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星之隕

滄流歷九十壹年六月初三的晚上，壹道雪亮的光芒劃過了天空。
那是壹顆白色的流星，大而無芒，仿佛壹團飄忽柔和的影子，從西方的廣漠上空墜落。壹路拖出了長長的軌跡，悄然劃過閃著渺茫寬闊的鏡湖，掠過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最後墜落在北方盡頭的九嶷山背後。
觀星臺上璣衡下，燭光如海，其中有壹支忽然無風自滅。
伽藍白塔神殿的八重門背後，壹雙眼睛閃爍了壹下，旋即黯淡。黑暗中壹個含糊的聲音低低發出了幾個音節，似乎簡短地陳述了某個事實。然而那幾個外人無從得知含義的音節、卻讓剛進入神殿的巫真雲燭脫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顆壹直壓制著破軍光輝的星辰、終於墜落了。”
——方才那壹剎，智者大人是這麽說的。
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軍”，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執行絕密任務的弟弟雲煥。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所說的墜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來壹直在默默觀望的那顆“虛無”和“靜止”的黯星？
十六年來的與世隔絕，卻不能阻擋她每夜於萬丈白塔之顛，眺望星空、為親人長夜祈禱。她壹直認得和弟妹宿命對應的那兩顆星辰，也留意著牽制他們的輔星。
每壹夜，她都看到壹顆黯淡的星辰懸於正北。那顆星沒有光芒、不會移動，有壹瞬她甚至以為那是壹顆已經湮滅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這顆星、壹直壓制著破軍的光芒。她長久地守望，看著夜空中破軍旁邊那顆寂滅不動的黯星，無數次的猜測過那顆星辰照耀的又是什麽樣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螢惑現於北方——其南為丈夫喪，北為女子喪——那麽，今夜對應流星而死去的，應該是壹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時出現了這樣重要的女子。
她也無法推算這顆星辰若墜落，破軍的流程又會如何？弟弟將從砂之國找回如意珠、順利返回帝都？還是又將面臨著壹場失利？
前日，幼妹雲焰在服侍智者大人開水鏡的時候，不知何故忽然間觸怒了智者，被褫奪了頭銜趕下伽藍白塔，壹夕間跌回塵土成為平民，十大門閥中已經頗有議論，壹些宿敵更是暗中蠢蠢欲動——如果二弟此次在砂之國沒有完成任務，那麽整個雲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渡過壹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智者大人的再壹句含糊低語，打斷了她此刻千頭萬緒的種種假設。
“啊？！”雲燭大驚，眼睛裏有懇求的光。然而十幾年的沈默讓她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只能發出同樣含糊的語聲、急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意願。
“妳想求我救妳弟弟，是麽？”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我會壹直看著破軍的。妳弟弟很有意思。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但我答應妳：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渡過下壹次的危機。”
巫真雲燭驚疑不定地擡起頭，在黑暗中茫然前視——智者大人這番話，又是什麽意思？
“妳知道我前幾日開水鏡、看到的是什麽嗎？”智者大人在黑夜裏笑起來了，那個聲音含糊而混沌、仿佛壹團化不開的黑，“空海之盟已經成立了。我……看到了雲荒命運轉折的那壹剎那……真是有意思……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巫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是說、空桑和海國結下了盟約？
這樣重大的事情，智者居然壹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壹位麽？
雲焰觸怒智者，就是因為此事？
“雲焰太自以為是……”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個含糊的聲音裏帶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面前，她也敢自以為是。還想將天機泄露給十巫，她想幹預雲荒的命運……不是壹個合格的守望者啊……妳，應比她聰明吧？”
“啊……”喉中發出了驚悚的低呼，巫真雲燭叩首於地，不敢擡頭。
“帝王之血的復生和海國的復興……破軍的光芒將會照徹亙古——我，曾以為雲荒在失衡後已經無可救藥了。不想這片失去了‘護’之力量的殺戮之原，自身也有調和的力量……”黑暗裏那個聲音仿佛有悠長的回音，意味深長，“雲燭，我們壹起來看著這天地吧……直到最後壹顆星辰墜落。”
白光從遙遠的西方迢迢而來，向著這壹片彌漫著冥氣的山巒墜落。
九嶷山幽冥路的盡頭、壹道倒流的瀑布橫亙在那裏，仿佛壹堵隔斷陰陽兩界的巨大墻壁。那自下而上洶湧流動的蒼黃色之水來自蒼梧之淵，沿著幽冥路壹路向高處奔流，匯集了夢魘森林的妖氣和怨氣、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冥色，最後在九嶷山頂卷地而起，匯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著消失在天盡頭。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陰陽兩界的“黃泉”，如同立於天地間的巨大照壁，將生死隔離。
所有死去的靈魂，都會投入那壹道倒流的蒼黃色瀑布中，被帶往看不見的天際，然後，從那裏轉生。那道光白光迢遞而來，轉瞬湮沒在巨大洪流中，隨著滔滔黃泉消失在天際。
壹個名字，忽然從壹面碑上浮凸出來，放出淡淡的光華，然後隱沒。
慕湮。
“空桑壹代劍聖，竟也湮滅於此夜。”
九嶷山麓，那金壁輝煌的離宮中，忽然有人擡起頭，望著天際長長吐了口氣。
那是個五十許的中年男子，高冠博帶，赫然王者裝束。然而和那壹身裝束不相配的、卻是他眼中壹直閃動的陰冷狡狠氣息。仿佛是倦了，觀星的王者垂下頭去，嘴角忽地出現了壹個冷笑：“九十年了……這世上和空桑相關的事情是越來越少。我想再過百年，只怕雲荒上已經沒有人會記起‘空桑’這兩個字了吧？”
侍立在側的是壹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聽得王者這樣的嘆息，卻不知如何回答。
當日，出賣故國、勾結外敵的，不也就是他麽？
因為識時務、應變得快，所以在那個腐朽的空桑王朝轟然倒塌後，其余五部全滅，青之壹族依然毫發不損——不僅沒有在改朝換代中遭到損失，甚至連屬地九嶷都保留了下來，此後百年裏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別看顧，待遇不低於前朝。如今，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榮華、封位、富貴、甚至長生……貴為九嶷王的眼前人，為何還念念不忘前朝？
若是十巫知道了，不知又做何感想。
沈默了半晌，白發老人彎下腰來，想扶起王者，殷勤開口：“夜也深了，您不要再在往生碑前久留，回去歇息吧！”
“駿兒，妳先回去吧。妳年紀大了，得早些休息。”王者開口，如喚晚輩那樣喚著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淡淡，“我還要多留壹會兒。最近往生碑上不停閃現新的名字，半月前幾乎壹日滿碑皆是——這麽多死者……我想，大約雲荒的變亂又要到了。”
那個老人壹驚：“您說天下又要大亂？可滄流帝國的統治，哪能輕易撼動？”
“呵……”九嶷王仰著頭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說話，只是道，“妳下去休息吧。”
“是，父王。”白發老人無奈，只得領命退下。壹直到穿過了遊廊，走入了最濃重的陰影裏，老人才暗地裏回頭，看了王者壹眼。那壹眼裏，不知道有多少暗藏多年的厭惡與憎恨，在暗夜裏如匕首般雪亮。然後，那個白發蕭蕭的世子沿著建築的陰影往外走了開去。
離宮裏，又陷入了死壹樣的寂靜。
——九嶷山的山腹裏，那些連綿不斷的巨大墓室中，應該也是這樣的寂靜吧？
萬籟俱寂後，九嶷王獨自面對著那壹面往生碑，出神。
那座壹丈高、三尺寬的碑寂靜無聲地佇立在夜色裏，碑身潔白如玉，上面隱約有點點紅斑浮現，底座是壹只形狀怪異的巨大骷髏頭，嘴裏銜著壹把劍，深深的眼窩似乎看不到底。
傳說這座往生碑是開創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也是這位最偉大帝王留在九嶷的唯壹壹件標記。七千年王朝更替，九嶷山遍布著歷朝皇帝皇後的寢陵，幾乎將山脈徹底鑿空。然而，其中唯獨缺少的，卻是第壹代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的遺體靈柩。
這壹對偉大的帝後，被視為遠古時期魔君神後的轉生。相傳他們在生命終結的時候、踏上了倒流往天際的黃泉瀑布、離開了塵世，去往上古神人葬身的北海軒轅丘，因此並無留下遺骸。唯壹留在九嶷山的、除了衣冠冢外，不過是壹座石碑。
石碑上沒有壹個字，底座是猙獰可怖的骷髏頭，嘴裏銜著那壹柄傳說中星尊帝當年的佩劍“辟天”，隱喻著壹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沒有人知道壹生叱咤睥睨、所向披靡的星尊大帝為什麽要在死前立下這樣壹座碑。那空無壹字的石碑，是暗示著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抑或是對自己的壹生無言以對？
然而，這壹面無字石碑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卻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鏡子。每當有靈魂前來九嶷，投入黃泉，石碑上便會閃現那個人的名字。
在這裏不曾被修築成九嶷王離宮、與世隔絕之前，這塊碑是可以被所有空桑百姓所觸摸的——每次雲荒上有人亡故、他們的親友便會在轉生期滿之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送亡靈最後壹程。然後，對著這面石碑上壹閃而滅的親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間、又被稱為“墜淚碑”。
千年來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淚浸入石碑、潔白的石頭中竟隱隱蔓延開了紅絲，而石碑下那個骷髏底座，也被撫摩得光可鑒人。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著子孫後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年的血淚和悲哀，成為通靈的神物。
九十年前空桑覆滅那壹日，天搖地動，無色城開。
那之後，原本就是此地藩王的青王辰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許，繼續保留了這塊封地。然而新封的九嶷王卻無法享受這種安定——因為壹夕之間，整座九嶷山都顫動起來！無字的碑上忽然沁出血珠，沈默銜劍千年的骷髏忽然張開了口，仰天大吼，眼中淚流如血。
仿佛地底下埋葬著的空桑歷代帝後全睜開了眼睛，怒視著叛國的青之壹族，發出了詛咒。王陵中原本蟄伏封印的邪靈紛紛出洞，吞噬封地上百姓；而倒流的黃泉居然改成了順流，將無數冥界冤魂厲鬼從地底帶入了這個世間！
無論神廟裏的僧侶和巫祝怎樣日夜祈禱，都無法平息整座九嶷山上王陵中的憤怒。
最後無奈之下，新任的九嶷王聽從了伽藍白塔頂上智者的諭示——來到往生碑前，從怒吼的骷髏嘴裏抽出那把長劍，將壹妻六妾九子、盡數斬殺在碑前。血潑碑面，待得最後壹個兒子殺盡，骷髏眼中流的血終於停止，牙齒合攏，咬住了那把劍，重新沈默。
九嶷王以全家的血平息了地底的怨恨，將封地重新安定。
妻子總會再有的。那時候他是那麽想著，無視於結發之妻和子女的哀求痛哭。那之後他安享這這片土地上的壹切，也納了十多名姬妾，然而十年中居然壹無所出。
他曾求於伽藍帝都的十巫，然而即使是最精通煉丹的巫鹹長老，都無法可想。甚至，連屬地上的青族都開始人丁寥落，每壹對夫婦生育的子女往往只有伶仃壹兩個，甚或無子，整整壹族都開始逐漸衰弱。
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塊土地上浸透了空桑先皇的詛咒，根本不會容許他再有子孫後人。
有壹段時間九嶷王瘋狂地縱情於聲色之間，直到身體虛弱不堪。十年之後，他聽從了屬下臣子的建議，收養了同族的青駿，並立其為世子。然後，再也不曾接近過女色。
然而這些年來，壹直服用著巫鹹贈與的延年駐顏靈丹，他外貌絲毫不見衰老，反倒是當年收養時才十三歲的青駿不可避免的老去，如今已經是八十高齡，卻壹直只是世子的身份。
“他定然在想：妳怎麽還不死？”
忽然間，空無壹人的離宮內，有壹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壹驚，低下頭看著底座上那個骷髏，面色厭惡已極。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自從得到了這塊封地後，每夜都要聽著這個骷髏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經將近百年。
那個骷髏瞪著深不見底的空眼眶，牙齒依然緊緊咬著那把劍，然而字跡卻慢慢浮現在無字的石碑上：“妳的死期到了。”
“閉嘴！”九十年來的高枕無憂錦衣玉食，當初權臣的陰梟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壹怒踢在骷髏牙齒上，冷笑，“青駿狼子野心，和帝都裏巫朗那廝勾結、不用妳說我也知道！傾國之亂我都過來了，豈會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髏深深的眼窩裏，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說的，不是他。”
“那是誰？”九嶷王倒是壹驚。
潔白的玉碑上，忽然閃現出了壹幕景象：木葉蕭蕭而下，壹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裏趕路，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悄無聲息。他的身後、壹只有著妖艷女童面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那是……”九嶷王凝視著那壹閃即逝的身影，被那樣無儔的美麗震驚，恍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當年妳手上的那個傀儡。”那個骷髏似乎在笑，那種笑容仿佛是地底湧出的，凝聚了無數恨意——
“當初種的因，請看如今結成什麽樣的果吧。”
幽暗的密林裏，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九嶷山上陰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師卻在這樣陰邪的氣息中，舒展地嘆了口氣。肩上坐著的那個偶人同時也長長做出了壹個嘆氣的動作，當然，不會有任何氣息從這個傀儡口中吐出。
壹個多月前從桃源郡出發，壹直晝夜不息地向著北方走，蒼梧之淵已經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靈的嘆息也近在耳側——他不敢有半絲耽擱。
過了前面這壹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壹片葉子拂到了臉上，輕輕觸了壹下便飄開。然而這樣輕微的觸碰、卻讓走著的鮫人忽地壹震，在原地頓住了腳。全身的“眼睛”都張開了，在暗夜裏窺探著外物。
這是……夢魘森林？居然在這裏遇到了夢魘森林麽？
那壹片傳說中位於九嶷山麓，卻四處漂移無定的邪魅森林，居然在今夜選上了他？
傀儡師的眼睛陡然睜開了，靜默地站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握緊了手指。
“呀！這是什麽？”前方傳來驚呼，黑暗中撲簌簌壹聲響，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探路的幽凰扇著翅膀跳了起來，費勁力氣將那顆樹整個擊斷，才從壹頭撞上的藤蘿裏解開。
“見鬼啊，我剛才分明還看到這裏有幢房子，裏面有燈火的！怎麽壹頭就撞上了這些藤蔓？”已經有好幾根漆黑的長羽被藤蘿卷走，鳥靈疼得皺眉。忽地看到了壹支依舊牢牢卷在她翅膀上的藤蔓。
那個藤蔓居然白皙如肌膚，末端還長著如人壹樣的小小的手，緊緊揪住她的羽毛。
鳥靈愛惜自己的羽毛就如人愛惜自己的容貌，眼見自己的羽毛被揪落，幽凰宛如看到老鼠爬上裙子的少女般尖叫起來：“這是什麽鬼東西啊！”
壹邊說著，壹邊跳腳，她向著那支藤蔓抓去——壹抓之下，那支藤蔓立刻冒起了白煙，發出了壹聲尖叫。那聲尖叫在空寂的森林裏回蕩，居然激起了無數回音。暗夜裏，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湧過來了。
幽凰嚇了壹跳，撲扇著翅膀後退、變回女童的形貌，落到了蘇摩身邊。
“那……那是什麽？真見鬼，那是什麽！”她結結巴巴地問，眼光卻是看向整座動起來的樹林，霍然發現整座森林根本不是樹木組成，而是活動著的無數巨大藤蔓。那些藤蔓有著白皙的肌膚，宛如人纖長的手臂，在暗夜裏舞動。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沈默，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
同伴被傷害，那些藤蔓發出了尖叫，紛紛逼了過來。無數雪白詭異的枝條直伸過來，枝條末端的手原本是纖細秀麗的，此刻錚然彈出了壹寸長的青色指甲來！
邪異鬼魅的氣氛彌漫在風裏。幽凰知道強敵環伺，連忙又從女童形貌化回了真身，九子鈴錚然發出，削向那些不停逼過來的觸手。壹聲脆響，壹條藤蔓應聲斷裂，裂口裏流出冰冷鮮紅的汁液，然而九子鈴上也有壹個鈴鐺碎裂開來。落到地上。
“這到底是什麽？”幽凰看著滿空抓過來的修長利爪，又是惱怒又是驚慌——壹路行了幾千裏，都是平安無事，居然快到九嶷山的時候遇到了這種鬼東西！
原本就充滿了殺戮氣的鳥靈眼裏露出了冷光，再也不願多糾纏，忽地尖嘯壹聲。
隨著她的尖嘯、每壹支方才脫落的黑羽拔地而起，宛如利劍般絞殺在漫空的藤蔓中！幽凰恢復了鳥靈首領應有的森然淩厲，在半空中重新展開了翅膀——那些羽毛上彌漫著慘白色的輝光，壹支支如同鋼鐵般鋒利！
仿佛壹把巨大的劍緩緩展開，翅膀碰到的地方、所有藤蘿都尖呼著避開來。
“是鳥靈！她是鳥靈之王！”忽然間，地底傳來了壹個語聲，沿著悶悶的傳開，讓人腳底感到了某種震顫，“不要捕食了，快走！”
所有藤蔓颯地抽回，立刻風壹樣地在黑暗中後退。
然而就在那壹剎，壹直漠然旁觀的傀儡師忽然動手了——蘇摩足尖壹點、疾沖而出，沒入黑暗森林的某壹處。霍然駐足探身，擡手插入了地下，直將整個手臂都沒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壹聲痛呼，整個地面都顫了壹下。
“我抓到妳了。”蘇摩單膝跪在地上，將手插入了泥土，冷笑。
“放開她！”那些剛剛退去的藤蔓忽地又出現了，漫天漫地地撲過來，再也不顧壹邊幽凰張著翅膀虎視眈眈的神色，奮不顧身地搶身前來。幽凰急忙阻攔，然而盡管努力張開了雙翅，能擋住的範圍依然有限。壹個顧不上，好幾條藤蔓依舊穿過她直奔蘇摩而去。
傀儡師沒有動，肩頭的小偶人看著漫天伸來的雪白手臂，仿佛覺得有趣，擡手壹劃、嗤啦壹聲那些東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來，冷冷的、鮮紅的汁液灑在它臉上。
——然而就在那壹瞬間，阿諾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仿佛震驚般地，它側頭看了傀儡師壹眼，頓住了手。眼裏有疑問的光，仿佛遇到了什麽難解的問題。
“住手。”蘇摩喝止，然而手臂壹用力，便破開了腐土，將地下那物提了上來。
那是壹個柔軟的囊，三尺長，囊下仿佛植物的根莖壹樣，長著藍色的根須。從那個根莖上生長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蔓——那藤蔓原本有數丈長，此刻被蘇摩壹提出地面，便立刻向著囊裏收縮回去。
“咦，那是什麽？”幽凰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個囊——如擊敗革，裏面仿佛還有水在晃蕩。她好奇心大起，雙翅壹揮，便要斬開那只皮囊看個究竟。然而蘇摩只是壹揮手，便將她攔了下去。
“妳是要我剖開紫河車呢，還是自己出來？”蘇摩漠然對著那個囊發問，“如果剖開把妳拿出來，妳就再也回不去了。”
囊起了壹陣輕微的顫抖，仿佛裏面的水在波動：“妳為什麽要我出來？”裏面有個詫異驚慌的聲音問，竟似女子聲調：“捕食錯了人，遇到妳們這般高手，算是我們命不好——殺了就是，何必多問？”
“我沒有殺妳的意思。”那個動輒殺人的傀儡師，此刻居然毫無殺氣。
“那妳要我出來幹什麽？”囊裏那個聲音問，稍微有了松動。
“我要妳看看我是誰。”蘇摩嘴角忽然浮出壹絲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把妳們的眼睛，都從土裏浮出來吧！那麽多年浸泡在黃泉的水裏，讓妳們都變盲了麽？”
那樣冷肅的聲音響徹密林，傀儡師壹揮手，頭頂濃密的森林全數分開，月光直灑而下。
那壹瞬間，整片林子都起了詭異的顫抖，仿佛雷霆陡然擊下，那些修長的藤蔓急速縮短，沒入了土壤——土底下發出了無數竊竊的議論聲，仿佛驚駭地爭論著什麽。然後，地底開了無數個小口子，似乎無數雙碧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還認不出麽？”蘇摩忽地冷笑，將長衣拂落——月光灑在他身上，美如雕塑。
那種恍非人世的極至美麗鎮住了地底下所有的爭論，所有聲音截然而止，空莽的森林裏似乎聽得到遠處九嶷上亡靈的嘆息——月光穿過密林、灑落在傀儡師寬闊的肩背上。在那上面，竟有壹條黑色的龍紋，張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龍之魂！”地底的沈靜忽然被打破，藤蘿們驚呼起來，“是海皇！真的是海皇！”
噗的壹聲，那只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開了，藤蔓先伸了出來，然後化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開，緊接著壹張臉從囊裏的水中浮出來，睜開了碧色的眼睛，夢囈般地看著蘇摩，開口：“是海皇麽？真的……是海皇？我們在這裏守著蛟龍，已經等了妳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那壹瞬間，蘇摩微微閉了壹下眼睛，回答。
地底壹處處的裂開，不知有多少藤蘿浮出了地面。囊口張開，先是四肢，然後是臉，接著是藍色的長發，最後是身軀——滿身淋漓著汁水，無數蒼白美麗的女子從地下的囊裏滑了出來，仿佛初生嬰兒壹樣、赤裸地坐在土地上，擡起碧色的眼睛看著傀儡師。
“呀，她的眼睛和頭發，和妳壹模壹樣！是鮫人？”幽凰看得呆了，脫口驚呼。
她明白了，方才那些糾纏的藤蔓，就是這個人從囊中探出的手腳——那些東西居然可以隨意變化形體、如藤蔓壹樣無限地延長，抓取著來往的旅人。而剛才囊中探出的根莖般的藍色，則是這個人的壹頭長發了。
然而同樣是碧色的雙眸，這些女蘿的眼睛卻是混沌的，帶著壹種死氣，恍如那些死了的魚類的眼睛，不瞑地望著世間壹切。
在她壹眼看過來時，幽凰心裏壹冷，感覺到了壹種非人的氣息，悚然壹驚，再度脫口：“啊？她是死人！”
“是的。”女蘿低聲，仿佛壹離開那個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們幾百年前就死了。”
幽凰為第壹次在雲荒上看到這樣的東西而詫異，打量著，驚詫莫名：“妳、妳不是鳥靈也不是冥靈。妳算是什麽呢？是鮫人？怎麽死了……還能動？”
“對啊……我們……算是什麽呢？”女蘿低著頭，雙手交叉著環住肩頭，喃喃，“我們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經幾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算是什麽呢？”
赤裸而雪白的身體毫無遮掩，越發顯得右肩上那個烙印刺眼。那是奴隸的烙印。
“殉葬？”幽凰擡頭就看見遠處陰冷巍峨的九嶷，忽地明白了。
原來，這些都是被殉葬的鮫人……
在前朝，因為鮫人數量稀少，因此擁有這種美麗奴隸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空桑貴族巨富無不爭相畜養。有的空桑貴族在臨死前，便將生前最珍愛的珠寶或奴隸壹起殉葬，壹為炫耀畢生財富和權勢，二為不可抑制的獨占欲——這種行為的極至、便是歷代空桑帝王的大葬。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輪回，所以非常重視地宮王陵的建設。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時、便在九嶷山上選址動工修建身後的寢陵，直至駕崩之前、日夜不停。
作為這片大地絕對帝王，空桑王室掌握著天下所有的財富和性命，為了表示這樣至高無上的地位，每次空桑帝王薨後，便會在墓前的陪葬坑裏活埋無數奴隸和牲畜。
而所有東西裏，最珍貴的、無疑就是鮫人。
以密鋪的明珠為底，灌入黃泉之水，然後將那些生前宮中最受帝王青睞的鮫人奴隸活著裝入特制的革囊中，稱之為紫河車，沈入挖好的陪葬坑裏，再將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給帝王殉葬的最貴重的珍寶了。
因為鮫人生於海上，所以盡管土下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黃泉之水也極為陰寒，可有些鮫人可以在坑裏活上多年而尤自不死。因為怨恨和陰毒，那些處於不生不死狀態的鮫人某壹日沖破了封印，從墓裏逃脫、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這個傳說是自五百年前，從盜寶者嘴裏流傳開的。
那些北荒的大盜覬覦王陵重寶，無數次試圖闖入機關重重惡靈遍布的墓室。五百年前的天璽王朝時期，有壹個盜寶者成功地撬開了陪葬坑，想挖取紫河車裏的凝碧珠——然而，在打開壹個被活埋五六年之久的革囊時，他震驚地發現裏面的鮫人還活著，而且依然保持著那樣淩駕其他種族的驚人美麗，壹開眼看到盜寶者、那個鮫人便哀求他救自己出去。
雖然貪圖對方的美貌、也知道活鮫人更值錢，但因為地宮機關可怖、惡靈遍布，只身出入都極度危險——那個盜寶者在地宮裏滿足了自己的獸欲之後，只挖去了凝碧珠，棄屍於地，便孤身返回。
那之後他靠著這壹筆的橫財、逍遙享受了很多年。在財富耗盡後，重新落魄潦倒。壹次酒後，他忍不住將此事說出口，向同伴誇耀——然後受到了慫恿，帶著更多同伴和更精密的工具、重返王陵。
然而，在下到三百丈深的地底，返回相同處所的時候，那個盜寶者赫然發現那具被他剜去雙目的鮫人屍體不見了——不僅如此，那個被他撬開的陪葬坑裏所有的紫河車，也全部從這個密不透風的墓室裏消失不見！
“妳破壞了陪葬坑上的封印！”看到當初被盜寶者撬開的壹處痕跡，同伴裏有人忽然驚呼起來。那個經驗豐富的同行、剎那間似受了極大驚嚇：“快走！這個墓室不安全了！”
那壹行盜寶者裏、最後只有壹個人返回了地面。然而幸存者的神智也錯亂了。
“那些手！地底下冒出來的手！”那人不停地發抖驚呼，“紫河車裏長出來的手！”
但，沒有人理會壹個瘋了人的話。
十幾年後，另壹隊盜寶者無意中進入了這個空空的墓室，發現了壹堆屍體。令他們驚訝的是、在這幾百丈深的地底，居然長著奇異的雪白藤蔓，纏繞著那些遺骸。
那些人的身體早已朽爛成白骨，然而唯獨眼珠依然完好，甚至有著活人壹樣的表情，死死盯著前來的人、露出了乞求和痛苦之意。
那壹行盜寶者震驚之下揮劍砍去，壹番血戰後，藤蔓松開了那些白骨，縮入地下。那些白骨得了自由，開口說自己也是北荒來的盜寶者，並祈求對方殺死自己——盜寶者大驚，壹壹詢問姓名，才發現那果真就是十多年前失蹤在地宮裏的先代同行！
顯然，那壹行盜寶者受到了極其殘酷的報復。他們被那些地底下伸出的藤蔓抓住，被當成了汲取養分的泥土。那些東西緊緊裹著他們，壹點點吸取他們的生命，卻不讓他們立刻死去。這些人就如那些被活埋入地底的鮫人壹樣、掙紮呼號，卻無法死去。
直到十幾年後同行無意闖入，揮劍將白骨粉碎、才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九嶷地宮裏鮫人之靈的傳說由此而始。此後還有更多的盜寶者看到過這種詭異而惡毒的東西——那些東西在地宮土壤和水裏自由的來去，躲在那個葬身的革囊裏，手腳卻能無限的延長，宛如土裏長出的植物。因為清壹色為鮫人美女，所以也被稱為“女蘿”。
女蘿們抓取地面上的活人、以此為食，群集在壹處，仿如白色的森林，在九嶷山附近飄忽來去、行蹤不定。多有行人商旅或盜寶者、被這片遊弋的森林吞噬，屍骨不留，因此，在雲荒大地上、就有了“夢魘森林”的傳說。
不同於鳥靈和沙魔，女蘿卻是安靜而本分的，從不露出地面，甚至從未離開過九嶷王的封地，只在蒼梧和九嶷兩郡出沒，偶爾捕食過往行人，卻沒有造成過大規模的傷害——因此滄流帝國建立起來後、倒也沒有被這些魔物驚動。
然而在今夜，幽凰卻第壹次看到了這種從不露面的神秘東西。
“妳們……壹直不肯死，就是為了等待蘇摩？”幽凰收起了翅膀，訥訥看著那些蒼白詭異的女子，“等到他了，又如何呢？妳們……想回到碧落海裏去麽？”
聽得鳥靈這樣的問話，被蘇摩抓住的女蘿首領忽地擡頭看了她壹眼，用蒼白的手臂抱著自己點肩膀，笑了起來：“鳥靈，妳還想轉生成人麽？”
聽出了語氣中的譏諷，幽凰怔了壹下，卻不以為忤：“我們這些怨氣集成的東西，氣散則消，再也無法進入輪回了。”
“是呀，”女蘿擡起頭，看了壹眼頭頂星星點點的天空，“我們也回不去那壹片碧海了……也無法化成雲、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憑著壹念支撐，還能怎麽辦呢？”
“我們盡管化身為魔物，卻依然不敢離去、壹直在蒼梧之淵附近徘徊，守著龍神，也等待著海皇。等著能向那壹族復仇的時機到來。”她對蘇摩點頭，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憊：“海皇，您和龍神壹樣已經沈默了七千年，無聲無息——我以為直到我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無法看到您的歸來了。”
蘇摩壹直不曾說話，只是站在那壹片由死去族人組成的詭異森林裏，沈默。
很久以來，他內心都在桀驁地抗拒著加諸於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認自己是鮫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為被無形之手操縱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著那壹雙雙死去多年尤自不肯閉合的眼睛時，某種力量讓他忽然無法出口否認。
如果，這個承受了多年苦難的民族、唯壹的希望就是自己，那麽，不妨就讓他們這樣希望下去吧……
沈默許久，他開口，直截了當：“妳們，能幫我什麽？”
“我們知道蒼梧之淵最深處、星尊帝當年囚禁龍神的龍宮所在。”女蘿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們能帶您前去釋出龍神，復興海國。如果九嶷王被驚動，前來阻攔、我們也能幫您對付那些軍隊士兵。”
“哦。”蘇摩簡短地應了壹聲，也不多言，“那麽，帶路吧。”
“連夜就走？”女蘿們有些不安，“您連日跋涉、不休息壹夜麽？”
“不需要。”傀儡師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壹件件快些解決——我怕滄流帝國得到消息會前來封鎖蒼梧之淵，得趕快去和白瓔碰面、壹起去破開封印。”
“白瓔？”領頭的女蘿忽地壹驚，迅速變了臉色，脫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蒼梧之淵和她會面？”
“是。”蘇摩回答得越來越簡短，“空桑現在是我們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動的森林忽然停止了，壹時間氣氛變得極其凝滯，仿佛風都靜止。
那壹瞬間迅速凝聚起來的敵意和殺氣，讓偶人的眼睛驀地睜開了，手指不知不覺地擡了起來，牽起絲絲引線，隱約放出白光——
“妳說什麽？空桑人現在是我們盟友？！”忽然間，壹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黑夜，大笑起來，“姐妹們，妳們聽聽！‘海皇’說，空桑人是我們盟友！……他去蒼梧之淵，不是為了釋放龍神，而是去見空桑人的太子妃！那個壹百年前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樹林裏爆發出了令人駭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靜靜說著話的女蘿們仿佛觸到了什麽痛處，忽然間變得瘋狂和不安，敵意霍然而起。
“我們弄成這樣，全是因為空桑人！”
“海國所有的鮫人、都和空桑誓不兩立！幾千年的血債，決不能忘！”
“絕不原諒，絕不能寬恕那天罰的壹族！”
“說出這種話的，不是海皇！絕不是我們期待的海皇！”
在這樣瘋狂的敵意和憤怒裏，蘇摩眉間隱約有不耐，卻罕見地克制了下去，開口，聲音不響，卻壓過了所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以滄流帝國目前的實力，我們根本無法單獨對抗，所以必須要借助空桑人的力量。”
樹林裏那陣瘋狂的笑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蘿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看著月夜下的傀儡師：“空桑人現在躲在水底，也想復國吧？怎麽能讓他們如願！那些罪孽深重的家夥，應該也像我們壹樣、壹輩子活活地關在地底，永遠不見天日才對！”
蘇摩聽著，忽然間仿佛忍耐力到了極點，脫口厲叱：“血債自然都要還，可目下妳們如果連暫時忍耐也作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覺得我就是什麽海皇，那麽和空桑結盟就是海皇的決定！如果不是，那麽這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妳們解釋！”
那樣脫口而出的話語裏，帶著某種殺氣，讓那些惡毒詛咒的女蘿都安靜下來。
“妳們都已經死了，不管眼睛閉合與否、都已看不到新壹日的陽光，只能在土下怨恨詛咒，”傀儡師冷笑，尖銳得毫不留情，“但是、請別用妳們埋入腐土的眼睛，來阻礙年輕的孩子們看不到新的壹天——就算我們都在雲荒化成了腐土，他們也要回到碧落海！”
仿佛被那樣壹針見血的話震懾，女蘿們相互看看，手指糾纏著握緊。
多少年來，她們心心念念想著的、便是如何等待龍神和海皇到來，帶領她們向空桑人復仇、血洗雲荒，殺盡壹切淩辱欺壓她們壹族的人類……執著那樣強烈的怨恨，她們才不能瞑目地活到了今天，她們只關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視，不肯寬恕分毫——還是第壹次想到：海國活著的同族，將來的命運又會如何？
那些活著的鮫人……又將如何？
“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雲荒。”仿佛知道女蘿們內心驟然而起的迷惘，蘇摩開口，“那些年輕的孩子們、應該有自己的未來。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壹切戰亂流離，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他們必不會再如我們壹樣。”
那壹句話，出自於空桑皇太子之口，當日曾在壹瞬間打動了傀儡師冰壹樣的心。
此刻那樣的描繪、同樣仿佛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時鮫人們內心的殘夢，女蘿們驀然爆發出了啜泣，無數蒼白的手臂糾纏著，掩住臉：“是的，她們……必不會如同我們壹樣……在雲荒的土裏腐爛……”
“不是只為了復仇，女蘿，”蘇摩的聲音忽然緩和下來，收斂了殺氣，“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讓海國復生，讓活著的同族們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鄉。為此我可以和空桑暫時結盟。未來，永遠比過去重要。”
女蘿們沈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間竊竊私語了片刻，間或有激烈的爭辯。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煩時，領頭的女蘿終於統壹了意見，回頭來到蘇摩面前，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定定看著他：“妳能保證在海國復興之後，會讓空桑人血債血償？會讓我們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眼睛都可以閉合？”
被這樣壹問，蘇摩在剎那間遲疑了，然而只是壹剎那，立刻開口：“我保證、會讓妳們的怨恨得以平息。妳們的血債，必然會得到償還。”
壹語出，背後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開來，長的詭異可怕，然而那些藤蔓般的手臂卻是相互糾纏和擊掌起來，發出了尖利的歡呼。
“好！那麽，您就是我們的海皇。”領頭的女蘿彎下了蒼白的身體，所有女蘿隨著她跪倒，暗夜下之間壹片蒼白的肌膚和藍色水藻般的頭發，“壹切唯您是從！”
“起來。”經過方才那壹場爭辯，傀儡師卻似乎厭倦到了極點，抱著傀儡轉過身去，“我們快走吧，我怕延遲會驚動滄流帝國。”
女蘿笑了起來：“這裏是九嶷王的封地，滄流帝國輕易也不會來幹涉。”
蘇摩身子壹震，忽地問，“這裏的九嶷王，是……？”
女蘿沈默了壹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終於低聲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後壹任的青王辰——您還記得他吧？”
青王辰……暗夜裏忽然傳來了壹聲哢噠輕響，傀儡仿佛吃痛，驀然張開了嘴，然而眼睛裏卻有歡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現那樣淩厲殺氣的時候，阿諾的神色就分外欣喜，仿佛預見到了壹場殺戮的狂歡。
“趕路。”強自壓下了剎那間湧出的強烈殺氣，傀儡師鐵青著臉轉過身去，對幽凰吩咐了壹聲，便立刻拔腳走開，“去完了蒼梧之淵、去九嶷！”
幽凰被那樣的語氣嚇了壹跳，暗夜裏壹片細細簌簌的聲音，是那些女蘿紛紛縮回了革囊中，悄無聲息地沈入了地下，伴隨著蘇摩壹起上路。
那樣的情景宛如夢魘——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師帶著壹只會自己活動的偶人，身後跟著壹只美艷的鳥靈女童，而跟隨著他移動的、卻是整片蒼白的森林！
轉出那片山坳時，前方陡然閃出了壹點燈火，點破死寂陰沈的夜。
壹幢玲瓏精致的閣樓、忽然間出現在壹行旅人的面前，裏面燈火憧憧，隱約有人影。
“咦，我剛才沒看錯啊？前面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鮫人內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歡呼。然而旁邊的女蘿們卻起了不安的騷動，蘇摩也仿佛覺察到了什麽，立住了腳步，用空茫的眼睛長時間凝望著前方，似在默測。
“剛剛我們來的時候，還沒見這裏有人家。”地底下傳來低沈的聲音，女蘿有些詫異，“這片蒼梧之淵旁的地方，向來無人居住，只怕前面的也不是凡類。”
蘇摩忽地冷笑了壹聲，只道：“走吧，沒事。”
“那究竟是什麽……”幽凰卻覺得畏懼，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後走著，嘀咕，“我覺得有些不對啊……妳看，女蘿們也在地下畏縮呢，前面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師冷笑，“不過也不是和妳壹路的，而是讓妳畏懼的東西。”
“啊？”幽凰詫然擡頭，看著暗夜裏那壹點燈火，依稀見、看到的是壹個女子臨窗擡筆書寫的身影——那個影子果然有著讓她驚駭的力量，只看了壹眼便雙目如火燒，立刻側過頭去，顫聲驚呼：“那、那究竟是誰？”
“是雲荒三女仙之壹的慧珈。”應該在方才的默測中得出了結果，蘇摩微微哼了壹聲，“也和魅婀壹樣試圖阻攔我麽？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就在那壹瞬、窗子被撐開了，裏面的女仙放下了筆，側頭看著窗外趕路的壹行人。
那個號稱雲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慧珈年輕美麗，完全看不出自魔君神後時期開始、就守望著這片土地，已然存在了萬年。推開窗子，慧珈側頭微笑：“誰在罵我多事？蘇摩，妳從來都是背天逆命之人啊。”
“哼。”傀儡師沒有理會，只道，“妳來這裏幹什麽？”
慧珈笑了起來，旁邊的黑衣小婢遞上壹卷書，她壹頁頁的翻開，停在最後空白處：“我有自己的事——我是來引接壹個靈魂去往彼岸的。”
雲荒土地上凡人不知幾許，碌碌如螻蟻，能讓三女神為之矚目的靈魂，又不知哪壹個？
她手中的書、壹頁頁都是空白，只有在蘇摩這樣的人看來、才明白上面的內容。只是微微壹瞟，傀儡師便變了臉色——“慕湮”。
在最後壹頁上，赫然看到了這兩個字。
那，不是白瓔的師傅麽？那個先代空桑女劍聖，竟然剛剛死去麽？
“我們，其實並不是雲荒人的所謂神祇。我們守望著了這片大陸千年，只為另壹個目的。”女仙手裏的筆點著雪白的書頁，嘴角含笑，不知是看過了多少滄桑起落，“今夜，我們要等的那個靈魂終於來到了。”
“劍聖慕湮……是西京的師妹罷。”蘇摩低聲道，眼神有些恍惚。
慧珈微微壹笑，眼神深遠：“是的，她這壹世的身份，只是空桑的‘劍聖’，西荒牧民的‘女仙’——但是，對於我們而言，她卻是我們的同伴和姐妹，是雲浮城的繼承者。”
雲浮城？就是上古神話裏，那個由大神頭顱化成的天外飛島麽？
那個傳說中生活在九天之上的、近乎神話般的民族。那些以鳳凰為圖騰的雲浮人背有雙翅，可以自由來去於天地之間，他們擁有遠超陸地和大海裏任何種族的力量，曾經壹度是海天之間最強大的民族。
然而在上萬年前，那個民族忽然和雲浮城壹起消失了，於今早已湮沒在傳說裏。
蘇摩沒有明白慧珈話裏的意思，但卻沒有再問下去——無論是慕湮的魂魄去向，還是三女神的真正身份，這些，都並不是他所感興趣的。
站在窗外，看著房內燭影搖紅，沈默許久的傀儡師忽然開口，問了壹個問題——
“慧珈，我想問妳：七千年前，白薇皇後是否真的死於星尊帝之手？”
雖然真嵐復述過，可生性猜忌陰暗的他壹直質疑那壹段沒有旁證的歷史。
慧珈微微壹怔，擡頭看著蘇摩，微笑：“否則，妳又為何前來蒼梧之淵？”
蘇摩沈默下去，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後……”慧珈忽地對著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盡頭，“就在那裏……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脫，這個雲荒也不能解脫。命運的天平是從七千年前開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護’的力量消失，這片土地何至變成現在的模樣！”
那樣的話，讓幽凰和女蘿都聽得壹頭霧水、唯獨傀儡師身子壹震，握緊了雙手。
“我守望了這片大地千年，可依然不明白妳們的想法，妳們都追求至尊或霸權……可這個世間，哪裏會存在沒有制衡的‘絕對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著這片大地，旁邊青鳥幻化的小婢捧書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樣的壹代英主，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慧珈翻著那壹卷書頁，往上翻到開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蘇摩卻微微冷笑起來：“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擡起了眼睛，饒有深意地看了他壹眼，微微壹笑：“那位智者、還是比星尊帝好上壹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師壹驚動容，看著這位智慧女神的眼睛。
對於那位神秘的智者聖人、雲荒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絲毫底細——哪怕擁有力量如蘇摩，也無法看出對方絲毫的過去未來。
然而，在他轉頭詢問地看過來時，慧珈卻豎起壹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機不可泄露。”
“慕湮的魂魄已然抵達黃泉路，我得去了。”女仙忽地笑了起來，手指壹按窗臺，身子便輕飄飄地飛了出來，身後的樓閣驀然消失。旁邊捧書的黑衣小婢和捧筆的紅衣小婢隨之飄出，在半空壹個轉折，便化成了壹朱壹黑比翼雙鳥，馱著慧珈往北飛去。
“我在天上看著妳，海皇。”俯身在比翼鳥上，慧珈回首微笑，轉瞬消失。
蘇摩站在黑暗裏，似乎長久地想著什麽問題，面上漸漸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麽？”知道女仙走開，幽凰才能說出話。地底下壹直蟄伏著不敢動的女蘿也將手露出地面來，詢問地看向傀儡師。
“休息壹下。”蘇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著方才樓閣位置的壹顆桫欏樹坐下。
“真是出爾反爾。”幽凰沒好氣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動翅膀飛上樹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著身子，在九嶷山麓陰冷的寒氣中睡去。
女蘿們都安靜下來了，紛紛縮入了地底，這壹片森林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靜。
傀儡師靠著參天大樹，眼睛無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他身側的那個偶人，在看到慧珈那壹刻起、就壹直不出聲地縮在他懷裏，此刻卻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掙了出來。用詭異安靜的眼睛，看著蘇摩，嘴唇翕合。
“是麽？”不知阿諾說了些什麽，蘇摩只是望著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諾喀喇喀喇地擡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著回答了壹句。
蘇摩的臉色這才微微壹變，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頭看著那個陰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擡手卡住了阿諾的脖子，將這個偶人提到眼前來。
應該是很用力，阿諾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掙紮不休。
蘇摩看著那只淩空舞動手腳的偶人，忽地有某種說不出的厭惡，揚手壹揮、將阿諾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欏樹上，閉上了眼睛。幽凰被驚動，張開翅膀探出頭來，看著樹下。壹見阿諾居然被主人如此對待，忙不叠地飛了下來，瞪了蘇摩壹眼。
偶人四腳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樣深碧色的眼睛瞪著天空，嘴角浮起壹絲冷笑。
“妳怎麽可以隨便摔阿諾！”幽凰恨恨地罵，將偶人抱緊，準備飛上樹去休息，“我們不理他了！”
“或許，妳說的沒錯。”忽然間，樹下的傀儡師開口了，帶著壹種驚詫和疲憊，“那個智者，應該就是這樣的身份。”
什麽身份？幽凰大吃壹驚，從樹上探出頭來。然而那壹句話過後，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偶人蘇諾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鳥靈溫暖的羽毛間，將小臉貼了過來——不知為何，在面對著這個由白族亡靈怨念凝結而成的女童時，阿諾的神色就會變得分外歡喜。仿佛壹個鏡像裏惡的孿生、喜歡另壹個鏡像裏的相同類。
“我壹直想不通為什麽會是這樣……”蘇摩喃喃對著虛空自語，身體在九嶷的寒氣中微微顫抖，“這七千年來平衡的傾覆和倒轉，應該有壹種力量在操縱。可我不明白……我以為我已經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後那壹面石壁之前。然而，卻……”
幽凰抱著阿諾，看著自言自語的傀儡師，忽然壹驚，挪不開眼神。
此刻，蘇摩臉上有某種令人顫栗的表情：星月的輝光照耀在蒼白的臉上，肌膚在寒冷的空氣中有玉石般堅潤的感覺，空茫的眼睛因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種光芒——那壹瞬間、這個鮫人之皇身上閃現出的那種“極致之美”，竟讓幽凰剎那間神為之壹奪！
就是那樣的美吧？足以讓姐姐從萬丈白塔上飛躍而下、足以讓滄海橫流天地翻覆。
鳥靈眼睛裏陡然閃過殺氣，卻不做聲地抱緊了偶人阿諾，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憎恨——怎麽能不恨呢？在她身體裏，無數的聲音在呼嘯、要她去殺了這個引來白族厄運的人。
然而，在桃源郡廢墟裏壹看到對方的出手，她就知道這個傀儡師的力量絕非她所能匹敵。
而那個偶人、看似是他的孿生，其實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點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隨著他、設法將阿諾控制在手裏，希望能尋得復仇的良機。
——為此，她甚至放棄了帶著族人壹年壹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職責，也不知道羅羅他們壹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國，如今是否順利。
壹路從桃源郡跟著蘇摩壹行到了蒼梧郡，她百般小心、觀察著他的壹言壹行，卻始終不知道這個喜怒無常沈默寡言的傀儡師、究竟有著什麽弱點？
“他很冷。”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心底說話，嚇了她壹大跳。
四顧無人，只有懷裏的傀儡開啟了小小的嘴巴，無聲地對著她笑，神色莫測。
“咦？”幽凰硬生生壓住了沖到嘴邊的驚呼，低頭看著偶人。
“去溫暖他。”阿諾在心底向她傳話，小小的手抱著她的脖子，將臉埋在她蓬松溫暖的羽毛裏，聲音尖細而惡毒，居然是十幾歲幼童的腔調，“妳知道麽？這世上，寒冷，才是他唯壹畏懼的東西——妳先得取得他的信任。”
幽凰詫異地低下頭，看著懷裏對著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個寒顫。
阿諾……到底是什麽東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麽？
然而她在片刻之間便打定了主意。展開翅膀，從樹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蘇摩面前，看到傀儡師的臉果然因為九嶷深夜的寒氣而變得蒼白。
“很冷麽？”幽凰微笑起來，施施然展開了雙翅，將他裹住。
女童美艷的臉上有著成年女子才有的嬌媚，將溫暖柔軟的翅膀覆蓋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帶著壹種奇特的天真，輕笑起來：“我聽說，妳們鮫人都是沒有體溫的……如果不在水裏，到了陸地上、就會因為寒冷而讓全身的血凝固……是麽？”
壹邊說著，她壹邊將翅膀收緊，微笑起來：“那麽，讓我來溫暖妳吧。”
傀儡師壹直沒有說話，然而他身上因為寒冷而起的微微顫栗、在那雙黑色羽翼裹上來的同時止住了。在幽凰微笑著收緊翅膀時，蘇摩忽地笑了壹笑，擡起頭來，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頷，眼裏驟然凝聚了某種妖異的殺意。
“是有點像啊……”就在幽凰幾乎屏息的壹瞬間，傀儡師嘴裏吐出了壹句低語。
然後，突如其來的冰冷擁抱和深吻、幾乎將她的氣息阻斷。
壹剎間她展露出歡喜的笑，漆黑的巨大羽翼圍合起來，裹住了裏面的人。傀儡師冰冷的手沿著羽毛的縫隙、壹直探了進去，仿佛追索著那種溫暖。
“妳能溫暖我麽？死去的怨靈啊。”蘇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裏，忽地低聲微笑起來了，“憎恨能溫暖我麽？來試試吧……”
那壹瞬間、幽凰忽然覺得某種畏懼，仿佛覺得這個人將會把自己吞噬。
然而身體已經被擒住了，無法動彈，她只覺得那個冰冷的懷抱讓自己窒息。然而在這幾乎看不見底的冰冷和絕望裏，有壹種極至的歡樂在她身體裏如花般綻放。她抓著蘇摩的後背，牙齒用力地咬住嘴角，卻依然壓抑不住透出的愉悅。
原來……是這樣的麽？就算是化成魔物在這個世上茍延殘喘，也還有這樣的歡樂？
女蘿們都在地下沈默，不敢驚擾。只有樹上吊著的那個傀儡偶人低下頭看著這壹切，嘴角露出了壹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