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舉世之敵

　　後面的這些天，化身為長安城壹普通老頭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棧、吃飯睡覺，尋幽訪勝，煨爐飲茶，聽曲打盹，每天必逛臨四十七巷，然後看桑桑。
　　他吃飯睡覺看桑桑，煨爐飲茶看桑桑，聽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聽到老筆齋裏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後，看桑桑便成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著兩提芙蓉記的桂花糕再次來到臨四十七巷，看著小侍女被壹輛華貴的皇家馬車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卻也沒有多想什麽，只是看著大門緊閉的老筆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覺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後，忽然想起來自己竟是忘記了來長安城的真實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沒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個人藏身在長安城何處，是不是還在長安城裏，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在臨四十七巷灰墻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這件事情，搖了搖頭，把手裏提著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筆齋鋪門前，緊了緊身上變得有些臟的厚棉襖，穿過東城密若蛛網的街巷，來到南城壹處幽靜府邸間。
　　巷口安靜地佇立著兩棵大槐樹，樹葉在冬風裏有氣無力打著卷，與街巷兩側宅院裏探出來的傲然大樹森森綠意相比，實在是顯得有些寒磣。
　　街巷中段有兩座府門相對，老人理都沒有理右手方那座隱有人聲傳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脫落的封條早已被經年的風撕扯幹凈，只剩下壹些殘紙飛屑夾雜在木門脫落翹起的漆皮間，看著無比衰敗。
　　老人靜靜站在這道淒破的府門前，負著雙手，佝僂著身子，看著殘存的那座石獅，看著石獅底座後方積著的若經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裏浮出壹抹莫名情緒。
　　老人站了很長時間，直到壹場冬風自巷口襲來，從厚棉襖的領口裏鉆了進去，激得他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的更低了些。
　　隨著冬風席卷而來的還有壹道聲音。
　　“今年長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舊佝僂著身子，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長安城，所以不知道長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麽樣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巷口。
　　壹人自巷口緩緩行來，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簡單道髻，身後背著壹柄長劍，腳下踩著壹雙草鞋，每壹步踏下，皆成龍虎，身前落葉泥礫似乎畏懼他的威勢，無風而動簌簌避至街巷兩旁。
　　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以後這些年，妳可以壹直住在長安城，或許會對這裏的冬天有更深的認識。”
　　李青山停下腳步，看著老人說出這樣壹句話，表達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請自來，並且有經年之怨的惡客，所謂留客自然是代表別的意思。
　　老人靜靜看著他，緩緩直起身軀，佝僂瘦小的身軀，隨著壹個簡單的挺腰動作，竟驟然變得高大威猛起來，壹股莊嚴智慧強大的感覺噴薄而出。
　　面對大唐國師，老人自然不再是那個喝茶吃飯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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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國師，世間百姓幾乎所有的對權力的想像，都可以賦予在李青山的身上，這些年來從沒有人見過他施展神妙境界，因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實在是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他親自出手。
　　但就連長安城街頭巷尾玩耍的頑童都知道，國師理所當然很強大，不然他為什麽能當上國師？而對於修行世界裏面的人來說，大唐國師李青山身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則矣，壹朝出手定然會驚風落雨。
　　不過在衰破的將軍府門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為西陵神殿最尊最貴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擁有無數忠誠部屬，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誅殺，壹朝發力便引發神殿驚天混亂，有史以來第壹個成功逃離幽閣。
　　大唐國師正面對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勝負如何。
　　“西陵來信，說妳很強大，師兄也說妳很強大，甚至說妳有可能比掌教更強大。”
　　李青山看著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自己因為心系俗務，道心無法保持清靜，所以在境界上壹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妳真比我強大，我並不以為這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更不會認為這是壹種恥辱。”
　　光明大神官說道：“修道多年，如果連這點還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鈍。”
　　“所以我看不透妳。”李青山斂了笑意，說道：“妳和裁決天諭二位神座是不壹樣的人，當年師兄和我從未在妳身上看到壹絲對權力的野心，甚至妳對昊天光輝在人間的播灑似乎都沒有太大興趣，妳苦研教典，妳救苦扶難，妳慈悲但不以慈悲為懷，妳冷漠卻不以冷漠為趣，妳是壹個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說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聲音漸漸冷冽起來：“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麽當年妳會忽然變成那樣壹個人，妳會做那樣壹件事情，成為神殿第壹個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妳為什麽脫困之後還要來長安城，妳究竟想做什麽？”
　　“世間壹切事與法，皆由昊天註定，我們在世間的位置也早已註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僅此而已”
　　略壹停頓，光明大神官擡頭望向院墻上方亂樹枝後方淩亂的天空，臉上浮現出壹絲慈悲的笑容，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麽世間所有事情都會簡單很多，當年我看到黑暗，本應由裁決去凈化黑暗，然而沒有人願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壹些。”
　　他收回目光，望著李青山說道：“無論妳看或不看，黑暗總在那裏，但既然看到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當做自己沒有看到。”
　　李青山搖頭說道：“如果世間壹切事與法皆由昊天註定，那我們何必還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裏，自有昊天凈化，妳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還要做這些事情？如果妳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現在的妳還應該是坐在神座之上受萬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麽會變成所有人都想殺死的喪家犬？”
　　光明大神官沈默不語。
　　李青山看著他蒼老的面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裏苦心孤詣研習教典的那位慈愛老者，心中生出同情與厭憎交織的惘然復雜情緒，感慨說道：“歷任光明大神官均為道門內精研教義聰慧無雙之人，但不知道為什麽，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人，越優秀越是如此，千余年前入荒原傳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蹤那位如此，妳也如此，為什麽會這樣？我時常在想，是不是妳們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會堅持認為自己看的才是真實的，而且是唯壹的真實，從而與真正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
　　聽著這番情真意切的話，光明大神官沈默了很長時間，似乎也生出了些許感慨，但片刻後他的表情便變得平靜淡漠起來，說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見便是世間客觀之所在，虛妄亦是真實。”
　　聽他如此說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沈聲斥道：“但除了妳，沒有人會這樣認為！十四年前妳假傳掌教諭令，讓李沛言和夏侯做了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樣震怒，若不是妳要與整個世界為敵，這個世界又怎麽會以妳為敵？陛下和掌教又怎麽同時認為妳該死？妳如此德高望重又怎麽會被關了這麽多年！”
　　光明大神官說道：“我沒有假傳過首座的諭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說道：“妳是說掌教拿妳當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語氣愈發平靜，說道：“誰有膽量拿我當替罪羊呢？”
　　李青山沈默片刻後說道：“但這件事情終究是妳做出來的。”
　　“不錯。”
　　“妳就沒有考慮過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光明大神官的聲音平靜的就像是冬天被凍凝的湖面，平滑無波無痕，仿佛當年他壹手造成的那場震驚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的禍事，只不過是些普通小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著他，問道：“脫困之後便來長安，莫非妳還沒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沈默。
　　李青山轉首望向殘破的將軍府，慨嘆道：“就因為妳當年壹句話，長安城裏死了這麽多無辜的人，這座將軍府拜妳所賜也已經衰敗如此，莫非妳還不滿意？”
　　光明大神官面無表情說道：“不滿意。”
　　李青山指著將軍府，厲聲斥道：“將軍府的人都死光了，妳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光明大神官搖頭說道：“不，還有壹個沒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縮，震驚異常。
　　“當年無論是神殿還是妳們唐國的親王大將，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到冥王之子降臨世間。然而事後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認為我看到的是假的。妳們的親王認為是受到了我的蠱惑，妳們的皇帝震怒異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這座將軍府裏還有壹個人活著，卻再也不願意再查下去，甚至嚴禁談論此事。”
　　“為什麽我會被囚禁十四年？因為我知道冥王之子還在這個世界上，並且變得越來越強大，我要繼續尋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讓我繼續查下去，西陵和唐國之間會出大問題。”
　　“那麽某些人只好把我關起來。”
　　他帶著悲憫的情緒緩聲說道：“桃山，唐國，整個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是整個世界都在與黑夜為伴，與光明為敵。”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衛光明。”
　　“那麽這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