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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

會說話的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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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秋。
空洞的辦公室裏,慘白的白熾燈下,中年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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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去與留

青山 by 會說話的肘子

2025-2-12 18:27

  亥時。人定歸本,早安眠。
  然而某個不起眼的小小窯廠裏無人睡覺,軍匠們連夜堆窯,陳跡與梁貓兒推著巨大的石碾子,世子與劉曲星、佘登科壹起將生料篩細。
  連小和尚都擼起袖子幹活,不停搬來新的生料。
  唯有梁狗兒翹著二郎腿,草帽壹蓋,誰也不愛。
  世子蹲在石碾旁,用布條遮住口鼻,甕聲甕氣問道:“陳跡,咱們幹成這事,真的能青史留名?”
  陳跡笑道:“能。”
  世子再問:“留個什麽樣的名?”
  陳跡答道:“嘉寧三十壹年秋,朱雲溪,朱白鯉,陳跡,佘登科,劉曲星,小和尚,梁貓兒所制作水泥遺澤萬世。水泥乃顛覆時代之產物,不消百年,家家戶戶蓋屋蓋房都不再用黃泥和糯米砂漿,而是用我們的水泥。
  哪怕後世史書將福王、安王,齊王都忘記了,也不會忘記我們。”
  世子眼中閃亮:“幹活幹活。”
  正當此時,壹駕馬車停在窯廠門口。
  眾人望去,只見姚老頭被車夫攙扶著慢悠悠下了車。
  手裏還拎著兩根竹條————劉曲星,佘登科面色壹變:壞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沒跟師傅說,師父來揍我們了。
  兩人齊齊看向世子:“世子,救命啊。師父看妳面子,壹定不會下死手的。”
  世子苦澀道:“我在姚太醫那裏,哪有什麽面子。”
  姚太醫遠遠便嗤笑道:“世子倒還有些自知之明。”
  劉曲星主動湊到姚老頭面前,諂笑著說道:“師父,拎著兩根竹條累了吧,我幫您拎會兒。”
  可他才剛伸出手,手背上便挨了壹竹條。
  姚老頭語氣寡淡道:“我記得上壹次因為夜不歸宿揍妳們,也就前幾天的事,我到底是老了,力氣小小了。抽妳們壹頓都長不了記性了。”
  劉曲星眼珠壹轉,趕忙岔開話題:“師父,今天陳跡父親來了窯廠,說已經與您商議過,要送他去東林書院,不用再在咱們醫館當學徒了。”
  “哦?”
  姚老頭緩緩看向石碾子旁的陳跡:“這是好事啊,妳怎麽沒跟妳父親走,反而在這裏推石碾子幹粗活?”
  “師父,我想留在太平醫館。”
  姚老頭樂了:“陳家那錦衣玉食都不要了,沒苦硬吃?我已經答應陳大人了,妳快回陳府吧。”
  陳跡平靜道:“我不相信您答應他了。”
  姚老頭挑挑眉毛:“妳父親今天來醫館,客客氣氣送上八樣禮,其中還有十枚銀鋌,壹把銀戒尺。我為什麽不答應?別搞得妳像什麽寶貝似的。我巴不得妳早早回家,少在醫館氣我。”
  “世子貴為靖王之後,如今靖王勤政,頗受百姓愛戴,還望世子收起貪玩之心,能好好修身養性,莫要辜負了靖王府的聲望。”
  劉曲星趁機給姚老頭搬來壹張椅子。
  扶著自家師傅坐下:“師父,陳大人今天來時,陳跡已經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他。您消消氣,他不想回陳府,還不是為了與您的師徒情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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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老頭沈默片刻,轉頭看向劉曲星:“馬車裏有些吃食,有驢肉火燒和糖蒜,去取來分壹分。年輕人饑壹頓飽壹頓的不知輕重。待妳們老了便會明白,有個好身體才最重要。”
  劉曲星眼睛壹亮,眼中差點流出感動的淚水來:”還是師傅妳心疼我們。”
  世子也起身拱手回禮:“多謝提醒,我們先不打擾各位入簾了,告辭。”
  傍晚時分,他們腦子壹熱回了窯廠,連飯都沒吃,要不是軍匠大哥們分了壹點餅子,他們這會兒恐怕還在餓肚子。
  眾人奔向馬車,陳跡卻駐足沒動。
  夜色下的少年與老者遙遙對望。
  山君與山君。
  如舊時代與新時代的彼此凝視。
  這位師傅嘴上刻薄,卻帶來了壹車的食物。
  姚老頭沈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回去吧,回陳府去。”
  陳跡詫異,“為什麽?”
  說罷,他重新坐下,面色平靜的抖動韁繩,牛車緩緩離去。
  姚老頭擡頭看著夜空,慢慢道:“陳府門第是別人幾世也高攀不起的,回去對妳有好處,不管妳是繼續鉆研醫術也好,還是去東林書院籌謀科舉也罷,總比待在我這小小的太平醫館強。山君門徑我已沒什麽好教的了,妳不需要留在我身邊。”
  陳跡壹怔,他沒想到,自己這位師傅苦思壹天,最終連夜趕過來卻不是為了留下自己,而是要勸自己離開。
  他知道,姚老頭壹開始壹定是拒絕了陳禮欽的。
  但姚老頭左思右想了整整壹天,不知經歷了多少心思變化,還是為陳跡選擇了壹條更平坦的路。
  只因為這條路對陳跡更好。
  身後,只聽有人低聲說道:“世子頑劣,可惜了靖王勤政愛民。”
  姚老頭平靜道:“山君門徑燒錢如流水,留在太平醫館,即便妳學會我這醫術,也不過是壹個病患壹兩銀子慢慢攢錢,最終蹉跎壹生,壹輩子也摸不到神道境的門檻,若回了陳家,只要妳考取功名,哪怕是庶子,也會有大把銀子供妳花銷。”
  陳跡嗯了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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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老頭今晚的話格外多,繼續說道:“今日金豬又來找醫館了,依舊沒有找到妳,他的耐心總會消耗殆盡,妳若回了陳家,他投鼠忌器,怕是也不敢那妳怎麽樣了”
  “回去吧,陳家更適合妳。”
  陳跡說道:“可是師傅,人不能總選適合自己的,要選自己想要的。”
  他看著窯廠門口狼吞虎咽得世子等人,忽然問道:“師父,其實您早就算出王府會有大劫,所以如今您不想見我卷入這漩渦之中,選擇送我離開,對嗎?是不是只要我回了陳家,遠離太平醫館,遠離靖王府,遠離世子,遠離郡主,便能置身事外,躲過這壹劫?”
  牛車上,劉曲星聽到那議論聲,垂著腦袋說道:“也就靖王親善,他們才敢如此,若換了福王、齊王,安王,他們可敢譏諷?把他們家裏的雞和狗都殺了。”
  姚老頭沈默片刻:“是”
  陳跡認真道:“師父,既然我的命運都可以改,那靖王府的命運能改嗎?”
  姚老頭凝視著陳跡:“靖王府的命運錯綜復雜,已不是壹人壹言便能改變的了。他們的命運已經註定,可妳的命還有無限的可能。妳若不走,也只是飛蛾撲火,卷進不可知的火焰裏。”
  陳跡默默轉頭看去,卻見世子面色沈靜,敲不出喜怒哀樂。
  此時,餓了大半天的世子壹邊往嘴裏塞滿了驢肉火燒,壹邊傻笑。
  劉曲星靠在馬車上,調侃著佘登科的吃相。
  陳跡看著這些人的身影,忽然說道:“師父,他們是很不錯的朋友,我不能走。即便命已經註定,我也向改壹下試試。”
  只是當夕陽徹底落下世界之後,世子眼裏的光也漸漸落了下去。
  小和尚曾說,陳跡這壹生已經斬去貪嗔二字,唯獨留壹癡字不可解。
  癡是執拗,也是執著。
  姚老頭望著自己的這位徒弟,久久不言。
  許久之後,他站起身來:“妳可以當我今晚沒說過這些話,只是待妳看到命運時,莫要後悔”
  “不後悔。”
  卻見陳跡對世子等人笑著招手:“吃飽了嗎?”
  “吃飽了。”
  “幹活!”
  劉曲星嘻嘻哈哈笑道:“陳跡,妳也吃壹個,我把驢肉最多的那個給妳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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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老頭轉身上了馬車,上到壹半時,他回頭去看那窯廠裏,少年郎們已經將手裏的驢肉火燒塞進嘴裏,重新推起石碾,宛如推動沈重的命運。
  翌日下午,陽光正好。
  壹駕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
  世子低聲道:“我爹咋不再生個兒子呢。”
  白鯉郡主將窗簾掀開壹絲縫隙,任由寒風撫動她兩鬢的輕盈發絲:“爹,我哥他們昨天沒有回府啊。”
  靖王端坐在車廂末尾,閉目養神,只輕輕嗯了壹聲。
  白鯉輕咦:“爹,以往我哥要是夜不歸宿,您可是會把他吊起來打的,如今怎麽這般寬容?”
  靖王眼都沒睜開,“以前對他要求嚴苛,是因為他早晚要成為靖王,坐在那個位置上壹言壹行都影響著無數人的生計,自然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那今天呢?怎麽沒見您動怒?”
  “因為他在做正事。”
  陳跡笑著問道:“再生壹個跟妳搶靖王之位?”
  白鯉看向窗外,漫不經心的試探道:“爹,您著閉目養神了半天,是不是正在考慮如何算計陳跡?”
  靖王緩緩睜開雙眼:“爹在妳心裏,就是真麽小心眼的人?”
  白鯉合上窗簾,坐直了身子,認真道:“爹,您自己心眼有多大,您自己心裏清楚,您就直說吧,昨天吃了個悶虧,您打算怎麽算計他?”
  靖王樂了:“您問這個做什麽?我告訴妳了,妳豈不是轉頭就去告密?行啊白鯉,開始跟老父親玩心眼子了。”
  “您別算計他了。回去我給您做紅燒肉。”
  “爹現在不愛吃紅燒肉了。太膩。”
  “那我給您捶背!”
  靖王咦了壹聲,“妳怎麽這般向著這小子,他給妳灌迷魂湯了?”
  白鯉鄭重道:“他沒家人可以依靠,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自然要為他著想,他可不是那些士紳,您不許用對付士紳的法子來對付他。”
  靖王沈默片刻:“好,但有些事情涉及軍略,我不會讓那些機密流落民間,而且妳要明白,有些東西,讓他獨享,如小兒懷璧,是會招惹禍端的。”
  白鯉伸出小拇指:“反正您答應我了。拉鉤。”
  “好好好,拉鉤!”
  馬車緩緩停在窯廠門前,還不等馮大伴將腳凳放好,白鯉已經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馮大伴在身後急聲道:“唉,郡主慢點,泥地路滑。”
  話音剛落,白鯉已經跑進大門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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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內傳來靖王的輕咳聲。
  馮大伴轉頭看去,“王爺,您身體如何?”
  靖王笑了笑:“喝了姚太醫的藥,好些了,此處為何如此溫暖?進去看看。”
  此時窯廠內,壹座結結實實的倒焰窯落在當中,煤炭正被陳跡等人壹鏟子壹鏟子丟進燃燒室裏。
  熊熊大火燃起,在封閉的倒焰窯中席卷。
  生料壹點點被火焰吞噬,熔融,燒結。
  靖王默默站在窯前,他看不到窯內發生的壹切。
  只能感受著熱浪透過窯壁撲面而來。
  世子看向壹邊:“搶就搶唄。我什麽都不要,全都讓給他。”
  他看向王洛之:“如何?”
  王洛之艱澀道:“王爺,火焰接近白色,溫度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高。”
  “他們這會兒在少什麽?”
  “水泥”
  “還有多久?”
  “這已經是第三爐了,早上天還沒亮時,他們已經燒出第壹爐,且用那壹爐熟料砌了壹堵磚墻出來。”
  下壹刻,卻見陳跡勒住牛車韁繩,硬生生扯著牛首,將牛車調轉回去。
  直到這時,靖王才註意到,窯廠角落不知何時竟多了壹堵磚墻。
  磚縫之間有泥灰黏連。
  話音剛落,卻見陳跡停下鏟煤的動作,笑著看向靖王,並遞出壹柄錘子:“王爺且那錘子敲壹下那磚墻。試試我這水泥能不能代替糯米砂漿。”
  馮大伴在壹旁說道:“王爺,您才剛喝了藥,微臣來敲吧。”
  靖王看著那堵磚墻卻搖搖頭:“不必,我自己來。”
  世子轉回頭來,詫異問道:“唉,妳要幹嘛?”
  說罷,他拖著錘子來到磚墻前,奮力揮舞壹錘。
  卻見青磚被砸掉了壹些石皮,可這磚墻卻黏連的極為牢固,紋絲未動。
  靖王再砸幾錘,終於敲下幾塊青磚來。
  世子看到墻被砸破,擔憂的看向陳跡:“怎麽辦,這也不夠結實啊。”
  然而下壹刻,卻聽靖王問道:“這堵墻是金早壘的?”
  王洛之解釋道:“回稟王爺,今早我看著他們壘的。”
  靖王繼續問道:“若是糯米砂漿,想要達到這般強度,需要多久?”
  “回稟王爺,糯米砂漿需整整十天。若這水泥之物用於邊鎮修補城墻,恐有奇效。”
  靖王又問:“他們熬制這水泥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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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稟王爺,需現場熬制四個時辰,再靜置兩個時辰,方可使用。”
  靖王再問:“妳們覺得此物成本幾何?”
  “回稟王爺,此物原料不過粘土與惡灰,成本不足糯米砂漿五分之壹,若能就地取材,撇去運輸所需,恐怕成本還不足十分之壹。”
  陳跡朗聲壹笑:“人活壹口氣,咱們先不回去了。就住在窯廠裏將水泥制作出來為止。若壹直制作不出來,便永遠不回去了。”
  世子沈默了。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只有王洛之這樣的軍匠才能明白:水泥對於這個時代的意義。
  靖王看向馮大伴:“去請張拙張大人,陳禮欽陳大人過來。”
  馮大伴疑惑:“王爺,這張大人今日還需主持貢院秋闈之事,陳大人還要處理河堤河務。恐怕來不了。”
  靖王笑道:“那妳便告訴張大人,他不是正愁如何搭建房屋解決豫州流民嗎?現在他的問題解決了。有此物,流民便可有些臨時的居所。今年冬天洛城若能不死人,便是他張拙天大的政績。與此事相比,秋闈也不算什麽了。他知道孰輕孰重。”
  世子樂了:“非要制作水泥做什麽?”
  “那陳大人呢?”
  “告訴他,他的河堤也有救了。”
  世子驟然歡呼。
  白鯉笑意盈盈的看著他與劉曲星,佘登科壹起將陳跡舉了起來:“成了,成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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