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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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分離

by 滄月

2018-8-30 14:21

那壹架風隼在空中連著打轉,然而終究無法再度掠起,最終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樣巨大的沖擊力和攪起的颶風、震得幾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連著滾翻出去。
風隼折翅落地,木鳥的頭部忽然打開了,幾個人影如同跳丸般落地,四散逃開。
天空中另外壹架風隼貼地俯沖過來,長索拋下,兔起鶻落、那幾個滄流帝國戰士迅速拉住繩梯、隨著掠起的風隼離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裏。
“啊……幸虧他們逃了……”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看著離去的風隼喃喃自語。右手臂仿佛震裂了壹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動彈——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麽了,只記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那壹架巨大的東西就忽然從半空掉了下來。
——可怕的是、方才揮動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著痛,想要爬起來查看旁邊炎汐的傷勢,然而剛壹動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邊聽得厲喝:“別動!趴下!”
傷重到如此、炎汐居然還有那麽大的力氣,那笙剛壹擡頭就被死死壓下去。
同壹個瞬間,驚天動地的轟響震裂了她的耳膜。臉已經貼著地面、眼角的余光裏,她震驚地看到了幾十丈外壹朵巨大的煙火綻放開來,映紅了天空。
碎片合著熾熱的風吹到身上臉上,割破她的肌膚,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感覺如同夢幻,直到炎汐放開了壓住她的手、東巴少女都懵懂不覺。
“天啊……這、這都是什麽?”那笙看著騰起的火光雲煙,張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在作夢吧?——炎汐,炎汐?”
她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著地、掙紮著起來,四顧卻發現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紅天空的大火裏,映出了那個鮫人戰士的影子,長發獵獵、滿身是血的炎汐卻是奔向那架還在著火的風隼,毫不遲疑地徑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妳幹嗎!”那笙大吃壹驚,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緊追過去。
迎面的熱氣逼得她無法喘息,鋁片融化了,木質的飛鳥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殘骸中,炎汐拖著重傷的身體沖入風隼中,探下身子、從打開的木鳥頭部天窗裏,想要用力拉出什麽。然而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整個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燒的風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顧不得問怎麽回事,同時探手下去,拉住風隼中的那個東西。感覺手中的東西冰冷而柔軟,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時使力。
“啪”仿佛什麽東西忽然斷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輕了,兩個人壹起踉蹌後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壹把從她手中奪過拉出來的東西,壹邊轉頭飛奔。
仿佛燒到了什麽易燃的部分,火勢轟然大了,舔到了兩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著炎汐拼命地奔逃著,遠離即將爆裂開的風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煙火熏得落淚,耳邊忽然聽到壹聲斷喝。她用盡了力氣往前壹躍,耳邊嘩啦壹聲響,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轟然的爆炸聲中,無數的碎屑如同利劍割過頭頂的水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再聽到炎汐的聲音。她終於憋不住氣,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經完全安靜了,只隱約聽見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青水靜靜地流過,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妳自己浮出來也不叫我,想讓我淹——”濕淋淋地爬出來,發現褡褳全濕透了,沒好氣,她罵,忽然間不知道為什麽猛地頓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炎汐全身是血,背對著她坐在河岸邊,低著頭看著什麽,肩膀微微顫抖。
“炎汐……?”她猛然間感到了氣氛的沈重,不敢大聲,輕輕問,走過去。
“別過來。”忽然間,炎汐出聲,擡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低頭壹看,陡然脫口尖叫。
“別看!”炎汐拉過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懷裏那壹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右手拿著斷劍,劍尖挑著壹顆挖出來的心臟,血淅瀝而下。
壹眼瞥見開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嚇得騰的跌坐在河岸上,感覺雙手都軟了,喃喃:“妳、妳……”
屍體的頭發從衣襟下露出,深藍色,宛如長長的水藻貼著河水,拂動。
炎汐沒有看她,微微閉著眼,口唇翕動,仿佛念著什麽,然而卻沒有聲音。片刻,他睜開眼睛,徑自將那顆心臟遠遠扔開,低下頭,用手指輕輕覆上屍體同樣深碧色的雙眼,低聲:“兄弟,回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從死人身上拉開,直直瞪著,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卻喊不出聲來:鮫人!那個從風隼裏拉出來的、居然是個死去的鮫人!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鮫人肢體已經不完全,雙足齊膝而斷,胸腔被破碎的鋁片刺穿,全身上下因為最後爆炸的沖擊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然而奇異的是、流著血的蒼白的臉上居然沒有壹絲壹毫的痛苦表情,那樣反常的平靜、反而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著炎汐將那個死去的鮫人推到青水邊,她連忙脫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遞給他。炎汐看了她壹眼,默不做聲地接過來,裹住鮫人的屍體,然後將他推入水中。
屍體緩緩隨波載沈載浮,漸漸沈沒,最後那壹頭深藍色的頭發也沈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圍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擁著屍體、沈沒。
“走吧。”炎汐註視了片刻,淡淡道,用斷劍支撐著站了起來,上路。
那笙默不做聲地跟在他後面,過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地問了壹句:“那個人……也是鮫人?”
“嗯。”炎汐應了壹聲,繼續走路。
“妳們不是同胞嗎?”她忍不住不解,“他、他為什麽會幫著滄流帝國殺妳們?”
“妳以為他們願意嗎?”炎汐猛然站定,回頭看著那笙,眼睛裏仿佛有火光燃燒,“妳以為他們願意?!——他們被十巫用傀儡蟲控制了!來殺他們的同類!”
“啊……”想起方才那個死去的鮫人面上毫無痛苦的詭異神色,那笙壹個寒顫。
“風隼非常難操控,而且壹旦派出、如果無法按時回到白塔,便會墜地——為了讓風隼不落到敵方手裏,必須要有人放棄逃生機會、銷毀風隼。”炎汐看著沈入水中的屍體,眼裏有沈痛的光,“我們鮫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靈敏和速度卻是出眾的,非常適合操縱機械——於是滄流帝國在每壹臺風隼上、都配備了壹名鮫人傀儡來駕馭。他們不會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後壹刻便用生命和風隼同歸於盡。”
怪不得,方才那些棄風隼逃離的滄流帝國戰士走得那麽幹脆。原來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那麽,就是說……妳們、妳們必須和同類相互殘殺?”
“沒有辦法的事。其實要和風隼那樣的機械抗衡,唯壹的方法、就是趁著它飛低的時候,首先射死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炎汐轉過頭,不再看死去的同類,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無罪的。傀儡蟲種在他們心裏,所以必須挖出他們的心,才能讓他們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滿身的血,然而他卻將身子挺得筆直,擡頭看著天上的星光。
“我們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壹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氣,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壹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聽到炎汐的聲音緩緩傳來,平靜如夢,“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那笙擡頭看著黑沈沈的天,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她轉頭看向炎汐,然而這個鮫人戰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靜的,沒有壹絲悲戚——“抱歉,我從來不曾哭過”——片刻前,對著她的要求、他那樣淡笑著回絕。
怎麽能夠不流淚呢?若是孤身戰鬥到連同胞都是對手,要怎麽才能做到不流淚呢?
“人們都說,魚看不見水就像人看不見空氣……但是說話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麽殘酷的距離。”炎汐靜靜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擡頭看著星光,“都已經七千年了……無論是空桑人、還是後來的冰族,都把我們鮫人看成非人的東西,會說話的畜類,可以畜養來牟取暴利……妳說這究竟是為什麽。”
“我曾說有空跟妳解釋這片土地上關於鮫人的故事,其實很簡單,”炎汐靜靜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面壹共有多少鮫人靈魂化成的星星,對身側聽得出聲的少女解釋,“《六合書》上有那麽壹段記載:
“海國,去雲荒十萬裏,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面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雲荒人圖其寶而捕之,破其尾為腿、集其淚為珠,以其聲色娛人,售以獲利。然往往為龍神所阻。七千載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滅海國,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龍、鎮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是以鮫人失其庇護,束手世代為空桑人奴。”
那笙還聽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頭淡淡笑了壹下,“也許妳覺得我和妳們人沒有什麽不同——其實現在妳看到的鮫人、都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本來不會有和妳們壹樣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後、用刀子硬生生剖開尾椎骨分出來的。”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壹口冷氣,怯生生問。
“當然,”炎汐點頭,深碧色眼睛裏卻是平靜的,“用那樣的腿每走壹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壹樣。”
“但是妳、妳剛才還和他們打……”那笙驚呼。
炎汐轉過頭,不做聲走得飛快,許久,才道:“鮫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獲得自由的壹天——沒有人能夠幫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戰鬥。”
“可那什麽滄流帝國好厲害啊……妳們怎麽能贏過他們?”想起方才的風隼,那笙打了個寒顫,搖頭,“那樣的東西簡直不是人能抵擋的啊。”
“是很難。”炎汐頓了頓,微微壹笑,然而眼睛卻是堅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沒落的空桑王朝、我們也許還有勝的可能——而如今……呵,滄流帝國有著鐵壹般的軍隊。二十年前我們發動了第壹次起義,想要回歸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鎮壓了。很多鮫人死了,更多被俘虜的兄弟姐妹被賣為奴。”
“後來,我們又重新謀劃復國——不料,他們那邊又出現了壹個雲煥,比當年的巫彭還要善於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壹絲苦澀:“也許……只能和他們比時間吧?畢竟我們鮫人壽命是人的十倍。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到時候看誰能笑到最後。”
星光淡淡照在這個鮫人戰士身上,蒼白清秀的臉有界於男女之間的奇異的美,然而那樣的目光讓他過於精致的五官看起來毫無柔弱的感覺,宛如出鞘利劍。
“我幫妳們!”胸口壹熱,那笙大聲回答,“他們不該這樣!我幫妳們打他們!”
炎汐猛然站住了,轉身看著個子小小的東巴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壹絲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卻是緩緩搖頭:“不行。”
“為什麽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揮著右手,“別看不起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妳也看到了,剛才我揮揮手那架風隼就掉下來了呀!”
“那不是妳的力量,那是皇天回應了妳的願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回答。
那笙嚇了壹跳,頗為意外:“妳、妳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回答,忽然擡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復雜莫測。
那笙點頭,得意:“看來妳也知道皇天啊,妳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神復雜,忽地苦笑:“不,正是因為這樣,註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麽?”那笙詫異,擡頭。
“復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壹個殺壹個!”鮫人戰士的眼睛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回應妳這樣的願望——我並不懷疑妳是空桑人,但是妳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系。所以……”
“所以妳要殺我?”那笙嚇了壹跳,忍不住往後退了壹步,看著他。
炎汐也看著她,慢慢苦笑起來,搖頭:“我們鮫人怎麽會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不能陪妳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然而不知道為何、仿佛對眼前這個奇怪的鮫人有依戀的感覺。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分別、想想就很傷心。
“餵,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壹下,轉過頭淡淡笑:“不……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妳死我活不可了。妳是帶著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妳等著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妳們!”
“對了。”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麽,炎汐回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壹酸,“我要跟妳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帶著妳。”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壹個鮫人進城,妳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妳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只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壹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妳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妳到那邊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腦子猛然清醒,大叫壹聲。壹路的重重危難、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壹提醒,忽然猛醒過來,壹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完了,我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壹聲驚呼,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腐爛。沒有壹絲風。
帶子壹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腳面,女子的雙腿筆直,皮膚光滑緊湊如同緞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細細的聲音低低響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黯淡而曖昧,然而那個高大的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偏要裝模做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壹本正經——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軀體寬肩窄腰,肌肉結實,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那樣寬闊的肩背上,赫然有壹條龍騰挪而起!那是壹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栩栩如生的龍在昏暗的光下看來、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脫口低低驚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好神氣漂亮的龍……”
頓了頓,她忽然驚住:“啊,公子,妳身子怎麽這麽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壹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的壹顫。
“緊壹點……再緊壹點。”客人忽然嘆了壹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嗤嗤笑著,壹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壹絲風。燭火壹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憧憧。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擡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震驚:那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讓身為女性的她都壹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壹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軀體,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壹邊說,她壹邊揮手去拂滅唯壹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語氣慎重——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沒有壹絲風。急促的呼吸,悉莎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松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怎麽……這麽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讓她完全不顧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沒有壹絲風。所以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女人身體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沒有風,沒有光。
沒有風的黑夜裏,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伸出手抱緊他的軀體,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發被汗打濕了、壹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擡起頭,長長呼出壹口氣,宛如夢遊壹般,手指移向女子的咽喉,手指間壹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不要熄燈。沒有風的黑夜裏,所有邪惡的欲望都將擡頭——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裏,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壹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仿佛壹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門推開的剎那、外面的微風和星光壹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他深深吸了壹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壹切的欲望依然掙紮著不肯退卻。門打開的時候,衣衫淩亂的他低下頭,看見了外面廊下前來復命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那名遠道前來的復國軍領袖此刻正擡眼、註視著第壹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腐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凸出那個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麽……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
他壹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麽無禮的舉動,茫然看著開門出來的傀儡師,然而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壹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完全的“惡”……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他震驚地看著面前開門出來的人,連壹句回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忽然間力量完全從身體裏消失。
“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死裏逃生。”看著強自支持著來到目的地,卻在見到少主之後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回稟。
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許久,蘇摩才平定了呼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前來的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很厲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裏的斷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皺眉:“不止受了壹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如意夫人看到那樣的傷勢,倒抽壹口冷氣。
“有我在。”蘇摩淡淡回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住。仿佛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從戒指上壹分分導出,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裏,眼色陰沈。
“雲煥是誰?”放開了手,蘇摩開口問。
如意夫人遞上壹盞茶,回答:“是目下滄流帝國內年輕壹輩軍人中最厲害的壹個,據說劍技在冰族內無人可比。巫彭壹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他被派來桃源郡,是為了皇天吧。”蘇摩喝了壹口茶,沈思,許久目光落到壹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裏有詫異的神色,“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可怖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壹分分平復,嘆了口氣:“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裏逃出來,投身軍中,那時候就發誓為鮫人復國舍棄壹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歷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從未成為任何壹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壹下,忽然嘴角浮出壹個奇異的笑容,“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壹驚,不解地擡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仿佛聽到了外面的什麽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回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裏霍然閃出銳氣:“怎麽回事?皇天在附近!”
那壹邊,那笙壹頭沖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
“姑娘可是那笙?”在她為認不出哪個是西京而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柔和動聽。她驚訝的擡頭,看到了壹名絕色少女從梁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裏等妳。”
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妳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面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緩解她的焦慮,“公子他提起妳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妳什麽時候到這裏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妳。呀,妳手受傷了?半路壹定遇到麻煩了吧?”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待,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拼命跑來這裏、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壹陣輕松又壹陣沮喪。汀拉著她的手穿過人群,向後面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後面,跟我來。”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發,脫口:“妳、妳也是鮫人?”
汀微微壹笑,頷首,拉著她來到了壹扇門前,放開了她的手,敲了敲門:“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壹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壹聲歡呼,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妳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壹點、輕壹點。”被那樣迎面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知道她的脾氣、也無可奈何,只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註意到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憤怒:“那些強盜欺負妳?太可惡了……我替妳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搖頭:“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誤會?誤會還差點害死我們?”那笙不服,繼續揮動右手,卻沒有註意到旁邊壹個本來在房間內抱著酒壺醉醺醺的中年漢子,猛然睜開了壹線眼睛,冷光閃動。
“好了好了……妳看,現在我已經找到西京先生了,不會再有事了。”慕容修看到她胡吹大氣,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連忙安撫,拉著她進門,“妳怎麽這麽晚才來?”
那笙不好意思低頭:“人家……人家不認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壹句都不行……笨丫頭,我留給妳那本《異域記》裏不寫著路徑?妳沒有順手翻翻?”
“異域記?”那笙詫異,猛然大叫壹聲,想起來了,“完了!”
“怎麽?”慕容修被她嚇了壹跳,卻見她急急把褡褳扔給他,從懷裏七手八腳拿出壹本泡得濕淋淋的書來,壹擠,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那笙幾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來了……掉到水裏了……完了。”
“……”慕容修看著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掂掂褡褳,發現瑤草也已經吃飽了水,泡得發脹了。
看到這壹幕,旁邊汀捂著嘴偷笑,忽然間覺得很是歡樂。
“好了好了,別哭別哭,壹哭我更頭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時阻止,“沒關系,那本異域記我從小看,背都背熟了——妳快來見過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裏?”那笙茫然四顧,慕容修拉著她轉身,指點。她好容易才看見躺在椅子裏抱著酒壺酣睡的男子,詫異:“什麽?就是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壹個,真的有那麽厲害麽?”
“主人是劍聖尊淵的第壹弟子,”雖然看得有趣,但是聽到那笙居然敢藐視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維護主人,“幾百年來,這片土地上還沒有比主人更強的劍客呢!”
“哦?真的?”那笙對汀頗有好感,倒不好反駁,只好撇撇嘴。
“我母親也是這樣說的啊。”慕容修拍拍她腦袋,安慰:“好了,妳也別亂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們以後行走雲荒不用擔心了。”
那笙還沒回答,忽然間那個爛醉如泥的人醉醺醺地開口了:“小子……我、我可沒答應……要帶著這個丫頭……”
“西京大人。”慕容修楞了壹下,詫異轉頭看著醉漢。
“叫我大叔……紅珊的兒子。”西京眼睛都沒睜開,抱著酒壺繼續喝。
“是,大叔。”慕容修順著他的意思,拉過那笙,“這位姑娘是我半途認識的,也答應了鬼姬要照顧她——大叔妳能不能……”
“呵,呵呵……”不等他說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睜開眼睛看了那笙壹眼,那笙猛然只覺得宛如利刃過體,壹震。西京把酒壺壹放,大笑起來:“小子,妳這是哪門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著皇天,哪裏要人保護?”
酒壺放落,白光騰起,迅雷不及掩耳絞向那笙右手。那笙壹聲驚呼,眼睛看到、腦子剛反應過來,然而還來不及做出舉動,右手包著的布已經片片碎裂。
白光壹掠即收,銀色金屬圓筒在醉漢手指間快速轉動,落回袖口。
房間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所有人都不說話,定定看著東巴少女擡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劍後才舉起,然而舉到半空的時候頓住了——完全沒有傷及她的肌膚,包紮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
中指上,那壹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閃爍著無上尊貴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壹瞬間停止,怔怔看著空桑人的至寶,眼神復雜。
“皇天?”慕容修也楞住了,他多次猜測過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麽樣的寶物,然而,從未想過居然會是皇天!
——曾統治雲荒大陸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統為尊,相傳星尊帝嫡系後裔靠著血緣代代傳承無上力量,被稱為“帝王之血”,是為統治雲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標誌這種嫡系血統身份的、便是這枚據說當年星尊帝和王後兩人親手打造的指環。
——指環本來有壹對,“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壹只“後土”給予了他的王後:白族的白薇郡主。並立下規矩:空桑歷代王後、必須從白之壹族中遴選,才能保證血統的純正。這兩枚戒指,壹枚的力量是“征”,而另壹枚的力量則是相反的“護”,見證著空桑歷史上最偉大帝王和他的伴侶曾經並肩征服四方、建國守民的歷史。
——那樣的光輝歲月。
——戒指不但是空桑歷代帝後身份的標誌,還能和帝後的力量相互呼應,成為“帝王之血”的“鑰匙”,在空桑歷史上尊崇地位無以復加,成為上古傳說中的神物。
那枚戒指閃爍在東巴少女的手指間,光芒仿佛穿越歷史、照耀了每壹個人的眼睛。
“皇天……”許久許久,慕容修終於緩緩嘆息了壹聲,看著那笙,臉上浮起復雜的苦笑,微微搖頭,“原來妳根本不必要讓人幫著妳……那麽何必裝成那樣跟著我呢。”
“我……”那笙想解釋自己為何隱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急得跺腳,“那個臭手讓我不要跟人說嘛!而且它有時靈光有時不靈,我也不知道它啥時抽風……”
然而聽她說著,慕容修倒不曾反駁,只是微微搖頭,不說話。
“呃……不管妳戴著皇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反正我只答應紅珊照顧這個小子,可不打算帶上其他的……”西京喝了壹口酒,斜眼看著那笙。那壹枚讓所有空桑人看了都要俯首的戒指、在這個前代空桑名將看來居然毫不出奇。
“誰、誰要妳帶了?”那笙看到慕容修搖頭,眼光雖然平淡,但是隱隱有了拒人千裏的神色,不由氣苦,對著西京跳腳。
“那麽,立刻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忽然間,壹個聲音冷冷響起,來自門外的黑暗中。
那笙隱約間覺得有些熟稔,下意識循聲看去,猛然嚇得往後壹跳。
“蘇、蘇摩!”看著從外面黑夜裏走來的人,東巴少女陡然口吃起來,眼睛裏有懼怕的光,下意識退到了慕容修身後,看著他,“哎呀,妳的頭發……妳的頭發怎麽變成藍的了?妳、妳……妳怎麽會在這裏?”
“這句話該我問妳才對。”傀儡師空茫的眼睛“看著”她,在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壹絲冷笑,“啊,原來都是熟人……難得,居然還能碰見。”
慕容修看到傀儡師那樣的笑容,想起當日天闕上他殘酷的肢解活人,心頭陡然也是壹寒,往後退了壹步。
只有西京還在喝酒,顯然對他的到來毫不在意。
雖然看不見,慕容修剛壹後退,蘇摩便笑了起來,對他擡了擡手:“不必驚慌……原來妳便是紅珊的兒子。不關妳的事——”他的笑容漸漸冷卻,轉頭看著壹邊的那笙,淡淡道:“雖然很佩服妳居然能活著到這裏……但是,那笙姑娘,請立刻從這裏給我滾出去。”
那樣的語氣讓那笙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何、她對這個傀儡師從壹開始就感到說不出的恐懼,然而卻嘴硬:“又不是妳的地方!妳、妳憑什麽……憑什麽趕我走?”
“哦,這樣啊……”蘇摩微微冷笑,轉頭,對身後的人吩咐,“妳來轉述壹下吧。”
“是。”身後跟來的女子恭謹地回答,然後走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擡頭看著那笙,有禮然而堅決地重復:“這位姑娘,請妳立刻離開如意賭坊……我是這裏的老板娘。”
那笙怔住了,看著那位滿頭珠翠的美婦人,然後又看看蘇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的看著她,不說話。
“為什麽要我走!那麽晚了,我去哪裏!”那樣的氣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驀然頓足叫了起來,委屈,“我又不吃人,為什麽要趕我走!”
“因為妳在這裏,很容易引來滄流帝國的人。”蘇摩冷冷道,忽然懶得多解釋,眼裏閃現殺機,“妳不走,難道要我動手?”
那笙聽得他那樣的語氣,嚇得縮了壹下脖子。
“少主,不必妳動手,屬下來送她走。”忽然間,外面有人恭聲回答,慢慢走進來。
“很好,左權使,妳送她出去,不許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給我死在外頭。”蘇摩沒有回頭,然而居然很快就知道是誰到了,漠然回答,轉過身去,離開。
“……”那笙看得呆了,頭腦忽然混亂起來,感覺這壹天遇到的事情簡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此刻門外走進來的人,半晌,才指著他、結結巴巴開口:“炎、炎汐?”
“那笙姑娘,請立即離開。”似乎是剛剛恢復過來,炎汐的臉色還是慘白的,木無表情的重復方才蘇摩的命令,“否則不要怪在下對妳拔劍。”
“……”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這樣說話的人的確是炎汐,忍不住驚叫起來,“妳、妳也在這裏?——這究竟都是怎麽回事!妳聽那個蘇摩的話?那家夥不是好人……那家夥簡直不是人啊!妳怎麽也聽他的話?”
“那笙姑娘。”炎汐沒有如同白日裏那樣對她說話,只是漠然看著她,錚然拔出了劍,“請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瘋了!妳們、妳們個個都瘋了!”那笙猛然糊塗了,跺腳,看著炎汐,看看西京,“走就走!本姑娘怕什麽?誰希罕這個破地方!”
“等壹下。”她跺腳轉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挽留。慕容修的聲音。
那笙驚喜的轉頭,然而卻看到慕容修遞給她壹支瑤草:“帶著路上用——妳雖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還是沒錢花吧。”
那笙恨恨看著他,不去接那支瑤草,帶著哭腔:“妳、妳也要我走?”
慕容修看著她,卻是看不懂到底面前這個少女是如何的壹個人,搖頭:“妳帶著皇天,自然有妳的目的地……沒有必要跟著我了。我又能幫妳什麽?”
“妳……可惡!”那笙狠狠把瑤草甩到他臉上,轉身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跑得雖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壹直走在她前面,為她引路,讓她毫無阻礙地穿過壹扇扇門,往如意賭坊外面跑去。
“請。”壹手推開最後的大門,炎汐淡淡對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會走!”那笙滿肚子火氣,壹跺腳,壹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氣乎乎走開,忽然身後傳來低低的囑咐。那笙驚詫地轉過身去,看到鮫人戰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別——炎汐看著她,眼睛裏的光是溫暖而關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壹酸,忍不住的委屈:“炎汐!妳說、為什麽大家都要趕我走?難道就因為我帶著這個戒指?我又不是壞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來要關門離去,但是看著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第壹次覺得不忍,站住了身,嘆息,“妳當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妳這樣的性格、戴著皇天,卻未必是幸福的事。妳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著他,做最後的努力,“我沒地方住……我也沒有認識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個瞬間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讓妳離開這裏是少主的命令——作為復國軍戰士,不能違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妳說蘇摩?”那笙驚詫,然後跳了起來,“他是個壞人!妳怎麽能聽他的?”
然而,聽到她那樣直接了當的評語,炎汐非但沒有反駁、反而微微笑了起來。那樣復雜的笑容讓他壹直堅定寧靜的眼眸有了某種奇異的光芒:“即使是惡魔,那又如何呢?……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帶領所有鮫人脫離奴役、回歸碧落海——即使是‘惡’的力量,我也會效忠於他。”
“妳們……妳們簡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瘋子……”那笙張口結舌,卻想不出什麽話反駁,只是喃喃,“我才不呆在這裏……”
“是,或許我們都瘋了吧。”炎汐驀地笑了,關門:“妳這樣的人實在是不該來雲荒……這是個魑魅橫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著那扇門闔起,將她在雲荒唯壹的熟悉和依靠隔斷,獨自站在午夜空無壹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權使。”他對著眼前黑色的門扇出神,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的聲音。
詫然回頭,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燈籠站在院子裏看著他,靜靜說,眼裏有壹種淡淡的悲涼哀憫——那樣的眼光,忽然間讓他感到沈重和窒息。
“嗯。”他放下按著門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點著燈為他引路。
“夫人還不休息?”
“哪裏能休息?晚上場子裏多少生意都要照顧——要歇也只能早上閉壹會眼。”
“這些年來,夫人為復國軍操勞了。”
“哪裏……比起左權使妳們,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茍且偷生罷了。”
本來都是壹些場面上的話,然而說的雙方卻是真心誠意——多年的艱辛,已經讓許多鮫人放棄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來堅持著信念的戰士之間,卻積累起了不需言語的默契。
兩個人同樣深藍色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揚,許久許久,鐵壹樣的沈默中,如意夫人忽然笑了笑,看著風裏明滅不定的火,沈沈道:“有件事,不知道該如何對妳說……”
“什麽事?”炎汐壹怔,問。
“百年前‘墮天’的傳聞,左權使知道吧?”仿佛終於下了決心,如意夫人執燈引路,低低問。炎汐悚然壹驚,點頭——百年前空桑皇太子妃在大典上跳下白塔,那樣的傳聞,在鮫人中又有誰不知道?也正因了這件轟動天下的事、蘇摩這個名字才被全體鮫人所熟知。
如意夫人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頭凝視著炎汐,眼裏的悲哀似乎看不見底:“其實妳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萬劫不復的、並不是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啊。”
“夫人,妳是說……!”炎汐猛然呆住,震驚,許久才喃喃道,“天啊。”
“人們都說我們鮫人有魔性,會讓人喪失神智地迷戀……”如意夫人嘆息,夜風吹得她長發飛揚,“卻不知道他們同樣毀掉了多少鮫人……當年紅珊跟著西京,情願為他去死——但是又如何呢?西京讓她離開。紅珊參加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起義,結果失敗被俘……幸虧遇到了那個中州人為她贖身,才有了個好結果。”
她低下頭去看著燭火:“汀這個孩子很可憐……她同樣愛西京吧?但是紅珊的例子在前,她不敢稍微流露壹絲壹毫,生怕‘主人’知道她的心思便會離開她——西京心裏、裝著百年前死於葉城屠城時的家人……那些‘人’的心裏,始終放不下的還是他們的同類啊。”
“鮫人永遠是鮫人,那個看不見的屏障永遠存在。”如意夫人微笑著回頭看復國軍的領袖,“當年高舜昭是如何愛我,我差點還成了第壹個被明媒正娶的鮫人新娘——可最後又如何?……十巫對他施加壓力,他便不得不把我從總督府中逐出。”
炎汐看著如意夫人,美婦臉上的笑容是滄桑而悲涼的,對著他點頭嘆息:“我們終將回歸於那壹片蔚藍之中——但是,希望我們年輕的孩子們、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們本來應該生活的國度裏……左權使,那便是我們的希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隱約知道了如意夫人的暗義,炎汐低下頭看著手裏的劍,回答。
如意夫人笑了起來,將出現了皺紋的臉隱入黑暗,嘆息:“少主剛才說妳是壹個幸福的人……只有我們這些不幸的人才會羨慕如今的妳。左權使,妳莫要放棄妳的‘幸福’啊。”
“主人,不要再伸手要了……妳看都被妳喝光了!”少女憤憤回答,“妳別喝酒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啊,汀……”西京陷在軟榻裏,意猶未甘地咂嘴,“我還沒喝夠……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為剛才的事睡不著吧?”汀壹言戳破,“趕走那個姑娘,很不安吧?”
“嘿,嘿……哪裏的話!”西京搖頭,醉醺醺地否認,“她、她有皇天,還怕什麽?……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麽興亡鬥爭扯上關系……我累了……”
“嗯……”聽到劍客否認,汀看著他,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那麽主人壹定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麽?”嚇了壹跳,西京差點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幹嗎為他睡不著?”
“如果紅珊不離開,主人的兒子說不定也有這麽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顏裏卻有不相稱的風霜,眼色卻有些頑皮,看著西京的臉尷尬起來。
“嘖嘖,什麽話……我這種人怎麽配有那樣出色的兒子。”劍客苦笑,揚了揚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來。”
汀無可奈何,嘆氣:“主人,妳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妳連劍都要握不穩了呢。”
“我的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去向如意夫人再要點酒來……求妳了啊。”西京腆著臉拉著鮫人少女的手,晃,用近乎無賴的語氣。
“已經午夜了——這麽晚了,如意夫人壹定休息了,怎麽好再把她叫起來?”無可奈何地,汀搖著頭站起來,披上鬥篷,“算啦,我替妳出去到城東壹帶酒家看看吧。”
午夜,漆黑壹片的午夜。沒有壹絲風。
“啊,公子妳大半夜的去哪裏了?”聽到門扇輕響,床上裸身的女子歡喜的撐起來,去拉黑暗中歸來的客人,嬌媚地吃吃笑,“這樣扔下意娘獨守空床嗎?”
她伸手,拉住歸來的人冰冷的手,絲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將死神拉回懷抱。
“哎呀,這麽冷……快、快點上來。”女人笑著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催促,“讓意娘替妳暖暖身子。”
歸來的人沒有說話,壹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熾熱柔軟的肌膚,全身才忽然壹震。
“啪”,黑暗中,仿佛他懷中有什麽東西跌落在床頭。他慢慢俯下身將床上那具溫熱的軀體壓住,緊緊地、仿佛要將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懷裏。
黯淡得沒有壹絲星光的房間裏,熏香的氣息甜美而腐爛。
跌落床頭的小偶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隨著床的震動,嘴角無聲無息地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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