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青簾馬車

　　寧缺看到謝承運下車，更註意到此人明顯聽到了場間的議論，卻沒有替自己做辯解的意思，忍不住有些失望，搖頭不願再做解釋，看著眾人說道：“如果妳們認為我是小人，那妳們應該去勸謝三公子不再登樓，何必和我這種小人置氣？”
　　鐘大俊見他根本沒有被自己言語挑怒，陰沈著臉攔在他身前，說道：“無論如何，妳今天絕對不要想著再登樓。”
　　寧缺微微壹怔後笑了起來，低頭緩慢地卷起袖子，和聲問道：“書院是妳家開的？不是。舊書樓是妳家開的？也不是。那麽妳打得過我嗎？”
　　然後他看著鐘大俊說道：“不要忘記，射禦二科我都是甲上，如果妳今天非要扮演攔路的壞狗，就休怪我把妳揍到人事不能自理。”
　　噗哧壹聲，先前還是壹臉焦慮的司徒依蘭聽著這番怪話，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看著身旁女伴憂傷嗔怪神情，才知道自己笑的極不合適，趕緊低頭。
　　金無彩眼眶微濕看著寧缺說道：“鐘大俊也是護友心切，那些話實在是不該說，我代他向妳道歉，只是……這樓真的不能再上了，妳看這樣行不行？妳不要上樓，我們也勸三公子不要再上樓，雙方就算是平手。”
　　司徒依蘭在旁連連拍手，贊道：“這法子好！這法子好！完全不傷和氣。”
　　寧缺微笑看著面前兩名少女，難以自禁想起某些陳年時光片段中那些校園裏的花癡小清新初中女生，還有那些為了女伴不停出謀畫策的黃毛丫頭，明白這些長安貴女其實也不過就是群無惡意的小女孩兒罷了，說道：“我上樓有上樓的原因，和爭勇鬥狠無關，如果妳們真擔心謝承運的身體，我建議妳們還是多勸勸他。”
　　金無彩輕輕啜泣說道：“可是謝三公子有謝三公子的驕傲，沒法勸……”
　　寧缺靜靜看著她：“我只是個邊塞來的少年軍卒，不應該有太多的驕傲，所以妳不勸他就來勸我？”
　　金無彩仰起臉來，擡袖擦掉臉上的淚痕，慌亂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無彩壹時失言，請不要見怪。”
　　“無所謂了。”寧缺走過啜泣少女身旁，向樓上走去，說道：“我堅持上樓確實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壹些比驕傲更重要的原因。”
　　司徒依蘭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不解問道：“還有什麽事情比驕傲更重要？”
　　寧缺沒有回答她，在心中默默想著，有些事情比驕傲重要的多，比如生死。
　　“寧缺，妳要想清楚今天上樓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鐘大俊在他身後寒聲說道，他也已經註意到謝承運的到來，既然謝承運保持了沈默，他便以為自己清楚應該怎樣去做，聲音變得更加嚴厲。
　　“昊天賜予子民萬物，妳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此時在場這麽多人，絕大部分人都不能修行，但我們沒有像妳這樣不死心，甚至嫉妒！我很清楚妳想做些什麽，妳知道自己無法進二層樓，所以弄些邪門外道的心術手段，想讓承運也無法進二層樓！但妳有沒有想過，這等損人不利己的行為何其險惡可恥！”
　　再次聽到二層樓這個名詞，寧缺終於想起來在北山道口的廝殺中，呂清臣老人和那名大劍師刺客交談時曾經提到過，不由身體微僵：區區壹個書院棄徒，在二層樓學了幾日便成為洞玄境界的大劍師，書院的二層樓……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
　　他的沈默他微微僵硬的身體，給了樓間學生們壹個錯誤的信號，眾人以為鐘大俊說中了他的想法，戳穿了他的用心，所以他才會尷尬理虧。
　　就在議論漸起之時，寧缺在樓梯口緩緩轉過身來，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浮起壹絲極濃郁的嘲諷之色，環視眾人說道：“我以前不知道二層樓是個什麽樣的破地方，所以我沒有想著要進，現在既然我知道了二層樓是個什麽樣的破地方，那麽我肯定便要進，到時候我希望妳們當中沒有人會感到驚訝。”
　　鐘大俊怒極反笑，冷笑說道：“妳還不承認自己是在嫉妒謝三公子？”
　　舊書樓外停著兩輛馬車，其中壹輛把昨夜吐血請了晨假的謝承運送至樓前，另外壹輛樣式普通的青簾馬車卻始終沒有下來人，車簾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那輛青簾馬車裏忽然響起壹道清冷的聲音：“我只知道溫室裏的花朵會嫉妒高山雪蓮的崖高自潔，卻從不知道天上的蒼鷹會嫉妒地上的草雞。”
　　這聲音並不如何尖酸刻薄，也沒有帶出濃郁的嘲諷味道，然而卻直接讓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變得鴉雀無聲，鐘大俊臉上的表情極為難看，謝承運雪白的臉龐上更是隱隱現出壹絲難以壓抑的羞怒血紅之色。
　　因為馬車裏那人說的這句話，不僅把寧缺擡的極高，視為崖高自潔的高山雪蓮、天上翺翔的雄鷹，更是直接把名震南晉的世家才子謝承運看作溫室內未經風雨的花朵，以及那些在地面終日啄食碌碌的草雞。
　　簡簡單單壹句話，把先前寧缺所受的嘲諷盡數還了回去，還加了無數倍力量，眾人震驚望向馬車，心想究竟是誰敢如此諷刺陽關鐘大俊和南晉才子謝承運？
　　就在鐘大俊準備出言反嘲，某些人準備激憤發言之時，青簾馬車裏那人繼續冷漠開口，目標直指此刻臉色有些莫名緊張的兩位長安貴女：“技不如人，毅力不如人，那便要好好磨礪，謀求最終的勝利，怎能讓個女人去替他求情？無彩妳自幼就是個聰慧敏感的丫頭，這些年怎麽變得如此愚笨不堪！”
　　“還有依蘭妳，居然幫著南晉人嘲諷唐人，小時候縱馬馳長街，哭著喊著抱妳父親要去征伐南晉的勁兒跑哪兒去了？強大不是靠奚落嘲諷證明的，我大唐靠的終究還是刀箭騎射，回去自己好生反省反省！”
　　先嘲南晉謝三公子，後嚴厲訓斥兩名長安貴女，語氣平靜裏卻透著股無法抗拒的強勢，尤其是司徒依蘭和金無彩兩名少女被訓斥後，非但沒有什麽惱怒情緒，反而是羞愧地低下了頭，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感覺到事情有些異樣，不由萬分好奇那輛青簾馬車裏究竟是何方人物。
　　青簾馬車裏再次響起聲音：“寧缺，妳給本宮過來。”
　　聽到本宮二字，舊書樓內外壹片死寂，尤其是隨著司徒依蘭小心翼翼的眼神確定，學生們終於確定了青簾馬車裏那位女子的身份，下意識裏紛紛躬身行禮。
　　鐘大俊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不是先前那種憤怒的難看，而是恐懼的難看，他雖然出身陽關大族，但只要青簾馬車裏那人隨意壹句話，只怕自己日後的仕途文道便要終止，謝承運此時的臉頰比先前更加雪白，他雖然不是唐人沒有鐘大俊那種擔心，然而身為壹名南晉人，他又怎麽敢去招惹馬車裏那人？
　　依大唐禮制，皇太後或者皇後方能自稱本宮，若朝中有長公主也可如此自稱，天啟朝既無太後也無長公主，那麽能自稱本宮的當然只有皇後娘娘，可是皇後娘娘絕不可能單車前來書院……那麽只有壹種可能。
　　天啟年間有壹位公主殿下因其賢，而被朝廷特允自稱本宮。
　　青簾馬車裏坐著那位大唐天子最寵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子民最敬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年輕男女們視為心中偶像的四公主殿下，誰敢造次？
　　寧缺微感驚訝，在學生們異樣的目光註視下走出舊書樓，緩慢走到那輛青簾馬車前，這才註意到那位戴著笠帽的馬夫竟是彭禦韜。
　　彭禦韜微笑點頭致意，說道：“殿下尋妳說話。”
　　寧缺笑著點了點頭，走到車旁微微躬身壹禮，平靜說道：“草民見過殿下。”
　　李漁掀起簾帷壹角，靜靜看著這個有些日子未見的少年，忽然開口說道：“妳既然已經入了書院，從今往後見著本宮，自稱學生便好。”
　　寧缺透過青簾壹角，看著那張清麗宜人的臉蛋，不知怎的便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火堆，微微壹笑，壓低聲音說道：“妳既不是書院先生，我為何要當妳學生。”
　　李漁微微壹怔，全然沒有想到重遇之後自己已經回復公主尊嚴，這憊懶少年居然還是那等憊懶性子，不由羞惱地重重壹摔車簾，寒聲說道：“本宮今日來書院辦事，想到妳在書院就學，所以來探探故人，主要是想告訴妳，本宮有些想……桑桑那丫頭，明日妳帶她去公主府上給本宮瞧瞧。”
　　這時隔著青色車簾，見不到那張清喜宜人容易讓人想起當時婢女的臉，寧缺反而變得平靜正常很多，規規矩矩地長揖為禮，和聲道：“殿下有心。”
　　青色車簾再次掀起，李漁靜靜從縫隙裏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微微蹙眉，沈默片刻後說道：“聽說妳這些日子天天登樓，我勸妳最好愛惜些自己身子，不要把小命葬送到賭氣之上，和這些酸流置氣何苦來哉，留著性命為國效力才是正途。”
　　寧缺直起身來正想解釋兩句，沒想到青簾馬車就此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