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大人?南榮大人?”潘登豐叫了幾聲,也不知究竟是什麽話沒說對,話頭在心中盤算了壹圈,潘登豐左手扶著袖袍,右手放在遂鈺眼前晃了晃。
“大人。”
“大人您是想到什麽了?”
遂鈺的目光定格在某處,心神久久未曾回魂,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才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語氣含著歉意,道:“不好意思,妳剛剛說什麽?”
“特設司被查封後,陛下將皇宮供應與百姓的並作壹條,轉運點寫著‘大都特供’的牌子,雖說是朝廷管轄,但終究是民營,大都特供供了這麽些年,也養了不少酒囊飯袋。”
潘登豐比了個七的手勢,“整整七年,今年正好是七年。”
“七年?從外地來的商戶是六年。”遂鈺思忖道:“是巧合嗎?”
潘登豐:“大人可知當年查封特設司,挑起特設司貪汙案的是誰。”
這個遂鈺倒有印象,是如今的戶部尚書,當年的戶部侍郎——
潘乾。
潘登豐他老子。
遂鈺頓時有點懵,這未免也太巧了些,怪不得蕭韞得知他點了潘登豐同至冷凝香,誇他思量周全。
原來還摻著這層關竅。
“登豐兄。”遂鈺突然語氣溫柔圓潤,面露友善。
潘登豐冷不丁嚇了壹跳,結巴道:“大、大人妳這樣,我有點害怕。”
“怎會呢,登豐兄。”遂鈺眨眨眼,抿唇笑道。
潘登豐:“登豐這名是不是不太好聽。”
“哪有,多喜慶的名字。”遂鈺說。
“我爹做生意,喜歡五谷豐登,我娘拗不過,只好叫了登豐為姓,但這名字著實是……我字謂曇,大人實在要兩個字的稱呼,就叫我謂曇罷。”
謂曇,遂鈺心中默念幾遍,再瞧潘登豐,哦不,是潘謂曇,倒比上壹刻順眼了不少,像個正人君子,站在那也可稱得上翩翩。
可謂曇明顯是身邊親近之人才可叫的小字,遂鈺與潘謂曇今日才是第二面,“我與公子可還沒那麽熟。”
潘謂曇不緊不慢地從隨身攜帶的錦囊中拿出壹枚掛著如意結的鑰匙,那是把銅的,劃痕斑斑駁駁地覆蓋在鑰面,看樣子應該使用了很久,有些年頭了。
遂鈺無動於衷,淡漠道:“潘大公子,妳這是什麽意思。”
“壹把鑰匙而已。”潘謂曇彎眸說。
他將鑰匙擺在遂鈺手邊,鑰匙與木質桌面發出極輕的碰撞,如意結卻還掛在小指上,顯然不是真的毫無保留地交給遂鈺。
還有條件。
潘謂曇:“潘家在大都的雜糧鋪子,統共二十家門面。”
“大宸律法,朝臣名下不得經營鹽鋪,禁止達官貴族壟斷民生,因此,民營在官府的督查約束下,靠著鹽運不斷壯大,擁有與官員抗衡的財力。”
“陛下以百姓制衡權貴,又以權貴約束百姓。如今,權貴企圖暗中截斷這份平衡,大都早已不是陛下初登基時的大都。”
“大人不來戶部找父親,父親也會擇日登門。”
“當年父親能夠察覺陛下的心思,替陛下做那桿出頭槍,如今,商會的人將主意打到了我潘氏身上,潘氏不介意再次掀開遮蓋在大都頭頂的幕布。”
潘謂曇拱手:“此物,即為我潘氏壹族的誠意。”
潘乾穩居尚書之位,不外乎是幫了皇帝大忙,皇帝給予的嘉獎。
遂鈺壹動不動,沈聲道:“潘大人可直接前往玄極殿,隔著壹層傳話,總歸表達不慎,倒不如直接向陛下情願,想必陛下更欣喜。”
話音未落,潘謂曇眼神閃爍, “大人如今可是陛下身邊的紅人。”
“禦前行走,算不得朝中之人。”遂鈺道。
“這鑰匙掌管著京城內五家糧鋪店面的賬簿進出入明細,算是潘氏與大人合作的見證,只要大人同意,這五家鋪面便立即是大人囊中之物。”
遂鈺蹙眉,冷道:“我大可以把這當作賄賂,去陛下面前參妳壹本。”
“是投名狀。”
潘登豐:“如今世家林立,潘氏終究算朝廷新貴,皇後回鸞,勢必會與貴妃鬥個妳死我活。大人雖是太子身邊的人,受太子舉薦,但觀察大人今年的動作,怕是不日便會與太子分道揚鑣。屆時,大都又是怎樣壹副變化呢。”
“大人背靠鹿廣郡,又深得陛下信任,跟著大人壹道行事,總歸比加入皇後或者貴妃壹派更穩妥。”
前邊鋪墊這麽多,說到這,遂鈺才算是徹底明白了。
決定潘氏投靠遂鈺的契機,是兄長毫不避諱地回京。
先前觀望遂鈺的人,很長壹段時間裏,都在因加入皇長子或是太子陣營而搖擺猶豫。
壹個是嫡長子,壹個是儲君,無論哪個都是未來皇位的有力人選。太子可立便可廢,不到最終,誰也不知誰是贏家。
沒想到壹個被藏在大都多年的質子,如今竟也能有如此作用,遂鈺自嘲地想。
他沈默良久,目光不斷投向那把鑰匙。
猶豫,決定。
再度猶豫,再度決定。
埋在寬大袖袍中的五指攥緊,直至血液流通緩慢,掌心裏也細密地出了汗。
遂鈺不擅長做決定,大抵是因為這些年沒什麽決定能輪到他自己做主。
腦海中迅速劃過蕭韞教給自己的所有知識,但他心中思緒萬千,紛亂得像是什麽被貓撕扯過後,淩亂虬結的線團。
好在潘謂曇並未真的等著遂鈺當即做決斷,他將鑰匙留給遂鈺,恰巧小廝帶著三壇熱酒進包廂,潘謂曇當即招呼倒酒,笑道:“壹醉方休!”
遂鈺哪能喝那麽多,他只在家中小酌幾杯易於入睡即可,本身對飲酒這件事沒有興致。
潘大公子酒量好,黃湯下肚仍精神振奮,耳清目明,說話都不帶磕絆。
他繞回燕羽衣用袖箭偷襲的事情,用筷尖沾著酒液,放在茶碗中攪拌,“記著家中老父的叮囑,壹門心思只顧和大人表忠心,倒忘了我們起先聊的是袖箭壹事。”
“兩年前,我家新開了幾家鋪子,進貨時手底下的掌櫃發覺馬吃的飼料壹月比壹月多,貨車損耗也成倍漲。做了幾十年的老掌櫃,賬簿中丁點問題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賬有問題得查,積得多了變成壞賬,雖說每年都有損耗量,但這種東西就像利滾利,總有壹天兜不住。”
“商戶能立刻徹查,但陛下統轄著全天下的大事,攢在水溝的黑泥便越積越多,最後壹股腦湧進大街,誰都得遭殃。”
“掌櫃暗中派人調查,最終從壹箱南邊來的貨物裏,找到十箱箭矢,都是大宸軍中的制式,卻在打造技藝上不太相同。”
遂鈺:“這是如何發現的?”
“我們私下找了位從軍器局致仕的老師傅,他認出這是西洲鐵匠的手藝,還是西洲專供皇室軍隊的鐵匠,司寇壹門所出。”
話至此處,潘謂曇壓低聲說:“看似固若金湯的大都,說不定早就是個四面漏風的篩子。”
此話大逆不道,遂鈺聽得膽戰心驚,潘謂曇這是在否定朝廷近年來所做的努力,以及蕭韞的大半為人贊嘆的政績。
“我可以當作沒聽見妳剛才的話,謂曇兄謹言慎行。”
潘謂曇:“聽不聽見的,現在也不重要了,西洲悄無聲息潛入大都已是鐵證如山。”
晚上還得當差,遂鈺與潘謂曇告別,獨自坐在河邊吹了會風,確定身上沒有酒味後才緩慢地朝皇宮走。
倒是潘謂曇,喝得醉醺醺的,小廝扶著他上轎,多般註意也防不住他腳底踉蹌,壹個趔趄,差點摔了個狗屎吃。
夜裏當差簡單,皇帝也不是日日都批折子。說來好笑,自從皇帝後宮無所出,將女兒送進宮裏的大臣們都急了,壹種“夜不議政”的神奇的,默認的規矩在群臣之間橫行。
除非必要,沒人會去打擾皇帝夜裏做什麽。
簡單來說——
他們希望皇帝多多臨幸後宮,不必過於勤政。
遂鈺坐在玄極殿外,單手撐著下巴,手邊是燒得火熱的小爐子,頂端架著網,四五個小橘子排著隊溜邊站,剩下的又擺了些花生。
玄極殿的臺階共三十九級,遂鈺坐在最高的臺階角落,這裏避風,既能望月又不引人註目。
來往巡視的禁軍目不斜視,即便皇宮不允許點燃明火,但遂鈺喜歡,皇帝允準,禁軍需要做的便是提著精神,不叫火隨風燃燒,點燃某座宮殿即可。
越青喜歡吃橘子,遂鈺喜歡聞橘子皮烤炭火的燒焦的味道。今夜越青沒進宮,遂鈺將橘子去皮撕蒂,將果肉放進小盤,來回撕橘皮玩。
白日潘謂曇給的鑰匙揣在胸口的內側衣兜裏,這會都捂暖了,遂鈺騰了只手,正欲將鑰匙拿出來,玄極殿殿門敞開,蕭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給我的?”蕭韞看到盤中剝好的橘瓣,受寵若驚道。
遂鈺掀了下眼皮,本想說不是,但看到皇帝驚喜的笑容後,默默點了點頭,將盤子往外壹推,說:“吃吧。”
“白日玩得開心嗎?”蕭韞察覺到遂鈺興致不高,隨口問道。
遂鈺警覺:“妳跟蹤我。”
蕭韞失笑,難得好脾氣解釋:“潘乾今日來禦書房呈遞公務,朕留他用午膳時,聽他說起家中長子大清早便出去了。”
“和妳。”
“潘乾前腳叫他兒子和我套近乎,獻殷勤,後腳和妳謀劃籌算。潘登豐看似紈絝,實則心中有八百個心眼。京城世家子弟爭奪功名利祿,搶的妳死我活,潘乾卻從未將兒子推出來分壹杯羹,現在想來,大概是繞過科考,靠從前自己走過的晉升的老路,直接將潘登豐放進戶部。”
月光穿雲破霧,泛著瑩藍色的光,沾染夜露涼霜,緩緩掉在遂鈺肩頭。像是落雪,又像是站在梨花樹下,風吹過,薄如蟬翼的花瓣撲簌簌地落滿肩頭。
蕭韞掰開花生,將烤熟的花生豆剔除外皮,“吃嗎?”
遂鈺攤開手,意思是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