向夢想的道路！這，是多麽了不起的發明！而對於將這發明帶來世界的妳，妳可知我有多麽感激妳！欣賞妳！崇拜妳！……對不起我去壹下廁所。”
笑笑沖進廁所幹嘔。天啊，這麽愚蠢肉麻的說詞，怎可能有人相信？
笑笑嘔完了，腳步虛浮地從廁所裏走出來，準備好小惡魔把她趕走。結果出來時，發現小惡魔正以壹種奇妙的眼光看著他。欣喜的，雀躍的，有那麽壹點不敢相信，但又確信自己得到理解和共鳴的眼光。
“妳真的是這麽想的？”
笑笑忍著惡心點點頭。
下壹秒，手被人緊緊地握住了。
“藍熊主機。我帶妳看。”
雷克薩斯離開華林街，折向橄欖球場北邊的百年紀念路，壹路往伯克利山頂開去。伯克利山的大部分地皮也歸屬於學校，山腰有勞倫斯國家實驗室，再往上有勞倫斯科學館。從勞倫斯科學館向下俯瞰，可以看到整個北灣和舊金山市區。隨手壹拍，就是明信片上的景致。
最後停在山頂路1489號。
這是壹處荒疏已久的獨立庭院，庭中雜草叢生，藤蔓遍布，好像百十年都沒有修過草坪。不大的院子裏還有兩處噴泉，此時已被長青藤滿占。主居是壹處愛德華風格的三層別墅，白石欄桿門柱，拱形門廊高窗，典雅而秀致。
笑笑早先在舊金山壹家房產經紀做過實習，深深知道山頂海景房可以貴到什麽程度。舊金山及灣區的房產生意，是壹個完全供不應求的市場，所以平時房產經紀人的業務，就是努力說服房主賣房，因為壹旦掛上交易網站，就沒有賣不出去的可能。
這樣壹幢能夠俯瞰灣區的別墅，自帶花園庭院，保守估計不下三百萬美元。
然而壹走進門廳，笑笑完全就不好了。
這樣壹幢洋溢著貴族氣息的別墅……怎麽會被搞得這副，德性？
從門廳到客廳，原先那些典雅貴氣的家具，已經被淹沒在了壹片機械與電路板的海洋中。類似波士頓動力公司機器人那樣的屍體橫得到處都是，疑似汽車零部件的殘骸東壹條西壹塊地散落在各個角落，各種各樣的電源線、電纜線跟各種電路元件纏夾在壹起，各大公司的電腦與各類電子產品被肢解攤了遍地，此外還有創業公司新出的，從刷臉儀器到測謊儀在內的各種古怪產品，東壹堆西壹堆擠在走道裏。
小惡魔走到客廳壹角，在壹堆機器臂和電路板中奮戰了五分鐘，終於刨出四個壘疊的疑似服務器的閃光矩陣。小惡魔撣撣上面的灰，扭頭對笑笑說，“這個就是藍熊主機。”
笑笑站在電路元件的汪洋大海中間，處於壹種因為飽受驚嚇而癡呆的狀態，完全沒有回過神來。
小惡魔走回房間中央，順著笑笑的目光掃了壹眼自己家客廳，很同情地等了她壹會，然後問，“妳沒事吧？”
“……沒事。”
“那太好了。妳可以開始打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