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貓膩

歷史軍事

  壹段可歌可泣可笑可愛的草根崛起史。   壹個物質要求寧濫勿缺的開朗少年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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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五十六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壹切都是幻覺……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他背著桑桑奔行於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鬥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小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從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沖,看著那些平日裏兇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變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致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壹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裏翻滾準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擡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當年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說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只小羊。
  ……
  ……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年月裏。
  漫漫山道上,每壹級石階便是曾經度過的壹天,他登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壹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斥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壹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沈重的精神沖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擡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的行走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復正常,看著夜霧深處說道:“我殺給妳們看。”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擡步,走上上壹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平空握住壹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壹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壹路殺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禦史,殺死臨湖小築裏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裏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壹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人,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裏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風亭落著雨,他沈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小子箕坐在灰墻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裏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說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壹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壹遍呢?”
  他低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說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
  ……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壹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壹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借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壹切看破,從而輕松登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裏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妳無法真的看破,那麽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
  隆慶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時候的他備受寵愛,在皇宮裏可以隨意奔跑。小皇子總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親則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然而某壹年他無意間偷聽到的壹番對話,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壹年大陸北方突遭大旱,從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國北方,無數饑民流離失所,追逐青葉而食,當日唐國常駐燕國的使臣奉詔入宮,與他的父皇進行了壹番對談。
  “燕王,我希望妳們燕國能夠拿出應有的能力!我不指望妳們那些弱不禁風的軍隊能夠守住邊境,不讓妳們的饑民跑到我大唐帝國境內,也不指望妳們有能力解決好自己了民的肚子問題,但至少在我大唐偉大陛下開始賑災的時候,妳們至少要對饑民數量有個大概估計!”
  那名唐國使臣的胡子很長,吹起來飄的很遠,很助長憤怒或者說囂張的氣焰:“我大唐援助的糧食大概十天之後就能運抵成京,但如果妳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辦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國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陛下心懷天下,視所有子民皆為唐之子民,但妳燕國畢竟還不是我大唐壹屬,我們沒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糧食全部拿來給妳們燕人吃!”
  說完這句話,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慶皇子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皇並不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叫大唐的國度隨便壹個使臣,居然都敢對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氣地呵斥。
  他沖了出去,奶聲奶氣問道:“父親,為什麽不遣甲士將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殺了!”
  聽到這句話,向來疼愛他的燕皇臉色驟變,人生裏第壹次也是唯壹壹次賞了他耳光。
  ……
  ……
  隆慶皇子站在山道上,想著霧外柴門處石頭上的那四個字,嘲諷壹笑,說道:“君子不爭?君子如何能夠不爭?但凡不爭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
  ……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慶皇子的人生如果剝去那些天才之類的金光外衣,其實極為枯燥,乏善可陳。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賞的耳光,還是後來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當年那般調皮可愛,而變得沈默刻苦起來,而且他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夠不動聲色,不系心懷。
  母後養的雙彩眼貓在偷吃了盤中壹塊糕點後後死了,因為這件事情,整整壹宮的宮女都被杖死,他安靜坐在母後的懷裏,聽著院裏傳來的杖擊聲,慘嚎痛哭聲,伸手去盤子裏抓了顆瓜子,仔細剝開,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塊糕點本來應該是自己各異的。
  再後來皇宮裏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邊所有的嬤嬤宮女,不知道換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宮裏那些慵懶的貓們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別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後害死,所有這些事情都無法引發他的情緒波動,就像與他無關。
  某壹天,隆慶皇子開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華,被西陵神殿駐成京的神官視若珍寶,決意帶回西陵天諭院學習,在離開的途中,他去了月輪和南晉,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輪皇宮的百合花被人澆了開水,燙死了,負責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瑪娣姑姑直接扔進了翻滾的開水鍋。南晉劍聖柳白壹位門徒被逐出師門,當街剖腹,腸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隆慶皇子看著這些不動聲色,表情非常平靜,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夠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須具有的品質。
  ……
  ……
  夜霧中,隆慶皇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山頂,臉上泛起嘲諷笑容,傲然說道:“除了昊天,世間無壹物能令我敬畏恐懼,無壹事能令我心生憐憫,既然如此,這條山道又如何攔得住我?”
  ……
  ……
  隆慶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復著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諭院,因為疼愛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勢力內鬥中失勢,他也成為了被打壓的對象,在最開始的那半年中備受歧視。
  只是重新經歷那些當年令他難抑憤怒的畫面,如今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絕對平靜。被人嘲諷被人奚落,他不動聲色,只是在天諭院大比之時,用死亡與失敗將這種羞辱冷靜地賜還給對方。
  他入了裁決司,開始追殺那些叛教異端。
  帶著荊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後背上,撕開壹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靜看著,不動聲色。
  壹名天諭院的同學,因為私下對掌教口出不敬之辭,被判以叛教大罪,罰關於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親手將曾經感情親厚的對方推入水中,然後聽著那些不絕於耳的慘叫淒喊告罪和怒罵聲,平靜向牢外的陽光裏走去,臉上不動聲色。
  壹名垂垂老矣的魔宗余孽,在隱居山村六十年之後終於被神殿裁決司抓住,隆慶皇子親自把他綁上木臺,細心地讓鐵鏈避開老人蒼老軀上被刑訊後的傷口,然後點燃了木臺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頭,裁決司的下屬把壹名嬰兒從年輕的母親懷裏奪走,然後用道棍把那名年輕亂棍捅死,最後把嬰兒摔成地面的壹灘肉泥,他靜靜看著這幕畫面,不動聲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間之事,世間之事又如何能亂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懲罰的是世人的罪孽,堅定認為自己所殺之人都是罪有應得之輩,哪裏會有憐憫?
  ……
  ……
  夜已深,書院前坪觀看二層樓開啟儀式的很多人已經離去。雖然像大唐親王殿下,公主李漁以及神官莫離這樣的大人物,還在沈默等待著最後的結果,然而此時還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兩個人,與很多國家已經沒有絲毫關系,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等待?
  書院諸生自然都沒有離開,他們沈默看著山上,臉上表情非常復雜。
  鐘大俊看著被金無彩攙扶著的謝承運,看著他臉上的惘然失落神情,嘆息壹聲,說道:“承運,我們回吧,沒什麽好看的,難道寧缺那家夥還真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
  金無彩擔憂看著謝承運壹眼,她知道這個男子外表雖然溫和,骨子裏卻是怎樣的清高自負,今日登山半途而廢,與隆慶皇子壹比泯然眾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極大的打擊。她更擔心的是,在發現寧缺都比自己強很多之後,這個男子會不會就此頹然。
  謝承運搖了搖頭,看著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書院後山,說道:“我想看看結果。”
  忽然間有人發出壹聲極力壓抑的驚呼。
  夜空裏的浮雲不知何時盡數散去,而山腰間的雲霧也在那壹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條彎蜒陡峭的山道上,竟是將那些石階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過了極短暫的壹段時間,山間的雲霧再次匯集,將那條山道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再也無法看到裏面的模樣。
  但這片刻時間,已經足夠很多人看到了漫長山道石階上的兩個人影,其中壹人已經走到了山道極高處,快要接近山頂,看身形應該是隆慶皇子,而後面應該是寧缺的那個身影,卻還在山道的中段艱難爬行,距離山頂還非常遙遠。
  出於某種很奇怪的心理,書院諸生裏很多人發出壹聲釋懷的嘆息,有人喃喃說道:“還好,寧缺始終還是不如隆慶皇子。”
  常征明冷冷看了那人壹眼,說道:“我現在才開始懷疑和妳們這些人壹起讀書,而沒有繼續在羽林軍裏當差,是不是壹個錯誤。不錯,我們以前認為寧缺沒用,認為他的品德有問題,但這不代表為了事後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們就應該盼望他失敗。”
  他臉色如鐵說道:“不要忘記寧缺他是唐人,他是我們書院的壹分子,隆慶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壹分子,我現在覺得自己很羞愧,而妳們不知道羞愧,則讓我感到羞辱。”
  ……
  ……
  星光照亮山道的畫面,自然逃不過莫離神官和書院教習們的眼睛。
  自從寧缺開始登山之後,知曉他不能修行的人們便沒有停止過議論與嘲諷,當他在山道上超過壹個又壹個青年修行者之後,這些議論嘲諷便變得小了很多,而當他最終成功進入山霧,成為如今山道上還在與隆慶皇子競爭的唯壹壹人後,場間便陷入了長時間的沈默。
  “從白天登山登到晚上,看那小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個月也不見得能爬到山頂,現在皇子已經快要登頂,為何不直接宣布他入二層樓算了?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人繼續陪下去?”
  不知道什麽原因,原先因為信心十足而驕傲平靜的莫離神官,忽然覺得道心有些不寧,情緒有些煩躁,不耐煩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來沈聲說道。
  李漁看都懶得看他壹眼,嘲諷說道:“如果等不急,妳可讓隆慶皇子直接飛到山頂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頂,哪裏還用管寧缺?可如果隆慶皇子沒有登上山頂,那無論寧缺是爬還是跳,無論他還要登多久,我想神官妳都最好不要說太多沒意義的意見。”
  莫離神官大怒,卻無處發作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
  ……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著大黑傘蹲在道旁,百無聊賴輕輕轉動著傘柄。
  就在這時,那名叫悟道年輕僧人從書院裏走了出來。
  他看到道旁蹲著的桑桑,忽然眼睛壹亮,身體頓時變成了壹座石像,再也難以邁動壹步,就這般靜靜地望著,直至目光望到癡迷,望到惘然。
  過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桑桑微黑的小臉,看著她額頭飄蕩的有些發黃的細細發絲,雙手合什,用最溫柔的語氣,最誠懇的態度,贊美道:“這位姑娘,妳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著大黑傘站起身來,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後才確認這和尚是在贊美自己,不由眉頭微挑,柳葉眼微瞇,盯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不要罵人。”
  悟道微微壹笑,合什壹禮說道:“我有慧眼,能識石中玉,姑娘誤會了。”
  桑桑聽著石中玉三個字,微微壹羞,然後認真提醒道:“就算在妳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後也不要這樣稱贊人了,因為這句話現在在長安城裏是用來罵人的。”
  “這是為何?”悟道驚異問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熱的目光,轉過身去看著書院裏,不再理他。
  悟道轉至她的面前,溫柔問道:“姑娘,妳在等誰。”
  “我家少爺。”
  悟道認真說道:“姑娘,世間無人有資格令妳這樣的女子等待,除了我。”
  桑桑看他壹眼,說道:“妳已經下山,我家少爺還在山上,所以妳不如他。”
  “我是不想進那片霧而已。”悟道認真解釋道,忽然想到壹件事情,疑惑問道:“妳等待的少爺,便是那個叫鐘大俊的書院學生?”
  桑桑看著他,沈默片刻後開口說道:“不錯。”
  悟道正色說道:“很好,我在山上時便說過會殺死他,如今看來,我多了壹個殺死他的理由。”
  桑桑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見妳如黑夜般的絕美容顏,我忽然想到了壹首情詩。”
  悟道癡癡地盯著她的側臉,緩聲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妳願去修佛,我願重新變做壹個少年,再去那懸在空中的山上剃度壹次,讓頭上多幾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妳願去修道,我願重新變做壹個少年,去那桃山後的破觀,替那個背木劍的驕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認真看著黑夜裏的書院後山,她此時仿佛感覺到寧缺正在經歷的那些悲傷,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顯得非常痛苦。
  “姑娘,無法再陪妳等下去,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妳等待的如此痛苦,我決定把妳帶走,帶妳去天涯,去海角,我陪妳去潮兒生潮兒落,好嗎?”
  說完這句話,他表情壹肅,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應,手掌壹張便向她的頸部伸去,指尖勁風呼嘯,雖無傷人心卻有讓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間,他伸出的那只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燒起來,瞬間把僧袖燒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後隨風而去,徒留下壹截白細光滑的手臂!
  悟道壹聲怪叫,化作壹道殘影連退十余丈,眼露悸色盯著草甸下方,咬牙問道:“誰?”
  壹陣急驟馬蹄聲響起,撕破書院夜色的寧靜,那輛黑色的馬車很奇異,車廂上刻著各式各樣繁復的紋飾,而駿馬拉車上坡,顯得十分輕松,蹄下竟是半點煙塵也未帶起,仿佛懸空壹般。
  大唐神符師顏瑟,表情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車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畫出的那道符意卻余韻未絕,道旁的青青草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黃幹枯起來。
  “淫僧悟道,若妳還敢在我大唐境內逗留,休怪我用井字符壹刀壹刀淩遲割了妳。”
  悟道猜到了馬車中人的身份,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單掌立於身前,強自辯解說道:“我乃情僧悟道,卻非淫僧,顏大師莫非要用長輩身份壓我不成?”
  “妳既然來自荒原深處那個地方,世間又有幾個修道者能用輩份壓妳?”
  神符師顏瑟緩緩走下馬車,冷漠看著年輕僧人說道:“不過估計妳也就是個旁支末系的沒用東西,居然寺裏面連該講的規矩都沒告訴妳,妳以後記住了,這裏是大唐,這裏是長安,妳敢在書院門口鬧事,我就算殺了妳,寺裏那些人也不敢放壹個屁。”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道旁緊緊拿著大黑傘的桑桑,蹙眉說道:“妳是寧缺的侍女?”
  桑桑點了點頭。
  顏瑟說道:“為什麽在外面等著?跟我進去。”
  桑桑回答道:“聽說不讓。”
  顏瑟此時已經知道寧缺還在山道上,心情異常煩燥緊張,聞言沈聲喝道:“跟我進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這間破書院還有誰會來攔我!”
  ……
  ……
  隆慶皇子走出了山霧。
  他舉目望去,只見四周壹片平緩林野,山道前方還有壹塊陡兀出現在天地間的巖石。
  走上那塊巖石,應該就算是登頂成功。
  他正準備繼續,忽然間心有所觸,整理衣衫,轉過身去,向著道旁遠處壹棵大樹恭謹壹禮。
  星光之下,山頂明亮如晝,雲霧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壹般。
  青青大樹之下坐著壹人,因為隔得太遠的緣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覺年齡並不太大,但卻偏偏卻穿著件極有古意的袍子,頭上戴著壹頂極高的古冠,氣象莊嚴。
  隆慶皇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離開西陵神殿的時候,掌教曾經提醒過他,書院後山裏那些學生絕非尋常修行者,當慎重待之,樹下那人能在山頂等著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貴。
  樹下那人平靜說道:“我排行第二。”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不變,心裏卻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想起那個女人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某些傳說,想起傳說中那個驕傲到了極點,也強大到了極點的二師兄,復又恭謹壹禮,只是這壹揖要比先前更低壹些。
  “妳很不錯。”青樹下的二師兄淡然說道:“妳絕對有資格進入書院後山。”
  縱然天生驕傲如隆慶皇子,想到點評自己的人是書院二師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歡喜。
  “只要登上那塊大石頭,妳就算登頂成功,不過霧裏面還有妳的壹位同行者,妳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壹起。讓妳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過我可以告訴妳的是,這塊大石頭很難上,比妳所走過的山道更加難走,所以妳最好先調整休息壹番。”
  聽到霧裏還有壹位同行者,隆慶皇子眉頭微微皺起,在他的計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應該沒有誰能夠堅持到山頂,那些平庸之輩甚至連霧道都無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為身份關系不方便進霧,那麽究竟是誰居然能夠跟上自己的步伐?
  樹下二師兄淡然說道:“選擇權在妳手上,妳可以先行登山。”
  隆慶皇子沈吟片刻後,復恭謹壹禮,然後盤膝坐了下來,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
  ……
  夜霧山道間,寧缺看著箕坐在灰墻下,渾身濕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爾,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眼神裏的死亡氣息,沈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能把妳壹刀砍了,但何必砍呢?壹世人兩兄弟,妳死都死了,何必再來攔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妳剩下的那些破事兒都辦了。”
  卓爾靠著灰墻,望著他慘淡的壹笑,胸口起伏的愈發劇烈,唇間發出嗬嗬的聲音。
  “假的,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麽來證明這些是假的呢?”
  寧缺低著頭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臨四十七巷的春雨裏。
  忽然他擡起頭來,說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邊,仰著微黑的小臉看著他,問道:“少爺,有什麽事?”
  寧缺目視前方,說道:“桑桑,把家裏的所有銀子都拿出來,我們給小黑子尋塊好墓地,再給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說道:“好的……但是少爺,黑子少爺已經死了,沒有辦法再美死。”
  寧缺說道:“反正他都再活了壹次,何妨再死壹次?”
  說完這句話,他走向那面灰墻,舉刀向天然後呼嘯落下,斬落卓爾首級,斬斷那面被雨水打濕的灰墻,斬斷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條直通向山頂的陡峭山道。
  然後他望向身邊,發現已經沒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說過這壹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寧缺看著眼前那條真實的山道,對著夜霧盡頭說道,仿佛是要解釋給他們聽壹般:“我想像中的回憶中的桑桑是個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實的桑桑卻絕對不是那個模樣,妳們能激發我自己的大腦來營造壹個亂真的環境,卻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腦裏存著的並不都是真實。”
  霧裏傳來壹個疑惑的聲音:“雖然我不知道妳剛才想了些什麽,但妳怎麽判斷那是假桑桑?”
  “因為真的桑桑雖然善良好心,但她絕對不會舍得為壹個死人花光家裏所有銀子,卓爾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寧缺笑了笑,然後擡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來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
  ……
  銀暉籠罩的山頂,東壹棵樹,西壹棵樹,都是耐寒的針葉林,並不是陳皮皮最喜歡的棗樹。
  隆慶皇子坐在草地裏調息培念,緊緊閉著眼睛。
  遠處那棵青樹後方響起壹道極細微的聲音:“師兄,謝了。”
  青樹前盤膝坐著的二師兄,目光恬靜神情方正肅穆,淡然說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後門,偶爾還是可以開開的,再說隆慶本來就比寧缺先行壹步,讓他等上壹段時間也算公平。”
  正如書院那句名言:規矩就是看誰的拳頭硬,那麽既然是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所謂公平,其實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慶皇子比寧缺先上山壹段時間,然而他在山頂卻等了壹段長的多的時間。
  夜空裏的星星逐漸移動,時間壹分壹秒地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濃霧壹陣流動。
  隆慶皇子睜開眼睛望去。
  夜霧散處,衣衫襤褸的寧缺順著山道緩慢走了出來,臉上青壹塊紫壹塊,像是被惡狗逐下山不知多數次的乞丐,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想起了他是誰,緩緩站起身來,袖中右手微微攥緊。
  寧缺從懷裏取出手絹包著的糕點,壹邊往嘴裏塞著補充體力,壹邊向山頂走來,還不忘向那邊青樹下的人口齒不清致意:“不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
  然後他看見了隆慶皇子,驚喜說道:“太好了,原來妳還在這裏。”
  寧缺把糕點遞到他身前,問道:“要不要來壹塊?”
  隆慶皇子看著手絹裏那些被壓的奇形怪狀的稀爛糕點,沈默不知該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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