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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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逢

by 滄月

2018-8-30 14:21

黎明到來的時候,壹夜猛烈的廝殺終於暫時平息。
飛廉從比翼鳥裏出來,跳落地面,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壹夜的激戰讓他精神和體力都到達了極限,落地時幾乎有虛脫的恍惚。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熏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裏那壹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面。
“飛廉少將。”遠遠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軍人,正趔趄著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原來是他?
心下略微詫異於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將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將軍!原來是妳?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妳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尷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墻角下休息的壹個士兵,低聲:“不……飛廉,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壹臂——後來帶兵的,是他。”
是他?飛廉吃了壹驚,回頭看向那個靠著墻角喘息的年輕戰士,那個人也擡起被炮火熏黑的臉看著他,眼裏滿是血絲。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講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著,從身側拿出壹面令牌。飛廉看了壹眼,臉色壹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果然,那個人擦了壹把臉上沁出的血,低聲稟告,“不料功成回來復命,元帥已為逆賊雲煥所殺。”
飛廉沈默下去——破軍誕生那壹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宛如噩夢壹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再度覺得心寒齒冷。
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雲煥……”飛廉幾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個魔鬼。”
狼朗霍地擡起了頭,眼裏幾乎要冒出血來:“我便是為了殺這個魔鬼,為元帥復仇而來!”
飛廉點頭:“元帥戰死時留下遺言,囑托我們務必遏制破軍,否則,帝國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難,必為元帥遺命而戰。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帥於我恩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元帥,我早已橫屍街頭。”狼朗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壹拳擊在墻上,留下壹個血手印,“二十年來,我為元帥而活——剩下的幾十年裏,我也願意為元帥而活!”
“那就好。我們同仇敵愾便是。”飛廉嘆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曾救過這壹個人——十巫大都是心機深沈之輩,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不料這壹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卻成為了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將,”身後忽然有士兵上前稟告,“巫羅大人請妳回府壹趟。”
“怎麽?”他轉身。
“據說抓了幾個復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將回去壹並審問。”
“復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這個時候還冒出復國軍?星海雲庭那邊的驛站,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來了麽?”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狼朗……妳等下來壹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壹下接下來的計劃。”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將吩咐!”
戰事驟起,壹切從權。葉城頓時從壹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著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壹路往裏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著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壹串用鐵鐐銬在壹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壹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只看得壹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復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壹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著壹個鮫人復國軍逃跑,被守衛發現了,大夥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余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裏都已經這般局面,為何還要追索什麽復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正因為局面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壹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壹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眾駁回。他看到人群裏還有壹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妳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妳他媽的才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阿都,”旁邊壹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著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壹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並未被激怒,只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復國軍在哪裏?”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壹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壹下,訥訥:“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裏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仿佛覺察出了什麽,飛廉怔了壹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妳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闔上,房間裏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呼吸,聲音急促而淩亂,血的腥味彌漫在房間裏,伴隨著另外壹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裏急遽的變化著,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裏,他感覺到角落裏有人簌簌動了壹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裏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嘗試掙紮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壹震,不再掙紮。仿佛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壹言。
“飛廉?”長久的沈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壹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著他的臉,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復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妳,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鮫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壹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裏掙紮呼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布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態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面目,就如壹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妳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妳。”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壹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壹路照看好這個鮫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壹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壹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回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壹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壹瞬間,復國軍女戰士眼裏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妳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回到帝都後匯報了壹切,說妳是復國軍安插的臥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裏。”
“呵,”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麽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麽,妳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擡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著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裏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妳,妳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妳不會明白,”湘看著他,獨眼裏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壹族的公子,妳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妳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妳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妳的人麽?”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壹怔——共事那麽多年,她從未見過溫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裏有痛徹心肺的神色,壹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妳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壹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壹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栗——復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壹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只在黑暗裏沈默。
“殺了我罷。”她終於開口,“我什麽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說話,回頭看著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壹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
他深深吸了壹口氣:“巫羅都沒能令妳開口,我又能把妳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溫和語調,讓湘顫了壹下。飛廉回過身,看著葉城上空戰雲密布的天空,低聲:“湘,我痛心的,並不是妳們曾背叛我——壹個民族反抗另壹個民族,無論用什麽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只是……”
飛廉看著遠處帝都上空的隱隱金光,嘆息:“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把壹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從而葬送了他的壹生——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壹震。這段日子她壹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於外隔絕,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壹怔,回過頭看著她:“原來妳居然還不知道。”
他苦笑起來,然後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壹種悲涼而沈郁的嘆息:“湘,妳壹手開啟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他看向她:“妳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妳也不知道帝都目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如果妳知道了,對於數十萬冰族人的死,大約也只會覺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妳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殺裏,死的不僅僅是冰族?
“妳可知道雲煥同樣下了屠城令,要將帝都裏所有鮫人壹並處死!”
湘在他的語聲裏漸漸顫抖,殘留的眼裏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仿佛想去拉扯他的衣領,喃喃:“妳……妳說什麽?妳說什麽?”
“我說,與妳的計劃相反,雲煥並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那的眼睛,聲音裏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妳想象更多的苦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復,妳明白麽?——報復妳,報復我,報復背棄他的國家,也報復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淩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妳明白麽?妳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麽樣的壹個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卻說不出壹句話。
“湘,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局面,整個雲荒都會卷入戰火和殺戮,”飛廉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顫栗,聲音也不由微軟,嘆息,“我相信,妳最初的意願,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妳知道這壹次帝都的大屠殺裏,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說,要遏制雲煥的心、和妳要復國的信念壹樣堅定!”飛廉靜靜凝視著復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湘,我只求妳做壹件不損害妳族人和國家的事,請妳務必幫我。”
湘微微顫栗,心裏鐵壹樣的防線松動了壹線,終於嘶啞開口:“什麽事?”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沈郁,“為何雲煥從那裏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改變?究竟是什麽,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逐步的摧毀了他?我想知道他的壹切——包括他的弱點。”
“而現有的人裏,沒人比妳更了解他。”
湘張了張口,神情復雜。仿佛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余的那只眼睛裏忽然浮現出淚水的痕跡,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壹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是因為她……因為她。”
她擡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飛廉……我、我可能殺錯了人。”
水面上的雲荒大地已經壹片肅殺,水下的無色城裏,卻也是厲兵秣馬。
真嵐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瓔擔負起了國主的責任,出動六部,調兵遣將,準備入夜後突襲葉城,將被困的皇太子壹行解救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點兵完畢,卻獨獨不見赤王紅鳶。
“稟太子妃,”有侍從上前低語,“今日壹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復國軍大營。”
“什麽?”白瓔失驚。
紅鳶是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壹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長,做事嚴謹周到,手段靈活多變,她所以壹貫視其為長姐——卻不料,在如今這樣戰事壹觸即發的時候,她卻平白無故地忽然做出這等反常的事來。
“呵呵,真是的,壹百年後還是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鮫人迷的神魂顛——”
話說到壹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憶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諸王都微覺尷尬。白瓔不動聲色地看了黑王壹眼,轉開話題:“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們先行議事吧——要告訴大家壹個好消息:諸位,最後的壹個六合封印已經找到了!”
諸王面面相覷,即便是活了百年,還是在激動之下發出了歡呼。
六部王者和冥靈戰士的歡呼響徹無色城,白瓔將手按在光劍上,聲音卻轉低:“但是,目下雲荒大亂,滄流帝國內戰四起。葉城戰火頻繁,皇太子壹行被困在城內無法離開——所以,今晚我需要帶壹隊冥靈戰士跟我出發,去葉城將其迎回。”
“聽憑太子妃調遣!”諸王齊齊俯身。
在安排定了當夜計劃後,眾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壹個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瓔坐回塔下,擡手輕輕揉著眉心——星魂血誓改變了她的體質,令她從冥靈回復成壹個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軀體卻帶來了另壹種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樣,毫無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側。真嵐的軀體依舊還在座位上沈睡,意識遊離於外。
她看著那張百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忽然看出那張從不見衰老的臉上卻透出同樣的疲倦,不由在內心輕輕嘆了壹口氣,擡起手輕撫他的眼角眉梢。
真嵐……真嵐,這壹路的跋涉,妳是否也已經困頓不堪?
如今的妳,孤身陷落在遍布戰火和敵人的圍城裏,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開了水鏡,集中靈力凝視著水波離合的鏡面,開始遙遙地感知陸地上方那個人此刻的所作所為——淩亂的場景開始浮現:隆隆的炮火,彌漫的硝煙,滿地的屍首狼藉……這是葉城的哪裏?他究竟在何方?
視覺漸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那只斷手,卻不由自主地壹震,下意識退開了壹步。
——那只手,緊緊握著另壹只女子纖秀的手,正在壹路狂奔。紅裙在戰火中獵獵飛揚。
“啪”,華蓋失手落下,重新覆蓋了水鏡。白瓔怔怔地看著關上的水鏡,眼前仿佛還拂動著那壹襲熟悉的紅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這個人……居然又是這個人?
真嵐,妳這樣不顧壹切的冒著危險出去,就是為了找到她麽?
她定定看著神遊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臉上帶著壹種仿佛睡去壹樣的寧靜,唇角依然噙著平日常見的不經意的笑,還是那樣隨意而灑脫,溫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壹次,她覺得他的笑容裏隱含著太多東西,無法看到底。
白瓔坐在光之塔下,將光劍橫於膝上,平息心緒,默默凝神。
後土神戒在她指間發出純凈的光芒,靈力漸漸凝聚——今晚需要帶兵殺去葉城,奇兵突襲地殺入重圍,將那壹行人帶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闔起了眼睛,靈臺漸漸壹片空靈。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忽地映入壹襲紅衣,令她眼角壹跳。
不……是赤王紅鳶。美麗的紅衣女王不知何時返回無色城,駐足在她身側,不知站了多久,眼裏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卻終究沈默。
“赤王?”她隨即平定了心神,開口,“妳回來了?”
紅鳶表情奇異地緩緩點了點頭,仿佛明白她未曾說出口的責備之意,單膝下跪:“紅鳶擅自離城,錯過今日會議,還請太子妃責罰!”
白瓔連忙伸手扶住,卻看到她面上尤有淚痕,神色郁郁,不禁驚詫:“怎麽?復國軍大營裏,有人欺負了妳麽?”
“不不,”紅鳶連忙搖頭,臉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瓔舒了壹口氣,心下卻更是奇怪:“那麽,妳去那裏究竟是……”
“不敢隱瞞太子妃,”紅鳶低下了頭,輕聲,“我去復國軍大營,見到了治修。”
“治修?”白瓔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依稀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在空桑貴族裏壹度私下流傳熱議,極力回憶,忽地擡起了頭,“難道是那個……那個……”
“是,”紅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是那個人,又回來了。”
白瓔的手停在她的肩上,壹瞬間忍不住顫了壹下——
壹百年前,她也曾聽過這個赤王的種種私下流言。聽說這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赤之壹族公主愛上了壹個鮫人侍從,大膽妄為到幾度拒絕承光帝的賜婚,從而引起了整個空桑貴族階層的議論。她的父王逼迫她,有壹度,甚至傳出過她自殺的消息。
後來流言漸漸平息,她只聽說老壹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儲終究在艱難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壹天,她身側沒有看到那個形影不離的鮫人。不到壹年,為了鞏固新生的王權,她聽從帝都安排,與藍之壹族的貴族結親,舉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當日,新娘身側也不見那個鮫人的影子。
——而且從此後,再也不見。
赤王出嫁後,仿佛換了壹個人,少女時代種種叛逆不甘全都不見了,成為全族上下稱贊的女王,處事幹練,態度沈穩,內外都井井有條。第三年上生下了壹個王子,讓赤之壹族的王位也有了繼承人。
她成了壹個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終於漸漸平息,仿佛壹切都被人遺忘。
再後來,便是入侵,便是傾國。在冰族在智者帶領下從西海歸來,登上狷之原侵入雲荒時,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壹族的抗擊。剛生產完畢不久的赤王帶著族人奮起反擊,壹邊向帝都緊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敵之強大遠遠出於想象,而帝都政局腐敗不堪,久久不見援兵到達,苦苦支撐數月後,赤水流域全部淪陷。
她的丈夫死於那壹場戰爭,至死手裏還握著長刀,未曾後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撲倒在屍體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幹淚水咬牙站起後,卻繼續面對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裏有壹個母親維護自己孩子時的瘋狂無畏。
三個月後,赤王帶領殘余的精銳部隊撤離領地,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王宮和家園。
壹年後,葉城淪陷,她隨著諸王撤回帝都伽藍。
十年後,帝都伽藍孤城告破,她隨著其余六王殺出重圍來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壇前祈禱,然後在傳國寶鼎之前橫刀自刎,決然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無色城打開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兒子,都在那壹瞬壹起化為冥靈進入異世界,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安眠。
那麽多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以另壹種方式在繼續,卻早已和那個鮫人無關。
然而到了今天,已經生死相隔之後、命運竟讓他們又重新聚首了麽?
白瓔握著赤王的手,俯下身看著這個紅衣的女藩王,眼神復雜的變化——作為空桑王族裏地位最高的兩位女性,她們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運。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來,低語,“祝妳幸福。”
紅鳶顫了壹下,擡起眼睛,苦笑:“怎可能還有幸福……作為六星,沒有未來。”
“不,不是的,”白瓔搖頭,壹直以來她還沒有機會和空桑族人說出星魂血誓的發生,“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紅鳶——空桑重見天日之時,並非六星湮滅之日,而是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和新生的時候。”
“……”赤王不解而驚訝地看著皇太子妃,對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壹日,所有人都能在藍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愛其所愛,無拘無束。”
“那壹日已經不太遙遠。”
葉賽爾在街上狂奔,背後遠遠的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識壹片空白,狂奔中,壹只手卻下意識地掩著胸前碎裂成壹片片的衣襟,恥辱和羞憤的紅暈依舊在臉上未曾褪盡。
“我跑不動了……”狂奔了壹個時辰之後,她的體能到了極限,再也無法支撐。她在壹條巷子中停下來,用手撐著墻壁劇烈喘息,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著手,試圖將那只壹路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放開,“我實在跑不動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來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葉賽爾背身抵上門,靠著墻壁劇烈地喘息,看到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正是這個從石匣裏出來的手在千鈞壹發之際出現在巫羅府邸,順手拔出掛在床頭金鉤上的彎刀,對著將那個壓在她身上的豬玀狠狠刺了下去。然後帶著驚魂未定的她從巫羅府邸裏狂奔而出,壹路逃到了這裏。
聽到她這樣的話,那只手卻微微壹震,忽然間仿佛有幻聽出現——快跑,真嵐,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那樣熟悉的聲音仿佛在腦海裏回蕩,穿越了長久的光陰而來,帶了遙遠的暖意。
那只手忽然緊了壹緊,她被猛扯了壹把,踉蹌進入壹間空置的民居。就在那壹瞬間,背後的巷子口已經出現了追兵的身影。
這宅子的主人大概為了避兵禍,已經逃離了葉城,只留下壹個華麗的空殼子。
“神……神啊。”她看著石匣裏的那只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只斷手卻比了壹個噤聲的手勢。忽然間,她耳邊聽到了壹個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聲音,鎮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們壹走,妳就去西市附近的尚書坊——有座門上貼著壹對送財童子的院子。”那只手壹邊警惕著外面,壹邊迅速地說著:“妳去那裏和那笙他們匯合。”
那種語氣不容決斷,葉賽爾看著這只會說話的手,敬畏地點頭。
“快躲好,”聽得外面的馬靴聲已經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壹個手勢,“他們壹走,妳就逃!”
還不等葉賽爾明白他準備幹嗎,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劃出壹個極其復雜的符咒,然後低低喝了壹聲,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壹道光起,憑空便出現了壹襲紅衣。
“啊?”葉賽爾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眼前已經站著壹個英姿颯爽的少女,那個幻化出來的紅衣人,居然有著和她壹模壹樣的外貌!
真嵐變身為女子,拉開了門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紅衣壹閃,投入了門外寒冷的空氣裏,壹路狂奔而去。紅衣耀眼,追兵們立刻發現了這個目標,發出了壹陣喧嘩,腳步聲紛紛隨之遠去。
葉賽爾咬了咬牙,再不遲疑,從後門悄然離開,奔向那個指定的地點。
在進入甕城後,眼看就要追上那個女子了,然而道路壹彎,轉過去卻立刻失去了目標。追兵們大惑不解:甕城和外城部署著眾多軍隊,這條路又沒有其他分支,兩側壁立,那個紅衣女子穿著如此顯眼,怎麽可能憑空忽然消失?
甕城裏壹片血汙狼藉,日前的攻城戰留下的屍體尚未清理幹凈,斷手殘肢橫陳滿地。冰族軍隊向來律令森嚴做事嚴謹,不惜搬開了整座屍山,冒著血腥味壹個個的翻過來查看,卻始終沒發現要尋找的人。
“難不成真的會飛?”隊長喃喃,詫異地翻檢著死屍。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鳥類那樣飛走,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該死的臭娘們!”翻遍了壹條街,染了滿手血腥還是壹無所獲,冰族戰士心裏的憤懣到達了極點,用刀槍在屍堆裏亂戳壹氣,“回去請求少將把她的同黨壹個個都吊死在城頭上!看這個臭娘們還敢不敢繼續逃,敢不敢繼續和我們作對!”
在那壹隊人馬壹無所獲地離開後,屍體堆裏壹只手悄悄伸了出來。
扒拉開了那些壓在上面的沈重屍首,以指代步、壹溜煙地沿著墻根噠噠跑遠。
等混跡在沿路的屍首堆裏、回到楊公泉那個小院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是下午。
葉賽爾和那笙已經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裏,看到地窖門開壹線,立刻就跳了起來。斷手做了壹個手勢,示意幾個人平靜:“好了,現在暫時安全了——大家在這裏等到天黑,空桑那邊會來救我們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會來麽?”那笙歡喜,“那就太好了!”
葉賽爾休息了壹段時間,顯然體力漸漸恢復,神智也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這裏了……我要出去。”
“什麽?外面很危險,妳出去就是送死,絕不可以!”那笙吃了壹驚,連忙阻攔。
“是的,現在請妳暫時忍耐。”炎汐也擡起了手臂,攔住了紅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還在巫羅那裏!我怎麽能扔下他們不管?明天他們就要被殺了!”葉賽爾霍然站起,“我是他們的族長,壹定要回去救他們的!”
她回頭看著盤在壹旁不說話的斷手,恭謹地單膝下跪:“我壹直相信天神的預言,無論怎樣顛沛流離也保存著這個神聖的封印。我們相信,當把它交給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時,宿命便將改變……”
“可是,我們信奉神的旨意,卻更無法舍棄自己的族人,”她擡起了頭,眼神決然。
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那只壹直沈默的手忽地動了。只是指尖壹動,便將紅衣女子定在了當地,葉賽爾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動彈半分。
“我不能讓妳去,”真嵐的聲音不容反駁,“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為什麽要管我死活呢?!”葉賽爾不甘而憤怒,眼裏含著淚水,言語之間漸漸失去了冷靜,“在我願意選擇和族人同死的時候,妳為什麽還要阻攔我呢?霍圖部的人,大漠上的兒女,沒有壹個可以忍受這樣茍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嵐卻是毫不動容,“因為我也算是半個霍圖人啊。”
葉賽爾壹驚,卻聽到那只手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沈郁而堅定:“百年前,我眼睜睜看著許多霍圖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所以百年後,我不希望這壹幕會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著那只斷手,那壹刻,這個向來灑脫開朗的聲音裏帶著某種沈重的東西,令她聽了感到心下難過。
“所以,葉賽爾,我不希望妳再去送死,”斷手發出了壹聲嘆息,“不過,我向妳保證——今夜我們走之前,會把妳的族人都壹並救走。”
那只斷手重新向著地窖門口走去:“妳們在這裏等壹下,我去巫羅府邸打聽消息。”
飛廉是被外面的驚呼聲從側廂裏引出來的,湘方才敘述的壹切還在他腦海裏回蕩,那種種激烈低回的情緒在胸臆裏激蕩,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間覺得眼前葉城動亂的壹切都仿非真實。
——原來這壹切,其實不過是荒漠裏那壹場死亡引起的後果……正是從那座古墓開始,那個人被壹步壹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絕路!
“少將!那個賊女人、那個賊女人……”巫羅府邸裏的總管從內院跑出,臉色驚得煞白,“那個賊女人,傷了巫羅大人,跑掉了!”
“什麽?”飛廉看到滿院子已經是侍衛,吃了壹驚,“怎麽會讓鎖著犯人跑了?”
“這個……”總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時有些為難,半晌嘴角浮起壹個曖昧的笑,低下了聲附耳,“少將,巫羅大人他拷問漂亮女犯人,壹貫都是在床上……”
“住嘴!”驀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飛廉只覺的無窮無盡的惡心。
“是,是。”總管連忙噤聲,心下卻暗自不屑——巫羅大人坐鎮葉城百年,什麽樣的聲色欲望遊戲都不足為奇,玩壹兩個沙蠻女人又怎麽了?帝都門閥出來的紈絝子弟,又能幹凈得到哪兒去?還在這裏裝什麽清高?
飛廉轉身往後走去:“到底傷得怎樣?快帶我去看看巫羅大人——這個當兒上,巫羅大人如果出了什麽意外,將會是整個葉城的麻煩。”
“是。”總管忙不叠的往後帶路,抹了壹把汗,“已經傳醫生進去了,少將放心。”
兩人往後走去,剛進了後院,就聽到裏頭發出壹聲斷喝,壹盞藥碗被從裏面扔了出來,在院子裏摔得粉碎。巫羅的聲音直傳出來,顫巍巍的衰弱異常,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殺氣:“飯桶……飯桶!給我……都給我拉出去殺了!”
“是!”裏頭有侍衛拉了人,便從偏門往外走,留下壹路呼號。
“怎麽?”飛廉看到那個人是太醫服色,不由吃驚。
總管也是吃了壹驚,連忙跑到壹邊向侍從問了壹遍,臉色也漸漸變得不好起來,壹陣紅壹陣白,尚未想好要怎麽和飛廉交代,卻見對方已經推開了門。
“巫羅大人,晚輩來探望您了。”飛廉在門外說了壹句,便準備進去。
“出去!出去!”然而裏面的人卻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長者風範,嘶聲,“滾出去……不許進來!誰都不許進來!”
飛廉壹怔,頓住了腳步:“我是飛廉,巫羅大人。”
“也壹樣!誰都不許進來!”巫羅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傳來,微弱而暴虐,仿佛又轉頭問下壹個醫生,“妳說,能不能治?快說!”
“這……這……”壹個人伏在榻前,顫得帷幕不斷抖動,“刺客這壹刀太深,依然傷及要害。若巫鹹大人尚在,以‘生肌還陽’之丹入藥,或許尚有……”
“閉嘴!”巫羅的聲音更加暴躁,“巫鹹他媽的早死了!現在來說這個幹嗎?妳、妳給我老實說……還能不能治?”
“……”那個太醫跪在帷幕裏,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篩壹般。
“飯桶!”巫羅的聲音重新嘶啞響起,陰梟暴怒,“拉出去,斬了!”
飛廉站在門口,看到那個醫生被侍從從帷幕裏拉出,瑟瑟發抖地押出去。前頭的侍從已經回來稟告,金盤上托著剛剛被斬下來的太醫的人頭。眼看第二位醫生又要被押上斷頭臺,他不由再也忍不住,壹擡手便想要阻攔。
“別,別,”總管眼見不對,連忙低聲勸阻,“少將使不得……大人正在氣頭上呢。”
飛廉不悅:“就算醫術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殺人,實在也太過了。”
“唉……”總管跺了跺腳,把他拉到壹邊,低聲,“少將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個沙蠻女賊,逃時候的那壹刀可真要命……”
飛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傷在哪裏了?”
總管側過頭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飛廉臉色驟然壹變,露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卻壹閃即收,訥訥:“哦,原來如此……實在、實在是……”
總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將此刻還是稍做退讓的好。”
“明白了。”飛廉忍著嘴角壹絲笑,轉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嘆,“那請妳轉告巫羅大人好生修養身體——目下葉城危如累卵,還請他早日康復,共同對敵。”
“是是。”總管巴不得送走這位爺,連忙點頭。
飛廉正準備離開,忽地看到第二個太醫的頭顱又被端了進來,眼角壹跳,有怒意難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轉身,拉住了總管:“飛廉還有壹事相求。”
總管剛舒了壹口氣,立刻又繃緊了:“請少將吩咐。”
飛廉指了指門內,低聲:“如果巫羅大人再要濫殺無辜,請妳想個方法遮掩。”
“這、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總管白了連,連忙擦汗,“巫羅大人的脾氣少將也知道,敢說壹個不字,小的腦袋就落地了!”
飛廉嘆了口氣,指指外面:“總管不必為難,大人的命令可照辦不誤——只需從前方取幾個死屍首級回來,面上抹了血送去給大人消氣便是。”
“哦……”總管松了口氣,想了壹想,點頭,“少將說的是。”
“那拜托了。”飛廉轉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壹出去,就看到庭中趕來的狼朗。那個來自西荒、有著棕褐色肌膚的軍人大步而來,沈聲:“少將,裏頭怎麽了?有奸細麽?”
“不,不是,”飛廉搖了搖頭,嘆息,“巫羅大人想要非禮抓來的壹個沙蠻女子,結果被傷了要害,正在裏頭大發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樣不解。
“也是報應,”飛廉忽地忍不住壹扯嘴角,仿佛在裏面壓制多時的笑意再也無法掩飾,失聲笑,“巫羅大人……咳咳,估計日後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聲,“那不是被……”
“噓。”飛廉連忙阻止,咳嗽了幾聲,“妳怎麽來了這裏?外頭戰事吃緊著呢。”
“還好,昨夜傷亡雖然慘重,但白天裏他們沒有再進攻。”狼朗簡短回答了壹句,眼睛卻看著帝都方向——那裏,白塔已經攔腰折斷,但是萬丈高空之上卻有壹片金色的浮雲停駐。隱隱約約,仿佛底下的伽藍帝都裏升起無數如縷的紅色霧氣,不斷往伽樓羅底下收進。
——那樣可怕的機械,幾近於“神”的創造,只要壹動、葉城的這些血肉鑄成的防衛便不堪壹擊。以區區百架風隼和數架比翼鳥,又怎能與其抗衡?
“為什麽伽樓羅還沒有出動?”他喃喃,眼裏有著某種擔憂。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飛廉嘆息,“或許,是因為破軍胸中殺氣尚未消除,還忙著屠戮;或許……只是因為驅動伽樓羅的力量還不夠壹擊即潰?”
狼朗狠狠壹頓足:“那麽,我們難道就在這裏坐以待斃?”
飛廉霍然回頭,仿佛聽出了他的意思:“妳莫非想突圍?”
“是。”狼朗斷然,“我來找妳就是為了商量這事——葉城無險可據,又毗陵帝都,在迦樓羅的攻擊範圍之內,絕不可久留。我看破軍目下困住我們,必然是有所圖謀,我們必須趁著伽樓羅尚未出動盡早撤走!”
飛廉苦笑:“就算突圍了,又能去哪裏?”
狼朗也是沒有主意:“或者,晚上抽個時間,召集眾將再來商議?”
兩人商量未定,卻又聽到外面壹陣喧嘩跑動聲,不由齊齊吃了壹驚,大步走出外面:“怎麽?叛軍又開戰了?”
“稟少將!”壹名士兵氣喘籲籲地稟告,“是那群沙蠻子又走脫了!”
“什麽?”飛廉吃了壹驚,想起那群被鎖在庭院裏的西荒人,“不是被鎖著麽?”
“是啊……本來是鎖得好好的,周圍的看守也未曾大意過!”那名戰士也是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個給偷偷開了鐐銬,放跑了那群沙蠻子!”
話音未落,卻聽到外面壹陣吵鬧,伴隨著粗暴的喝罵聲:“小崽子,我讓妳跑!”
飛廉轉過頭去,卻看到壹個高大的年輕軍人拎著瘦弱的孩子,壹把扔在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裏打的力氣,壹腳踢出去,身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那個孩子隨即飛出了壹丈多遠,後背重重砸上了墻角才止住去勢。
“打的好,衛默公子!”周圍的軍士發出轟然的笑聲,帶隊的衛默再度拎起那個孩子的頭發,狠狠壹腳將他踹了出去,仿佛把連日來戰場上受的不順都出在了對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發出壹絲聲音,只是默不作聲的壹下下承受,口鼻裏都沁出血來,卻不求饒也不躲閃。
那樣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圍得軍士更加暴躁,好幾個人步出行列,想參與這壹場虐殺。
“住手。”飛廉適時開口,攔住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戰士。
他認出正是那個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視著那些下屬,最後目光落到了衛默臉上,緩緩開口:“各位,妳們難道都忘了講武堂的訓導了麽?‘榮耀與夢想同在’——如今外敵當前,妳們不思血戰衛國,卻在這裏虐殺壹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這是妳們的榮耀麽?這是妳們的夢想麽?”
被少將罕見的嚴厲語氣逼得窒了壹瞬,半晌衛默才抗聲分辯:“少、少將……那群沙蠻子居然敢逃跑,我們半路上只截回來這壹個。”
“截回來就活活打死?”飛廉語氣更加不善,“妳們還算是戰士麽?”
“我們確實是在為保衛帝國而戰!”衛默也是出身門閥的貴族子弟,雖然身份職位都不如飛廉,但心氣卻比飛廉更高,當下冷冷反駁,“什麽講武堂訓導?講武堂訓導的是‘七殺碑’!——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無信之徒,就要壹概殺無赦!”
“住口!”飛廉再也忍不住變了臉色,厲叱,“這裏是葉城,不是帝都!——妳若奉行七殺,為何不壹並去和帝都那叛逆為伍!”
衛默冷笑:“破軍殺我兄長族人,我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妳這麽說什麽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逐漸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斷,卻是狼朗,“只是壹個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將既然心懷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麽?”衛默壹楞,卻看到飛廉已經點了點頭,舉起了雙頭金翅鳥令牌:“諸軍聽令,壹律不得阻攔!”
令符壹出,帝國軍隊律令森嚴,服從便是天條。所有戰士齊刷刷讓開壹條通路,卻個個心有不甘。那個孩子從地上掙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飛廉他們壹眼,終究沒有力氣站立,就這樣用雙臂撐著上身,壹寸壹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離開了這條街。
“還楞著幹什麽?”看得那個孩子離開,狼朗低叱了壹聲,“都該回去守城了!”
“是。”戰士們發出悶悶的回應,垂頭喪氣地離開,個個眼裏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壹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樣的表情,冷笑了壹聲,伸手拍了拍衛默肩膀,“妳以為飛廉少將會白白放跑壹個造反的沙蠻子?——壹這個小崽子遲早會爬回去找他同黨的,少將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壹下壹起連窩端了!”
“什麽?”衛默和諸軍齊齊壹驚,回頭看著飛廉,驚詫中帶有欽佩。
飛廉壹楞,隨即明白狼朗是在幫他找臺階下,嘴角牽起了壹個捉摸不定的笑,揮了揮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別為這種小事分了心——壹個時辰後,各隊的隊長來府邸裏匯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議。”
“是!”諸位戰士齊齊俯首,各自離開。
在眾軍退去後,兩人返身向著巫羅府邸走回,壹路低語。
“多謝妳幫我圓場。”飛廉嘆息,“否則我和衛默,非撕破臉不可。”
“哪裏,少將心懷仁慈,本是難得,”狼朗搖頭,眼裏露出復雜的笑意,“只可惜時候不對——亂世用重刑,不是講仁恕的時候。少將為壹個沙蠻小孩冷了下屬們的心,實在不值得。”
“我知道。”飛廉喃喃,“但我總不能看他們在我面前活活打死壹個孩子——何況現下的情況,哪裏是追究這些小事的時候。”
“但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飛廉也是苦笑:“正在氣頭上,要做偽也太難了。”
“得,妳做事貴族氣,不肯輕易低頭——那少不得我就是偽小人了。”狼朗無奈地搖頭,又走了疾步,忽地擡頭,正色,“飛廉,方才,我已經想到了突圍後我軍的最好去處。”
飛廉霍然住腳,轉身看了過來。
狼朗的眼神凝聚,壹字壹頓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營。”
飛廉壹怔,隨即搖頭:“也是,那裏是妳原來所在的部隊,或許會有壹些軍隊願意支持我們——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裏,終究也無險可據,壹樣會被伽樓羅追上殲滅。”
“不,那裏有天險可守!”狼朗卻眼神灼灼地盯著他,低沈地吐出了幾個字。
飛廉壹震,仿佛想起了什麽,久久無語。
湘方才的追述還在耳畔回蕩,激起連綿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個人在漫天的風砂中崩潰,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著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個石門背後,幽冷的泉水裏,埋葬了他畢生再也無法獲得的至愛。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了身,面向西方盡頭喃喃——
“是的……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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