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憑什麽不服？（下）

　　寧缺向桃樹下走去。
　　聽著腳步聲，柳亦青緊張起來，手中殘余的劍柄握的更緊，有些慌亂地四處掃視，先前他說不甘想要再戰壹場，然而當寧缺真的向他走過來時，他才想起自己傷重眼盲，只怕連個普通人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對方。
　　寧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停下腳步，看著他滿是鮮血汙垢的臉，說道：“我知道妳現在依然不服，因為妳覺得我隱藏實力，過於陰險。”
　　柳亦青身體微顫，緊緊抿著嘴，用了極強大的意誌，才能忍住沒有因為痛苦而呻吟起來，沒有因為傷勢而倒地昏迷。
　　這位年輕的南晉強者，用沈默和姿式，表明自己確實如寧缺所說，依然不服。
　　“其實那是因為妳根本還沒有懂戰鬥是怎麽回事。妳以為自己的這壹劍已經足夠簡單，卻根本不是真的簡單，因為妳想了整整三個月，妳想著要應對我的箭與符，想要言語和朝小樹亂我心神。”
　　寧缺看著他說道：“而我沒有用符，也沒有用箭，我甚至什麽技巧都沒有用，我沒有想朝小樹，也不去想妳手中握著的劍，不關心妳和劍聖之間的關系，不畏懼妳，不輕視妳，不以言語試探妳的戰意，不用手段擾亂妳的心思，我只是抽出鞘中的刀，然後壹刀向著妳砍了過去。”
　　柳亦青聽明白了壹些，身體顫抖的愈發厲害。
　　寧缺看著他，說道：“這才是真正的簡單。”
　　柳亦青沈默片刻後，似哭似笑說道：“我懂了。”
　　寧缺毫不留情，直言說道：“妳根本不懂，想法簡單，才是真的簡單。”
　　“妳想的太多，所以妳才會輸給我，而且妳說的也太多。”
　　柳亦青扶著桃樹，身體壹陣搖晃，險些昏倒過去。
　　寧缺沒有停止，看著他繼續說道：“開戰之前，妳說如果我拿出全部實力與妳真正壹戰，妳便告訴我朝小樹的下落，這句話本身就很愚蠢。”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片刻，看著柳亦青身下如血般的桃花，說道：“就算妳不告訴我朝小樹的下落，我也會把妳打成壹堆狗屎，妳威脅我，只不過是讓我更加清楚把妳打成壹堆狗屎的必要性，現在我已經把妳打成了壹堆狗屎，我倒要看看妳說不說朝小樹的下落，我倒要看看妳還能怎麽不服。”
　　柳亦青終於明白了自己今天輸在何處，雖然依然心有不甘，卻是不得不服，然而聽著對方不停的言語刺激，把自己形容成壹堆狗屎，再想著自己身上的重傷，瞎了的雙眼，頓時心生怨毒之意。
　　片刻後這些怨毒之意盡數化為茫然無措，做為南晉劍閣指定的下壹代領袖，他在世人眼前輸給了對方，而且雙眼已瞎，這壹生都再也無法恢復境界修為實力，只怕連劍都無法再握住，將來又憑什麽雪恨？
　　柳亦青內心裏的驕傲，在這場慘敗和寧缺平靜卻狠辣的戰後分析中逐漸消失，直到最後了無蹤跡，他看著眼前的黑夜，想像著黯淡的未來，胸中充滿了絕望的情緒，意誌驟然崩潰，身體靠著桃樹重新坐了下去。
　　他的右手再無力握住那把殘余的劍柄。
　　因為寧缺的話語，把那最後壹根稻草也都毀滅了。
　　寧缺向前走了壹步，拾起殘余的劍柄，沈默看了很長時間。
　　這確實是朝小樹的劍。
　　朝小樹當然不可能敗給柳亦青這種人物。
　　那麽他的劍為什麽會落在南晉劍閣裏？
　　戰鬥的時候，為了保持心境的清明堅定，為了讓自己砍出的那壹刀簡單到極致，寧缺什麽都沒有想，此時戰鬥已經結束，那些不吉的判斷，瞬間湧入他的腦海，令他握著殘余劍柄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當年春風亭雨夜血戰後，世間很多人都以為寧缺和朝小樹相交莫逆，非常熟稔，才能浴血並肩，但寧缺自己清楚實情並非如此。
　　他和朝小樹之間是東家與租戶的關系，是長安城黑道領袖與花錢雇傭的殺手之間的關系，或者像先前他對柳亦青說的那樣，是食客之間的關系，二人之間可以說風花雪月卻沒有說過，更多的時候都是在說銀錢與煎蛋面，所以他和朝小樹並不是那麽熟，只見過幾次面，他甚至連朝小樹的家都沒有去過。
　　但人世間總會有那麽壹兩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很隨意地走進妳的生命，和妳說了幾句話，然後兩個人便開始同生共死。
　　就像朝小樹在雨天裏走進老筆齋的情形。
　　也很像當年寧缺和卓爾在燕境山村裏相遇時的狀況。
　　這種關系很淡，淡到可能很多年都沒有任何聯系，或者偶爾通通書信，即便相遇於繁華夜舫上，也只是舉起杯中酒，敘兩句別後事宜，然後再次分離。
　　這種關系很濃，濃到多年之後再次相遇，兩個人在街畔對視壹眼，微微壹笑，便可以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刀，向著無窮無盡的敵人殺將過去。
　　而當妳知道對方在世間某個角落，處於危險的境地，需要妳的幫助時，無論當時是在考科舉，還是和公主成親，妳都會毫不猶豫地擲掉手中的毛筆，撕掉案上的考卷，推開主持殿試的官員，沖出皇城，扯掉身上喜慶的新裝，無視床畔美麗含羞的新娘，騎上駿馬遠赴千裏之外。
　　寧缺看著手中的劍柄，沈默不語。
　　不知道朝小樹如今在哪裏，面臨著怎樣的局面。
　　他忽然發現自己和朝小樹不熟的事實，真是個美麗的前提。
　　因為這樣，他就不知道朝小樹是不是信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那套的家夥，因為這樣，他就不用這時候便確認朝小樹已經死了。
　　寧缺擡起頭來，望向箕坐在桃樹下有如死人般的柳亦青，把刀握的更緊了些，然後向前再踏壹步，緩慢而堅定地舉起刀。
　　觀戰民眾發出壹聲驚呼，他們沒有想到寧缺似乎要殺死這個南晉人。
　　人群中，黃鶴教授眉頭微蹙，擔憂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