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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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破軍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十月,西方閶闔風起,大地鋪金。
鏡湖旁,壹改往日的空曠,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那並不是偶爾出現的遊者,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再到西方砂之國,都有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鏡湖旁,隨身攜帶著檀香和潔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壹年壹度的“開鏡”之日。
傳說中,鏡湖是創造天地的大神臨死前倒下的印記,有著神秘的、洗滌人心的力量。
它是橫亙於天地間的壹面鏡子,分隔開了虛實兩個世界。伽藍城和無色城在此交接,而無數的謎題也隱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時常有怪獸幻象出現,不可渡,鳥飛而沈,除了南方葉城的水道,沒有任何方法抵達湖中心的帝都。
雲荒大地上,世代流傳著壹種說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當滿月升至伽藍白塔上空時,鏡湖便會呈現出壹片璀璨的銀光。那時候,只要人們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壹生裏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來,無數人曾被鏡中的幻象誘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個時候抗拒住內心的誘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將內心積存的黑暗蕩然洗滌。
每壹年的這個時候,雲荒上的人們便不遠千裏地成群結隊而來,簇擁在鏡湖邊上,點起壹叢叢篝火,守望著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裏,有人是為了再看壹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洗滌內心的黑暗。
那些準備洗去罪惡的人們有備而來。在月亮移到白塔頂上的時候,他們白衣焚香,將絲帶蒙在眼上,向著天神祈禱後涉水而下,將自己沈入湖中,解開衣衫讓鏡湖的水滌去內心裏的黑暗。
鏡湖上空,有個急馳著的人頓住了腳步,低頭望了湖上水面壹眼。
此刻尚未天黑,鏡湖上籠罩著淡淡的薄暮,夕陽如同碎金壹樣點點灑落。在這樣璀璨的光與影中,那個人只是無意低頭看了壹眼,便再也挪不開腳步。
那個影子……那個影子竟然是……
“龍。”他低低地說了壹個字,手覆上座下龍神的頂心。
龍神明白了海皇的意願,擺了擺尾,在霞光中飛降到水面。
蘇摩靜靜地低頭望著深不見底的水,波光離合。鏡壹樣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種深深的變化——霍然間,他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水面的瞬間,龍卻忽然發出了壹聲低吼,霍地騰空而起!
蘇摩被帶上了九天,遠離了水中那壹個幻象。
壹瞬間,他眼裏有壹種狂怒,壹把揪住了龍的雙角——只差壹點點!只差了壹點點,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觸到那個人的面頰了!
“那是幻象!”龍在虛空中扭動了壹下身子,卻不肯再度降落水面,發出低語:“海皇,妳應知道,開鏡之夜所有人都會在水中照見自己內心最想看到的東西,從而沈湎其中不可自拔……妳看到的只是幻象。”
蘇摩眼神壹閃,手指慢慢松開。
是的……那是幻象……那應該是幻象。白瓔她應該已經去了伽藍帝都。
然而,方才壹剎那,隔著薄薄的水鏡,他看到了那張臉——就像是千百次出現在他夢裏的那樣,那個白族的少女眉心依舊繪著紅色的十字星封印,仰著蒼白秀麗的臉,在水底望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喚著他的名字。
“蘇摩……記住要忘記啊……”
她的聲音壹直在他耳畔縈繞,宛如百年墮天之前對他的最後囑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記。夕陽中,他乘龍飛舞,望向那壹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種召喚——那,還是他百年來第壹次回到帝都,這個所有恩怨的緣起之地吧?那個孤高的絕頂上,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歲月。
那是他黑暗壹生裏唯壹有過的、接近光明的機會。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個時候,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壹點。
眼前仿佛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萬仞。
遙遠的記憶中,那個空蕩蕩的塔頂,角落裏總是有壹個單薄的少女。
那個白族的皇太子妃只有十五歲,是那樣的孤獨和寂寞,每日傍晚只能偷偷跑出來在神殿後放壹只潔白的風箏,讓風將所有的禁錮帶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頭望著天上飄飛的風箏,寂寂地等待著什麽。
“啊,妳回來了?”坐在神殿後院的墻頭,孤獨地拉著風箏的引線,怔怔看著那壹片白色的帛飛上天。等了許久許久,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少女乍驚乍喜地回頭,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見底。
“妳的衣服怎麽破了?”看到摸索著前來的藍發少年,貴族少女蹙起了眉頭,心疼地拔下頭上尖細的簪子、用黑色的秀發為線縫補。長長的纓絡從清麗的臉旁垂下,而那樣甚至有壹些稚氣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神情,隱約有些嬌憨。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寧靜而美好,充滿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壹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記、他就仿佛被烙鐵烙痛,眼睛瞬間暗下來!
——再也不遲疑,他摸索著抓住了那只柔軟的手,握緊。他明顯感覺到少女猛然顫抖起來。她僵在那裏不敢動,甚至不敢擡起頭來,只是有些無措地仿佛做錯了事,低頭站著不說話。
“妳愛我,是不是?”光彩奪目的少年眼裏有說不出的陰郁的神色,低聲問,壹邊緩緩少女拉入懷中。
“嗯……喜歡……蘇摩。”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裏,少女臉紅的如同天邊的夕照,喃喃自語著,但是眼神卻透出壹種前所未有的歡喜,“蘇摩……也喜歡白瓔麽?”
外表看起來還是少年的鮫人,眼睛卻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聲地笑了笑,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壹絲意外:喜歡?——這個白族的太子妃,居然還處於只說喜歡而羞於說愛的年紀?
真是有趣啊……居然還有這樣的空桑人。
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麽樣子了麽?
他伸出手觸摸著懷中少女羞澀的臉頰,低下頭去,湊近她溫潤的氣息,吻向眉心的印記。
“呀!”在額發被撩起的瞬間,仿佛定身術解除了壹般、華貴的少女驀然脫口驚呼,下意識地用力、將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個!”
劍聖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間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蹌著重重地撞上了墻。
然而藍發的少年壹言不發,只是扯斷了尚自連著他破碎衣襟的發絲,微微冷笑了壹下,轉過身去,摸索著墻壁走開,壹邊冷冷留下兩個字:“說謊。”
“蘇摩!”驚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個印記,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沒有說謊……只是、只是,這個是不能碰的。妳……妳相信我!”
“說謊。妳還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讓壹個卑賤的鮫人觸碰到。”腳步沒有停,少年摸索著墻壁繼續往前,嘶啦壹聲、衣襟斷裂。
少女怔怔地拿著壹截布站在那裏,因為矛盾和激動而微微發顫,然而自幼的教導還是占了上風,她不敢撲上去攔住那個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辯:“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麽太子妃……但是我不能連累父王和族人……妳相信我!”
然而,這樣急切的說辭顯然並未曾被接納。
“本來就夠可笑的……妳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鮫人少年微微笑了起來,壹指外面縈繞的千重雲氣,冷酷,“相信妳?除非妳從這裏跳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
陡然間壹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壹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絕決地橫眉掠了他壹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壹般地、從女墻的豁口上躍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壹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壹次展現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壹片的天幕。
白瓔!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壹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沖到了女墻邊,手指接觸到了最後壹絲向上拂起的秀發。
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復到了壹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麽會有那樣的記憶……
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壹日,其實不是結束。
他成功地在那壹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壹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壹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
她必將被廢黜,而另壹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壹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壹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
他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
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回響著她的最後壹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相信妳?除非妳從這裏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徹底的終結。
百年後,他乘龍禦風,飛向昔日壹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擡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發如同水壹樣覆蓋了他的臉。
白瓔,白瓔……喃喃念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壹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壹句話,卻百年來壹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說呢?是什麽樣的詛咒,封印了這壹句本來只要壹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壹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壹生中、唯壹接近陽光的機會啊!
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宛如長夜裏的孤燈,曾照亮過他的生命。
但是,壹切都已經完結了,壹切的壹切……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壹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壹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卻從此壹去不返。
如果宿命給他的判詞是“壹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麽,就讓他來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罷!
在他神思恍惚的剎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
“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海皇,妳看到了麽?”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裏有壹絲擔憂,“今日是開鏡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蘇醒結出了幻象——不知有誰驚動了它?”
蘇摩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壹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壹場激戰!
“是復國軍遇到了危險麽?”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壹下尾巴,擡頭吟了壹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復國軍大營壹趟吧。”
“不。”微微遲疑,卻旋即吐出了斬釘截鐵的話,蘇摩將視線從水底移開,“我看到真嵐了,他就在底下。不會有事,先去帝都。”
聽得那樣的回答,龍忽然發出了壹聲咆哮,壹甩尾將蘇摩從背上拋了出去!
“復國軍的安危,難道還比不上妳個人的恩怨?”龍狂怒地呼嘯,眼睛轉成了血紅色,“妳的族人在搏殺,妳卻為了壹個女人棄他們不顧!……妳根本不配做海國的王!”
“我本來也不想做海國的王。”漠然地,蘇摩嘴裏吐出壹句話,“是宿命在逼我。”
他擡頭望向伽藍帝都——夕陽如血,那裏依稀可見壹個白色的光點,應該是白瓔帶著天馬已經飛臨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會帶族人壹起走——不過,都七千年了,要復國也不在乎拖那麽壹天,”他冷笑著轉身,眼裏光芒閃爍,桀驁不馴,“可是我的壹生,可能也只有這壹天可以去扭轉命運——就算是星辰墜落大地毀滅,也無法阻攔我!”
冷冷地說著,他拂袖壹揮,自顧自地朝著晚霞深處掠去。
龍凝視了他背影片刻,眼神復雜地變幻,吐出炎熱的呼吸。然而最終只是低吟了壹聲,身子壹蟠,幻化為壹道金色的閃電穿入了鏡湖的深處,水波霍然裂開。
夕陽墜落到白塔背後之前,白瓔乘著天馬飛臨了帝都上空。
風從耳際掠過。望著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聲地吸了壹口氣,眼睛裏忽然透出壹絲復雜的情愫——那裏,是她渡過孤獨的少女時代的地方,伴隨著壹生裏最激烈的愛與恨。
別後相思空壹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覺到了她壹剎的軟弱和猶豫,身體裏的那個聲音輕聲提醒。
她微微壹震,手指壹勒馬韁,天馬展翅朝著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飛去——然而,剛剛跨入帝都外墻的上空,天馬忽然間就是壹聲悲嘶,猛然壹個踉蹌,幾乎將白瓔從馬背上甩落!
怎麽回事?她翻身下馬檢視,赫然發現天馬的前蹄仿佛有烈火灼燒的痕跡。
她伸出手去觸摸面前的虛空,然而迅速被反彈了回來。冥靈的手同樣感覺到了烈火的熱度,原來指尖探到的地方,虛空中忽然憑空凝結出了連綿的巨大萬字花紋,影影綽綽浮現,繞著帝都壹圈,將她阻攔在外。
她拔出光劍,嘗試著砍開那個奇怪的結界,然而每壹擊卻都仿佛刺在虛空裏。那些連綿不斷的花紋若有若無,仿佛經幛壹樣纏繞住了光劍。光劍是柔軟的,可以隨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紋竟也能隨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陽從雲荒西方落下,她的劍始終未能砍開壹道裂縫。
“非天結界!”在她感到出事未捷的沮喪時,身體裏的那個壹直在默默旁觀的人卻驀地驚呼了壹聲,帶著恍然的震驚。
她不由自主地壹驚收手:能讓白薇皇後也如此震驚,又是怎樣強大的結界?
“居然設下了九重非天……呵,也是預知了我會來麽?傳說中魔君的前身禦風皇帝,曾經用這個結界困住了神。”身體裏那個聲音沈吟著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好啊!這次他設了這個結界等我,白瓔,少不得我們要壹重重的破了!”
“是的,皇後。”白瓔低首恭謹地回答著——身體裏那個聲音是如此的霸氣十足,說出的每壹句話都讓她無從反駁,她只能聽從皇後的安排,壹步步的走下去。
何況,從壹開始繼承後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為之犧牲的覺悟。
“看來是無法直接從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後沈吟著,眼神望向腳下暮色漸起的大地,星星已經壹顆壹顆的在頭頂亮起來,“非天結界籠罩了整個帝都。這個結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處——我們先下到帝都地面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開結界。”
“是。”白瓔點了點頭,松開了馬韁拍了拍天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從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兇多吉少,天馬戀戀不舍打了個響鼻,用鼻梁磨娑著白瓔虛無的手,眼裏陡然滾落壹顆大大的淚珠,長嘶壹聲撲著翅膀騰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馬回旋的剎那,半空裏忽然出現了壹個黑色的影子,風壹樣地掠過來,擡起手臂攔在前方。那個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讓她在瞬間以為是雲上出現了黑色的閃電。但是在星辰的映照下,那張臉卻是如此的光芒四射。
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白瓔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脫口低低啊了壹聲。
蘇摩?居然是蘇摩?
他……他來這裏做什麽?
壹瞬的無措之後,心底裏卻湧起了某種隱秘的喜悅——其實蒼梧之淵那壹別後,她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次去帝都赴那個必死之約前居然還能有這樣的相遇,實在是令她暗自歡喜的……就算什麽都不說,她也希望能最後看到他壹次。
“我殺了妳妹妹。”
然而,那個人站在馬前,身側縈繞著雲氣,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卻冷冷地說出了壹句話。
那句話仿佛如巨錘壹樣砸落,白瓔身子猛地壹晃,只覺眼前壹黑。她擡頭望向攔在前方的傀儡師,眼裏流露出震驚,嘴唇翕動了壹下,卻說不出話——這個人特意趕來攔住了她,原來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他是特意來欣賞自己的苦痛的麽?
“克制!”那壹刻,身體裏的聲音在警告,“這個時候,別和他起沖突。”
她苦笑了壹下,轉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極力讓聲音平靜:“白麟早已成魔,這也算是個解脫。”她低聲說著,眼裏卻忍不住有淚光:“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妳讓開吧……我還要趕著去帝都。”
“白麟死之前,說了壹句話,”蘇摩卻沒有動,站在她面前,聲音平靜,“妳想聽麽?”
在這樣壹步壹步的挑釁面前,白瓔的臉色漸漸蒼白,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低聲道:“妳……說吧。”
那雙碧色的眼睛裏,忽然間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
“她說,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於壹個鮫人。”蘇摩壹字壹句地吐出了那句話,眼睛卻壹瞬不瞬地望著面前這個白衣女子,忽地問了壹句,“我想知道,妳是否和她壹樣?”
那句話平靜而鋒利,仿佛刀子霍然剖開昔日傷口上的硬痂。白瓔猛然壹震,觸電壹樣擡起眼,然而只看了他壹眼,仿佛被其中靜默燃燒的烈火灼傷,立刻又轉開了頭去。
“我……我……”她的手握緊了韁繩,忽然覺得心跳的快要失控,說不出話來。
真是奇怪……都已經成為冥靈了,怎麽還會有這種感覺?就因了這壹句突如其來的話,這個虛幻的身體仿佛都要燃燒起來!
“妳是否跟她壹樣?”然而那個傀儡師卻是執拗地追問,將這樣壹個她尖銳地躲避了多年的問題送到她面前,“妳後悔麽?”
他的眼睛裏燃燒著靜靜的火,灼熱而沈默,卻可以燙傷任何靈魂。
“妳就是來問這個的麽?”避無可避,白瓔忽地擡頭,豁出去似地望向對方的眼睛,唇角露出壹絲苦笑,“為什麽忽然想起來要問這個?那麽多年了,還有什麽意義?”
“我想知道。”蘇摩卻是執拗地站在前面,壹字壹字追問,“有意義。”
在等待回答的過程中,他的手指攏在袖中,捏了壹個奇特的訣,用力得指節隱隱發白。
“別再和他多說。”身體裏那個聲音終於開口,“我們走。”
然而,白瓔這壹次卻沒有聽從白薇皇後的指令。她怔怔地站在那裏,仿佛忽然間靈魂遊離開來。身側白雲離合,她望著面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從胸臆中吐出壹聲嘆息,似乎終於在那樣熊熊燃燒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頭,雪白的長發從兩頰垂落,冥靈女子蒼白的頰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紅:“當然,我不後悔。因為——”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忽然間已然無法發聲!
在第壹句話剛剛吐出的瞬間,她的肩膀被驀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蹌了壹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她驚惶地推著這個忽然間逼近身側的人,仿佛想逃走。然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早已結下了控制冥靈的虛幻形體的手印,壓制了她的掙紮,就這樣不容分說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壹剎那,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手指無力地從對方肩頭劃落。
那個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有熔化巖石的熱度,仿佛要將她的魂魄融化。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她剛剛發出了壹聲嘆息,卻似乎有什麽東西立即註入了她的嘴裏,迅速溶去。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冰冷,帶著某種奇怪的味道。
她驚惶地擡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壹雙深碧色的眼睛裏。
那壹瞬間,她的靈魂都顫栗起來:映著背後夜空裏的無數繁星,那壹雙眼睛裏有著怎樣的表情啊……只是壹剎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面將她猝然擊倒。
原來、原來他竟是……那種痛冷電般貫穿而來,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
“妳……”惘然中她只來得及說了壹個字,淚水在瞬間滑落,然而隨著話語,有什麽從立刻咽喉裏倒灌而下,冰冷而熾熱,在瞬間將她的神智湮沒。
“豎子無禮!”這壹瞬間,她身體裏的另壹種人格蘇醒了,壓制住了那個迷離無力的靈魂。她的眼眸變得堅決,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光劍錚然出鞘,在瞬間推開了蘇摩,反手就是壹劍劃去!
蘇摩松開了她的肩膀,急退。因為離得太近,他沒能完全避開那壹劍,光劍斜斜掠過他的左胸,切開壹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蘇摩踉蹌後退了幾步,隨即站定,殘留著血絲的唇角卻露出壹絲奇詭的笑意,擡起指尖,緩緩拭去嘴角的血絲,冰冷的眼裏帶著熊熊燃燒的火。
“白薇皇後,已經晚了。”他望著執劍的女子,明白那樣的眼神來自於另壹個靈魂,嘴角卻滿是譏誚,“星魂血誓已經完成了,星辰的軌道已經合並。”
星魂血誓……白薇皇後的眼神也變了,望著對方唇舌之間沁出的血。
這個人是瘋了麽?居然采用了這種方法來挽留!
在術法中,血是最重要的靈媒,它承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種種夙緣和力量。在六合中流傳著的各派最高深的術法裏,有相當壹部分需要以血為載體,其中也包括雲荒大陸上的皇天後土兩系力量。
而以“星魂”為名的血誓,則是血系術法中最高的壹種。
這種術法罕見於雲荒大陸,只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壹帶流傳,傳說中只有寥寥幾位造詣高深的術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極其強大,傳說中甚至可以移動和合並星辰的軌道。但它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擁有極其強大的靈力,而且施展後都要付出壹半生命作為交換。
裂鏡之後,白瓔的星辰已然屬於有形無質的“暗星”,它依靠著冥靈臨終前的念力而繼續循著軌道運行,然而最終的方向卻是指向“虛無”的幻滅。
而方才的壹剎,這個鮫人凝聚了驚人的願力,咬破舌尖,將血註入對方的身體裏。
在血融合的瞬間,星辰的軌道改變了,新的海皇移動了自身的星辰軌道,將其與入暗星的軌道合並。他們的宿命也將融合——從此後,他們將分享同壹個命運,壹榮俱榮,壹損俱損。然而暗星的消亡是難以抗拒的,交錯的剎那,只怕面對的會是共同隕落的結果。
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尋求那樣的結果,實在非瘋狂者不能為之。
另壹雙眼睛從白瓔的眸子裏慢慢浮凸出來,然後遊離在空中。白薇皇後望著這個黑衣的傀儡師,眼睛裏有怒意:“蘇摩,妳到底要做什麽?妳難道想阻攔我們去封印破壞神?!”
“不。”蘇摩手指掠過胸口,劍傷奇跡般的消失,低下眼,“我只是想讓她不至於消失。”
白薇皇後微微壹愕,卻隨即反駁:“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壞神,在那樣巨大的力量交鋒後,白瓔的靈體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來。”
蘇摩低下頭,望著手指尖那壹點血跡,忽地冷笑起來:“是的,如果光以妳的力量去封印破壞神,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我可以扭轉暗星的軌道。”
“什麽?妳要跟我們壹起去?”白薇皇後眼裏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這個鮫人的雙眸,“這只是我們空桑人自己的事情,妳卻非要插手其中?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妳想主導雲荒大陸將來的命運麽?”
“雲荒大陸的命運?”蘇摩輕輕譏誚地笑了壹聲,擡起眼睛,望著天盡頭湛藍的海面,“我只想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妳問我為什麽?那不如去問純煌當年為什麽送妳和瑯玕返回雲荒吧!難道他也是為了插手妳們空桑人的爭鬥麽?”
聽到那個名字,白薇皇後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壹下,裏面的霸氣黯淡了壹些。
“新海皇啊……請不要和純煌那樣。有些事,並為不值得為之付出畢生的代價。”眼裏閃爍著復雜的神色,白薇皇後露出了壹絲溫和的表情,輕輕嘆息,“妳不惜用壹半的血來交換與她生死與共的權力——可是,妳是否問過她,她還如以前那樣愛妳麽?”
“不需要問她。”不等她說完,蘇摩截口打斷,嘴角露出冷笑,“這是我壹個人的事。”
他的手按在胸口,將傷口壹分壹分彌合,望著白薇皇後,同時也壹字壹字的重復:“這,只是我壹個人的事。”
白薇皇後長久地沈默,然後側眼望向腳下的雲荒大地,帶著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憶著什麽。宿命和光陰的交錯中,那樣絕望而義無返顧的愛……隱約中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似乎不像是這個塵世所能存在。
或許,那只是命運?只為著上壹世她和純煌的擦肩而過,而註定了這壹世白族唯壹血裔的空等,註定了新壹代海皇的不忘。他們兩族的命運就這樣在生生世世裏相互交錯。
那壹瞬間她的眼神的眼神柔軟下去,不再具有神祇般凜然的冰冷色澤。
“好罷。”許久,她嘆息了壹聲,仿佛作出了某種妥協,“既然妳用妳的血和她結盟,共享命運——那麽,我並不阻攔妳。”
“我們壹起去帝都罷。”
頓了頓,白薇皇後的眼睛裏卻隱約有壹絲憂慮,望向蘇摩的眉心——雖然七千年後,她再壹次被海國鮫人的勇氣打動,但是這位新海皇的眉心憑空出現的烈火刻痕,卻不能不讓她感到不安。
那個深不見底的眉心刻痕裏,隱約透出如此強烈的惡毒邪氣。
那樣的氣息,正是魔物的棲息之地的表征——帶著這樣的人去封印破壞神,會不會反而是取禍之源呢?
十月十五,伽藍帝都。開鏡之夜。
那壹夜極其璀璨,宛如夢幻。
在白塔頂上俯瞰下去,鏡湖銀光萬頃,如開天鏡。而圍繞著這壹面銀鏡的,則是萬點篝火,宛如壹串紅色的寶石鑲嵌在鏡旁。波光如夢。
“唉……愚蠢的人們啊……”
白塔頂上,重重深門裏,低垂的簾幕後忽然吐出了壹聲模糊的嘆息:“年復壹年的,自甘沈淪……難道不知鏡湖中種種幻象,只不過是蜃怪誘人入口飽腹的把戲麽?”
頓了頓,簾後的聲音卻也出現了微微的沈吟:
“奇怪……今年蜃怪這壹次的開眼……有點提早了?”
智者大人?在簾幕後透出第壹聲嘆息的剎那,跪在簾外的白衣女子全身壹震,眼睛在黑暗裏瞬地睜大。她那壹頭雪白的長發,也在夜色裏奕奕生輝。
智者大人終於是醒了麽?那麽,弟弟總算是有救了!
滄流歷九十壹年,伽樓羅第五十七次試飛失敗,墜毀於博古爾沙漠,長麓將軍殉職,如意珠丟失。破軍少將雲煥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尋找如意珠將功補過。
壹個月後,他順利完成任務,攜帶如意珠搭乘風隼準時返回。朝野為之慶賀。
看到少將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顧不得其余十巫還在為破軍少將的功過爭論不休,只是自顧自地帶著弟子巫謝起身,拿著如意珠奔赴鐵城。
他叫來了冶胄,三人壹起來到了那壹架造了壹半的新伽樓羅面前。
那日從藏書閣翻到那壹卷空桑遺留的《伽藍夢尋》後,他仿佛想通了某個關鍵的問題,立即下令征召了鐵城裏最好的工匠,畫了圖紙令他帶人從頭造起——雖然如今剛剛搭出了龍骨和大致的架構,隨行而來的弟子巫謝還是壹眼就看出了:這壹架伽樓羅和前面墜毀的五十架都大不相同。
因為在原本應該用來安放如意珠的機艙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著壹名鮫人傀儡!
巫謝來不及問這是怎麽回事,就看到白發蒼蒼的師傅拄著金執木拐杖健步如飛地躍上了龍骨,在那個禁錮鮫人的艙旁停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凝碧珠放入了那個鮫人的心口。
“這是幹什麽?”巫謝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足尖壹點,瞬間也出現在伽樓羅上,“師傅,怎麽弄了個鮫人放在這裏?”
“別亂動!”巫即卻忽然暴怒,那聲厲喝幾乎讓巫謝猝及不妨跌落下來。
巫謝不做聲了,只是驚訝地望著師傅,難道,師傅真的是研究伽樓羅走火入魔了?
原本,伽樓羅這樣超越了世間力量極限的巨大機械,就不是人所能制造出來的啊……智者大人帶著他們從海上返回大陸,為了在短時間內奪取雲荒,教授給了他們諸多秘密的技能:軍隊的訓練,機械的制造,甚至還對十巫進行了術法的傳授。
智者大人將驚人的力量傳給了冰族,並寫下了《營造法式》,教授了風隼和比翼鳥的原理以及詳細的制造流程。然而,在傳授到超越力量極限的伽樓羅金翅鳥時,卻忽然間中斷了,從此獨居神廟。
那之後的壹百年,盡管專攻機械力的巫即長老窮盡心力,帶領著鐵城的能工巧匠陸續成功地造出了風隼、比翼鳥和螺舟,並投入了軍隊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點,伽樓羅的幾十次試飛卻沒有壹次成功。
為了解開這個謎,巫即已然嘔心瀝血多年。
年輕的巫謝望著那個嶄新的伽樓羅骨架,不由倒抽了壹口冷氣:機艙內,那個鮫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詭異的細細銀針,另外有壹根極長的針,居然從她的頂心壹直刺入,穿過了居中的心臟,硬生生地將她釘在了座位上!
巫謝轉頭望向師傅,想確定他做出這種行為是否屬於瘋狂,卻看到巫即拋掉了金執木拐杖,令冶胄在鮫人心口上剖開壹個傷口來。
那名鐵城第壹名匠毫不猶豫的跳了過去,壹刀劃開了那名鮫人傀儡的心。
血噴在他的臉上,毫無溫度的冷,冶胄眼睛都不眨壹下,幹脆利落地剖開了心室——如所有冰族人壹樣,他有著壹顆冷酷平靜的心和極其穩定的手。何況,鮫人在他們眼裏壹直是某種“物”,在利用起來的時候和鋼鐵木材沒有什麽兩樣。
“幹得好!”巫即誇贊了冶胄壹句,頷首,“不愧是鐵城最好的工匠——妳出刀的利落,幾乎可與雲煥媲美了。”
雲煥。聽得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冶胄不自禁地微微楞了壹下。
看來,巫即大人並不知道自己和如今顯赫的破軍少將相識過。
如果論起出手的穩定,就算是那個少時和他壹起住過鐵城作坊的人,也比不上他這個鐵城第壹名匠吧?那個流放在屬地的冰族少年,有著壹個美麗絕倫的姐姐,曾經壹度居住在鐵城的永陽坊裏,每日和自己壹起提水鑄劍,辛苦勞作。
在剛剛回到帝都的時候,那個孩子是如此的孤僻,看著別人的時候永遠帶著某種警戒心。
只是可惜,他走了壹條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路,危險而有進無退。
在冶胄神思恍惚的壹剎,巫即已經開始了新壹輪的試驗。
那壹刀居中剖開了心室,巫即看到了那顆青色的心在鮫人的胸腔裏逐漸微弱地跳躍,他來不及多想,隨即將那顆如意珠放入心室,眼裏有焦急的表情:“難道這樣也不行?……這怎麽可能!明明……明明就應該是……”
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語的剎那,那顆心已然完全停止了!
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鮫人傀儡頭微微壹沈斷了氣息,眼角落下壹滴淚,錚然化為珍珠。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按照《伽藍夢尋》記載推斷的話,這顆如意珠能聽到海國子民的心願。如果伽樓羅的艙裏用鮫人作為引子,應該可以引出如意珠內部的力量才對!
然而……怎麽如今壹點力量的波動都沒有出現呢?
巫即眼裏閃出絕望的光,多年來苦苦思索,最後才得出了唯壹的結論,卻不料壹次驗證之下即告失敗。他的手徒勞地按著那顆寶珠,想把它更深地放入心室,不明白作為海國至寶的如意珠、為何不能和鮫人發生感應。
只聽喀嚓壹聲,那顆碧色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壓碎在鮫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謝壹驚,同時脫口驚呼,臉色霍然變了。
——是假的……雲煥帶回的這顆如意珠,是假的!
壹起變色的還有冶胄。那個身份卑微的鐵匠在看到如意珠碎裂的壹瞬驚呼起來,仿佛碎裂的是雲煥輝煌錦繡的前程。
在巫即帶著巫謝離開後,他壹個人怔怔站在龐大的伽樓羅骨架前,望著那個被剖心而死的鮫人傀儡發呆——這壹次,雲煥要完了吧……
那個酷烈剛強的孩子,又要如何應對那些找到了下口機會蜂擁撲上的惡狼?
次日,朝堂激變。
接著假珠之事,巫朗霍發難,十巫中巫姑、巫羅和巫禮都隨聲附和,決定不再給失職者任何機會。雲煥少將被當庭褫奪了壹切軍銜,即時下獄,嚴懲不怠。
國務大臣巫朗壹貫視雲煥為眼中釘,此刻壹得了機會,自然是不擇手段力求將其置於死地——然而,首座長老卻不願將唯壹能和智者溝通的巫真雲燭逼上絕路,他駁回了死刑的要求,以此為條件讓雲燭去請出智者大人。
雲煥被下到了帝國大獄裏關押,暫時延緩了死刑時間。
然而,在國務大臣的示意下,負責拷問破軍少將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獄裏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辛錐!那是生不如死的選擇,這擺明了是要將這個桀驁的少將慢慢折辱至死。
巫真雲燭為了弟弟四處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諸多權貴卻避之不及,無壹對她伸出援手。連壹向提攜他們雲家的巫彭元帥,竟然都閉門稱病,避而不見。
巫彭元帥對他們姐弟的放棄,終於讓雲燭壹夜之間白頭。
雲焰已然被逐下白塔,成為庶民。如今雲家只剩下了她壹個留在帝都這個狼虎之地,她多方求救,然而無可奈何之下,最終發現自己只有壹個地方可去:白塔神殿。
她已經跪在這裏幾天幾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面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
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麽努力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哀求那個可以只手遮天的聖人,簾幕背後壹直沒有回答,空空蕩蕩得仿佛那個人並不存在。
實際上,在數天前、北方九嶷郡出現“海皇復生”的重大危機時,十巫也曾聯袂前來祈求智者大人的接見——然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為了安定十巫的情緒,拖延巫朗對弟弟下毒手的時間,她第壹次大著膽子假傳了智者大人的口諭,讓十巫繼續等待星宿的相逢,卻不知能拖延到什麽時候。
雲燭的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漸漸僵硬,心裏也壹分分的冷下去。在幾乎絕望的時候,聽到重簾背後發出壹聲低緩的嘆息,她幾乎是狂喜地撲了過去,抓住了簾幕下擺,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聲響徹神殿。
“……”壹醒來就看到素日靜默的聖女如此舉動,連那個至高無上的人都有壹些詫異。
“呃……怎麽了?雲燭?”低緩含糊的語聲從黑暗裏傳出,“妳的頭發……白了?”
仔細聽來,這壹次剛剛醒來的聲音裏帶著往日罕見的壹絲關懷和暖意。然而絕望到幾乎瘋狂的女子沒有辨別出來,只是急切地將額頭抵在地面上,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
“啊……是麽?雲煥,已經回來了?”黑暗裏的那個聲音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意外,“他帶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獄裏吧……已經是第二次失手了……呵,我的帝國,向來不會寬待失敗者。”
雲燭慘白著臉,重重地叩首,血從她美麗光潔的額角流了下來,染紅地面。
“妳……為什麽不去求巫彭呢?”聽明了她的哀求,簾幕後的聲音卻饒有深意地笑了起來,“雖然二十多年來壹直在我身側,妳的心,卻是在他那裏的吧?……他壹手栽培了妳們姐弟,在這樣的時候,莫非在袖手旁觀?”
雲燭身子壹震,叩首的動作停止了,靜靜伏在地上,許久許久,忽然發出了壹聲啜泣。然後,仿佛是再也無法克制自己這壹段日子以來的心力憔悴,她頭抵著地面,痛哭失聲。
聽取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簾幕後的聲音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妳們姐弟三人,只不過是巫彭用來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緩的語聲響起,直接傳入雲燭的心底,帶著壹絲嘆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遠不會對棋子有壹絲顧惜。如今,雲煥脫罪不易,雲焰被我趕下白塔,雲家如大廈將傾,他已然要‘棄子’了……妳如何能指望他?”
“反正,新壹任的聖女大選,又要到了。”
雲燭猛然壹僵,仿佛被那樣的話語冰封了內心,連哭泣聲都停頓了。
她仰起臉,血從她額頭流下,覆蓋了整張臉。
黑暗中,那張清麗如雪的容顏猙獰可怖,眼裏充斥著絕望和悲哀,她用發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張開口,咿哦了半日,忽然清晰地吐出了壹句話:“求求您!”
——她竟然說出來了!閉口十多年後,她居然第壹次說出完整的話!
長久的沈默奪去了她語言的能力,然而多年後,對親人的關切居然讓她再度開口發出了聲音!那是多麽強烈的願力!
連簾幕後的那個人,仿佛都被她這壹剎那心裏強烈的願望所震動,默然良久,吐出了壹聲嘆息:“妳要我去挽救妳弟弟的命運麽?……妳可知他這番不能帶回如意珠,便要成為朝堂勢力角逐中的犧牲品?”
雲燭嘶啞著,只是反復:“求求您!”
她的手緊緊抓著帷幔,額頭流出的血在面前滴了壹窪,仿佛壹條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簾幕背後,也將她此刻的絕望和祈求帶入那個永遠無人能進入的秘密所在。
然而簾幕後那個人卻毫不動容,甚至笑聲裏還帶著某種快意:“呵呵……聽說審問他的,是‘牢獄王’辛錐——落到這般酷吏手裏,這幾日來,壹定被折磨得很慘吧?能聽到破軍的呼號和慘叫,也真是難得啊……”
忽然聽到智者大人提起這個可怖的名字,雲燭的臉刷地如同死去壹樣慘白,怔怔地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身體僵硬。
“雲燭……妳在發抖。”簾幕後的聲音低啞地笑了起來,帶著某種洞察的尖銳,“妳弟弟在辛錐手下捱了半個月,居然還活著?雲燭,妳為了讓他活到我醒來,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告訴我,我的聖女……妳做了什麽才延續了妳弟弟的性命?妳無親無故,無錢無勢,又有什麽可以與那個侏儒作為交換呢?”
“啊……啊啊啊!”雲燭忽然間瘋了壹樣地大叫起來,將頭撞向地面,扯住袍子裹緊了身體,眼裏再也壓不住狂亂與絕望。
“可悲的女人啊……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這樣的恥辱麽?”這壹次,簾幕後的聲音帶上了微微的悲憫,黑暗中仿佛有壹陣風從內吹出,將簾幕輕柔地裹上了雲燭的臉,擦去她滿臉的淚痕,“流著世間最高貴的血的女子,竟被汙泥裏豬狗所趁。”
簾幕輕柔地纏繞著,從雲燭臉上壹掠即回,智者的聲音裏帶了嘆息:“這樣竭盡全力不顧壹切的守護……究竟是為了什麽呢?雲燭,妳知道千萬蒼生中為何我會獨獨留下妳?因為有時候,妳真的很像‘那個人’啊……”
“您答應……答應過我……”雲燭身體的顫栗在片刻後終於控制住了,她不再讓自己去想這些天來的種種屈辱,只是用盡全力結結巴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眼裏有絕望的光。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經答應過她,如果弟弟能活著到帝都,就會讓他免於遭到某種不幸!他……他答應過的!
也就是為著那壹句承諾,她才不惜壹切代價,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和屈辱,壹直等待下去!她是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諾才茍活到今天的!
“嗯……我是答應過妳……”簾幕後,那個聲音低緩地笑了壹聲,“是的。妳弟弟是個非凡的人物,他絕不會死在此刻——破軍,會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雲燭喜極而泣。
然而幕後那個人的聲音卻停頓了,仿佛是凝望著某處星空,淡淡道:“只是……我的時間也已然不多……她就要來了。”
她?她是誰?雲燭詫然,卻不敢擡頭。
“我在帝都設下了‘九障’……不過,也無法阻攔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實已經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卻極其復雜,帶著喃喃的嘆息,“但,那之前,足夠讓我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畢……”
“叮”的壹聲,壹枚令符從黑暗中扔出,準確地落入雲燭手中。
那是冰壹樣透明的令符,介於有無之間。
那個聲音穿過了重重簾幕,抵達雲燭耳畔:“傳我命令,帶雲煥少將來神廟。”
(《鏡·龍戰》完)




序 雲浮
六合之間,什麽能比伽藍白塔更高?
唯有蒼天。
六合之間,何處可以俯視白塔頂上的神殿?
唯有雲浮。
雲浮城位於最高的仞俐天,飛鳥難上,萬籟俱寂。九天之上白雲離合,長風浩蕩著穿過林立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尖碑,發出風鈴壹樣的美麗聲響。從雲荒大地上飛來的比翼鳥收斂了雙翅,落到了高高的尖碑上,瞬間恢復了浮雕石像的原型。
無數的尖碑矗立在雲浮城裏,壹眼望去如寂寞的森林。
每壹座尖碑底下,都靜默地沈睡著壹個翼族。在這個浮於九天的孤城裏,所有人都在各自冥想和修行,或者靜悄悄地灰飛煙滅。
那些尖碑指向更高的蒼穹,上面刻著繁復的花紋。
每壹個碑上的花紋大同小異:最頂上是壹個象征著太陽的圓,然後是平行的波紋,象征著大地和海——在那之下,卻雕刻著壹只巨大的、正在向上飛翔的金色的鳥。那只鳥展翅向著太陽飛翔,壹步步超越了大地和海。
——伽樓羅金翅鳥是她們這壹族的象征。
亙古以來,翼族就如伽樓羅金翅鳥壹樣、壹直在追求著力量的極限,從大地朝著太陽壹步步飛升羽化,從大地壹直遷徙到九天上的雲浮城。
自古以來,她們就被所有陸地和大海上的人仰視,被冠上了神族的稱號。然而,嚴格的說,她們並不是神祇,她們這壹族誕生在鴻蒙開辟之初,早於鮫人和空桑人而存在。他們生於雲荒七海外的雲浮島上,足跡卻遍布整個海天,壹度是天空下最驕傲的民族,在這壹片天地之間留下了最初的腳印。
因為神的恩賜,他們擁有出眾的天賦。他們觀望星辰,記錄日月,播種和收獲,建造巨大的神廟、宮殿和尖碑——在海國的鮫人還剛剛從泡沫裏誕生、雲荒上的空桑人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他們已然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文明。
他們甚至可以用念力從身體裏展開雙翅,翺翔於海天。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的心也越來越高:
他們不再甘於困頓大陸,而想探求九天之上的奧秘。
他們不甘於被星辰照耀——因為凡是被星辰投影覆蓋的每壹個人,都會被宿命的流程所控制。
然而他們雖然可以飛翔,但憑著雙翅卻無法到達星星之上;他們生命長久,但是卻無法永生——所以他們逐漸開始修習術法,探求天地之間的終極奧妙。
終於,在壹萬年前,雲浮國的力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顛峰。
雲浮最後的城主是壹對孿生兄妹,長成後聯袂主持族中事務,被族人稱為大城主和少城主。那對同胞兄妹均是萬古難遇的奇才,年級輕輕便登上了術法的顛峰,窺破了諸多長老皓首窮經也參不透的迷題——
兩位城主尋求到了停止光陰的方法,從此族中再也沒有衰老和死亡;
兩位城主預知了每壹顆星辰的軌道,從此便能洞察大陸上與之對應的壹切命運;
然而,沒有了衰老死亡,又能預知未來的命運之後,翼族人並不因此而活的更好,反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悖逆和混亂之中——他們從此過著漫長得看不到頭、卻清晰得壹眼看得到頭得人生。
不生不死、明知宿命卻無法改變宿命——在活了上百年後,雲浮翼族裏壹大批的人到了崩潰的極限。於是,達到了輝煌的顛峰後,整個雲浮城卻陷入了突如其來的瘋狂。
血剎那間流滿了這個輝煌的國度。甚至連兩位城主都不能遏止這樣的混亂,因為他們內心也開始對生存的意義提出了疑問。
最終,為了擺脫星辰的投影,掙脫被控制的宿命,兩位城主做出了曠古未有的事情——他們聯手施展了極限禁咒,使整個雲浮城飛上九天,超越星辰,消失在雲荒的海天之外!
從此,他們這壹族超越了宿命和輪回,無生亦無死。
他們舍棄了故園,朝著太陽飛起,便如離弦的箭,壹去不能回頭。他們獲得了神壹樣的力量,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刀耕火種的族類,從此便不能再回到大地,去幹擾那片土地上的興亡枯榮的流轉——他們只能成為局外人。
雲浮翼族退出了雲荒的歷史舞臺,只留下了種種隱約的傳說。
沒有人知道這壹族在星星之上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九天上隔絕萬年的歲月,讓她們這壹族蒙上了種種傳奇色彩,在後人的口耳相傳裏被附會成接近了神祇的存在。她們的真正來歷被歲月掩蓋,沒有誰記得宇宙洪荒之前、她們也曾翺翔於天地之間,隨意地棲居和生活,與其他族類壹模壹樣。
如今的她們居住在最高的仞俐天上,擁有著超越雲荒大地上所有種族的力量和長久得看不到頭的生命。然而,卻是如此的寂寞。
滄流歷九十壹年,雲荒大地上風起雲湧,大變將至。
而這座九天上的孤城裏,卻依然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孤寂。
從北方盡頭的黃泉歸來後,比翼鳥合攏翅膀休息,而聯袂返回的三位女神坐在高臺上,俯瞰著伽藍塔頂的神廟,仿佛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太陽又落了。”當頰上的那種溫暖消失時,慧珈輕輕說了壹句。她側頭望向雲荒的最西方,言語中有壹絲眷眷的惆悵:“又是壹天。”
明天,雲荒上又將會激起什麽樣的風雲?
不同於死寂的雲浮城,她們腳下的那片大地是活著的:每壹日都是新的,每壹日都有激變,令人目不暇接。當海皇的力量回歸於人世,當六個封印被逐壹解開,當破軍光芒照耀蒼穹——這壹片雲荒大地,又將會迎來怎樣風起雲湧的歲月?
然而,她們卻只能是壹名旁觀者。
“該布夕照了。”曦妃站起身來,在背後瞬地展開了雙翅。她升到雲浮城中那壹座最高的飛鳥尖碑頂端,擡起皓腕,輕輕地點燃了上面離火。
只是壹剎那,漫空便騰起了熾烈艷麗的霞光。
虛空中,竟然隱約浮動著無數巨大的鏡子。那些透明的鏡子被無形的力量懸掛在九天之上,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折射著尖碑頂端的那壹點離火,在雲上漫出無數的光。當下面陸地上的人們擡頭時,便能看到千裏璀璨的晚霞。
九天寂寞如雪。每日裏無聊,她們不願修煉,便各自尋找可以做的事。
曦妃便在天上布出各種景色;而慧珈便會藏起翅膀,混跡於人間行走。魅婀則喜歡和大陸上那些花妖山鬼打交道,經常來往於天闕。
日子就這樣壹天天的過去。但是無論在何處來往,看到了什麽樣的興亡,她們都嚴格恪守著大城主訂立的規矩:絕不插手大地上的壹切紛爭。
這,也是當年雲浮人脫離大地飛向天空時,對著上蒼許下的誓言。
曦妃從最高的飛鳥尖碑上落下,重新坐到了高臺上。三位女神靜靜地呈三角坐著,望著高臺居中的那壹縷瑩白色光。那白色的光在九天的風裏搖曳,縹緲如縷,純白如雪——壹如那個人的靈魂。
已經整整七千年了啊……如今海皇復蘇,離湮少城主也到了歸來的時候。
晚霞消散,暮色漸起。
三位女神靜默地低下了頭,雙手按地,行禮——大城主,也是該蘇醒了吧?
然而,長風寂寞地從空城上掠過,穿梭在林立的尖碑間,發出細微如縷的樂聲,卻始終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三位女神眼裏的神色隱隱有些不安:
難道,連少城主回來這樣的事情,都無法讓大城主從苦修中蘇醒麽?
自從飛上九天以來,他們壹族保持了對壹切外物的疏離,只關註於自身。在這個雲浮城裏,其他同族都在自顧自的修行或者長眠,對於身外的壹切毫無興趣。
大城主甚至已經將實體徹底舍棄,化為虛無與天地壹起存在和呼吸。
像她們三位壹樣這腳下的大地始終保持著關註的,已然是罕見——在離湮被驅逐出雲浮天界後,更加少之又少。
日月交替了不知幾個輪回,又壹個薄暮的黃昏裏,壹陣風過,高臺上的離火搖曳了壹下,忽然熄滅。然而離火在熄滅之前猛然又亮了壹下,映照出尖碑上的名字:“尚皓”。
那,正是那個已然舍棄了實體的同族最高首領的名字!
——那個俯仰於天地之間,壹重壹重突破了力量極限的雲浮大城主。
離火熄滅時,尖碑裏忽然發出了壹聲低低的嘆息。
三位女神悚然壹驚,立即匍匐在地,稟告:“大城主,海皇已經復生,壹直保存在雲浮城的力量也已經歸還海國——壹切都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壹貫無喜無怒的聲音裏,隱約有如釋重負的輕松,“那……她呢?”
慧珈擡起了頭,捧起高臺中間那壹縷白色的光,回稟:“少城主已經從輪回中歸來——大城主,當年您懲罰少城主輪回塵世,直到新的海皇復蘇。如今,壹切宿緣已盡,我們已將她的魂魄從黃泉的輪回裏帶回。”
那壹縷靈光在她手心,仿佛活著壹樣,溫柔的映照出周圍的壹切——還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寧靜,恍如千年前的那個美麗靈魂。
許久,大城主終於開口,聲音裏帶著某種疲憊:“是的,也夠了……讓她回來吧。”
尖碑的頂上,忽然凝結出了壹個幻影。
冷月懸掛在更高的蒼穹上,映照著九天之上的這座空城。尖碑寂寞如林,而在最高的壹座碑上,卻憑空出現了壹個扭曲的人形。
仿佛是長久沒有嘗試過凝聚,那個形體變化了好幾次,才定了下來。
“妳們看,我這個樣子和以前是否壹樣?”那個虛空中的人低頭,問底下的族人。
然而三女神面面相覷,卻都無法回答——大城主在五千年前已然消散了實體,進入長久的冥想和苦修,從此再也沒有以人形出現過。
那樣長的歲月過去,誰還能記得當初城主還是壹個“人”時候的模樣?
“您非常俊美。”最後,慧珈只能那樣回答,“是日月的光輝。”
“是忘記了麽?……呵,難怪。連我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模樣。”大城主站在尖碑頂端,浮起冷冷的笑意,仰起頭去看虛空裏浮著的巨大鏡子,慢慢調整著自己凝聚起來的外形——漸漸地,鏡中出現了壹位須發微蒼的中年人,氣度蕭然,負手望天。
“是這個模樣罷?”照著巨大的天鏡,大城主喃喃自語,搖了搖頭,“不對……在七千年前她離開的時候,我應該更年輕壹些。”
鏡子裏隨即變幻,轉瞬出現了壹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眼神寧靜深睿,手握算籌。
“不知道這個模樣對不對……”靜靜地看了片刻,大城主忽地笑了笑,低下頭去看那壹縷風中搖曳的白色光芒,“不知道阿湮蘇醒過來後看見,還能認出我來麽?”
底下的三位女神聽見,微微壹怔,相顧無言。
原來,大城主對於重逢,竟是懷有那樣的深切期待著——那種期待是阻礙修行的。難怪七千來大城主始終無法突破最後的“障”,徹底的忘記自身,融化到無始無終的時空裏,與天地同在。
大城主那樣驚才絕艷的人,可以勘破天地奧秘,擺脫生死輪回,卻也有放不下的東西麽?
畢竟,少城主是他唯壹的妹妹,唯壹相同的血裔啊。
“說什麽日月光輝……慧珈,妳也和那些陸上人壹樣,學會應付的虛假花樣了。”選定了樣貌,雲浮大城主側頭望著下界,微微冷笑起來,“論容貌,天地之間只有鮫人最出眾,我等也無法與之比擬——妳知道為什麽嗎?”
頓了頓,大城主望向蒼穹,喃喃:“傳說中,大神造物的時候為了公平起見,許諾每壹族都可以要求壹樣東西。我們翼族最先開口,要求被賦予智慧和創造力。而海國人則次之,只要求了美與藝術。”
慧珈剛開始不敢回答城主的話,然而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那麽雲荒上的人,又獲得了什麽呢?”
“他們?”大城主笑起來了,帶著某種不屑,“不像海國和雲浮,雲荒上雜糅著各種民族——他們各自要的都不壹樣,又不肯妥協,爭吵不休。最後大神厭煩了,隨手壹抓,將善惡美醜每壹樣都給了他們壹些。”
大城主微微搖頭:“所以,他們並不純粹,心裏壹直有光明和黑暗在交鋒——他們牢牢地被星辰束縛在大地上,有著各種煩惱: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永遠無法掙脫輪回的流程。”
大城主睥睨著腳下的大地和海,冷冷:“而海國人軟弱唯美,耽於現狀不求上進——所以唯有我們這壹族最聰敏,最純粹,可以淩駕於蒼生之上。”
“是。”三位女神齊齊低首。
大城主低下頭,將那壹縷白光捧在手心,唇角露出了壹絲苦澀的笑,“可是,阿湮啊……妳居然為了那些螻蟻,背叛了我們最初的諾言。”
那壹縷白光悄然在他手心流轉,靜默地閃爍。
“妳可知道,在萬古之前我們聯手將雲浮送上九天之時,便沒有回頭路了。”大城主將那壹縷光護在手心,喃喃,仿佛那微弱的光可以溫暖他那並不存在的身體,“我們舍棄了故園和其余的族人,從此只能望向更高的地方,壹直壹直的向上……我們已經超越了那些陸地上的蕓蕓眾生,不可能再回頭了。”
“如果妳如此舍不得那片土地,為什麽當初不和瑯玕他們壹起留在大地上呢?”
他喃喃低語,瞬地從尖碑頂上消失。
在三位女神還沒有覺察之前,尖碑林中心的那座神廟裏忽然亮起了光。
雲浮的上空布置著“天鏡”,所有巨大的鏡子以壹種精妙的角度簇擁成弧形,朝向神廟,讓坐在神廟中心冥想的修行者只要壹擡起頭、便能看到天地間的壹切——此刻神廟裏的光壹旦亮起,漫天也就忽然閃爍出了無數繁星!
壹條銀練,瞬間便光華璀璨地橫過了天際。
銀河。
大城主坐在神廟祭壇的中心,扶著那口封閉已久的水晶靈柩,望著頭頂上橫過的那壹條璀璨星光之河——那些下面大地上的人夜夜觀望的銀河,其實只不過是他們雲浮人的燈火而已。
水晶棺裏靜靜地沈睡著壹個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前,眉心有壹個朱紅色的封印,面目蒼白而秀麗,如壹朵枯萎多時的花。
那是雲浮翼族的少城主:離湮。
如果有雲荒大地上的人看到她,說不定會驚呼出聲——這張素淡如蓮花的臉,曾經在雲荒的歷史裏反復出現。而每壹次出現,都有著不凡的身份。
在最後的壹世裏,她的身份,是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阿湮,妳看,天地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他低下頭去,對著棺內沈睡的那個人低語,“七千年了,對於那個被違背的誓言,妳也已經獲得足夠的懲罰——回來吧。”
他揮開廣袖,手指掠過密封的水晶棺,在上面劃下壹個符咒。
指尖離開的剎那,整面水晶化為了齏粉,在星光下如同風暴壹樣散開。天風浩蕩吹來,將那些水晶的碎片從九天吹落,灑落大地和大海。
“看哪!流星雨,有流星雨!”靜默中,隱約聽到腳底那片大地上傳來了歡呼。
大城主微笑起來,驕傲而睥睨壹切。是的,對陸地上的人而言,雲浮人便是神!神與人之間,需要保持敬畏的距離。
他豎起手沾了壹沾,那縷白光便飄上了指尖,他探出手去,將那縷白光點在沈睡女子的眉心,低聲開始喃喃念動禁咒:“魂兮歸來!”
伴隨著招魂的咒術,光芒從眉心透入。
那壹瞬間,十字星的封印消融,女子的容顏仿佛枯萎的花獲得了滋潤,壹瓣壹瓣地舒展開來!
“魂兮歸來!”大城主重復了第二次,再壹次摧動手指,將那壹縷靈魄送回軀體。
棺中女子身體震了壹震,眉頭微微蹙起,仿佛留連於某個殘夢之中尚未醒來。然而,不知為何卻依舊執著地閉著眼眸,沒有回應。
咒術無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變了,俯首按著那壹縷不肯進入身體的魂魄,幾乎是壹字壹字地吐出了咒語,強力壓制著魂魄歸入竅中。
在咒語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子的眉頭壹振,終於帶著幾分不情願的表情,緩緩睜開了眼睛。
“尚皓!”在睜開眼的壹瞬間,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這是在、在雲浮?”她有些驚詫的望著身邊的親人,記起了亙古前那壹場激烈的爭執——那壹場血腥的空海之戰末尾,她從天空俯視碧落海,被祈禱打動,不忍心看到海國的徹底覆滅,終於出手幹擾了塵世,將海皇力量帶回雲浮保存,幫鮫人逃過了滅絕的命運。
那時候,作為大城主的兄長,盛怒之下將她驅逐出了雲浮城,打落凡界。
她從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雲浮城的流亡翼族壹樣,只有偶爾擡起頭望見那壹條銀河,才會恍惚地想起某些支離破碎的前世記憶。
就像,這壹世的最後,在那個沙漠古墓裏闔上眼睛時,腦海裏就曾浮現出了展翅飛翔的白鳥……那只矯健的飛鳥壹直壹直的向上飛翔,最後沒入了壹片璀璨的金光。
“雲浮……”生命的最後壹刻,空桑女劍聖仿佛在幻覺中看到了什麽,脫口喃喃。
然而,那些埋藏在宿命深處的記憶壹閃而逝。
再壹次睜開眼,居然就回到了雲浮。
她擡起手,卻摸不到身側的光劍——那壹瞬間,她清楚地記起了幾生幾世的漂流過程,也記起了最後壹世裏、自己的種種遭遇。
那壹瞬間,她沈默下去。
她回到雲浮了。難道,壹切終歸成了壹夢?
望著棺木上方俯視著自己的那個人,她倦極地喃喃:“我夢見了我回到了那片大地,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好長的夢啊……哥哥,妳知道麽?”
“我知道。”尚皓溫柔地低聲回答,“我壹直在天上註視著妳的宿命。”
他的手指觸摸著她的長發,嘆息:“可憐的阿湮,妳為背叛誓言受到了懲罰:妳的宿命壹直被那顆不祥的星辰照耀——每壹生每壹世,所愛的人都會背叛妳、離棄妳。無論妳是如何真心的對待他們。”
“啊……原來是這樣。”棺木中的女子嘆息了壹聲,恍然,“難怪我壹直沒有壹個圓滿的好夢。原來,是被哥哥詛咒了麽?”
“我只是想讓妳看到那片大地的真像。”尚皓望著腳下的大地,唇角露出鋒銳的笑意,“我並沒有強行扭轉那些人的命運……他們所做的壹切,都出自於本心裏的種種欲念。”
“七千年來,妳該知道那些雲荒上的人是怎樣的醜陋吧?他們內心隱藏著黑暗,那是大神造物時就給予螻蟻的烙印。”他憐惜地捧起了妹妹的臉,“阿湮,妳看,當初為了那些骯臟的螻蟻,妳做了多麽愚蠢的事。”
離湮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
感覺著那只捧著臉頰的手,她壹驚:“哥哥!妳的身體,怎麽是虛無的?”她驚慌地伸出手:“妳……妳難道已經死了?”
她的手,直直穿過了兄長的身體。
“沒有。我只是舍棄了實體——五千年前我就已經修行到了‘無色’的境界了。”大城主微笑起來,“為了迎接妳的歸來,我特意重新凝結了壹次——阿湮,哥哥很厲害吧?”
“啊,妳已經再也不會死了麽?”棺中的女子茫然地望著他,卻沒有歡喜,喃喃:“可是,永生有什麽用呢?哥哥,妳的手都已經冰冷了。”
尚皓微微壹驚,停手看著醒來的妹妹。
“為什麽要驚醒我?”她再次闔起了眼睛,似乎又要沈沈睡去,“我真想壹直壹直這樣地睡下去。這七千年的夢,好美。哥哥……讓我回到凡界去吧。”
她闔上眼睛,那壹絲靈光又開始從眉心透了出來,壹分壹分地從軀體裏散逸。
“阿湮?!”在她閉上眼睛的剎那,尚皓終於無法掩飾眼裏的震驚,撲過去壹把扳住了她的肩膀,“妳說什麽?難道妳還想回到那個遍布骯臟螻蟻的地方去?!”
他的手閃電般地探出,按住了她的眉心,硬生生地將壹縷逸出的靈光封閉回去。
逸出的魂魄被強行封閉,離湮四肢掙紮了壹下,有苦痛的表情,被迫睜開了眼睛。
壹開眼,就對上了那雙熊熊燃燒的雙眸,尚皓壹只手封住了她的眉心,另壹只手卻捏了壹個防止魂魄逃逸的訣。“妳……妳居然……”壹瞬間不知說什麽,大城主震驚得無法繼續。
她心裏猛然壹驚:哥哥……發怒了?
——這樣的憤怒,甚至超過七千年前她打破天規插手凡界之時!
“哥哥……”她微弱地喚了壹聲,帶著央求之意。
“為什麽!”那個人卻咆哮起來了,重重拍打著水晶的棺木,“為什麽?妳居然還想回去?!流放了七千年,難道還沒嘗夠苦頭?妳留戀著什麽!”
隨著他的拍擊,整面水晶碎裂為齏粉,隨著天風卷入虛空。
“流星雨!快看,又有流星雨!”遙遙地,下界傳來歡呼,興高采烈。
離湮嘴角浮出了壹絲微笑,側頭傾聽著大地上那些聲音,眼神溫柔。
“哥哥,就算是獲得了那樣大的力量,妳覺得歡喜麽?”許久,她才回過頭凝視著神廟裏常態盡失的兄長,低低問,“七千年了,妳有和那些看到流星雨的孩子們壹樣高興過麽?”
尚皓怔住。
“是的,是的……那些人並不純粹,心裏有陰影,也經常做出壹些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是——”離湮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那個睥睨天地的兄長,“但是妳不知道他們其實多麽美麗!他們的心裏充滿了光明和黑暗的交鋒,那些轉換極其細微也極其鋒銳,只要妳仔細傾聽,就像暴風雨呼嘯壹樣!”
壹口氣說了那麽多話,她的神色又困倦起來,輕輕嘆了口氣:“那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真諦——而這,在這空蕩蕩的雲浮城裏,根本是不存在的。”
尚皓壹直沈默地聽著,虛幻的十指緊扣。
“哥哥,我想回到凡界去……我曾答應過壹個人,必將重生在那片大陸的某壹處——”天幕中所有巨大的鏡子都圍繞著神廟,她從鏡中望見了那壹顆破軍,眼神忽然肅殺,“哥哥,我不能失約!否則破軍脫軌,亂離必起,雲荒將蒼生塗炭!”
她交錯雙手按在胸口,默默念動咒語。
“妳管什麽雲荒!”然而咒語未完,卻被壹語喝破,“妳是雲浮人!妳早已離開了!妳舍不得大地,為什麽當初不和瑯玕留下!”
尚皓的十指扣緊,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情緒的波動:“妳怎麽還不醒悟!妳的雙足已經離開了那片有陰影的大地,妳的眼睛,應該壹直往更高的天空看去!”
“更高的天空……”離湮躺在神廟裏,望著虛空巨大的天鏡,微笑,“更高的天空裏還有什麽呢?只有永恒的日與月吧?連星星,都已經被我們超越。”
然而她垂下了眼簾:“可是,就算能與日月爭輝,又如何呢?”
她伸出手,努力去碰尚皓的肩膀,然而虛無的形體已然不能被觸摸。
“哥哥,從小妳都是我們這壹族的首領,我只是壹直跟隨著妳的步伐。”她微笑起來,眼神寂寞而哀傷,“妳知道麽?那時候,我是多麽想和瑯玕他們壹起留在大地上啊……可是如果沒有我的協助,妳就無法將雲浮送上九天——所以,所以我就只能跟妳來到了這裏。”
“可是,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啊。”
“哥哥,妳壹直沈迷於對力量極限和個人圓滿的追求,可以拋棄所有別的——可是,我作不到啊!幾千年來,妳光顧著自己修煉,我和曦妃她們卻日日都在遙望大地。我好想回去,妳知道麽?所以妳罰我輪回塵世,我真的是……很高興。”
知道哥哥雖然性格嚴厲,卻壹直珍愛自己,她嘴角浮出壹絲狡然的笑容,趁機軟語央求,看著尚皓的神色從劍拔弩張漸漸緩和下來。
尚皓的手緊緊絞在壹起,極力克制著自己起伏的情緒:“可是……妳舍不下那片大地,就舍得下我麽?如果妳要像瑯玕壹樣離去的話,遲早會後悔的。”
“哥哥?”離湮睜大了眼睛,露出震驚的神色。
或許是錯覺——她看到那個已然舍棄了實體的人,眼角閃過晶亮的光。為了求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卻在虛無的臉龐上觸了個空。
壹萬年以來,從未看到過冷定強勢的兄長為任何事情露出這樣的表情!
“啊……哥哥,妳也需要別人陪伴麽?”她訥訥,“妳那麽強……怎麽還會……”
“就算是最高的天空裏,也有日和月並存。”
尚皓轉過頭不看她,仰望蒼穹,平靜地回答——然而眼裏卻有難以掩飾的哀傷。
“阿湮,妳以為,在決定永遠脫離大地時,我心裏不害怕麽?”他雙手交握,低聲,“我很怕。怕這壹步走出便沒有回頭路,怕從此成為無根的民族,時空裏誰都不收留的飄流過客——我是雲浮的城主啊,我扭轉了全族的命運,但卻不敢確定未來的方向。”
他終於回頭,看著她:“但是,那時候妳選擇了留在雲浮城,沒有和瑯玕壹樣離開……正是因為妳的支持,我才覺得這條路或許還可以繼續走下去。”
離湮壹時不知如何回答,有些為難地低下頭去。
“既然哥哥妳這樣需要同伴,那麽……”許久許久,她才問了壹句,“當年,妳為何不許瑯玕回到雲浮?他也想過要回來的啊!”
尚皓沈默,然而眼神漸漸鋒利。
這七千年前的舊事,向來是他們兄妹間心照不宣避開的話題。
萬古之前,雲浮壹族裏有三個最優秀的人,其中有壹對是兄妹:尚皓和離湮。而另壹個名叫瑯玕,是他們的朋友,也是族裏唯壹可以與這壹對兄妹比肩的才俊。
當雲浮翼族到達大地上力量的頂點,從而陷入混亂和瘋狂時,尚皓決定將雲浮城送上九天,以超越星辰宿命的控制,繼續追求更高的力量極限。
——然而,瑯玕卻並沒有跟隨他離開。
他認為六合之間都有力量存在,不必壹味想著更高的天空探求。他不想和雲浮城壹起飛上九天,而選擇了在大海和陸地之間繼續尋覓和修行——於是,瑯玕帶著壹部分不願意飛升的翼族人來到了雲荒大陸。
這些留在大地上的雲浮人用法術隱藏了自己的翅膀,混跡於雲荒諸民族之中,將本族的文明帶入了當時還是刀耕火種時期的雲荒大陸,並和雲荒上的人類共同生活,生育後代。
壹代又壹代,雲浮翼族的血漸漸被分薄了。
三代之後,混血後代大部分再也沒能長出翅膀,也不能再飛回到雲浮城。
雖然他們中還秘密流傳著上古本族的故事,有著“回到雲浮城”的傳說,但他們特有的翼族純血漸漸被消滅了,融入了空桑民族,並與之無二。
這是壹群被遺留在大地上的翼族,流亡的天使。
那些混了血的雲浮翼族逐漸融入雲荒上的人類中,外表上與之無二,然而卻擁有著遠遠超出壹般人的力量。那些混血家族傳承百年,勢力日漸雄厚,逐漸形成了七個不同的部落,進而形成國家,並開始爭奪雲荒大陸的控制權——那就是被後世稱為七國爭霸的時代。
後來,冰族在七國混戰中失敗,被逐出了大陸,剩余的六國成為六部,被同壹個帝王所征服——那個徹底統壹了雲荒、被後世稱為星尊大帝的人,名字就是:
瑯玕。
幾千年過去了,這千古壹帝的身世始終是壹個謎,他似乎不屬於七國中的任何壹國,而在他拔劍而起在亂世中壹統天下時,已然具有了無與倫比的力量——他出生於何地、來自於何處,師承於何人,活了多少年……這壹些,連六部之王都不知道。
只有九天上的雲浮人知道,這個不可壹世的帝王來自於天上。
他是真正的天之子。
“七千年前,他已經在下面的大地上流浪了很久。他尋找到了力量,獲得了力量,也在雲荒大陸上建立了空前龐大的國家……”離湮望著天鏡,追憶著,“他娶了壹個白族的凡人妻子。他的妻子很快就死亡了,在她死後,瑯玕萬念俱灰,想舍棄大地上已經獲得的壹切,回到雲浮。
“——可是,那時候,妳卻不許他回來。”
天鏡裏映照出大地上浩瀚的湖泊,以及那壹座通天的白塔,她凝視著,發出嘆息:“他是多麽想回到故國啊!所以才在暮年以舉國之力建造白塔,試圖通往九天——可妳卻壹次又壹次的用幻術將其推倒。”
“白塔第三次倒塌後,瑯玕明白了妳的意思,知道族裏已然將他驅逐,終於放棄了歸家的努力,從此消失在大地上。”離湮側過頭,看著尚皓,眼裏隱約有淚水,“哥哥,瑯玕是妳最好的朋友,妳這般記恨,是因為他當年沒有順從妳的決定麽?”
那樣尖銳的問題,從來沒有任何人敢問尚皓。
——包括當時身為少城主的自己。
然而,不知為何,在塵世裏輪回了幾千年後,醒來的她卻有了當年所沒有的勇氣。
“不。”尚皓並沒有像預計中那樣發怒,居然如此平靜地回答了,“不是因為這樣——雖然當年他的離開讓我很憤怒,但我並不是因此而不讓他回來。”
他擡起眼睛,望著天鏡裏那些變幻的星辰,眼神忽然變得深邃。
“不讓瑯玕回來,是因為……他已然變得極具破壞力!”尚皓的手默默握緊,眼神冷酷,“妳說的沒錯:他在大地上尋找力量,也獲得了力量——但是那種力量,卻是用來毀滅壹切的!那是破壞神的力量啊!我怎能讓這樣的壹個會帶來毀滅的族人返回雲浮?”
離湮全身壹震,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自從大神開辟出天地以來,各族之間都有著自己的領域,壹直相安無事:九天是雲浮人的領域,七海是鮫人的疆土,而雲荒大陸則是人的國度。
他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界限,也各安天命地生存,互不幹擾。
直到七千年前,那個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這壹界限!
海國覆滅,龍神被鎮,就連長久消失的雲浮人也被卷入了那壹場浩劫。海天之間戰火燃燒,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那個流亡在雲荒大地的雲浮人,給那片土地帶去了如此慘烈的死亡。
“他獲得了破壞神的力量……那可怕的力量侵蝕了他的身心,到最後,連白薇皇後都被他親手殺了。”尚皓仰視著天鏡,喃喃,“我是壹直壹直的在天上,註視著他這些變化的……我不能讓他回來,不能讓他把殺戮和毀滅的危險帶入雲浮。”
“所以,妳最終遺棄了最好的朋友。”離湮喃喃。
“是他先離棄我的!”尚皓驀地低聲厲喝,眼中有火壹掠而過,隨即又平靜。
“阿湮……妳莫要重蹈他的覆轍。”他微微嘆息,擡手揉著妹妹烏黑的頭發,“幾千年後,說不定在妳想回來的時候,也無處可去。”
離湮輕輕顫了壹下,沒有說話,神廟中壹時陷入了沈默。
空空蕩蕩的雲浮城裏,絲毫沒有人的氣息,尖碑林立,九天之上長風浩蕩吹來,巨大的天鏡裏映照出星野變幻。
兩兄妹的眼神忽然同時落到壹點上,變了壹變——
那裏!在東南方的分野裏,那壹顆虛無的“黯星”的軌道,就在方才的壹瞬間改變了!
那樣明顯的橫向壹移,掠過了大半個星宮,遠遠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有人在移動星辰的軌道!”離湮首先低呼出來,不可思議地望著天鏡裏的變化——那顆本已湮滅了光芒的“黯星”,其實是早已死亡卻壹直保留著幻影的星辰,它會和其他暗星壹樣,最終滑落在巨大的黑洞裏,湮滅無痕。
然而在方才那壹瞬間,居然有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將其拉出了軌道!
漫天的星辰亙古以來都有自己的流程,千億個軌道各自運行,有著神秘微妙的平衡——如今有人竟然敢改變軌道,勢必會導致滿空的星辰軌跡都被打亂、無數星星相互碰撞隕落!
“是誰做的?”她吃驚地問,臉色蒼白。
“族中沒有誰敢違背天規,擅自改動星辰的軌跡。”尚皓顯然也是看到了,眉頭蹙起,語氣裏帶了壹絲冷酷,“應該是下面的人做的。”
“不可能,下面的人誰有那樣的力量!”離湮震驚。
“有的。而且不止壹個——”尚皓冷笑起來,有些譏諷地看著妹妹,“除了瑯玕,還有那被妳保全下來的海國力量。”
“妳說……是復生的海皇做的?”離湮低頭喃喃,“不可能……即便是海皇,要轉移星辰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剛剛在千年之後復生,怎麽會……”
她霍地擡頭,望著天鏡裏不停變幻的星鬥,眼睛仿佛也逐漸閃出了光芒。
破軍已經很黯了,然而微弱的光卻隱隱泛著血紅色,淒厲可怖——那壹顆號稱三百年爆發壹次的“耗星”,如今已然到了要洶湧薄發的時刻了!
天狼現,昭明盛,歸邪籠罩大地。
而這個時候,竟然有人又強行移動了星軌,打亂了天宮!
“哥哥!”她轉過頭望著他,眼神堅定,“我還是得回到下面去——星野亂了,大地上會有壹場浩劫!我不能置之不理。”
在尚皓開口之前,她坐起了身子,張開雙手輕輕虛合,抱了兄長壹下。
“哥哥,不要再為我擔心……等妳把自己融入到洪荒,和天地共存,我就能壹直感受到妳的存在了。”仿佛是下定了決心,她輕輕在尚皓耳邊道,“讓我回到雲荒去吧……我答應了別人,要回去。”
尚皓微微闔起了眼睛,面無表情地聽著妹妹的請求,嘴角微微抽動。
啪。那顆已經虛無的心裏有撕裂般的痛,仿佛有什麽弦硬生生被扯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湮終於也是要離棄自己了……和瑯玕壹樣,離開這座空蕩蕩的城,去往那充滿了光明與陰影的、被星辰照耀的大地。她要和那些人共喜怒共命運,而不在乎兄長的挽留和孤獨。
“哥哥,如果我想念雲浮了,只要擡起頭看到銀河,就知道妳在神廟裏看著我。”她還伏在耳畔繼續輕輕地說著,雖有眷戀,語氣卻堅決,“妳讓我走吧。”
“哈……”他忍不住冷笑了起來,驚住了離湮。
那片大地上螻蟻壹樣生活著的人們,對她來說居然比唯壹的胞兄更難舍?!
“阿湮,不必如此牽扯不清。”他瞬地往後移動了三尺,從她虛合的手中離開,冷然地望著胞妹,“妳知道哥哥的脾氣。對我來說,要麽,就是徹底的!或者,就幹脆什麽都不要!”
頓了頓,他眼裏浮起壹絲絕決:“我成全妳。”
他瞬地伸出手,食指點在她的眉心。
只是壹掠,指尖收回時沾了壹縷白色的光,已然是從眉心裏將那壹縷魂魄抽出!
“既然妳選擇了回到大地,那麽,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望著指尖上的靈光,尚皓眉間有孤絕的表情,冷然,“阿湮,妳不必再記著有我這個哥哥,我也就徹底的舍棄壹切——如今我將妳的實體消滅掉,以後妳便可以永·永·遠·遠地在下邊輪回!”
顯然也沒料到兄長轉瞬如此無情,那壹縷靈光微微顫了顫。
然而尚皓只是壹揮手,那壹縷白光便被拋向虛空。他雙手隨即下壓,兩手結了印記,按在了水晶靈柩中那壹具軀體上!
巨大的力道吐出,光芒轟然盛放,將實體和虛體壹起擊碎!
壹切終究歸於無形。
那個以“湮”為名的女子,終究在九天徹底湮滅。
無數的水晶碎片在空中飛舞,伴隨著點點靈光,如碎羽壹樣落向夜空。
“少城主!”神廟外,三位女神駭然驚呼,望著那壹縷被擊碎在虛空中的魂魄,不明白轉瞬間為何起了如此劇烈的轉變。
大城主不知何時步出了神殿,立在背後,負手靜靜凝望了天空半晌,森然開口:“不用擔心。她實體雖毀,魂魄在壹年之後卻會重新凝聚,去往九嶷黃泉轉生,從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凝視著三位女神,說出了最後的囑托:“曦妃,慧珈,魅婀,今日起我即將徹底‘消解’,連靈體都不復存在——從此後,這個雲浮城裏,就只剩下妳們三人了。”
微微嘆了口氣,他望著天鏡裏的那些星鬥:“雲浮湮滅,妳們就守望著星辰和大地罷!”
“是。”三位女神有些驚駭地領命——難道在少城主消散後,大城主終於突破了最後壹重“障”了?從此後與天地同在,不生不滅!
風卷來,少城主的魂魄和那些水晶碎片壹起落向大地。
“流星雨!流星雨!”隱約的歡呼再度從雲下傳來,稚嫩而雀躍。
大地上那些螻蟻,竟然因為壹些小小的事便能如此歡喜麽?尚皓輕輕嘆了口氣,若有所思——不知道修至“太上忘情”的滋味,會不會比這樣的喜悅更好?
他將雙手交叉按在胸口,瞬地飄回了最高的尖碑頂端,身體化為稀薄的霧氣,隨即消失。
雲浮城裏,重新回到了死壹般的寂靜。
那是滄流歷九十壹年十月十五日夜的事情。
那壹夜,雲荒和七海間有無數人仰頭,望見了數場接踵而至的流星雨。壹場比壹場盛大,壹場比壹場華麗。而最後那壹場,漫天劃落的星辰裏居然有碎羽壹樣的柔光飄灑而下,靜默如飄雪,灑入雲荒大地,融入了森林、荒野、城市和湖泊,淡然湮滅。
沒有人知道,那是壹個靈魂的碎裂與重生。
壹年之後,那個純白色的靈魂將重新在黃泉之瀑上升起,從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那之後大城主再也沒在光陰的任何角落出現過。或者說,他已然融化於天地之間,無處不在。而其余族人都在自顧自的修行冥想——於是,那壹座空蕩蕩的雲浮城中最終只剩下了三位孤獨的女神,還在風雨兼程地守望著這片大地。
百年,千年,萬年。
她們冷眼看遍了興亡起落滄海桑田,然而,卻壹直只是個忠實的守望者。
雲浮,始終是雲荒大地之外的另壹個故事。
而真正屬於雲荒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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