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故國

黎明到來前，神廟裏那壹場神魔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沈默後，虛空裏那個聲音嘆息，雖有不舍，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麽？”白薇皇後靜靜開口，並無不舍。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斕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說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匯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淩駕於塵世的靈魂，在死後並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妳同去。”白薇皇後忽地微微壹笑，女神像在壹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壹雙清淩淩的眼睛從塑像裏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妳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壹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將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妳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壹路人。”
“我當然要和妳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
仿佛有些意外，虛空裏的人長久沈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壹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裏壹直藏著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壹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並肩站在顛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淩駕於雲荒壹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著雲荒上的蕓蕓眾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壹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壹直以為她只是追隨他的——所以在那壹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壹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回歸於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裏的那雙明亮眼睛闔了壹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麽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瑯，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壹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裏刺痛，再難言表。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壹萬年？擁有著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壹心壹意只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壹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壹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說，這個大陸上的壹切都太過於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雕。
他壹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裏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著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後，他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壹個普通孩子、追隨著壹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了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遇到了她。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壹顆清晨的露水，在壹眼看到他時，就脫口驚覺這個同齡孩子的與眾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隨著師傅留在了白家，過起了壹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著她壹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壹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說卻不過是壹瞬的光陰。他凝望著她的成長，宛如看著壹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壹眨眼、它便會雕零成泥。
十年裏，他並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壹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壹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裏，天籟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壹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這個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雕的殘花。
記得某壹天夜裏，她與他坐在壹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著漫天的星辰，忽然說：阿瑯，妳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妳呢。
他微微的笑了，溫和地嘆息，眼睛裏有著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妳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著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壹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妳看，她笑著說，怎麽會畢生無法抵達呢？只是壹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說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著溫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麽？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麽？為什麽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裏自己都做過些什麽，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於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將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誌、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壹直不曾停止過抗爭，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復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壹點刺痛和悸動。
“阿瑯，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妳壹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後壹句話。
神廟裏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瓔聽到了虛空中仿佛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壹陣清風，神廟裏千重帷幕壹齊翻卷，向著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後！”急切間，她脫口驚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虛空裏，遠遠送來壹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妳們幸福。”
天地終於都寂靜了，神魔俱滅，長夜逝去。
外面持續了壹夜的激烈戰火終於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壹地的碎屑隨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瓔站在破敗的神廟裏，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壹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壹直交叉抱在胸前的雙手散開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跡，胸口巨大的創口顯露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麽時候受了傷？方才他根本沒和魔直接交手，怎麽會受了傷！
“蘇摩！”她沖過去，俯身他從地上抱起，急促的喚著，“蘇摩！妳怎麽了？”
蘇摩沒有回答，伸手攀著垂落的經幔，似是極力想掙紮著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制。蒼白的手伸向虛空，到壹半就頹然垂落。
白瓔駭然擡頭，發現他靠過的柱子上、赫然留下壹道殷紅血跡！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來前，日光尚未從地平線那段射出的時候，連綿的呼聲響徹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統壹帶領下，血戰壹夜的冥靈戰士紛紛勒馬，重新集結，掉頭離去，再不戀戰。
前半夜的突襲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帥的征天軍團猝及不妨，匆促應戰，被冥靈軍團打了壹個措手不及。天馬的雙翅在軍團裏回翔，無數的風隼從半空裏墜落，帝都被火焰映紅，地面上四處都是墜落後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軍團忽然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在統壹的調度下變幻陣法應戰，進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處出擊，統壹退回守勢，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無色城！”
雲層灰白，漸漸變薄，朝陽即將破雲而出。帝都上空戰雲翻湧，無數風隼來往穿梭，盔甲閃爍如金鱗向日。冥靈軍團翻身上了天馬，六部旗幟鮮明，分六隊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發出了驚呼——就在這個時候，黑之壹族的部隊卻被截住了！
壹直保持著守勢的征天軍團忽然間展開了陣形，戰線在壹瞬拉長，分左右翼展開，宛如鯤鵬張翅即合，在瞬間將即將鳴金收兵的冥靈軍團包抄在內！
“九天部分九個方位死守，扼殺所有退路！”比翼鳥內，年輕的滄流少將吐出壹口氣，眼神雪亮，“竭盡全力死守，不能讓壹個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堅持壹刻鐘，只要壹刻！”
只要壹刻，太陽便會躍出地平線，這些亡靈便會如冰雪般消融。
“是，飛廉少將！”血戰壹夜的戰士都筋疲力盡，但依然戰意高漲。
“各位，拜托了。”靠著比翼鳥內的機艙，飛廉極其疲憊地喃喃，滿面煙火之色，熏的發黑的額頭上有鮮血涔涔而下，他將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講武堂裏教官訓導過的那句話——
“妳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壹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叔祖……我壹定竭盡全力，為守護帝國戰鬥到最後壹刻。
在黎明來臨之前，北鬥倒轉已經完成。
黯淡的蒼青色天幕下，星辰隱約閃出亮光——破軍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
在那壹瞬間，懸浮在白塔頂端的神廟，由內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燒，極度耀眼。忽然間，那壹團光動了起來，仿佛太陽墜落，壹路向著金翅鳥方向急墜而來——只是壹剎那，便將迦樓羅上正在和對方搏殺的軍人包裹！
在金色閃電擊下的瞬間，雲煥來不及回避，發出了壹聲低呼，感覺神智在壹瞬間遠離。
手上凝成的光劍頹然消失，仿佛有什麽東西急遽侵入他的身體。眼前有無數的幻影沾染浮現，猶如壹閃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雙眸……那、那是什麽？那是什麽！那……難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樓羅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艙門不顧壹切地霍然打開了，內裏飛出壹條金色長索，將失去知覺的人卷了回去。整個機殼瞬間發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結界壹樣展開，將自身的防禦力量調整到了最大限度。
“龍！”真嵐還要繼續追擊，卻被阻止了。
“來不及了……真嵐，來不及了。”龍神發出低低的嘆息，惋惜不已，“在轉移完成之前、我們無法及時殺掉他，如今已經是太遲了——破軍已經成魔！”
真嵐怔住，回頭看著緊閉的迦樓羅。
“不過，魔這次雖然成功轉生，但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無法將力量完全發揮——否則這壹刻的雲煥，便能夠瞬間將迦樓羅重新驅動！”龍神擡起頭，看著半空裏的神廟喃喃，“應該是，他們兩個人聯手重創的吧？”
真嵐不由自主地揚起頭，看著那浮在半空的神廟。
金光盛放過後，那座懸浮的神廟忽然間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聲連續不斷的傳來，仿佛由內而外的逐漸坍塌毀滅，壹片壹片從九天上墜落，分崩離析。
然而，天際的壹陣廝殺驚動了他。空桑皇太子側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靈軍團陷入了重重的包圍——黑王玄羽正在極力沖殺，試圖帶領部下從征天軍團的圍合中突出，然而，對方軍中仿佛也有名將指點，進退之間毫無漏洞，竟壹連幾次將他擋了回來。
日光即將破雲而出。
“龍！我們去那邊！”真嵐變了臉色，握劍低呼。
龍神點了點頭，轉頭向著戰團掠去——然而剛靠近冥靈軍團，它震了震，仿佛忽然發現了什麽，低低長吟了壹聲。龍尾壹擺，壹股大力將背上的人淩空送了出去！
真嵐尚未回過神，壹瞬便已經被送到了壹匹天馬的背上。
“龍？”他握著辟天長劍，愕然。
然而龍神放下了他，呼嘯著返身飛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閃電。
“怎麽了？”真嵐喃喃，手卻是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風隼發來的進攻，壹路殺向了戰團中心，對著黑王玄羽大呼：“這邊，從這邊突圍！”
“殿下！”絕望中的戰士紛紛驚呼，齊齊回身。
“跟我來！大家跟我殺出來！”真嵐顧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戰陣中沖殺，帶領著軍隊向無色城入口方向突圍，血濺滿了他剛剛拼湊回來的身體，“回城，回城！”
在他沖殺於敵陣的同時，萬丈高空上，神廟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壹個白衣的女子從熊熊燃燒的神廟裏急沖而出，長發在風中散亂飛揚，掩住了蒼白絕望的面容。
“海皇！”龍神認出了她懷裏抱著的人，失聲驚呼。
白瓔沒聽到它的呼聲，只是不管不顧地往外飛奔，根本沒有覺察最後壹道門打開之後，腳下便是萬丈虛空——從萬丈高的地方壹腳踏空。
絕望的女子背後，是九天裏熊熊燃燒、迅速坍塌崩潰的神廟。
龍神壹擺尾，迅速朝著神廟飛去，淩空接住了墜落的女子。
“呵……這壹幕，幾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壹模壹樣啊。”
蒼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飛鳥絕跡，空城寂靜如死，忽然卻有壹個聲音笑了起來。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頂，俯視著腳底下的雲荒大陸，神色變幻。
腳下的大地輝煌璀璨，宛如煙火盛放。
——繼七千年前的統壹戰爭之後，雲荒動蕩再起，即將卷入腥風血雨之中。
洪流滾滾而來，將所有人夾裹而去。歷史大潮呼嘯滅頂，個人的愛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經顯得渺小，每個人都置身其間，順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無法抗拒。
“眼前這壹切，又怎生收場啊。”魅婀低低嘆息。
“連我也看不到將來。”慧珈喃喃，擡頭看著最高空裏的日月，天鏡映照著無數星辰，“星盤已經被人力移動過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亂——如今，連神也無法洞察塵世裏宿命的動向了……何況我。”
魅婀長時間的沈默，看著蛟龍馱了白衣女子離去。
“我希望，”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們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搖頭，低聲，“凡是陽光照耀到的每壹寸土地都會有陰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轉生後，能得到幸福。”魅婀長長的嘆息，擡頭看著底下白雲離合中的滄海桑田。
說起雲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頭不語，眼神復雜。
“看哪……”慧珈忽然擡起手，指著大地上的某壹處，發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裏……三魂七魄，已經開始分別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壹驚，凝神看向大地——雲荒的六色土裏，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裏閃爍，仿佛露水的凝結。那些光芒從每壹寸土地裏逸出，凝聚成縷縷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隨風飄蕩，宛如海上煙霞。
然而，雲浮城的女神們卻清楚的知道、那是純凈之極的靈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稱之為“魂·魄”，其魂有三：壹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壹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這“三魂七魄”本聚於人軀殼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在人死後便隨風而散，出殼去往黃泉。
少城主執意重返雲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靈體，三魂分離，七魄流蕩，從九天灑落於天地之間各處。化為齏粉的靈體需壹年之後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轉往彼岸——於今看來，離湮城主已經感知到了大陸上的種種苦難，已經極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轉生。
誕生於這樣風雨飄搖大陸，少城主將會有怎樣的壹生？
黑暗的艙室裏，只有間或響起的輕微嘀噠聲，仿佛水滴墜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臉——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在無意識時、依舊鐫刻著深沈的憤怒和殺意，劍眉緊緊蹙起，薄唇抿成壹直線。有閃電般的金光在他身體上穿梭來去，仿佛金色的鎖鏈壹層層纏繞，將肌體灼燒，鉆入了身體深處。
雲煥緊緊咬著牙，手抽搐了壹下，顯然正有極大的痛苦在體內洶湧。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鮫人低下頭，輕聲呼喚，淚水從碧色的眸子裏如斷線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將迦樓羅重新驅動，帶主人離開險境。
擱淺在斷裂白塔上的巨大機械發出壹陣接著壹陣的鳴動，雙翼顫動，幾度要重新掠起，然而顯然是力量不夠，到最後還是重重壹頓、重新挫了回去。
瀟咬緊了牙關，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這架龐大的機械，額頭冷汗如雨。
“師父！”也不知產生了什麽樣的幻覺，金座裏的人霍然睜開眼，失聲驚呼。
雲煥臉色蒼白如死，睜開的眼眸已全然變成金色。
“主人！”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全身顫栗，“妳醒了麽？妳……妳沒事吧？”
然而雲煥沒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覺還殘留在腦海裏。每壹次……每壹次睡去，幾乎是壹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當頭斬下的光劍，和那樣冷如冰雪、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擡起手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額頭。
師父，妳的在天之靈，恨不得親手將這樣的我斬殺，是麽？
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些強權之手如蛛絲壹樣的輕輕抹去，卻連壹聲悲鳴都不發出！師父，我不甘心！我要報復，要殺盡那些該殺的人，將這個黑暗腐朽的帝都壹掃而空！
所以……請原諒，無論怎樣，我都還想活下去！
他緩緩將右手舉起，湊到了嘴邊，金色的眸子裏眼神冷肅雪亮——師父，原諒我。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不惜背棄了天地。
發出長長的嘆息，低下頭，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裏，傷痕斑駁交疊，顯示著他坎坷殘酷的前半生。斑駁的傷痕在年輕的肌膚上重重疊疊，烙印著他二十幾年來最難忘的記憶。
——每壹個記憶，都和那個人緊密相關。
然而，他是再也無法觸及那壹襲純白如羽的華衣了——就如他再也無法看到雲燭的素顏壹樣。上天待他太狠，這個世上，什麽是他所珍視的、什麽就是上天要從他手裏奪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裏的軍人忽然睜開了眼，直直看著艙外已然接近尾聲的戰役，臉色在急遽的變化——仿佛身體裏有壹種力量在洶湧，強烈而奔騰，幾乎要突破他軀體的限制，直接化為毀滅壹切的紅蓮火焰！
“瀟！”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將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頭發出了壹聲長嘯，“我給妳力量——啟動迦樓羅！立刻啟動迦樓羅！”
“是！”與他背向而坐的鮫人領命，同時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從他雙手上洶湧而出，貫註入整個機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覺察出這種力量的邪異和猛烈，迦樓羅剎那間發出了畏懼般的顫栗，只是壹瞬，只見白塔上空風雲急卷，金色的巨鳥披著清晨的霞光，呼嘯著振翅飛起！
“主人，去哪裏？”瀟狂喜地低呼，感受著全新的飛翔的力量。
少將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裏強了數倍！
雲煥靠坐在金座裏，睜開眼睛，冷淡地凝視著艙外九天上的情形，看著即將結束的戰爭，緩緩吐出了壹句話：“空桑人，鮫人，壹個不留——去！”
“是！”毫不猶豫地，迦樓羅轉過了方向。
蛟龍入海，宛如閃電。
鏡湖水面轟然碎裂，為龍神讓出壹條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著壹起下沈，任憑碧水在壹瞬間將他們淹沒——同時，也掩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
“蘇摩，蘇摩。”白瓔緊握著他的手臂，壹直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始終無法回答壹個字。
在入水的瞬間，他周身的血壹下子彌漫開來，仿佛騰起壹陣紅色的霧，將她的雙眼籠罩——那樣的血霧幾乎令她失去了最後壹絲保持冷靜的力量。她顫栗地抱緊他，將他的頭顱攬在臂彎內，輕聲在耳畔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蘇摩輕易是不會受傷的，即便是受了傷、也能用術法獲得極快的恢復。而如今，這樣長時間大面積的流血，只能有壹種可能——他已經無法保護自己的軀體。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白瓔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在和破壞神的交鋒裏，他只是負責從旁協助阻攔的，根本沒有直接出手對敵，又怎麽會被傷成這樣？！她靜靜抱著他失神的軀體，他身上散發出的血汙籠罩了她的視線，她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身體忽然壹震，飛速的下沈終於到底，龍神停在了壹片絢麗的水草簇擁著的白色石臺上。
——那，已經是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
“海皇歸來！”龍的長吟響徹了整個鏡湖水底，“諸位來覲！”
大營裏的鮫人戰士紛紛驚動，從珊瑚裏遊弋而出，向著高臺四方迅速趕來。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和驚訝的表情，在長老們的帶領下，向著龍神簇擁而來。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懷裏那個血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萬丈深的水底，幽藍的水光如同幽靈壹樣在頭頂縈繞。寂靜的深淵裏，只聽得到潛流吹動水草的簌簌聲。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帳子裏，在所有人都退去後，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個失去意識之人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脈搏。
“他……他怎麽樣了？”白瓔擔憂地低語。
旁邊的海巫醫垂首不語，雙手捧著紅珊瑚的藥罐，垂下的臉隱藏在長長的鬥篷裏，只有深藍色的長發翻湧。這個鮫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壹滴滴滴入藥香馥郁的罐子裏，用文火慢慢煎熬。
龍神已經化身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帳上的金鉤，凝視著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長長嘆息了壹聲，轉過頭，吩咐壹旁侍立的炎汐：“左權使……妳先退下。”
“是！”炎汐按劍行禮，匆匆離去。
金帳裏，只剩下了數人默然相對。
“蘇摩到底怎樣了？”白瓔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龍神無語。舒開身子在水中遊弋，盤繞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靜靜凝視。
“力竭而崩……”沈吟了片刻，龍神發出低沈的嘆息，“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靈力，身體和精神毀壞嚴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復。”
“是麽？怎麽會……”白瓔喃喃，不安地望著那個沒有知覺的人，“他的軀體應該根本不畏傷痛——以前每次受了傷，都能極快的恢復過來！為什麽這次……”
龍神搖頭：“恐怕是積勞成疾——他壹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太子妃也不必太擔心，”龍神開口，“回到水中休養壹段時日，應該就無大礙。”
“沒事就好。我只是覺得奇怪……”白瓔低聲，雙手緊緊握著光劍，“為什麽他會受傷呢？方才在神廟裏，他並未動手、只是從旁協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麽會忽然出現這樣可怕的傷？！”
龍神扭動了壹下身體，似有不安，再度安慰：“應該是舊傷裂開了——要知道，他昔年實在太不愛惜自己這個身體，留下了很多隱患，壹旦劇烈戰鬥便會發作。”
“是麽？”白瓔低頭看著榻上昏迷的人，舒了壹口氣，“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發顯得英俊而蒼白，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草壹樣漂浮在側臉，緊閉的雙眸和嘴唇沒有透出絲毫生的氣息，仿佛古船失事後沈入水底多年的壹尊俊美石像。
“蘇摩……”她喃喃嘆息，忍不住擡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頰。
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靜的表情——沒有壹絲壹毫的陰暗和桀驁，仿佛沈睡在光陰的深處安眠。如此孤獨，又如此的脆弱。她從未看到他有過這樣的表情。
她沈默地坐在他身側，長久地凝望他蒼白的臉頰，忽然覺得心裏有無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妳該回去了。”仿佛也為這壹刻的沈默感到不安，龍神翹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語氣開始變得莊重，“空桑人此刻應該也已經撤退回了無色城吧？——真嵐殿下率兵血戰歸來，太子妃應該早日前去接風才是。”
白瓔壹怔，眼神在瞬間雪亮，整個人震了壹震。
龍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長：“我想，太子妃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
“是……是的。”她喃喃，壹分分地移開了自己的手，低聲，“龍神提醒得對——我是該回去了。這次讓海皇受了重傷，空桑上下均為此感到萬分抱歉。”
“不客氣，空海已有盟約。”龍神微微頷首，轉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鏡湖深處後，龍神呼嘯了壹聲，轉向壹旁的巫醫。
“好了，她走了，我們來說實話。”龍神低聲，“海皇的傷勢如何？”
“不樂觀。”海巫醫手裏握著煎出來的壹盞褐色藥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頭，給昏迷的人喝下去了壹些。壹道殷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迅速蔓延開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讓周圍的水藻在壹瞬間全部失去了顏色。
然而，那樣強烈的藥力，卻依然無法讓對方恢復壹點知覺。藥順著緊閉的唇角滑落，然後消弭在水裏。蘇摩的眼睛依然毫無生氣的緊閉，臉色蒼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醫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身體——蒼白而堅實的肌膚上，縱橫著無數細細的痕跡。這些應該都是非常嚴重的傷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幾乎看不到傷痕。
——唯有胸口上那個對穿的大洞，是最新的傷口。
海巫醫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傷口，眼神凝重：那個傷口，正在用人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幾個月、甚至壹年才能恢復的傷，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幾倍！
海巫醫霍然擡頭：“龍神，您可知道海皇壹直用什麽術法來催合身體上的傷？”
在他擡頭的瞬間，風帽滑落，亂發下的臉蒼白而英俊，不過三百余歲的年紀——這個海國最負盛名的醫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輕。
“知道。”龍神凝視著昏迷中的人，眼裏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不用藥物，直接在短時間內強迫傷口愈合——妳想想，用什麽方法才能做到這樣？”
海巫醫壹驚：“莫非……是‘縮時’或者‘寸光’？”
龍神嘆了口氣，沒有否認。
“天……”海巫醫脫口驚呼，“真的是這種禁忌之術！”
“縮時”，是壹種在雲荒大地上早已失傳的上古咒術。傳說中，這種術法可以操縱“時間”，能夠讓時間在“某壹點”上加速或者減緩。施用此法術，不僅可以令對手壹夕白頭，同時也可以令自己的身體產生同樣的反應。
這，本是壹種“偷竊時間”和“燃燒生命”的術法，在雲荒早已失傳。不知道這個傀儡師，壹百年間去了六合裏的哪壹個地方，居然重新學到了這種可怕的術法。
海巫醫低首，凝視著蘇摩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壹分分收攏，令見多識廣的巫醫眼裏都露出了既崇拜又驚懼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壹下傷口邊緣正在延展的筋絡，發現那裏的溫度非常高，完全不同於鮫人壹直冰冷的體溫。
“天啊……”蒼老的醫者低下了頭，眼神恐懼。
“現在妳明白了？”龍神頷首，低聲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懼損傷，是因為他對自己施用了‘縮時’之術——在每次受傷後，他會讓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加速，常人需要壹個月才能愈合的重傷，他卻只要壹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海巫醫以手掩面，吐出壹聲呻吟似的嘆息：“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是，他知道這種術法的奧義。所以，也知道這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那是在燃燒生命的禁忌之術。每壹次愈合傷口後，都要減去壹段生命！
百年來，留下無數傷口的這具軀體、又曾透支過多少生命？
海巫醫看著昏迷中的海皇，眼裏忽然露出壹種洞察的悲憫，低下頭去用手抵住額頭，感覺自己心裏也有什麽埋葬已久的東西試圖湧出——是的……是的，這種不顧壹切的絕望和自毀自棄，他完全了解。
因為百年前，他也曾經像這個沈睡的海皇壹樣、經歷過同樣的事。所以，即便是成為了海皇，他還是這樣無所顧忌的揮霍著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經在跟隨藩王進入帝都朝賀的時候見過他壹次——那個被青王帶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師，絕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裏卻隱含著深不見底的陰梟惡毒，讓他在乍壹看之下就覺得心裏寒冷。從此後，雖然聽說過這個人的種種傳奇，卻在百年裏再無相逢。
壹百多年的時光裏，這壹路上、他又經歷過什麽樣的黑夜與白晝，看過什麽樣的風景、遇到過什麽樣的人？
生命漫長而絕望，他心裏是否燃燒著壹種火，催促他不顧壹切的向著終點狂奔？
蘇摩……蘇摩。就算我能治好妳身上的傷，又怎能彌合妳心裏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見面，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過，還有壹點很奇怪……”海巫醫回過了神，俯下身，翻看著昏睡者身上種種可怖的傷口，“根據剛才太子妃所說，海皇他並沒有和破壞神直接交手，又怎麽會受那麽重的傷？”
“您看，這些傷……完全是出自於力量極可怕的攻擊。”海巫醫從逐漸愈合的傷口裏，用銀針挑起了壹絲殘留的引線——那種介於有無之間的細細引線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心口上的那處則更加奇怪，您是否發現，這居然也是引線造成的傷？！”
海巫眼裏有掩飾不住的驚駭：“龍神，海皇身上的傷竟然是來自於他自己的手！——這是怎麽回事？”
龍神沒有說話，仿佛被問住了似地，默然垂下頭。
“不必再多問，我想海皇也不願別人窺探他的內心。”龍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體盤繞著昏迷中的人——在那蒼白的肌膚上，愈合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最後完全停滯了下來。黑洞洞的傷口深不見底，刺穿了那個單薄的身體。
蘇摩……蘇摩，目下的妳，居然連為自己療傷都作不到了麽？
“龍，我回去給海皇煉藥。”海巫醫不再詢問，只是默然行了壹個禮，退出。
在醫者離開後，帳內又恢復了寂靜。龍神纏繞著昏迷的人，凝視了許久，眼裏的神色不停變幻。最終，探出首俯下身子，翻開了蘇摩的雙手——在蒼白的手心裏，赫然看到了壹處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壹個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閃爍著某種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風”之術啊……龍低低的嘆息，能在蘇摩手心畫下這個符的，只有他自己壹人而已——如果沒有料錯，另壹個逆位的五芒星，應該印在剛剛離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蘇摩……龍神俯下身，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俊美容顏——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裏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驁開始收斂，仿佛壹只收起了刺的獸，如此安靜，如此溫馴，就像壹個在大海深處睡去的孩子。
看來，早在未上白塔時，他便計算好了壹切吧？
然而，有誰知道那壹刻他的心情？當神廟裏破壞神現身，當內心的黑暗被魔物喚醒，當劇烈的攻擊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體；當他跌落黑暗地面、藍色的長發沾滿灰塵、神智將逝之際，他又在想著什麽？他碧色的雙眼又看到了什麽？
——是白塔頂上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歲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還是那雙純白澄澈的雙眸？他的孤獨，他的驕傲，他的夢想……他畢生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
壹切開始於結束之後。壹切也結束於開始之後。
蘇摩，蘇摩……為什麽會是妳，被宿命推到了海國的王位上呢？
沈默中，龍神將身子繞緊，金光便慢慢蔓延開來，籠罩了昏迷之人的身體——蘇摩的身體懸空浮了起來，在水流裏上下浮沈，被龍神纏繞。在幻力的金光中，那個巨大可怖的傷口再度被催促著生長，壹分壹分，終於勉強愈合。
龍神眼裏露出了疲憊的表情，頹然松開身體——
蒼梧之淵下被囚禁了七千年，壹朝騰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結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壹夜血戰，已然筋疲力盡。竟然連催合傷口這樣的事，都做的力不從心起來。
然而，正當龍神松開身子，將他放回榻上時，水裏忽然浮出了壹片血紅！
無數道口子在壹瞬間裂開，血霧籠罩了全身。蘇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舊傷口壹起裂開！仿佛瞬間有壹張無形的紅大網張開了，裂口縱橫蔓延，剎那覆蓋了全身。
龍神看著忽然間裂開的人，忽然發出了壹聲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騰起了血霧，仿佛壹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從中四分五裂——沒有喀喇的開裂聲，那些裂痕只是悄無聲息的在瞬間蔓延，仿佛身體裏有某種力量再也無法受控地往外翻騰。在裂開的蒼白肌膚裏，忽然射出了壹種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壹樣，在裂縫裏湧動，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麽？蘇摩體內那種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陰暗邪異，帶著某種淩厲的不甘和憎恨，極力想從這個軀體裏掙脫出來，打破壹切禁錮重返人間！這……是純粹的“惡”的力量……是躲藏在他體內的另壹面！
那個東西、就要出來了！
龍神凝視著那湧動的光芒，低吼壹聲，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鐵爪。
“拜見龍神。”帳外，忽地傳來左權使炎汐的聲音。
仿佛感應到了什麽重要的東西，龍神聞聲收住了爪，在水中壹個轉折，宛如金色閃電壹般地掠向了門口，現出了巨大的金身，盤繞在了帳頂上，目光炯炯地註視著帳外參見的人。
左權使炎汐帶著壹個女子跪在帳外，雙手捧起了壹顆光芒耀眼的明珠：
“參見龍神，復國軍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營復命！”
——純青琉璃如意珠！
龍神壹個折身，猛然張開了巨口，壹道金光陡然從口中激射而出，將那顆如意珠卷入了體內。只是這麽張口壹吸，整個鏡湖水底登時暗流洶湧，凝成了巨大的漩渦——這壹次水流之劇，竟比蜃怪壹年壹度開眼之時更甚！
“龍神！”整個水底響徹了驚慌的呼聲，無數鮫人從水草中驚起掠出。
龍在瞬間閉上了巨口，巨大的潛流登時中止，整個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塊。
金黃色的蛟龍盤繞在鏡湖大營上空，現出了真形，片片金鱗如日光耀眼，巨大的雙目如明月皎潔——壹呼壹吸之間，居然潛藏著控制滄海的力量！
“神啊……”復國軍大營裏的鮫人戰士們齊齊擡頭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著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壹切桎梏，重歸於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著鏡湖底下七千年後幸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頷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後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著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壹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回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蕩漾。
狂熱的情緒彌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壹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麽？”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裏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壹個吧？”
那笙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壹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雲荒不過短短半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嘆了壹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
“炎汐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壹旦做出，她心裏霍然壹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壹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群的鮫人戰士裏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著碧壹起來到這裏的，可是這個家夥看見自己卻壹直板著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著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家夥，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麽壹板壹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壹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妳終於來啦！”
“那笙姑娘，”對方仿佛頗為尷尬，往後退了壹步，她那壹抱便落了空，炎汐帶著兩名復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溫和，態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妳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隨我來。”
“幹嗎這麽正經啊……”那笙嘟囔著，眼裏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壹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後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壹個溫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後襟。
復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壹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著他的衣角，如壹個迷途孩童壹樣的被牽著往前走，眼裏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壹直壹直悄悄地牽著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壹貫溫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著壹絲溫暖的笑意。
這壹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