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五章 老兵油子

　　幾句話的聊天裏，李欽載在暗暗觀察劉仁軌。
　　爺爺的仇家什麽的先放壹邊，李欽載發現劉仁軌在朝堂上屬於比較奇怪的壹類人。
　　劉仁軌是青州刺史，同中書門下三品，當年跟李義府幹過仗，沒幹贏，被貶謫到青州當刺史。
　　劉仁軌這種人屬於眼裏揉不得沙子，而且篤信水至清才有魚的那類人，典型的完美主義者，他的理念裏，每個人都必須是聖人，否則便是十惡不赦。
　　當初東征高句麗失敗，李勣奉旨殿後，保存了唐軍的主力，如此大的功勞，李世民都不知如何賞賜才好。
　　偏偏劉仁軌卻參劾李勣縱兵為禍，給李世民和李勣心裏都狠狠添了壹把堵，可見劉仁軌是怎樣的性格。
　　掌握實權卻清廉剛正的朝堂清流，這是李欽載對劉仁軌的評價。
　　“清流”二字，多少帶點貶義，李欽載的性格以灰色為主，內心對善惡好壞並不是那麽在乎，準確的說，凡事的大方向如果是正確的，那麽過程和手段就不必那麽刻板，善惡好壞無所謂，達到目的就成。
　　李欽載這樣的性格，顯然跟善惡涇渭分明的劉仁軌格格不入。
　　客客氣氣跟劉仁軌聊了半天，雙方的氣氛算不上太融洽，劉仁軌約莫也覺得跟李欽載聊天索然無味，於是對付幾句後便離開，繼續指揮將士登船。
　　李欽載帶著劉阿四等人正要登船，誰知身後卻傳來驚喜的大呼聲。
　　呼聲高亢，令許多將士不禁側目。
　　李欽載扭頭望去，赫然發現李素節居然來了，他的身後還跟著百余名隨從。
　　李欽載不由大吃壹驚，這貨怎麽跑來登州了？
　　李素節壹行人策馬趕來，快到李欽載跟前時才勒馬，李素節飄身瀟灑地下了馬，跑到李欽載跟前，恭恭敬敬行禮。
　　“弟子拜見先生。”
　　李欽載目瞪口呆：“妳……妳怎麽來了？”
　　李素節嘻嘻壹笑，道：“長安城裏沒甚意思，不如跟著先生，於是跑來登州了，幸好趕在先生登船前找到了您，不然弟子還得雇船去百濟與先生相會了。”
　　李欽載沈下臉來：“簡直胡鬧！過了海便是戰場，妳堂堂皇子上戰場找死嗎？妳父皇允許妳來？”
　　李素節瑟縮了壹下，輕聲道：“父皇自是不答應，弟子於是留書壹封，帶了百余隨從偷偷跑出來了。”
　　李欽載指著他身後，冷冷道：“現在立馬給我滾回去，百濟是戰場，不是皇子玩鬧的地方。”
　　李素節哭著臉道：“先生，弟子已經跑出來了，回長安會被父皇責罰的，再說皇後那裏更是……就讓弟子跟著先生吧，弟子保證聽話，唯先生馬首是瞻。”
　　“別跟我說廢話，滾回去。”
　　李素節哭喪著臉，正要轉身離去，突然盯著李欽載頭頂的天空，睜大了眼驚駭地道：“先生，有只豬在天上飛！”
　　李欽載卻不上當，壹把拽住他的衣領，狠狠壹踹：“我當年玩剩的梗，妳拿來糊弄我？沒得商量，馬上滾回去！”
　　瞪著李素節身後的隨從，李欽載冷冷道：“由著皇子胡鬧，妳們也不怕砍頭，看住他，把他平平安安送回長安。”
　　隨從不敢多話，簇擁著李素節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親眼見到李素節和隨從的背影消失不見，李欽載這才放心地登船。
　　戰艦很大，足夠裝載數千人，不過大多數將士只能站在甲板上。
　　李欽載是行軍長史，軍中地位不低，自然待遇不同。登船之後便被分配了壹間艙房。
　　艙房不大，不過裏面有床榻有茶幾，布置頗為精巧，倒是勉強能住人。
　　沒過多久，聽到港口壹陣敲鑼聲，大船升起了帆，船身微微壹震，徐徐離開港口，掉頭往東行去。
　　靠近陸地的海面還算平靜，李欽載沒有暈船的感覺，只是有些氣悶，起身打算走出艙門透透氣。
　　艙門打開，李欽載卻赫然發現錢益身子筆挺地跪在艙門外，垂頭閉目，不發壹語。
　　李欽載愕然望向守在外面的劉阿四。
　　劉阿四無奈地道：“他說要向五少郎賠罪，小人不敢打擾，又不便驅趕，只好由他跪在門外。”
　　錢益兩天前挨了二十軍棍，身子還未恢復，跪姿久了身子有些搖晃，可他仍壹聲不吭地咬牙堅持。
　　李欽載冷笑：“昨日我給妳下的文書，妳可看見了？妳已被撤免督糧官壹職，歷年的軍功累積，給妳分了二十畝永業田，妳現在跪在這裏是什麽意思？嫌田地分少了？”
　　錢益已不復跋扈的模樣，垂頭低聲道：“小人知錯，求李長史饒我壹次，莫將我趕出軍中，我……若離開了軍中，實不知如何活下去。”
　　“歸鄉種地，安享太平，這樣的日子比刀口舔血不是強多了嗎？”
　　錢益搖頭：“小人十六歲從軍，至今已在軍中待了二十來年，早已習慣了軍中的日子，歸鄉種地……對我來說，無異賜死。”
　　李欽載冷冷壹哼：“從軍二十來年，便是妳這般德行？酗酒，淩虐袍澤，頂撞上官，這樣的軍人，哪支軍隊敢要？”
　　錢益痛苦地垂頭，低聲道：“李長史，小人真的知錯了，這些年小人恃仗曾經的微末軍功，性子跋扈猖獗。”
　　“後來被貶謫後心中怨氣難消，故有狂悖不經之舉，小人這幾日已深深自省過，求李長史再給小人壹次機會，我真的不能離開軍中。”
　　李欽載靜靜地註視著錢益。
　　其實錢益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人，在李欽載眼裏，他不過是個典型的老兵油子，待在軍中的日子久了，漸漸對軍法不再敬畏，因為熟悉了規則，便知道如何避開規則，或試探規則。
　　以前仗著曾經的軍功，就算得罪了上官，想必沒人跟他計較，然而他終於碰到了李欽載。
　　李欽載沒慣著他，犯了軍法便狠狠揍，壹頓揍不算什麽，直到李欽載要把他趕出軍隊，錢益終於急了。
　　就像前世那部名叫《肖申克的救贖》的電影情節壹樣，有些人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哪怕那個環境是惡劣的監獄，走出去後也會無所適從，無法生存。
　　錢益就是如此，從軍二十余年，他已離不開軍隊了。
　　“自由”對他來說，不壹定是好東西。
　　盯著錢益的臉看了許久，李欽載從他臉上看到了悔恨。
　　半晌之後，李欽載冷冷道：“錢益，我對妳沒什麽好感，妳這樣的人留在軍中只會是害群之馬，所以，我還是傾向於把妳趕出軍中……”
　　錢益突然拜伏於地，顫聲道：“小人已誠心悔過，求李長史再給小人壹次機會！”
　　李欽載沈默下來，思忖之後緩緩道：“妳若真想留下來，便收起妳的性子，誠心改過，以往的軍功壹筆抹掉，妳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事跡，從今日起，妳只是壹個很普通的府兵。”
　　“無官無職，妳的前程，妳的軍功，壹切需要妳重新用刀劍博來，我把妳編入我的親衛，需要妳拼命時，妳便用手上的刀劍證明給我看，妳已不是當初那個囂張的督糧官了。”
　　錢益毫不猶豫地道：“小人願意當壹名普通的府兵，願為李長史之親衛，李長史之安危，小人以性命護之。”
　　李欽載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妳便暫時留下吧，但願妳莫讓我失望。”
　　錢益千恩萬謝後，跟著劉阿四下去了。
　　李欽載神情復雜，不知將錢益留下是對是錯。
　　若錢益真能把老兵油子的脾氣改掉，戰場上不失為壹員驍將，當年的他早已證明過自己。
　　在這個沒有內燃機蒸汽機的年代，海上行船全靠風帆，戰艦行了整整五日。
　　五日後，李欽載在戰艦上吐得魂飛魄散奄奄壹息之時，突然感到船身微微壹震，接著艙房外傳來劉阿四的聲音。
　　“五少郎，戰艦已至百濟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