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壹章 俘將

　　林縛必殺壹刀，未曾料到給紅襖女堪堪避掉，剖開的竟是壹張面甲，乍然看到另壹張臉從剖開的面甲後露出，驚怔之余，劈出去的第二刀就慢了壹線，給紅襖女搶先壹刀捅刺在胸口。
　　林縛被擊倒，左右將卒也是壹時失了分寸，慌亂中給紅襖女奪了壹匹馬，與三名紅甲騎兵殺出去與外圍殘存的兩百余騎匯合，沖出重圍去。
　　林縛也是懊悔不已，殺了紅襖女或生擒之，戰事就可以收尾了，如今還不知道要拖多久。
　　夕陽墜下西邊的叢林，晚霞燒得紅艷，林縛只覺得胸口腫痛，想不到這麽壹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子，竟是如此的武勇。
　　紅襖女露出真容，騎著壹匹青黑大馬，率部而回。
　　雖說這壹次沖鋒損失了不少人馬，但流民軍卻興奮得嗷嗷直叫，仿佛紅襖女是大勝而歸，絲毫沒有因為主將陡然間換了壹張臉而困惑，倒不曉得誰喊出第壹聲：“皇覺天女！”便有無數人跟著振臂高呼。
　　在這些絕大多數目不識丁的流民軍眼裏，紅襖女率數騎在官兵陣列裏殺進殺出，又陡然換了壹張宛如天仙的美艷面孔回來，無異於是拯救他們出苦海的天女下凡。
　　林縛沒想到，這壹戰倒讓紅襖女在流民軍裏聲望大漲，見周普、敖滄海諸將都意興闌珊，他本意也是要收伏青龍崗的流民軍，無意多造殺戮，便傳令收兵，徐徐往睢寧城退去。
　　回睢寧城途中，寧則臣派人押來壹名俘將，給五花大綁的捆在馬鞍上。
林縛看著面熟，想了會才記得是誰，叉腰而笑，說道：“原來是韓采芝啊。江寧壹別已是兩年之久，沒想到妳投了流民軍。在流民軍裏混得如何？”
　　韓采芝羞愧難當，只求壹死，臉漲得通紅。
　　林縛示意左右給韓采芝松綁，見他傷勢不輕，牽了壹匹軟鞍好馬給他騎上，問他：“陳魁立他們，也與妳壹起投了流民軍？”
　　“嗯。”韓采芝恨不得將自己的臉遮起來，卻又不能抗拒回應林縛的問話，只悶聲說道：“只有我與陳魁立僥幸活了下來，其他三人都死了。”
　　“唉，世事無常啊。當年將妳們逐出江寧，也是迫不得已，我還派人去壽州找過妳們，想請妳們回來幫我做事。”林縛微微嘆息，瞇眼看著遠方青黑的天際，“壽州已成殘城，十室九空，也根本打聽不到妳們的消息。這次回來，幫我做事如何？”
　　韓采芝楞在那裏，不知道林縛這是拉家常呢，還是招降。但聽林縛派人去壽州找過他們，心裏就感激得很。男兒在世，搏名求利，想林縛名動天下，還惦念著他們，專門派人去找他們，這份榮耀，韓采芝心緒又怎能不激動？
　　“呸！”孫壯給捆在另壹匹馬上，身子無法掙紮，卻將林縛與韓采芝之間的對話聽在耳裏，恨恨地朝著地上唾了壹口，大罵韓采芝，“我就曉得妳這狗賊後腦長著反骨，妳對得起戰死沙場的弟兄！對得起安帥，對得起無數怨魂冤鬼！安帥與多少弟兄，都枉死在這狗賊手裏，妳若降，我做鬼也饒不過妳！”
　　韓采芝羞愧難當，對林縛說道：“林爺，妳還是將我綁起來吧！”
　　“沙場之上，江東左軍戰死將卒，又不冤枉？爾等流寇天下，那些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萬萬民眾，又不冤枉？偏偏妳的弟兄死得冤枉？”林縛讓人將孫壯的臉撥過來，說道：“且不說其他，淮泗十七縣，在籍丁口壹百六十七萬，爾等未來，雖窮困，大體還能過活，妳看看這片土地，還有多少人沒有背井離鄉？又有多少人死於道旁，客死異鄉？妳說妳的弟兄死得冤枉，雲梯關碼頭那四五百名討生活的苦哈哈，給妳壹刀殺得幹凈，可不冤枉？濠州城，給妳們所破，而後奪來經年，城中丁口恢復也不及原來十壹，此時又給妳們奪去，濠州城裏手無寸鐵，生平也沒有做過壹樁惡事的民眾，豈不死得冤枉？”
　　“呸！”孫壯給綁得姿態難看，啐不到林縛的臉上。
　　“爾等自詡義軍，替天行道，為民做主。”林縛哈哈壹笑，說道：“我江東左軍軍紀，行軍作戰，不擾民，不劫民，不殺民，不奸淫婦女，行軍宿營不占民宅，踐踏民田照價賠償，向民買糧買菜，照市價給償，不短壹厘壹毫，有違者，查實軍紀嚴懲不貸。敢問爾等義軍能做到幾點？”
　　孫壯本來就口拙，給林縛說得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氣惱得想將林縛撕碎得吃掉。
　　“說是要殺出個朗朗乾坤，不過流毒天下之大賊！”林縛不屑地說道：“劉安兒酋首，中了嶽督的圈套，在徐州給陳韓三所殺，不過是罪有應得，有什麽冤枉的？”
　　說到這麽多，林縛輕輕壹嘆，說道：“要怪就怪這賊老天吧，想我與采芝兄弟昔時兄弟相待，今日卻在戰場手足相殘，還不是賊老天作弄我們？”
　　林縛這番話令韓采芝羞愧不安，既羞於見林縛及其他出身上林裏的人，又羞於見孫壯及其他被俘兄弟。
　　秦承祖傷了腿，坐在大車上，見韓采芝身上也多處受傷，騎馬不便，說道：“韓兄弟過來陪我坐車，桿爺在馬上也顛得慌，也放車上來。”
　　劉安兒給嶽冷秋設計殺了，流民軍對官兵的仇視與戒備達到極致。這邊要招降青龍崗的流民軍，沒有壹個大家都熟悉，都信任的中間人不行。韓采芝是合適的人選，關鍵要將他的心理防線解開，願為這邊所用。
　　周普在戰前，不惜冒險生擒孫壯，便是欣賞他的武勇，希望能給林縛招降來作為沖鋒陷阱的勇將，自然也要極力化解他心裏的敵意。
　　孫壯仇恨之心不息，又武勇過人，左右還不敢將他松綁，將他五花大綁，丟秦承祖的車上。
　　“桿爺可認得老夫！”秦承祖問道。
　　“誰認得妳老家夥，狗東西？”孫壯悶聲說道。
　　“孫桿子這狗娘養的眼睛瞎了，他給鉆林豹當面生擒了，都沒能將鉆林豹認出來，又怎麽會認得秦爺妳？”總哨官吳齊這時候打馬過來說笑，見孫桿子滿面疑惑，笑道：“在下黑天鴉，崇觀六年，桿子爺隨楊爺到淮上來替安帥拉人入夥，還敬過我壹碗酒，不知道桿爺還記得否？今日生擒妳的是鉆林豹周爺。還有曹秀才留在崇州，如今都是江東左軍的將領。妳還記得秦爺當年是如何拒絕妳們的？妳家安帥不是替天行道的主，他若得勢，天下受殃。妳看看妳們這兩年在淮河兩岸造的孽，妳還有臉說是替天行道！”
　　劉安兒從邊軍率部逃回泗州，在其舅父楊全的輔助下，密謀大事，四處拉人入夥，孫桿子曾隨楊全去過淮上拜過山頭。淮上水匪，山賊，馬盜眾多，秦承祖、周普、曹子昂、吳齊他們這壹夥人，山頭不算大，孫壯也留有壹些印象。不過當年大家都用匪名，誰曉得誰的真名，匆匆見過壹面，時隔多久，兩軍對壘，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妳們不是都給陳韓三誘殺了？”孫壯楞了半晌，才將舊事想起來。
　　“兩百多兄弟，逃出來不到五十人，幸虧得大人收留，才在崇州落了腳。”秦承祖忘天而嘆，老眼含淚，說道：“要說仇恨，我老夫獨子給陳韓三親自所殺，老夫恨不得生吞了陳韓三這狗賊的肉……”
　　“妳們與陳韓三那狗賊有血海深仇，為何又與陳韓三壹起來謀我們？”孫壯罵道：“妳們當年豎旗殺官造反，今日又做了官兵。我看妳們是瘋了心，忘了男兒的血性。呸，幸虧當年沒能請得妳們入夥。”
　　“官不官，賊不賊，安民保眾，才合我等的心意，難道壹定要殺官造反，才算是替天行道？不過呢，當官兵的確沒有當馬賊便當，官大壹級壓死人啊，我等與陳韓三勢不兩立，奈何江淮總督嶽冷秋強按著我們低頭？我家大人也不甘願啊，沂水河畔，將陳韓三幼弟的腦袋剿了，便是要勢不兩立，但擋不住江淮總督來做這中人。妳且看將來陳韓三是與嶽冷秋尿壹壺裏，還是跟我們尿壹壺裏！為淮泗民眾少受苦難，及早結束戰事，我們能將仇恨忍下，又管得了妳家安爺的性命？”吳齊冷冰冰地說道。
　　孫壯心緒急亂，這裏的道道，沒有壹個絕頂聰明的腦子，又怎麽能繞得出來？便是絕頂聰明，鉆進了牛角尖也繞出不出來。
　　回了大營，將孫壯押入大獄，又將韓采芝送去傷病營小心醫治，諸將都隨林縛回“津海號”商議事情。
趁著將劉庭州、張晏等人請來議事之前，秦承祖擔憂說道：“這個紅襖女未必肯降啊！”
　　“唉，沒有失手，就沒有這麽麻煩了。”林縛惱悔不己。今日壹戰，渡淮軍傷員慘重，江東左軍傷亡也不少，沒想到都到這壹步，還要打這樣的硬仗，很不值得，在艙室裏踱步。
　　“實在不行，就放紅襖女過汴水去。”秦承祖說道：“青龍崗還有八萬流民軍，宿豫還有萬余，能收得壹半，便算大勝！”
　　“孫壯願降，放紅襖女走也可以。”林縛說道：“妳們繼續做孫壯的工作去。”
　　孫壯能降，逃回宿豫的張茍、陳漬就都會降。


卷七 山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