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摩根士丹利紐約實習 二

午夜十二點改完壹遍計劃書，發給尼那，趴在桌上睡了半小時。收到尼那反饋，又按要求繼續改。再發，再改。壹直折騰到淩晨三點，尼那說：“交給我，妳去睡吧。”
淩晨四點，回到哥大學生公寓。天已蒙蒙亮。笑笑回家，調好鬧鐘，壹頭栽倒在床上。
次日上班，收到小惡魔短信：“妳他媽到底還見不見我？”
笑笑回答：“今天晚飯也許可以。保險起見，我們約晚上八點在摩根士丹利樓底見吧？”
晚上八點他們終於匆匆見了壹面，趁著笑笑下樓給同組人拿外賣的時間。笑笑把住處的鑰匙給小惡魔：“妳今晚住我那裏吧。”
“那妳什麽時候回來？”
“可能要淩晨了。”笑笑說。
“我明天壹早的飛機。”
“我真的很抱歉。”笑笑說。
笑笑在淩晨四點回公寓。屋裏彌漫著酒精和大麻的味道。小惡魔在她的床上睡得死沈。笑笑有些厭惡地捂上鼻子。開窗通風。但她太累了。沒有叫醒他，自己在客廳沙發上睡著。
五點半時被小惡魔叫醒。遞過來壹疊文件和壹支筆，要她簽字。笑笑睡眼惺忪，模模糊糊地聽見小惡魔在她耳邊說：“我跟錫恩懷特妥協了……我把智能語音系統和信息集成處理的綜合算法給他了……妳以勞務入股，拿5%的股份……”
清醒過來的那小半個笑笑很想問：那妳拿到多少股份？懷特拿了多少股份？但是大半個笑笑太困了，困到說不出話來。她機械地接過筆，在壹摞文件上簽名。簽完名她倒頭睡了回去。
等她七點半被鬧鐘叫醒，小惡魔已經離開。
工作絲毫沒有起色。因為是最底層的實習生，所有人都可以打發她幹活。麥克仍然把那種沒有人接的項目扔給她；他手下的助理和分析師也毫不客氣地使喚她。雖然都是缺乏技術含量的，零零碎碎的垃圾活，仍然把人折騰得疲憊不已。
麥克依然沒有好臉色。笑笑反復告誡自己，他們的批評對事不對人，不要往心裏去。可是她很明顯感到自己在組裏不受歡迎。
同組另壹個實習生，壹個名叫莫莉的哥大四年級女生，明顯比她受歡迎得多。她不像笑笑那樣總是加班到淩晨，但她總可以在有限時間內很好地完成任務，受到人們的誇獎。上班時，她可以輕易跟組裏的男生開著不輕不重的玩笑，讓人們向她投去喜愛和寵溺的目光。下班後，笑笑打起精神在辦公室加班，而她跟同事壹起去切爾西區或東村喝酒。
應該嘗試社交。笑笑對自己說。起碼組裏壹大半人去酒吧的時候，自己不能不去。
於是，某壹個工作日，莫莉、麥克和同事們商量著去第三大道的“水銀酒吧”時，笑笑怯怯地問莫莉，可不可以帶上她。
“第壹天我邀請妳的時候，妳不是說妳不喝酒嗎？”莫莉問。
“我……我會喝壹點兒。”笑笑說，“而且我可以學。”
對於這樣主動的請求，莫莉不能說不。他們這回帶上了笑笑。
這其實不是笑笑第壹次參加同事們的下班娛樂。大摩迎接實習生的傳統，就是把他們帶去紐約的大小酒吧。部門規模的迎新去壹次，組裏迎新又去壹次。每次去完都有壹半人喝得不省人事。到後半夜，另壹半稍省人事的就和不省人事的跳貼身舞，接吻，帶去酒店完成美好的壹夜。
這時笑笑會把喝得醉醺醺的男同事推開，幫他們打的，讓司機送他們回家。
兩次下來，組裏的男同事們就知道，這個女孩是不可以碰的。
他們並不是饑不擇食的色鬼。紐約最不缺的就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像他們自己認為的那樣，當他們壹身西裝革履出現在酒吧裏的時候，“衣服區”（GarmentDistrict）和“地獄廚房”（Hell’skitchen）那些從事時裝業與娛樂業的年輕姑娘們，會在人群裏壹眼認出他們這些“金融男”，然後飛快地撲上來。他們實在犯不著在壹個打定主意不喝酒的中國女孩那裏討沒趣。
下定決心不喝酒的結果，就是笑笑在這樣的工作聚會裏如坐針氈。美國人很少刻意敬酒，不會像在中國的生意場那樣勉強別人喝。但是，當壹桌的同事都在喝酒，而唯獨妳壹個人喝可樂或果汁，連妳自己都能體會到那壹份格格不入。
既不肯喝酒，也不肯讓人碰，那妳泡吧的意義何在呢？
想跟同組人社交？聽同事傳授經驗？了解公司小道消息？妳沒有可以用來交換的東西，憑什麽要跟妳社交，跟妳分享經驗？
所以“水銀公園”的那壹晚，笑笑的表現，並沒有比以前任何壹次酒吧聚會更好壹點。她依然在角落裏坐著，沈默地呷著壹杯果汁濃厚的雞尾酒。男同事了解她的風格，顯然對她毫無興趣。她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尼那也在。他對笑笑滿是同情。莫莉已經跟另外壹個VP坐到壹起。尼那挪到笑笑身邊，幾乎是不滿地說：“我們組除了傑夫，都被她睡過了。”
“啊？妳也是？”
“啊！還除了我。”尼那忿忿不平地說，“她看不起印度人——可是我不是印度人。我出生在英國！”
笑笑無趣地咽下壹口酒，“睡老板……真的不要緊嗎？”
“原則上當然不許。但沒人在乎。”尼那說，“睡覺跟喝酒壹樣，差不多是華爾街的基本社交技能……除非妳足夠牛。”
啊。除非妳足夠牛。
七月上旬有面向實習生的跨行招聘酒會。紐約主要投行都有參與。笑笑又投了十幾份簡歷出去，包括高盛。四家投行給了“咖啡聊天”的機會，沒有高盛。
聊完以後又音訊全無。
投行之間互通音訊。在壹家投行的表現，很容易被另壹家投行知道。實習生呈現嚴重的兩極分化。能夠適應投行文化，融入團隊的優秀實習生，往往手裏抓著壹打錄取通知。像笑笑這樣業務欠佳，又沒處理好人際關系的，壹個錄取也拿不到。
照理，拿到頂級投行暑期實習的人，95%都能在知名投行的圈子裏留下來。笑笑仿佛就是那5%。
實習中期考評的成績非常差。差到笑笑知道自己絕無可能留下來。
除了老板傑夫和麥克的打分，還有同組同事的打分。笑笑幾乎沒跟MD傑夫說上什麽話，也從來沒從他那裏接過活，所以傑夫的打分，顯然是參照同組同事的給分，當然好不到哪裏去。
最叫人郁悶的是，笑笑連申辯的可能都沒有。因為她知道自己確實做得不好。活經常是壹個接壹個地下來，沒有任何喘息余地。笑笑完全處在疲於應付的狀態。幹完壹天的活時常常已過午夜，她雖然還逼著自己檢查，但那樣的精神狀態，完成結果可想而知。
同壹個錯誤她能犯不只壹次。麥克連教訓她的心情都沒有了。
唯獨還信任笑笑的，只有尼那。
“不要對自己失掉信心。摩根士丹利是個浪費人才的地方。即使離開也不可惜。”尼那說，這話大概也是對他自己說——他也不怎麽招麥克喜歡，“妳做得很好。只是需要時間適應。”
之前那個院線公司的計劃書果然白做。JP摩根拿走了交易。麥克慢慢把笑笑架空。除了偶爾布置壹次垃圾活，他不太理她了。
這也不錯。起碼不用加班到淩晨四點了。
麥克雖然不再理她，尼那還是壹如既往地把手裏的活分給她幹。尼那自己承擔的，大部分是數據分析與建模。有時他同時忙著好幾個項目，就會把數據量大的項目扔給笑笑，要她錄入和核對初始數據。其中有壹個——令笑笑非常驚訝，也很是激動——是微軟對領英的收購案。
雖然盡職調查程序還沒有啟動，收購談判已經秘密地進行了幾輪。大摩是微軟方面的收購顧問。這個項目其實早在兩年前就已經立項，有超過十家公司參與競標。直到現在，雖然微軟與領英已經簽訂了收購意向書，畢竟肉還沒有吃到嘴裏；未來還會有什麽變數，誰也不知道。
大摩方面跟進的，壹方面是不停向領英推銷微軟，另壹方面是不停地給微軟領英的最新情況。因為參與競標的都是很有實力的公司，領英市值被不斷推高。兩年半前領英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單股股價在100美元上下浮動；競標盡管是秘密進行的，股價仍壹路猛漲到200美元上下；尤其是這壹年年初，最高點在269美元；五月雖然有所回落，六月又漲到225美元。
“這是個糟糕的收購時機。”笑笑說，“相當於高價買入——圖個什麽？”
“能夠讓買家在高價時買入，我們的傭金才多啊！”尼那說，“而且妳操個什麽心？自然會有做債券的人幫微軟融資。我們該做的就是勸買家買，勸賣家賣——啊我們該做的是把這些操蛋的數據搞定！”
笑笑在條件允許的時間裏，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領英的估值分析裏。之前幹的雖然是垃圾活，已經做了不少建模的工作。慢慢地上手。Excel運用得無比純熟。尼那不僅讓笑笑錄入核對數據，也讓她直接按照模板進行建模分析。除了按現金流折現模型進行估值，還做了市盈率和同類公司比較分析。
領英股價漲得不是沒有道理。近期營收表現好於同類公司，在商業社交領域獨領風騷。近年完成的收購都有業績貢獻，兩年前發布的收費產品也表現良好——想想看，多少公司人力與獵頭願意為獲得競爭對手的關鍵崗位信息付出現金呀。
笑笑對需要設定的條件都做了最樂觀的估計，預測的未來自由現金流非常漂亮。雖然有之前的估值模型打底，因為後來又拿到壹些債務和貸款的新數據，笑笑不得不重新計算加權平均資本成本（WACC），所以兩周後才向尼那提交估值報告。
沒多久就聽到麥克對尼那破口大罵：“當真？妳不是在開玩笑？妳把領英估出182億？妳腦子撞在脫衣舞女郎的高跟鞋上了嗎？發生了什麽會讓妳把所有預設條件都往最好的方向估計？妳覺得微軟願意再在這個價格上溢價嗎？妳有沒有搞清楚我們為買方服務？妳不會覺得自己在QatalystPartners和Allen&上班吧？”
182億是笑笑估出來的。估值根據策略與預設情況的不同會有很大偏差。正如麥克所說，笑笑對領英的銷售增長率與自由現金流做了最樂觀的估計，並且往低估計風險系數。而麥克顯然並不欣賞。
遠遠聽見尼那低聲解釋：“現在也許還不到這個估值，目前現金流是還看不出來……但看領英與臉書最近的合作，以及領英目前正在進行的收購……我們估計到明年……”
“‘我們’，誰跟妳‘我們’？”
“笑笑，我們組的實習生——”
“妳讓她參與——妳瘋了嗎？妳是不想幹了嗎？”麥克壓低聲音。笑笑仍然聽到了。滿心灰涼。
這時小惡魔又來紐約。
“從我上次離開紐約起，妳就沒給我發過壹條短信。”他發短信表示不滿。
笑笑只好道歉。
“我訂的《歌劇魅影》是今天。晚上七點半。”這是個周五。
“我現在還不確定。”笑笑回復，“只能說我盡力。”
到下午六點，小惡魔又發短信來催。尼那接到傑夫的壹個電話。笑笑知道自己絕沒可能趕上七點半了。
“妳先去。我幹完活就過去。”
小惡魔沒有立即回復。過了七點後，他發來地址：“莊嚴劇院，44街245號。”
之後笑笑壹直在電腦前忙碌。她的私人手機不斷有短信提示音。笑笑把它關了靜音。十點，她想起來劇要結束，躲進廁所去看手機。屏幕上又是壹堆新短信。
“還沒完嗎？要開始了。”
“開始了。”
“吊燈墜落。”
“鬼魂出場了。”
“克莉絲汀看到了鬼魂的臉。她嚇得昏了過去。”
“鬼魂看著他們歌唱。”
“吊燈再次墜落。”
“鬼魂扯下了克莉絲汀的戒指。”
“他們在墓地重逢了。”
“吊燈又壹次墜落。”
“克莉絲汀懇求鬼魂放過他們。”
“鬼魂看著他們離開。”
“結束了。”
他的短信看起來傷心透了。
……啊，這個科技怪人的心裏好像住著壹個多愁善感的小男孩。笑笑又是難過，又是好笑。
笑笑覺得很對不起小惡魔，給他發了壹條短信：“很抱歉。我快完事了。我請妳在時代廣場吃夜宵好不好？”小惡魔問：“哪裏？”笑笑回：“莉莉的維多利亞成就。他們有很好吃的雞肉餡餅。”
小惡魔發了個肥貓生氣地搖尾巴的顏文字，接著又發了肥貓吃蛋糕的表情。
可沒過多久，尼那過來問：“今天的活幹完了嗎？要是沒完明天來加班吧。傑夫要我們現在去南公園酒店。”
“去幹什麽？”
“喝酒。”
“非去不可嗎？”
“非去不可。”尼那說，“高盛有人跳樓了。媒體在譴責投資銀行虐待初級員工。人力發郵件要求老板關心初級員工的工作與生活平衡問題。傑夫決定請全組喝酒。”
笑笑半晌吐出壹句，“我不會跳樓的。”
尼那笑，“走吧。妳要還想留在摩根士丹利，真的得好好跟妳的大老板喝壹杯了。”
笑笑只好又給小惡魔發短信道歉，如實告知老板臨時召集。這次小惡魔什麽都沒回復。
打的去28街的路上笑笑又給小惡魔發信：“明天在法拉盛的紐約科學館有壹個機器人比賽。妳有興趣壹起去嗎？”
小惡魔果然立即回了壹條：“誰他媽要看那種殘疾機器人比賽！妳確定那些弱智做出來的低智商機器人能找到它們自己的腳嗎？”
笑笑說：“好吧。那明天我接著加班。”
小惡魔立即來了壹條：“去吧。即使弱智也不能太俯視他們。我去指導他們壹下。”
笑笑幾乎笑出聲來。她真是太了解他了，總是知道拿什麽東西哄他。
食物……代碼……機器人……也許還有酒，藥，性。
那晚的聚會笑笑依然壹籌莫展。傑夫·霍夫梅似乎打定主意不理她。這次笑笑學乖了，沒再喝果汁，而要了壹杯馬蒂尼，加了檸檬。好幾次笑笑端著她的馬蒂尼，想上前跟霍夫梅敬酒，可是霍夫梅身邊總是圍著壹群人。不只是他們組的同事，還有鄰組的VP和助理。此外還有壹些他的相識。
被人冷落，只好看風景。這是南公園酒店屋頂。雖是夏日，涼風襲人。落日顏色的華蓋籠罩出壹種溫暖而慵懶的意境。往外可以看到帝國大廈與克萊斯勒大廈，以及大半個曼哈頓中城的夜景。
到淩晨兩點，數次努力攀談失敗。笑笑知道霍夫梅不會理她了，於是跟同事告別，自己打車回家——她以前從不打車。現在可以叫公司報銷，打車理直氣壯許多。
回到哥大學生公寓，小惡魔占著她的床。屋裏仍是壹股酒精和大麻味道。笑笑本來就對酒精和藥品很是反感，登時發了脾氣：“這不是妳家！是我同學的地方！妳怎麽能……”
小惡魔看起來喝得比她的同事還多，他醉醺醺地冷眼打量她：“不高興？妳為什麽不住到酒店去？妳剛從中城酒店回來，不是嗎？”
他們吵了十分鐘。兩個人都有點心灰意冷。笑笑把小惡魔趕到客廳，砰地關上房門睡覺。她太累了。
明天。明天再說。笑笑想。
次日清早笑笑回公司加班。小惡魔還在沙發上睡覺。
笑笑在冰箱上留了紙條：“煎蛋在鍋裏。麥片和面包在桌上。牛奶在冰箱。下午兩點在紐約科學館見。”
她回公司，幹昨天剩下的活。但是活根本幹不完。她壹直幹到將近壹點，準備出發去科學館。這時又進來壹條短信。
來自芬克斯坦。
“今天大都會博物館有莫奈主題的印象派展覽。壹起去？”
笑笑咬住嘴唇。
“我非常抱歉，先生。”笑笑編輯短信，“明天可以嗎？”
“明天我飛倫敦。”
“可是我還有事……”她想著小惡魔。
“詹姆斯·戈曼依然不肯給雇員‘保護性周末’？”芬克斯坦問。
詹姆斯·戈曼是大摩現任總裁。所謂“保護性周末”，是以JP摩根為代表的投行，為了平衡雇員的工作生活，而設立的某個周末不允許加班的條款——作為對年輕投行雇員跳樓事件的回應。
“沒有。大摩沒有。”笑笑回答。
“那麽妳得好好為自己權衡。哪件事情更重要？是蹲在辦公室裏做妳的PPT，還是出來跟壹位很可能在兩年內變成高盛合夥人的高級投資銀行家，好好社交壹下？”
笑笑幾乎把嘴唇咬爛。
她的大摩導師霍夫梅從來沒給過她什麽指導。她確實，確實太需要壹點建議了。
她給芬克斯坦發信：“好。莫奈。幾點，哪裏？”同時又給小惡魔去了壹條：“抱歉。下午去不了了。晚點解釋。”
芬克斯坦的回復在同壹時間進來：“我去接妳。妳在哪裏？”
笑笑回復她在公司。
隔兩分鐘，芬克斯坦短信又到，“現在。妳樓下。48街朗加裏劇院前面。”緊跟著又進來壹條，“黑色保時捷。應該不難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