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出塞玉門

　　夫妻別後重逢，而且重逢得如此有詩意，可李素和許明珠卻沒有夫妻間那種重逢後的激情，最初的激動過後，二人又恢復了以往相敬如賓的樣子，壹個扮演盡責的丈夫，另壹個扮演賢惠的妻子，盡管大家心裏都清楚，彼此客氣的表象下，分別藏著壹顆或疏離或無奈的心。
　　李素壹直希望這種關系能夠維持到老，最好他和她壹輩子都這般客氣，互不添堵，雖然今日許明珠面容憔悴而激動地跑到他面前時，當時他的心裏確實有過淡淡的感動，為這個女人的傻而感動。
　　可是，李素心裏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殘酷，卻無可奈何。
　　晃悠的馬車車廂裏，許明珠文文靜靜地跪坐著，坐姿非常端莊，反觀李素，卻像壹攤爛泥似的癱軟在墊子上，壹副隨波逐流完全放棄自己的樣子。
　　夫妻無話，事實上除了上次金殿頂撞李世民之前，他以決絕的心情和交代後事的語氣與她聊過半宿後，夫妻二人之間似乎多了些東西，又似乎仍如往常壹樣陌生。
　　馬車很晃悠，出了涇州後，道路並不平坦，許明珠跪坐在馬車裏，身軀卻紋絲不動，馬車再怎麽晃悠，她嬌小的身軀仍如釘子壹般釘在車廂裏。
　　李素看著她，越看越驚奇。
　　“夫人怎麽做到的？教教我……”
　　“嗯？”許明珠不解地看著他。
　　“就是妳這手坐姿功夫……妳怎麽做到可以紋絲不動的？”李素大感興趣地問道。
　　許明珠臉上閃過壹抹羞意，連坐姿都開始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垂頭輕聲道：“小時候娘親教的，娘親說，許家雖是低下的商賈人家，可家風和規矩不能低下，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要爭氣，將來許家無論男人出去闖蕩，或是女人出嫁，都不能被別人看不起。”
　　李素楞了壹下，由衷贊道：“丈母真是巾幗英豪，好壹條漢……咳咳，好壹位女英豪。”
　　“巾幗英豪？”許明珠喃喃重復了壹遍，臉上綻開了歡欣的笑：“夫君不愧是名滿天下的才子，用辭很講究呢。”
　　李素咂咂嘴，家教確實很重要，商賈出身的許明珠壹言不發坐在那裏，撲面而來便是壹股濃郁的貴族氣息，但只看到她的言行舉止，誰都不會拿她當低下的商賈女子看，十足壹位久經貴族教育的大家閨秀，天生當誥命夫人的料，然而，再看看李素他自己……
　　許明珠壹雙俏眼朝李素偷瞟了壹下，見李素坐沒坐相，睡沒睡相，扶不上墻的爛泥壹樣癱在墊子上，像極了壹位行動不便的終生癱瘓人士，許明珠嘴角壹勾，急忙垂下頭不敢再看。
　　李素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有點不堪入目，於是赧然而笑，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那啥……旅途太勞累，再說事殊而從權，妳我不必拘泥於俗禮的。”
　　許明珠忍著笑點頭：“夫君說的是，男人家的，也不必講究太多，況且夫君是國朝重臣，深受天子恩寵，有官有爵，縱是不講究俗禮，天下任誰也不敢輕看。”
　　李素正色道：“雖然夫妻之間說話難免有偏向，但我從妳誠懇的表情裏看得出，妳剛才說的都是大實話，是經得起錘煉和考驗的……”
　　許明珠急速眨眼，顯然不太適應如此不要臉的談話模式，然後看著李素發呆。
　　李素苦笑，換了東陽聽了這句話，壹雙粉拳便直接砸過來了，而且還會壹連聲的罵他不要臉，而許明珠……只能發呆。
　　這就是許明珠和東陽的區別，雖然李素很清楚，兩個女人的性格看似都那麽溫婉，實際上卻有很大的不同，比較起來並無意義，可李素還是控制不住地暗暗比較，畢竟這兩個女人都走進了他的生命裏。
　　“以後莫到處亂跑了，知道嗎？外面很危險，沒妳想像的那麽太平，妳都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多好，跟著不知根底的胡人商隊居然還能全須全尾的見到我。”李素嘆道。
　　許明珠輕聲道：“出嫁前娘親說過，出嫁……要從夫，夫君去哪裏，妾身也去哪裏。”
　　“我若是壞人呢？我若去幹喪盡天良的壞事呢？”
　　許明珠擡頭，似乎對李素的自汙有點不滿，加重了語氣道：“夫君是好人！”
　　李素笑道：“我只是比方壹下。”
　　許明珠撅嘴，輕聲道：“不該這麽比方的，夫君是好人，夫君做的事都是好事，妾身出嫁前便聽說過了，夫君造出了壹個圓罐罐，點燃了扔出去可以炸死許多敵兵蠻子，去年大唐對吐蕃的松州之戰，就是靠了夫君造的圓罐罐才收復了松州，減少了無數關中子弟的傷亡，還有前些日子夫君寫了壹篇名垂千古的佳作，讓陛下納了諫，停了建大明宮的惡政，給了百姓和無數民夫壹條生路，反正……夫君是好人！”
　　好吧，被人崇拜的感覺確實挺不錯的，李素咧開嘴，表情頓時充滿了矯情的自矜。
　　馬車搖晃不已，李素有些昏昏欲睡，睡著之前腦子裏忽然冒出壹個念頭……剛才不是打算勸她以後莫亂跑嗎？什麽時候開始歪樓了？算了算了，睡醒了再勸吧……
　　於是李素沈入了夢鄉，照例，睡無睡相。
　　許明珠跪坐壹旁，溫柔地看著自己夫君呼呼大睡，嘴角露出幾分甜蜜的微笑，扯過車廂裏的壹張薄毯蓋在李素身上，然後雙手托腮，癡癡看著李素沈睡的面容。
　　……
　　晃晃悠悠的旅途不知不覺過了半月，出涇州後，騎隊往北壹路前行，過原州，穿涼州，半月後已到了甘州。
　　這裏已出了關中，靠近隴右道了，站在甘州城門外，能感覺到塞外荒原的罡風凜冽，無論空氣和土壤都與關中大相徑庭，似乎來到了壹個完全不壹樣的世界。
　　四面皆是黃土平原，沒進入大漠已能感到迎面而來的罡風裏摻雜著風沙，外面站壹小會兒滿面沙塵，空氣異常幹燥，有種即將枯萎般的心慌。
　　甘州城的百姓也和關中大不壹樣，這裏的人似乎少了壹些柔和，多了幾分霸道和剛勁，從裏到外透著壹股剽悍的味道，大西北的粗獷漢子單獨走在城裏，遠遠望去就像壹位身手高絕的寂寞俠客，多幾個人走在壹起，畫風立馬又變了，像壹群馬匪進城潛伏踩點……
　　甘州城裏有館驛，但館驛沒法住人，太簡陋了，根本就是壹個用黃土夯成的土房，李素懷疑打個呼嚕都會造成慘不忍睹的房垮屋塌大慘案。
　　甘州刺史姓陳，是個中年胖子，據說還是大唐立國第壹次科考的進士，與大理寺卿孫伏伽是同壹批，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被分配到這個鳥不生蛋的荒城裏當官，李素還沒同情完甘州刺史，轉念再想想自己的處境，似乎……自己造的孽更大啊，西州那地方是沙漠的中心，論荒涼貧瘠的程度，甘州這座小破城已然算得人間仙境了，如此倒黴的運氣，上輩子難道跟猴子壹樣在如來佛的中指上撒過尿？
　　想到這裏，李素整個人都不好了。
　　甘州刺史很客氣，此地離長安甚遠，關於李素的名聲聽說的不多，可壹個十多歲的娃子，又是縣子爵位又是壹州別駕，足可見皇帝陛下和朝廷對這個娃子有多看重了，甘州刺史是個有眼力的，對李素愈發不敢怠慢，盛情邀請李素壹行住在自己的刺史府。
　　李素對他的盛情原本頗為感激的，然而看了看那座比前世兩室壹廳大不了多少的刺史府，頓時心裏涼了半截，於是婉謝堅辭，下令拔營繼續啟程。
　　太破舊了，李素寧願選擇睡在馬車上，他的馬車都比刺史府豪奢百十倍。
　　出甘州後，隊伍漸漸變換方向，由北改往西，沿著祁連山脈朝玉門關方向而去，單調乏味的旅途又耗費了大半個月，隊伍過玉門關，踏出關門那壹剎，李素壹行才叫真正的出塞了。
　　這壹個多月裏與龜茲商人那焉的商隊同行，從古至今，商人沒壹個笨的，那焉是個靈醒人，深知抱住大唐精銳騎兵和高官大腿的好處良多，不僅僅是沿途保護，聽說這位十多歲的年輕人要去西州就任別駕，而西州恰好卡在絲綢之路上，有了這份交情，日後那焉來往於龜茲和大唐之間，獲益必然不少。
　　在那焉刻意巴結之下，李素終於與他交了朋友，沒辦法，這家夥每隔兩天便送壹些精巧又貴重的小玩意，今壹顆稀世明珠，明壹塊剔透貓眼石，短短幾天，曾經純情又正直的涇陽縣子被那焉腐蝕成了壹個見財就收的小貪官，不是李素心誌不堅，實在是……那些寶石的顏色太漂亮，太容易激起人類的收藏欲望了……
　　“打聽過了，那焉是龜茲國的貴族……”
　　深夜，王樁和李素坐在營地帥帳外的篝火旁，看著李素手裏炙烤的羊腿不停吞著口水，嘴裏不忘匯報工作。
　　“龜茲國的國相名叫‘那利’，他是那焉的堂叔，那利在龜茲國權勢頗大，近幾年來已隱有蓋壓龜茲國主的架勢，如今龜茲國內頗不穩當，國主和國相那利互爭苗頭愈見明顯。”
　　李素眉頭漸漸擰起，沈思片刻，嘆了口氣：“沒想到龜茲國內也不太平，我看過地圖，龜茲國離西州不遠，國境離西州大約幾百裏，聽說龜茲與西突厥暗中有勾連，若龜茲內訌開啟戰端，西州勢必第壹個要受牽連……”
　　王樁有些吃驚：“這個……不大可能吧？咱們是大唐啊！不惹他們已算燒高香了，誰敢來惹咱們？”
　　李素冷笑：“有句俗話，叫‘天高皇帝遠’，知道意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