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軍
鏡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壹貫是歷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壹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裏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壹切都遵循鐵壹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余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不多,壹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墻,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裏面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壹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壹些軍政職位;而最後壹重城墻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裏面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壹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壹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麽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裏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裏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壹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壹條縫,門縫裏露出壹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仿佛壹只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壹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壹驚——來的兩人,壹個是冰族貴族,另壹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壹壹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壹個是……”
他看了壹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雲焰卻依舊只是怔怔的聽著,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壹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嘆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妳哥哥呢?”
壹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壹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壹眼側廂,喃喃:“在裏面。姐姐……姐姐今天壹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捂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麽了?”飛廉心裏壹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著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麽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臺階的時候,卻被壹只手攔住了。
披著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裏驟然壹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仿佛絕頂上的殘雪,潔凈而沈默,與世隔絕。
她心裏只覺壹陣絞痛: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汙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壹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壹壹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麽,只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松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裏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壹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壹些家裏密制的藥過來——都是外面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裏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裏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只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麽?仿佛壹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裏沈沈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雲燭,仿佛壹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雲焰在壹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妳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只是……”
“他怎麽?他怎麽了?”然而她的話被壹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壹把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飛廉沖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妳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壹字壹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只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壹面,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麽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著天空,仿佛控制著心裏某種情緒,“尤其是、妳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麽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裏已然猛地往下壹沈。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壹直擡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壹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壹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沈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裏,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壹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妳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麽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嘆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麽會讓妳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麽表情,“可是,妳卻是唯壹在那段日子裏還關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壹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裏。”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著壹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復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壹族得到了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裏炫耀吧?”
飛廉臉色壹變,終於知道哪裏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系!”明茉擡起了頭,仿佛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仿佛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麽?”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麽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麽?”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系——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裏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妳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沈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壹起,深深吸了壹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壹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壹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壹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裏,眼裏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擡起頭看著她,話裏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麽?為什麽辛錐不讓我進去,妳也不讓我進去!”
仿佛壹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雲燭的臉剎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壹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麽?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壹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麽。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壹切——為了壹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壹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妳……”那壹瞬她只覺得心痛到無以復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壹句。
明茉眼裏的淚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懼壹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妳……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壹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裏,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壹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仿佛什麽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裏有壹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裏看著他——
“妳在想什麽?”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擡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仿佛壹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壹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壹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壹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裏那壹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裏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裏始終不過是壹枚棋子,是壹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沖破樊籬、走入他們那壹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壹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壹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壹切都在摧枯拉朽壹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裏,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這壹片黑暗裏,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壹切,遠未結束!
那壹剎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裏的那個聲音。
“多麽強烈的毀滅欲望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裏回響——
“妳想說什麽?”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壹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裏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裏發出肯定的回應聲。然而那個聲音壹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只可惜,作為壹個‘人’的妳,這壹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了……”
“妳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妳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著個人的能力、就可以壹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麽?
“愚蠢的孩子……妳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壹個家族的大門——妳只不過是壹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妳的姐妹,也只不過是壹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壹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壹動,黑暗的最深處仿佛有風在湧出,壹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沈的開口:
“告訴我,妳想獲得新生麽?”
“妳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麽?”
“妳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麽?”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壹個廢人,躺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淩辱、族人被屠戮,壹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裏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裏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著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於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裏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麽?
“那麽——
“如果妳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妳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狼壹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著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裏、清楚的吐出了這樣壹個字。
“那麽,來吧!”濃厚的黑暗裏忽然有風暴急卷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壹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裏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壹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湧入了體內,在剎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麽?
在壹瞬間他的神智仿佛遊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裏盤旋,冷冷俯視著自己痛苦掙紮的軀體——黑色的風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壹樣的從他身上的每壹寸肌膚裏滲透進去。那壹瞬間,仿佛記憶都被壹點壹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裏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裏那壹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壹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裏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壹切,都要被抹去了麽?所有壹切的、關於“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麽?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壹切的壹切來換取,那麽……舍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麽樣的壹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於嘶聲掙出了那壹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著最後無謂的掙紮,然而壹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壹樣的身體終於壹動不動了,他瞬忽回復了神智。
他還活著。
——然而,在黑暗裏,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妳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著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舊傷上,赫然有著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仿佛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麽?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滿意,“妳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於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的看著手腕上那壹道十字交錯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麽?為什麽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妳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仿佛知道他心裏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妳心裏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壹切的力量——但是,妳卻尚未具備毀滅壹切的欲望。”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裏有壹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破軍,在妳心裏,還殘留著微弱的溫暖,妳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妳還無法解脫。”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麽是他不想舍棄和毀掉的麽?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壹瞬間黑暗裏仿佛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壹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頭看過來,眼裏帶著悲憫的光,唇角露出壹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只是在心裏呻吟般地嘆息了壹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壹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仿佛感知了什麽,他嘆息了壹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著種種欲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著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歷——
“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壹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著師傅壹字壹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著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著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麽會……怎麽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麽會沈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裏蔓延,曾經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劇烈地翻滾,發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仿佛試圖用溫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征,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汙後奕奕發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著遠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妳……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後審判,如果要清算他壹生所有的罪孽——那麽,他也寧願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壹切,本該就屬於她。
除了她,他決不願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仿佛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於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來。
她手裏握著壹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仿佛虛幻。她走過來,看著苦痛掙紮中的人,輕輕吐出了壹聲嘆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著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著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殺他?
連師傅……也要殺他?!
“不——!”那壹瞬間,他卻忽然覺得恐懼和不甘,失聲大呼起來。隨著呼聲,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剎那間發出了湮沒壹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過後,壹切都安靜了。
那壹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向著黑暗裏倒了下去,頭顱滾落下來,落入他的手心。黑發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帶著那樣淡然的微笑,最後凝望了他壹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兩個字:“破軍……”
隨即永遠地、永遠地闔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被自己斬下的頭顱,終於崩潰般的發出了絕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壹瞬間,天空中的破軍星發出了血紅色的光,照徹了天與地。
“睡的很安靜呢……”
光線柔和的室內簾幕低垂,站在床邊的明茉喃喃,語氣裏有如釋重負的輕松——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來只是睡著了,沒有絲毫聲響地躺在柔軟的被褥裏,金色的亂發掩住了眼睛和筆直的鼻梁。
——只是看起來瘦了壹些,身上卻沒有絲毫的傷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極而泣:她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會看到壹個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卻是壹副這樣靜謐得近乎溫暖的景象。那個鷹壹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睡去了,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爪牙,如此安靜,露出了某種無辜的、近乎孩子氣的表情。
那壹瞬間,她胸口湧起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觸摸他的臉頰。
“別動!”閃電般地,飛廉的手攔在了她前方。
“別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著看似熟睡的人,“他在夢魘。”
巫真也是壹驚,然而動作遠不如飛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壹眼。然而她卻什麽話也沒說,只是自顧自地往香爐裏添了壹把香,讓馥郁的香氣彌漫在室內——那是帝國貴族裏都罕見的、遠自碧落海深處打撈上來的龍涎香,有著寧神的作用。
“夢魘?”明茉吃了壹驚,看著毫無聲息、靜靜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飛廉蹙眉,喃喃,“還有手。”
——睡去的人雖然壹動不動,可閉合的眼瞼卻在不停的微微顫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間或出現了輕微的痙攣,顯然是處於壹種極深的夢魘裏無法解脫。
“師傅……”忽然間,聽到沈睡的人發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顫抖。
師傅?飛廉微微怔了壹下:這個家夥,果然是有師承來歷的麽?
怪不得他的劍技這樣出神入化,卻並非講武堂所傳授。原來,是另有高人指點過。那樣驚人的劍術,他只在十八歲的出科考中見過壹次,卻畢生不能忘——
那時候,他們都是十八歲,即將從帝國最高學府講武堂出科。
最後的出科考試裏,他對決的對手是和他同級的雲煥:那個從流放地回來、靠著姐姐的關系才進入講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們都是這壹屆裏最優秀的戰士,鬥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盡。十巫和諸位顯貴坐在高堂上俯視著戰局,文武官員分成兩列,分別以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為首,等待著這壹屆出科比武分出最後結果——
這壹場簡單的出科比試,其實隱藏著錯綜復雜的權力鬥爭。
“飛廉,這壹屆講武堂出科的人裏,妳定要替我拔得頭籌。
“巫彭那個家夥,別以為從西荒隨便撿回壹個賤民圈養成家犬,就可以勝過我們!”
上場前叔祖將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樣交代,眼睛裏有著爭奪權勢的光。
他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的,壹定要贏麽?
——其實以他的本性來說,是寧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爭奪第壹……要這個第壹來做什麽呢?除了出風頭和挑重擔外根本毫無好處。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願拿下這壹場比武的話……
“叮。”雙劍相擊的銳利響聲讓他從沈思中回過了神——擡頭看去,壹雙狼壹樣的冰藍色眼睛正從咫尺外掠過,狠狠的盯著他,充斥著殺氣,微微的喘息。
“別走神,”他聽到對手低呵,“會死的!”
他壹驚:雲煥這個家夥,怎麽壹拿起劍來就完全換了壹個人?
然而他還是集中了全部精神,開始竭盡全力地應付這壹場搏殺——雲煥是從來不說妄語的,他說生死相搏,那麽這壹場比試定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裏漸漸露出詫異的光:場上兩個年輕人如同矯健的白鷹壹樣相互搏擊,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漸漸地,居然鬥到了三百招開外。
“雲煥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快輸了吧?”
“能接下飛廉那麽多招已然是僥幸了,難道還能真的贏麽?”
“就是就是——壹個流放地回來的賤民,十六歲才進了講武堂學,又怎麽比得上從小就習劍的飛廉公子呢?”
“那個賤民小子憑著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進了講武堂,如果讓他拿了第壹,豈不是丟盡了我們的臉?”
“哎,妳們不知道,他的姐姐雖然名義上是聖女,其實不過是巫彭元帥包養的情婦罷了!就是憑著這壹層裙帶關系,這個小子才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是啊,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草包而已。”
周圍的竊竊私語斷續傳入耳中。那些觀戰的同窗,完全是壹邊倒的態度。
他不知道雲煥是不是也聽到了這些話——在苦鬥中,他看到對手的眼睛裏陡然煥發出了刀鋒壹樣的冷芒,似是在壹瞬間被激出了殺意。
然後,他看到壹道白虹劃過了天際!
對手忽然改變了劍路,只出了壹擊、就將他手裏的長劍震斷!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壹劍的來路。那壹劍無影無蹤,如羚羊掛角渾然天成,竟無懈可擊。他被那種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著震傷的手腕,怔怔地看著同窗。
雲煥的長劍停頓在他的眉心,握劍劇烈地喘息,眼神兇狠如狼。
敗了……究竟還是敗了麽?
他站在那裏,百味雜陳,壹瞬間不知是什麽感覺。
那家夥是想對那群無聊的旁觀者證明,他並不是壹個只憑裙帶關系上位的草包吧?
“師傅……”他還在失神中,卻聽到對方忽然喃喃吐出了兩個字,眼神裏的殺氣漸漸收斂,唇角露出了壹絲從未見過的笑意,低聲自語,“師傅,我贏了!”
師傅?他微微壹驚,然而擡眼看去時對方已然轉過了頭去,唇角緊抿,恢復了平日的冷漠平靜,持劍向著場下觀看比武的十巫單膝下跪,表示比試已然結束。
他恢復得那樣迅速,以至於他以為那個含糊不清的稱呼不過只是他的錯覺——
壹如那壹剎他看到的雲煥臉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後,受盡刑求的人嘴裏重新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壹刻他才確定:在這個人的生命裏、的確存在著壹個極重要的人——可是……為什麽在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痛苦?
“這種時候不能叫醒他。”飛廉嘆了口氣,然而看到對方的狀況良好,也是心裏大大安定,他扯過了柔軟的羽被,想蓋住對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間,他的動作頓住了。
從背後看去、明顯地看到他整個人都忽然壹僵!
“怎麽?”明茉低呼。
飛廉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靜靜審視著沈睡的人,渾身漸漸發抖。
“這……這是……”他從咽喉裏吐出壹句斷續的低呼,踉蹌後退了壹步,不可思議地看著沈睡中的人,忽然間覺得全身沒了力氣,扶著床榻緩緩跪倒,肩膀劇烈地發著抖。
“怎麽啦?”明茉嚇了壹大跳,用更大的聲音問,搶身上前。
然後,她也怔住了——
飛廉緩緩松開了雲煥的手:只是輕輕壹握,那只手上卻清晰地留下了五個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軟地塌陷下去,那樣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壹團泥土上。
“怎麽……怎麽回事?”她脫口驚呼,“妳怎麽用這麽大的力氣!”
飛廉沒有說話,只是拼命咬住了牙,仿佛極力克制著某種沖動。
“不怪飛廉少將,”巫真終於開口了,淡淡地看著他們兩人,說出了這樣壹句話,“——我弟弟的身體,已然全部崩潰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雲煥的手,移回了被子裏。
——然而,即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依然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記。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敗絮壹樣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顯然剛才看到了什麽,飛廉用手撐住膝蓋,努力讓自己的話語不因為激烈的情緒起伏而顫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是。”巫真靜靜地回答,“手筋腳筋,手肘和膝蓋的肌腱,都已經全部被切斷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裏,手裏藥囊砰然落地。
飛廉的肩膀漸漸發抖,掙紮:“可……可表面上,並沒有傷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壹絲冷笑:“對辛錐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難事——先剝離了表皮,用極薄極快的刀割斷了筋脈,然後把皮膚蓋回去。這樣,表皮愈合後就沒有絲毫痕跡留下。”
“……”明茉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呼吸都為之停頓。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現了顫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種會隱藏痛苦的人,他什麽也不會說——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時,還以為他真的受到了關照!壹直到、壹直到我把他帶出來時,才發現他已經……”
仿佛回憶起了什麽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壹晃,幾乎昏倒。
明茉迅速擡起手扶住了她,卻在壹瞬間發現聖女的頸中雪白的肌膚竟有多處淤紅,新舊交疊,形狀可怖,仿佛是長時間地受到過某種虐待。
聰明的貴族少女瞬間明白了什麽,淚水隨即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緊緊地伸出手擁抱了這個冰雪壹樣的聖女,壹連串的淚水落在對方單薄的肩頭。
壹直冷靜淡漠的巫真在她懷裏不停顫抖,拼命咬著牙克制自己。
“是辛錐?”飛廉的手漸漸握緊,壹貫溫雅的眼裏流露出殺意,壹字壹句地發出低沈的問話,“是那個家夥幹的麽?”
他輕輕托起了沈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軟弱無力的有如嬰兒。
——那壹瞬間,他想起了講武堂裏的同窗歲月,想起了出科考試時那壹場搏殺。記憶中,這只手是靈活而堅定的,可以揮出天地間最強的壹劍、光芒閃耀如白虹貫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壹個惡毒的爬蟲摧毀了麽?
他霍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餵——妳、妳要幹嗎?”明茉被這個溫文爾雅的人眼裏的殺機給嚇了壹跳,知道將會發生什麽事,下意識地試圖去阻攔。然而對方只是壹動手指,就把她撥到了壹邊。
“沒妳的事,明茉小姐。”飛廉頭也不回地冷冷道,“妳該回家去了。”
雲煥,妳等著——我將把那個人的頭顱提來,放在妳榻前。
好讓妳醒來後、第壹眼就能看見。
“飛廉少將……”巫真雲燭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麽,掙紮著起身,在背後發出了微弱的勸告,“妳不能就這樣去刑部大牢,如果妳殺了——”
就在這壹剎那,她的話中止了——
因為同壹瞬間,床上壹直沈睡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所有人壹時間都停止了舉動,回頭看了過來,又驚又喜。
“妳醒了?!”巫真首先開了口,帶著狂喜撲到床邊。
“救救我……救救我……師傅……”雲煥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忽然間坐起,直直地看著上方,舉起雙手伸向了虛空,眼裏帶著某種狂熱和絕望,喃喃呼喚,苦痛而絕望——不知為什麽,在第壹眼看到弟弟蘇醒的剎那,她居然有壹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陌生的恐懼席卷而來。
他、他的眼睛,在剛睜開的壹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妳怎麽了?”她試圖抓住他伸向虛空的手,輕聲呼喚著。然而他充耳不聞,手腕上的那道傷痕憑空裂開,竟然流出了血來!
“殺了我……殺了我啊!”他忽然對著虛空厲聲喊,嘶啞而絕望,“師傅!”
“弟弟,弟弟?”她吃驚地看著他,壹疊聲呼喚。
雲煥還是充耳不聞,只直直地望著虛空,臉上有壹種恍惚,仿佛那裏有什麽可怕的畫面在漸漸湮滅——他不做聲地看著,忽然間崩潰般地往後壹倒,重新陷入了鋪滿了羽絨的被褥裏,闔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顫栗。
所有人都被他驀然爆發的舉止驚住,壹時間室內靜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試探地俯身過去,低喚。她忽然間僵住了,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是……是……淚水?
血紅色的淚,不祥而慘烈,沒等滑落便已經消失在空氣中。
巫真怔怔看著雲煥的臉。沈睡中的人眉頭緊緊蹙起、帶著說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齒咬在壹起,露出近乎猙獰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獸——雲燭陡然間覺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內就陷入了這樣詭異的沈默,只有手腕上的血壹滴滴的落下,染紅了壹片。
“他……他怎麽了?”終於,明茉怯生生地開口。
巫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要怎麽說呢?
飛廉卻已然再度轉身,看向刑部方向,眼裏有壓不住的殺氣和怒意。
“飛廉少將!”巫真壹驚,失聲阻攔,“請別——”
明茉也回過了神,顧不得多想,撲過去壹把拉住他的手,想奪他手裏的劍:“不要去啊……妳瘋了麽?要是真的殺了那個家夥,妳會被——”
“不關妳的事。”飛廉失去了平日壹貫的溫文爾雅,冷冷回答。
“怎麽不關我的事!”明茉失聲,沖口回答,“妳如果死了的話,我、我怎麽辦?我會被所有人笑話!會被母親拉去再嫁給另壹個貴族!”
“……”飛廉怔住,看著這個貴族少女。
“妳……還是準備履行這個婚約?”有些不可思議地,他開口問自己的未婚妻,“那妳今日……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明茉臉色白了白,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
“婚約當然是要履行的。”她低聲回答,眼神在劇烈地掙紮,聲音卻冷靜,“我們巫即壹族這次和巫朗聯姻是大事,不像和沒有根基的巫真壹族壹樣可以草率對待——如果這壹次的結盟不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們兩族都會受到傷害吧?”
“聽說,我們族長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樓羅的最後制造了……如果那個可怕的機械落入了巫彭壹族手裏,元帥的力量就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是巫朗大人所不願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須要加強巫朗巫即兩族之間的聯系呢。”
她淡淡地說著,仿佛是說著和自身毫不相幹的話題。
飛廉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貴族少女——看來,門閥裏的傳言沒錯: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極負盛名女子,聰明而美貌,敢作敢為、深思有謀,誰娶了都不啻於得了壹個大臂助。
“就算是少將妳,也無法抗拒兩族的決定吧?”明茉慘然壹笑,擡起頭看著他,“我不信妳可以拒絕巫朗大人……妳可是這壹代巫朗壹族裏的長房長子啊。難道妳真的可以背棄壹切,去娶壹個鮫人?”
“……”飛廉沒有說話。
這個女子是如此聰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和最終結局。
然而……難道,他的結局,真的是如此麽?
他心裏忽然湧上說不出的窒息感,只覺得堵得難受,恨不得拔出劍來,將層層纏繞而來的無形禁錮壹劍劈個粉碎!
“說起來,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明茉微笑著,“飛廉少將的確和我見過的那些紈絝子弟大不壹樣呢。”
“所以,日後還請少將多多關照。”她微微斂襟,優雅地行了壹個貴族女子的見面禮,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婿,眼裏卻無半分羞澀,而只有蒼涼的笑意,“在以後,我們要共同進退,同心協力,去應付無數復雜險惡的爭鬥——也請放心,今日這般地跑出來,是我婚前的最後壹次任性了。”
她走過來,伸手攔住了他:“所以,請妳也不要因為壹時沖動去做不劃算的事情——這會給兩個家族帶來麻煩的。”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默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
這些帝國裏出身貴族門閥的女子,自幼都受到過嚴苛的管教,心裏的束縛比男子們更多。那樣復雜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讓人無法琢磨。
自己,難道真的註定要和這樣的女子共渡壹生麽?
“讓他去。”
牽扯不清之間,壹個聲音響起來了,模糊地、帶著低沈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殺十個辛錐,也不會有罪。”
所有人齊齊壹驚,瞬間回頭——
“雲煥?!”
飛廉往門裏沖了壹步,卻又下意識地站住——在床上緩緩睜開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幾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識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歡喜不盡,卻又微微蹙眉,“飛廉是好意。”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冷冷笑了壹笑。那種冷酷的笑意令巫真雲燭悚然壹驚,竟然忘記了想要說出口的話——弟弟……弟弟那被燙傷的喉嚨,居然可以說出話了?這、這是怎麽回事,只不過昏睡了半日,就驟然間痊愈了?
只有明茉沒有察覺異常,在看到對方恢復神智的壹剎驚喜交集,幾步回身撲到了榻前,張口欲呼,卻又覺得有些靦腆,壹句話噎在咽喉裏,掙得臉頰飛紅。
“明茉小姐?”雲煥看到了她,似乎也認出來了,只是冷笑。
他的視線落下來,那壹瞬,片刻前的那種冷靜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立刻垂下了頭去不敢對視。
“和飛廉壹起來看我麽?真是當不起啊。”
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冷嘲,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來分辯,噎了半日,只用細如蚊鳴的聲音道:“妳……妳的傷,還……還好吧?”
“還沒死。”雲煥淡淡道,“讓妳們失望了。”
“弟弟,”巫真終於開口,“不要這樣說話——是我找飛廉少將來商量的。”
“商量?”仿佛對姐姐還有顧忌,他沒有再反駁。
巫真臉色白了白,咬著嘴角,這個溫柔沈默的女子仿佛終於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是絕不肯就此放過雲家的了——我們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裏才行!”
離開?所有人都是壹驚,看向雲燭。
“是,離開帝都。”巫真卻是堅決地重復了壹次,“壹定要離開這個魔窟!否則全家人都會死在這裏!”
“魔窟……”雲煥卻仿佛對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微微冷笑,不語。
——那,豈不正是適合他的所在麽?
“妳們準備去哪裏?”飛廉開口問。
“回西荒去。”巫真脫口就答,顯然已經過思考得出了最後的答案,“我們雲家本來就是從那裏來的,也只能回到那裏去。”
“也好……”飛廉沈吟了壹下,點了點頭,“我來設法。”
明茉嚇了壹跳,看向飛廉:“什麽?難道、難道妳真的想送他們出去?”
“巫真大人說的有理。以如今的情況來看,雲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則……”飛廉聲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習慣用什麽手段來清除異己。”
明茉怔住了,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真的、真的就這樣走了麽?從此後壹輩子都看不到了……怎麽可以啊。
“可這樣的話……飛廉少將,妳會被處罰的啊!”她終於找到了壹個勸阻的理由,用力拉著飛廉的衣角,“請三思吧……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可以回去求求長老,讓他們高擡貴手……反正、反正他現在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長老們還有什麽不放心呢?”
“滾吧。”壹個低沈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顫抖的話。
大家都是壹驚,發現出聲的竟然是雲煥。
雲煥躺在被褥裏,緩緩閉上了眼睛:“妳們,立刻滾。”
“……”飛廉和明茉回頭看著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蓋著傷痕累累的人。經過長時間的殘酷拷問,曾經鷹壹樣矯健的戰士消瘦得可怕,靜靜陷在被褥裏,形銷骨立,如此的單薄,壹眼看去整張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別把別人當狗壹樣來照顧。”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語氣已然帶了殺意,“妳們……以為自己是誰?”
“……”飛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說話。
他並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氣。六年之前,這個同窗為了克服對酒的恐懼,就曾經強迫自己喝下了整整壹壇烈酒,因為強烈的不適反應而嘔吐了壹整個晚上,卻壹直壹聲不吭,甚至不讓同鋪的人發覺。
他是那種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顧境地的人啊……
——難道……自己如今這樣的舉動,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麽?
“對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壹條腿,平視著那個人的眼睛,“雲煥,請離開帝都吧——哪怕是為了妳姐姐和妳妹妹考慮,請不要逞強了。算我求妳,好麽?”
床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看他,卻微微吸了壹口氣,手指微微壹震。
“要離開帝都的不是我,”雲煥閉著眼睛,冷然開口,“而是妳們。”
什麽?房間內的幾人全數怔了壹下。
“給我,立刻,離開。”雲煥霍然睜開了眼睛,逼視著飛廉,壹個詞壹個詞的吐出,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帶上我姐姐——立刻離開這裏!”
“弟弟!”巫真脫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妳怎麽了?”
然而那只手卻是火熱的,燙的她驚呼壹聲松開了手,倒退了三步,驚駭地看著床上無法動彈的殘廢之人——這、這是怎麽壹回事?弟弟的身體裏……居然仿佛有烈火在燃燒!
她看到他的手,脫口恐懼地低呼了壹聲——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金色的疤痕,從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開來,往著整個手臂、整個身體蔓延!
雲煥壹直靜默地躺在那裏,然而身體卻在難以察覺地激烈顫抖,似乎身體裏有難以形容的劇痛,連說出壹個字都讓他痛苦。神智壹分分的恍惚,那種痛……那種仿佛地獄火焰灼烤壹樣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蝕他的內心!
不行……不行……為什麽還不能……還不能掙脫這個身體……
“妳難受麽?”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我讓雲焰去請醫生來!”
“不。”他猛然側過頭去躲開,低吼,“快走!”
壹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雲燭全身顫抖,俯身看著他,淚水簌簌落在弟弟額頭:“胡說!姐姐怎麽能扔下妳走?我們是壹家人,死也要死在壹起!”
那個耳光力道不大,卻似乎將他從那種痛苦中打得清醒了壹些。
雲煥定定地看著雲燭,眼裏那種狂暴的神色漸漸平息,逐步地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好吧……我們離開。”他從咽喉裏吐出低沈的嘆息,努力想坐起來——然而全身散了架壹樣的疼痛,雙腿已然全部麻木,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過去用雙手托著他肋下,用盡全力將弟弟扶起,塞了壹個枕頭在他身後,讓他半靠在床頭。雲煥平定了喘息,試著擡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條手臂毫無力氣的軟軟垂落下來,肘關節、腕關節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卻已經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飛廉和明茉還是第壹次清楚地看到他傷勢的可怖,不由失聲低呼,說不出話。
“呵……呵呵,”雲煥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慢慢笑起來了,擡頭看著巫真,“姐姐……妳是準備讓我以這種模樣活下去麽?”
巫真全身激烈地發抖,仿佛極力克制著失聲的沖動,伸過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顫抖的殘肢:“到了西荒……我們……我們再去找醫生……不要擔心,妳、妳還記得葉賽爾他們麽?聽說他們那個的巫醫很靈,我們可以……”
“葉賽爾……?”雲煥喃喃重復了壹遍,回憶著極遙遠的童年,神色瞬息萬變,忽地冷笑起來了,“別開玩笑了!那群賤民怎麽會救壹個滄流帝國的少將?做夢吧……”
記起了幾個月前在沙漠裏的遭遇,他眼裏煥發出了刀鋒壹樣的冷芒:“他們,同樣想置我於死地!”
他低頭看著雲燭,嘆息:“姐姐,別傻了。不會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沒有人,會象十五年前壹樣,再來救我。”
仿佛身體裏那種痛苦再次無法抑止地燃燒起來,雲煥的手發出了壹陣痙攣般的顫抖,從雲燭掌心垂落。血無止境地從他手腕那壹道舊傷上湧出,溫熱而濕潤,似乎試圖用屬於人類的熱度來掩蓋住其下那壹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壹切漸漸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視野。
那是……那是無數屍體的堆疊,無數廢墟的陳列。
“妳們,必須,離開這裏!”他克制著全身的顫栗,從牙縫裏壹個字壹個字吐出,幾乎是掙紮般地呻吟,“必須,離開……離開這裏……”
——不離開的話……不離開的話……
會被壹起毀滅掉的!
他咬著牙,沈默地忍受著那種拆骨剖心般的痛,內心有壹個聲音在焦急地呼喚著,呼喚著那種可怕力量從這個殘破不堪的身體裏誕生,讓他蘇醒過來,重新獲得掌控壹切的力量——然而,還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為什麽、為什麽這個身體……還不能動!
“妳的憎恨和毀滅欲望還不夠。”
“妳心裏還有微弱的溫暖,還有不想毀掉的東西……
“所以,妳還無法解脫。”
那個神廟頂上的聲音響起來了,在黑暗的內心世界中回響,宛如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