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王

　　清晨起，陰霾了壹宵的天空飄起小雪來，總督府前鋪磚地停滿了馬車，壹長溜的拴馬柱系滿了馬，各式轎子也是壹長溜。隨扈護衛們裏有身份的，給請到前院門廳院避風雪，更多的人是東湊壹堆，西湊壹堆的站在外面等候，不認識的打個照面，自報家門，以後能有個照應，認識的就相互打聽消息——這些人都在大人身邊行走，消息也最是靈通，遠比那些小縣寡民知道當前的局勢是何等的危急。
　　除了實在脫不開身的，江東郡各衙門，各鎮軍，各府縣幾乎所有主官、將官都給召到總督府衙門來開會。除了程余謙、顧悟塵等江寧六部的官員也壹起過來共商軍政外，兩浙郡也派了多名參政，都尉級別的文武官員過來參加會議。
　　林縛先去見劉直領了賞功特旨，再到議事堂來。文臣武將濟濟壹堂，少說也是通判，昭武校尉級別以上，各衙門的人都有。
　　嶽冷秋與程余謙兩個級別最高的人物沒有出現，大家都三五成堆的耐心等候。與外面的熱鬧不同，議事堂卻壓抑得很，除了細碎私語，沒有別的動靜。
　　林縛走進去，壹時都有些迷糊自己該站到哪邊。
　　看到江東按察副使肖玄疇，林縛擡腳要邁過去，才省得他如今頭上最主要的官銜是江東宣撫使司左參政，又權知崇州縣事，要算江東宣撫使司的官員，只是剛領旨，還沒有機會拜見頂頭上司江東宣撫使司王添。
　　袖手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喝茶的顧悟塵給林縛使了個眼色，林縛循望過去，卻見江東宣撫使王添與右參政韓載以及新任的維揚知府沈戎等人站在角落裏看過來的眼神怪異得很，海陵知府劉師度以及東陽知府林庭立也站在那壹堆，笑盈盈地看著這邊。
　　林縛走過去，先朝他名義上的頂頭上司王添拱手作揖，說道：“林縛見過王大人……”
　　議事堂大部分人都不認得林縛，這時候都齊望過來，想看壹看靖海都監使是何等的了得人物——朝廷兩度遣使宣特旨獎功賞爵，弱冠之年以舉子出身飛速晉升江東左參政，手握雄軍，以靖海都監使權知崇州縣事獨尊地方，滿堂文武，能及他者也不多了。
　　尋常人只是又羨又嫉，江寧府尹王學善，江東按察使余心源，維揚知府沈戎等人心裏的滋味又要復雜得多。想到林縛的飛黃騰達，他們就情不自禁的想到林縛踩在他們肩膀上、頭上、臉上的腳印，心裏隱隱作痛。
　　林縛真正成名於燕南勤王四戰，但是沒有陳學善、余心源（吳黨）、沈戎等人給他踐踏在腳底上當墊腳石，林縛去年秋又怎麽可能有資格獨領壹軍北上勤王呢？
　　王添還好壹些，雖然與顧悟塵壹直不對頭，倒也沒有直接的沖突。
　　沈戎站在王添身邊說話，看到林縛走過來，嘴角臉皮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壹下。沈戎差點命喪駱陽湖，之後在東陽又給林庭立架空，要說他對林縛不恨，那只能騙鬼去。沈戎事後不難想明白洪澤寇提前在駱陽湖打劫秦家船隊是林縛暗中做的手腳，可惜他自己更抹不幹凈，更是抓不住能致林縛於死地的把柄，此時也只有冷顏相待。
　　韓載看到林縛走過來，心裏就有些發忤。壹個多月前，他拿請援當借口離開崇州時，並沒有直接回江寧，而是跟蕭百鳴在暨陽落腳住了兩天，這件事旁人不知道，他擔心林縛能猜到。蕭濤遠身死，蕭百鳴、陳千虎等人率兵叛投奢家，壹旦在回江寧請援途中在暨陽逗留的事情給捅穿出去，就算韓載能洗清通敵的嫌疑能保住腦袋，也保不住腦袋上的烏紗帽。
　　林縛有意無意的壹笑，叫韓載心驚肉跳。
　　林縛也不管韓載，他如今是左參政，又權知崇州縣事，韓載頭上的宣撫特使對他再沒有任何約束力了，他朝林庭立與劉師度拱手作揖：“見過二叔與劉大人，二叔是今早上才到的？”
　　林庭立終於將沈戎送走，坐上他夢寐以求的東陽知府的位子，春風得意，滿面笑容，與林縛說道：“十七客氣什麽，如今妳也是朝廷正五品官員，又有封爵，二叔我可再當不起妳這禮了……是今早上才到了，坐船順水下來，方便。”
　　“先敘長幼，二叔永遠是我的二叔，這是怎麽也變不了的。”林縛笑道，又關心地問劉師度何時到江寧，住在哪裏。
　　劉師度笑容可掬地與林縛寒暄，完全是平級同僚相交的姿態。
　　雖說崇州縣名義上還屬於海陵府的轄縣，但是賦稅都撥給江東左軍做軍餉，林縛以左參政權知崇州縣事，便意味著海陵府短時間內徹底喪失了對崇州的管轄權。相反的，林縛身為宣撫使司左參政，作為宣撫司的副手，甚至能插手海陵府的事務。
　　這會兒，明堂內側的屏風後響起腳步聲，堂下的細聲也都消失壹空，等著嶽冷秋、程余謙這兩個名義上同為東南首臣的大佬出現。林縛卻看到鹽鐵使張晏與嶽冷秋、程余謙壹起出來，沒想到他的動作如此之快，還以為他人還在淮南視察鹽區呢。
　　張晏是正四品的鹽鐵使，不要說江寧六部的官員了，王學善、顧悟塵、王添、余心源等人都是正三品的官員。壹般說來，沒有可能張晏與嶽冷秋、程余謙在秘密商議，卻將王學善、顧悟塵、王添、余心源等人丟在外面，唯壹的可能性就是張晏手裏有壹道唯嶽冷秋、程余謙兩人能知詳情的特旨。
　　林縛與顧悟塵離得較遠，與林庭立交換了眼神，知道他也有如此的猜測。
　　“請顧悟塵顧大人，王學善王大人、王添王大人、余心源余大人以及江寧六部各位大人以及靖海都監使林縛林大人留堂中商議秘事，其他大人暫請委屈回避壹下……”程余謙走出來說道。
　　林縛心裏覺得奇怪，有什麽秘事要他參與，卻請那些地位比他還高的文臣武將回避？
　　眾人退去之後，這議事堂陡然空闊起來，大家都能分到壹張太師椅坐，林縛自然是敬陪末座。
　　嶽冷秋看向張晏，說道：“還是張大人來說吧……”
　　張晏拱了拱手，說道：“皇上七日前在京已經下旨使燕王移藩江寧，改封寧王，不日就要來江寧就藩，密旨使張晏在江寧代為籌措。民賊堵塞路途，寧王移藩不易，需諸位大人配和，做好萬全準備……”
　　燕王元鑒武為德隆帝嫡皇子，時年二十六歲。當今皇帝無子嗣生養，在他的諸子侄中，燕王元鑒武聲譽最佳。
　　林縛之前就猜到皇帝有可能改封元鑒武為寧王以代立嫡並鎮東南，沒想到動作會這麽迅速，幾乎在濟南民變的消息傳到京中之後，就立即做出這樣的決定。林縛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與顧悟塵就此事交換意見，沒想到張晏已經帶著密旨緊隨他之後趕來江寧。
　　林縛壹時也想不到這種決定背後有怎樣激烈暗流，不過他明白程余謙他們要他留下來參與密議的緣由。
　　寧王元鑒武離開京中到江寧來就藩，有立嫡代鎮東南之意，王府官佐以及護衛的標準將高過壹般藩王，可能要向東宮看齊，這樣才能體現出立嫡之意。寧王就藩的隊伍龐大，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穿過中州或山東南下，很可能會吸引大股的造反流寇截道，這邊需要有萬無壹失的接應計劃。
　　說到底，林縛攤上又是跑苦力的活。寧王即使不走海路，進入山東之後，也會避開叛亂區，貼著淮口南下，要調精銳部隊上去接應，江東左軍倒是適合。
　　林縛與顧悟塵交換了壹下神色，顧悟塵也是頗為驚訝，遷都，遷都，朝野都議論了很久，燕王元鑒武改封寧王可以說是最實際性的壹步。
　　王學善、王添、余心源等人都表情各異。
　　余心源是喜。使寧王鎮東南，遷都就走出最實際性的壹步，帝國的重心重新轉回到江南，代表地方勢力的吳黨自然就有更多崛起的機會，他出任江東按察使不過是第壹步，還沒有過去幾天的時間呢。
　　王學善、王添卻未必是喜。要是皇帝年老體弱，寧王立嫡會很快繼承帝位，他們倒是有可能分到擁立之功，這官威權勢自然能更上壹層樓。很可惜當今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壯年，就算立寧王為嫡，也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登上帝位。他們這時候去抱寧王的大腿，去給寧王低眉哈腰，未必沒有什麽好處，還可能是壹樁禍事——萬壹皇上日後有子嗣生養，自然要削寧王的權柄，跟寧王走得親近的東南大臣，將領又怎麽可能有好果子吃？
　　林縛瞅眼看嶽冷秋、程余謙。
　　程余謙倒是坦然，他本就庸碌，與嶽冷秋也不大爭權，如今兵權以及江寧守備事權給顧悟塵分走壹大塊，他也平靜得很。
　　嶽冷秋感覺就不大壹樣，他本來在江寧是無冕之王，寧王就藩，首先是他受到最大的限制。即使朝廷不會授寧王太多實權，但有個名義上需要事事請示的上司，也會讓人心裏相當不爽。


卷七 山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