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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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日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天呀……珠珠!妳看,他多麽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壹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麽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麽?”貼身女奴嚇了壹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妳要雲錦腰帶幹什麽?”
“妳知道我要幹什麽!”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皎皎不群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壹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麽不行!”央桑終於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麽樣!”央桑眉毛壹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歷。妳為什麽就不說什麽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妳了!”
然而珠珠只是壹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幹脆真的壹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只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壹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壹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壹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壹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麽了?”慕湮眼睛看向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麽事?”
羅諾頭人也是壹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裏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強制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裏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麽?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余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壹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余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壹手捧著壹條五色絢爛的錦帶、壹手握著鞭子,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壹言地站在那裏,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壹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壹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面抽過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壹記。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妳、妳說什麽?妳不要——妳不要?妳說什麽……”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只是覺得心裏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妳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妳、妳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這壹刻的憤怒和屈辱,壹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面大哭起來,用盡全力壹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壹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壹聲,節節寸斷,散了壹地。
尚未擠到人群中,輪椅上的慕湮只來得及並指淩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壹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沖入人群,壹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心中又急又怒,壹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沖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壹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壹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壹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壹震,將光劍緩緩松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壹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楞了楞,忍不住痛哭,“為什麽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壹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壹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壹起來的,族長咆哮著壹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裏:“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妳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著妳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裏,妳們早壹起被絞死了!那壹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妳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裏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壹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裏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壹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剎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妳要幹什麽?把妳的殺氣收起來……這裏沒有妳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壹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麽,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裏彌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壹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只是回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壹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仿佛有什麽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只壹直拉著他的手松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仿佛有壹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壹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壹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壹句話讓羅諾族長楞了壹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壹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壹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傅沖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壹聲,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臺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裏等待,感覺懷裏的人死去壹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壹次猝及不妨看到師傅倒下時壹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註視師傅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著。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壹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沈,仿佛沒聽到壹樣地站著,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裏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松開手,做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裏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只蜷縮在師傅臂彎、怯生生看著他的藍色小狐貍,眼裏驟然起了殺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傅。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裏,師傅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傅肩井穴,居然同上次壹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淩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壹次,師傅卻並不象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麽回事?
“師傅?師傅?”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傅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湧,卻紊亂無序。石燭臺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面容明滅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壹邊,等待主人的下壹句吩咐。
總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師傅倒下、心裏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裏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壹片漆黑。
他壹直在黑暗裏瀕死掙紮著,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裏……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族人和親戚來救他。然而,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壹切,壹雙手打開了那隔斷壹切的門,將他從絕地裏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壹雙蒼白柔軟的手。
“師傅……師傅。”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再也忍不住地、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輕輕遞到唇邊。
有壹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鬥之間走了那麽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的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帝都裏那壹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復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壹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
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壹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鷹不能翺翔九天、折翅而返,唯壹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
他陡然覺得師傅輕輕吐出了壹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傅?師傅?”狂喜地脫口,雲煥扶起慕湮,然而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經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松了壹口氣,闔上眼睛。
“出去。”仿佛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擡手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麽東西閃了壹下。雲煥霍然擡首,想也不想地淩空彈指,“啪”地壹聲壹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壹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妳……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裏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擡手,去招呼那只藍狐——他竟不覺察師傅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竄入主人懷裏,慕湮憐惜地輕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只是默默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傅責罰。”
“壹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微微笑著,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麽能隨便責罰?只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壹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壹下,只是低頭答應了壹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著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復雜的,嘆了口氣,“妳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裏看壹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的回來。將來妳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裏來看看師傅的墓……”
雲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裏竄進來的,還有壹隊毛茸茸的狐貍。個個睜著有些驚恐的眼睛、看著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壹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麽好,微微低下身、對那壹堆小狐貍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貍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淩厲氣質,還是沒有壹個上前去。只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裏跳了出來,壹瘸壹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擡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傅,得找個人來照顧您才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壹邊為它揉捏著傷處,壹邊低聲,“我轉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裏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傅壹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卻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妳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妳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壹帶牧民們象牲畜壹樣驅趕來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壹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來去——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為之。”
“呵……”慕湮也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妳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壹震,沈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九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制力,十巫壹致決定將其余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遊蕩來去。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壹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壹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壹些牧民不甘被強制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想把反對意見傳達給伽藍城,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回應的卻是壹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壹切暴動的牧民。那壹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哥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傅方才那句話,雲煥聲音停頓了壹下,才繼續補了壹句,強調,“以前這裏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裏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著,然而語氣裏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傅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裏知道壹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傅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哆嗦,只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壹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壹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傅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仿佛心裏那陣不適終於過去,她才開口,眼裏帶了笑意:“煥兒真是厲害,妳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妳傾心呢——只可惜妳早定了妻室。央桑可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壹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裏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
慕湮霍然擡頭。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壹起,從牙齒裏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壹輩子也忘不了。壹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裏餓得奄奄壹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壹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壹樣,匍匐在地上舔舐著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壹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壹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湧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松開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妳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嘆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卻極力開解,“他在那場動亂裏也死了好多親人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復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唇邊就露出壹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壹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壹驚,不知道說什麽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妳還有師傅啊……師傅什麽時候總是對妳好的。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妳了——答應師傅,這件事壹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
“……”雲煥卻是沈默,眼睛裏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壹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壹定會不擇手段暗地了結對方性命——然而師傅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傅的話妳不聽了麽?”慕湮輕輕加了壹句,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壹口氣,躬身行禮,“師傅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傅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末,弟子便不找了。”
空桑女劍聖輕輕嘆了口氣,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哥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壹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壹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傅不信我麽?”
“煥兒!”慕湮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臺旁,眼睛卻是壹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誓言壹字壹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
砂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裏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壹眼瞥見,便是壹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別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著,牧民們每年五月十五後的謝神會都必須趁著黑夜偷偷進行,不然壹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眾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尤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壹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裏?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壹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紮,央桑壹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只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裏上千曼爾哥牧民便奔逃壹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壹口,那壹口痰射在旁邊壹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壹聲大響。
“還沒出壹箭之地叻——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壹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壹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裏去?”
“妳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妳是想害我死?妳嫂子是吃素的?壹弄還兩個!加上妳嫂子,三個女人壹臺大戲——我怎麽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壹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揮手,身後士兵呼拉拉壹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沈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麽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裏是做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壹樣、來這裏拜什麽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羅羅嗦嗦。”南昭聽得不耐,大手壹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麽?”宣武副將嚇了壹跳,瘦臉上眼睛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麽?——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羅嗦……”南昭大步向著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裏,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雲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裏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壹直落落寡合。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壹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經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著壹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壹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練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紮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別。
——真是什麽人有什麽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裏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裏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於公於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擡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壹手壹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麽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是野,不甘心地掙紮,“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麽亂七八糟的……”
眼睛看去,卻見石墓臺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裏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壹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妳們當是放屁?妳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實行——不然怎麽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妳們,以為老子不要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困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切。然而看著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紮的牧民孩子,個個眼裏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聽話。
石墓裏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面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傅低頭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仿佛僵硬了壹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壹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裏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麽用劍?煥兒,妳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麽壹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傅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只是受不得師傅壹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擡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壹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妳已經長大了,師傅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傅。”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剎那變了臉色,脫口。
“妳聽,外面怎麽又吵了起來?”慕湮壹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著外面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湘,去開門。”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紮,壹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制的護腕上發出壹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壹頂孩子的胸腹,引出壹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雲少將。”副將壹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裏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復,壹手拖壹個孩子就往外走,壹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拼命掙紮呼救,可哪裏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壹邊大罵大哭,壹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松,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妳們的女仙怎麽不出來救妳們?”
壹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麽,”忽然有人出聲,阻止,“吵死了。不許在這裏殺人。”
“奶奶的!”副將壹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此刻乍然在人群裏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擡眼看去卻看到壹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壹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擡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著牧民的衣服,然而發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裏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來的貴客?十巫中巫真的胞弟?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壹面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征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壹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壹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壹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壹枚都象征著在某壹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壹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壹枚留在帝都,只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象征著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壹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壹驚,腿便軟了,壹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裏,跟著眾人壹起答應著,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壹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擡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裏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壹看之下臉色微微壹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壹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擡起眼睛註視著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壹月內將聽從少將壹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壹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註意著每壹絲變化——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麽?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壹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復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雲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擡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壹個月內,軍隊不得幹預牧民壹切行為——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壹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壹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有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壹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頓了頓,雲煥仿佛低頭想了壹下,聲音凝重,擡起手壹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壹口氣,擡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壹帶布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麽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麽,只是答應著,最後才遲疑補了壹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壹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壹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關上壹個月再放,傳我命令,壹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壹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裏帶了壹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妳的——期限也不止壹個月。怎麽樣?以前妳欠我的三個條件、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壹楞,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壹邊待命,拉著他轉到僻靜處,忍不住用力捶了壹拳,“奶奶的,聽妳前面的語氣、唬得人壹楞壹楞得,還以為妳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象妳,壹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壹堆。”
“妳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壹下,“巫即家的二房麽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然而畢竟是將軍,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了解壹二的,不由撫掌大笑,“妳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象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麽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郁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妳知道麽?”
“……”南昭壹楞,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妳壹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註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妳也對我玩什麽把戲,我大約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裏壹切我說了算。”
“哪裏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擡頭,眼光冷而亮,“我把妳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妳為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壹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壹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妳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裏的壹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裏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壹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妳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松了壹些,“不然我怎會和妳有商有量的坐在這裏說話——南昭,妳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妳的能力,怎會這麽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壹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妳繞圈子——壹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妳表功、調妳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嘆了口氣,壹字壹句,“剛剛在手諭裏,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做聲地吸入壹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沈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雲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擡頭,想說什麽,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仿佛也想說什麽,最後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壹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擡手,石墓的門卻從裏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裏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壹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裏壹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話、師傅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傅,外面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擡頭向著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仿佛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發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妳就在這裏陪我壹會。”
雲煥神色壹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裏沒人看見,妳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裏,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妳不願人知道妳有個空桑師傅……”
“師傅。”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解,“對不起。”
“沒關系。不管妳做了什麽,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仿佛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後輕輕說了壹句話,“但是那幾個曼爾哥孩子,壹個月後、妳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妳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妳是帝國少將,所以妳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傅很高興妳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擡頭看師傅的臉,只是俯身點頭,“壹定放。”
“煥兒,妳很能幹啊……決斷,狠厲,幹脆,比語冰那壹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嘆息,靠在輪椅上擡頭看著天邊——那裏,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麽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仿佛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麽多年、現在稍微知道壹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有壹次聽到師傅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裏莫名緊了壹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壹聲:“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居然就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傅的手就停在自己頂心的百匯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雲煥霍然擡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擡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妳也壹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壹下子輕了,“妳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臺上……妳的人既然守在這裏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傅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傅能為妳做的最後壹件事——以後妳要做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妳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傅!”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擡頭。
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升起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只是錯覺。雲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壹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傅!師傅!”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只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著身體,伸手去拉師傅的衣襟。
然而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只是壹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壹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傅!師傅!”雲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壹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壹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裏壹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象壹個赤手空拳的常人壹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壹樣大喊裏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傅,師傅……開門。”身體裏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拄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開門……”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壹樣的寂靜,只有砂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壹角白衣時,那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傅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壹墻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面?
居然連最後壹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壹絲聯系……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壹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傅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裏,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壹行的。
可轟然間壹切都被落下的石門截斷,再也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
“不行……不行。師傅,妳不開門,我就——”身體虛弱到極點的時候,空白壹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雲煥霍然擡頭看著面前厚重的石門,擡手撐住地面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了光劍——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動軍團前來,也要將面前這塊隔斷壹切的巨石辟開!
“何必費那麽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麽?”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建議。
接近空白的腦子陡然壹震,狂喜,想也不想,雲煥轉身準備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雲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是從壹個傀儡嘴裏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動著佩劍,眼睛裏再也沒有了壹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冷笑起來:“妳總算正眼看我了。”
雲煥只是震驚了剎那,然而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妳的師傅應該暫時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轉動著佩劍,壹直茫然麻木的眼裏有著各種豐富的表情,“不過她壹定很傷心啊,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為什麽剛才她不殺了妳呢?”
“妳說什麽?!”雲煥只覺心口仿佛猛然被刺了壹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妳說什麽?那顆玉液九轉金丹是……”
話說到壹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為什麽師傅那壹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
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後,身體便開始漸漸不適。
然而師傅從來沒有說——她為什麽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為什麽不說?在忍受著體內毒發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為他拜托族長幫忙。
“我知道妳不願人知道妳有個空桑師傅。”
“沒關系。不管妳做了什麽,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
“煥兒,妳很能幹啊……決斷,狠厲,幹脆,比語冰那壹介書生要能幹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所以,對妳也壹樣。”
……
他終於明白了師傅眼裏間或出現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為師傅那時候已經認定、面前壹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後就要殺她滅口!可那時候她為什麽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解釋澄清的機會。然而善良溫柔的師傅卻始終不曾動手,只是那樣淡然的微笑著,接受了那個她曾壹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
那個瞬間,他只覺的吸入的空氣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燒,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裏長劃而下,雲煥頹然後退,壹直到後背靠上石壁,因為極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
她就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責怪?如果師傅那時候對他動手,質問他為何下毒——如果她會稍微反抗壹下……那決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絕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那顆藥經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來,眼裏冷光離合,“妳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妳的……我也是碰運氣。少將何等精明,在妳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只有另尋它法了——萬幸妳師傅卻是個沒心機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然而湘神色是冷定的,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雲煥,“妳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妳師傅……嗯,倒是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作,到時候她只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已經在眉間壹觸即發,然而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壹分。湘只是微笑著,輕松地壹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了雲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妳也不敢如何——妳還敢如何呢?雲少將?別忘了妳師傅的命在我們手上。”
多年的隱忍後,壹朝揚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長劍輕松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十幾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征天軍團裏最難對付的就是雲少將妳。多少兄弟姐妹折在妳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妳就差點殺了我們左權使炎汐……”
“我們擬定過許多計劃,想除掉妳,可惜,妳幾乎無懈可擊。妳不好色,不貪杯,不貪財,精明幹練為人謹慎……”那樣盛贊的話在她嘴裏吐出,卻是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壹冷,短劍指住雲煥的心口,冷笑,“我們都說,妳唯壹的弱點或許在幼年撫養妳的姐姐身上——妳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妳對妳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個弱點不是弱點:巫真雲燭,日夜侍奉在那個智者身邊,誰能動到她的主意?”
長長吐了口氣,湘仿佛也有些慶幸的神色:“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妳試飛伽樓羅——呵,那時候我就發誓:絕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妳,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妳吩咐我去古墓找妳的師傅。妳的師傅……呵呵,我們自問對妳了如指掌,卻不知道妳還有壹個師傅。我就想,妳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壹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
說到這裏,湘忽然間輕輕吐了口氣,烈艷的眼神忽然黯淡:“妳這種人,怎麽配有這樣的師傅!——如果她知道妳是拿著如意珠去試飛伽樓羅……”
“不過我告訴妳,即使這次我沒能制住妳師傅、讓妳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試飛時我不惜和妳同歸於盡,也不會讓伽樓羅飛起來!”視死如歸的眼神烈烈如火,嬌小美麗的鮫人傀儡揚眉冷笑,聲音帶著悲涼和壯烈:“那之前,我多少位的姐妹……也是這樣和伽樓羅壹起化為灰燼。”
“……”聽到這裏,幾近崩潰的神智終於慢慢清明起來,雲煥看著藍發碧眼的鮫人,喃喃,“復國軍?妳是復國軍的奸細?”
“呵呵。”湘笑了起來,轉動手腕,“在征天軍團內混到這壹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妳搭檔試飛伽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麽可能?妳沒有服傀儡蟲?!妳在征天軍團內當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於軍團中最負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雲煥回憶著壹切所知的關於湘的資料,脫口,“和妳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麽可能……”
“妳以為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麽?那些貴族出身的酒囊飯袋。”湘冷笑起來,揚眉之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眼裏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麽都看不到,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麽。”
連續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智在慢慢穩定凝聚,雲煥深深吸了壹口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發抖的手,只是冷笑:“飛廉也壹樣麽?”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壹下,美艷的臉上笑容微斂,側過頭去:“那個蠢材不壹樣……在整個征天軍團裏,我稱之為‘主人’的那些軍官裏,唯獨妳和他與眾不同。”
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裏起了譏誚:“但是,妳和他根本是兩種人。”
“真的不壹樣麽?”在湘臉色變化的剎那,雲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搖搖欲墜的神智清楚了壹些,慢慢開口,“妳既然是奸細,他壹定也和復國軍脫不了幹系——無恥的叛國者。”
“他不是!”湘脫口。
那個剎那雲煥眼裏的笑意更深了:“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妳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來沒有不吐‘真像’的犯人。”
“飛廉什麽都不知道!”湘忍不住變了臉色,身為鮫人復國軍戰士、果然對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壹人做事壹人當,不關他的事情。”
“呵呵……說的好。”雲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壹人做事壹人當,也不關我師傅的事情。”
“……”沒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了氣勢,湘片刻沈默。
然而剎那之後就大笑起來,鮫人女子壹躍而起,提劍後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麽?壹個冰夷……壹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
大笑中湘劍壹劃,將雲煥逼退三丈,眼睛裏閃著冷光:“雲少將,我告訴妳: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妳自己派軍隊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壹個月內妳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鮫人,妳就等著妳師傅的屍體在古墓裏腐爛吧!”
“就算師傅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個月,妳威脅不了我。”雲煥淡淡指出,聲音壓到最低,“妳交出解藥,我放妳走,絕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麽?”湘退到了石墓墻邊,擡頭看著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著壹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壹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幾乎就要接受這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雲煥臉色微微壹變,反問,“看見什麽?”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混和著種種情緒、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我看見妳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妳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發。是不是?那時候妳的眼神是多麽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雲煥臉色轉瞬蒼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麽?”復國軍戰士大笑起來,詭異耳語般的聲音,“如果我告訴妳、其實妳師傅她知道呢?她其實知道——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做聲。就像中毒後也默不做聲壹樣——我還以為那時候便可挑撥妳們師徒相殘殺。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後壹刻她心裏是什麽感覺……”
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了,湘眼裏湧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雲少將,不要再否認了——只要有壹絲希望,哪怕為了讓她多活壹天、妳都可以拿壹切來換!”
鮫人戰士握劍壹躍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裏,等著妳把如意珠送進來——毒性已經開始發作,若不盡早、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壹切都安靜下來了。
雲煥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著面前的古墓——石階上零落地散落著牧民們獻上的水果供品,紅紅綠綠。厚重的石門隔斷了壹切,堅實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壹只黑洞洞的眼睛註視著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後、他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候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只是孑然壹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壹直勉強控制著的情緒終於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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