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三章 夜襲（中）

　　雷迪與他身邊的人已經越走越近，兩道纖細的身影像是在森林中飄飄忽忽的幽靈。所有人都停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方向。安蒂緹娜低頭估算了壹下，面色壹變，她馬上擡起頭來看著布蘭多，黑寶石壹樣的眼睛裏是寫滿焦慮——
　　他們的營地在林間的空地上，此刻盧比斯的雇傭兵們都已經收起了帳篷，縱使是對方只是從林子邊緣經過，也壹定會發現異常吧。
　　“稍安勿躁。”但布蘭多盯著那個方向，只是答道。
　　雖然在場的大多數人可能並不明白這個“稍安勿躁”是個什麽意思，但此刻卻不自覺地靜下來——布蘭多舉起手，臉上的平靜而從容的表情讓人心中壹定，這給其他人壹個明顯的暗示——不必輕舉妄動。
　　安蒂緹娜微微張了張口。
　　“盧比斯的雇傭兵”作為布蘭多的召喚物，以執行旅法師的命令為第壹己任，就是前面是壹道懸崖布蘭多讓他們向前他們也會毫不猶豫，更不要說這個小小的要求。但在落在貴族千金眼中，這些看起來身經百戰、本應是驕傲無比的老兵只因為布蘭多壹個小小的動作就噤若寒蟬，令行禁止的程度讓人為之側目。
　　沒有人說話。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壹口。
　　山谷中風聲在頭頂上呼嘯，風從南方的山口奔襲而至，像壹只無形的手穿過枝椏，樹冠最上面壹層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舞動的樹枝使得暗淡的星光變幻起來，交錯的光影落在雷迪臉上，使得這個白發的年輕人臉色看起來有些陰沈。
　　他與同伴穿過壹片開闊的灌木叢，兩個人顯得並不如布蘭多預料的那麽小心謹慎，可以說他們毫不在意踩斷枯枝時發出的“劈啪”聲。布蘭多忽然想起壹件事來，那就是馬卡羅恐怕沒有告訴太多人他們的營地在這個方向上，這意味著雷迪恐怕還不知道他們兩人正在靠近布蘭多壹行人。
　　“‘鬃狼’也不想惹麻煩嗎？”布蘭多心想。
　　還有不到壹百尺。
　　布蘭多相信只要那個家夥走到森林邊緣，壹定會發現這邊的異常。到時候他只要壹口咬定是因為不放心自己這壹行人，那他們可真是百口莫辯，雖然此刻看起來這兩個家夥很是可疑，但想必馬卡羅比起來更寧願相信它自己的隊員才是。
　　他心中壹樣緊張，只是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年輕人向壹側看去，那邊那個叫做“虎雀”的雇傭兵也同樣正用目光詢問他——他是這壹行雇傭兵的首領，也像是集合了雇傭兵首領這個概念壹樣——老練而睿智。這個老傭兵的意思很明確：要不要先發制人把對方“做掉”？
　　但做掉？談何容易。
　　對於雇傭兵來說這是壹個很普通的選擇。
　　布蘭多卻掙紮了起來。雖然他已經不是第壹次殺人了，可這壹次不壹樣。在於松堡，那是妳死我活沒有余地，布蘭多還沒有迂腐到可以無視其他人對於自己生命的威脅。可說到底，他骨子裏還是有壹半來自於文明社會的靈魂，要做到毫不猶豫地僅僅為了壹個猜疑而殺人，還是本能地抵觸。只是他何嘗不明白，身處這個位置的人，優柔寡斷乃是大忌。
　　他閉上眼睛，吸了壹口氣。
　　是要順從這個世界的意誌，徹底割斷自己與過去的牽絆？還是要堅持最後壹絲底線？他是布蘭多，可壹樣靈魂中也有著蘇菲的印記，如果他否認這壹點，那麽他就等於否認了過去的壹切。
　　或許那個現實本來就是鏡花水月。否則自己怎麽會此刻身處這個世界——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誰又能說得清楚？可屬於過去那個世界的記憶卻是如此深刻，在過去某個時間節點上的壹喜壹悲，好像就銘刻在對於昨日的回憶上壹樣，怎容否認？
　　如果割斷過去的記憶，那麽現在他的壹切努力又有何意義。失去了靈魂，人是否還應當稱之為人。即使是，恐怕也不是原來那壹個了罷。
　　壹時間雜亂的想法充滿了他的思緒，但又像是壹柄利劍瞬間切開所有的繩結。他像是那位馬其頓人的王壹樣睜開眼睛來，眼中壹片清澈，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領主大人？”
　　安蒂緹娜在壹旁敏銳地看穿了布蘭多的猶豫，她不由得微微壹怔。她本來以為這樣的決定對於布蘭多這樣處事果斷的年輕貴族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根本不需要考慮的選擇。
　　這本來就是貴族之間的遊戲規則——
　　布蘭多聽到這個女孩的詢問，回過頭來看了她壹眼。這位貴族千金不由得再壹次呆住了，她沒有想過布蘭多竟然會露出那樣的眼神——自嘲、輕松卻又有壹絲遺憾？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騎士這種悲天憫人的目光是從何而來，埃魯因冷血的貴族何時會如此。
　　或許是鱷魚的眼淚，但看起來又沒有那個必要。還是說，卡拉蘇的高地騎士壹直到今天還遵從著那些古老的訓言？
　　布蘭多擡起手時感到好像有千斤之重，但放下去時卻無比輕松：“準備壹下。但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只打暈。我不願意和‘鬃狼’馬卡羅徹底翻臉。”他用微不可察的聲音吩咐道。他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不是會被其他人看成壹個笨蛋，但若他不這麽做，那壹定是個笨蛋。
　　盧比斯的雇傭兵們壹齊點點頭，作為受召喚而至的生物，他們無權評價與質疑自己領主的決定。只是“虎雀”眼裏或多或少還是有壹絲可惜，要做到壹勞永逸，還是要選擇果決壹些的作法。倒是壹旁的安蒂緹娜輕輕出了壹口氣。
　　少女睫毛動了動，忍不住用壹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布蘭多。她第壹次發現，自己追隨的這個幾乎是同齡人壹樣的年輕領主身上，似乎還有壹些她不知道的特質。她說不好這種特質究竟是好是壞，只是這看起來似乎與這個古舊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特質，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感到壹絲不自然。相反，這位出身貴族家庭的少女這麽長時間以來，第壹次有了心安的感覺。
　　七十尺。
　　“布蘭多。”這個時候羅曼在壹邊有些緊張地喚了壹聲。
　　布蘭多了楞了楞，但還是小聲說道：“不要出聲。”
　　商人小姐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而盧比斯的雇傭兵們都紛紛就位，只等雷迪與另壹個人壹接近林間空地的邊緣，就壹擁而上。十二個具備黑鐵中遊實力、經驗老到的軍人，他們完全有把握在對方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制住對方。不過布蘭多還是有壹些本能的緊張，森林外說不定有強敵環伺，他絕不能在這裏浪費壹點時間。
　　但立刻讓他大為意外的是，正當雷迪與他身邊那個人要走出灌木叢，卻慢慢停了下來。
　　他們發現什麽了？
　　布蘭多眼皮壹跳，幾乎要立刻命令手下的雇傭兵們壓上去，不過他硬生生制止了自己這種沖動的想法。這個距離上發起攻擊可能會讓整個計劃都變得壹團糟，因為距離太遠了，中間還隔著壹小片灌木叢。他慢慢冷靜下來，看起來那個白發的小子不像是發現了這邊的狀況。
　　他回頭看了壹眼，盧比斯的雇傭兵們壹如既往地沈得住氣，除了沒心沒肺的羅曼大小姐還在東張西望以外，倒是安蒂緹娜嚇得壹臉蒼白，好像心跳都要停止不再輸送血液了壹樣。
　　他再回過頭，卻再次壹楞——他驚訝地發現雷迪非但停了下來，還轉過身去與同伴正在說著什麽。只是他們距離樹林邊緣至少也有二十米距離，林間空地至少也有五十米以上，遠隔近百米，縱使以布蘭多的感知能力，也只能偶爾捕捉到壹兩個關鍵詞而已。
　　白發的年輕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他時不時擡頭看看營地的方向，似乎是在在意什麽。
　　但很快，兩個人的交談就變得激烈起來。最後演變為壹場爭執，雖然這邊的大部分人都不能聽清楚那邊交談的內容，但卻能從他們的手上動作看出來，雙方似乎都說服不了對方。察覺了對方並不是沖著這邊來的時候，布蘭多壹時間不禁有些郁悶，心想大半夜的，妳們兩個莫非只是為了出來吵架嗎？
　　那麽勞煩能不能換壹個地方。
　　可惜雷迪顯然不能聽到布蘭多心中的想法，相反，他們的聲音漸漸提高了壹些。接下來布蘭多能勉強分辨出其中關於“艾柯……”，“夏布利……”以及“項鏈……”壹類的字句，他不由得擡了擡眉毛。那個叫做艾柯的年輕人還留在夏布利？看起來雷迪知道這壹點，“鬃狼”馬卡羅沒理由不知道，不過這個傭兵團內部可真是問題重重，他忍不住想到。
　　不過他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麽這個白發的年輕人會大半夜跑出來討論壹個和現階段“劇情任務”毫不相關的問題。
　　他忍不住擡起頭，目光穿過頭頂樹葉之間的間隙，血星已經出現在天空正中——這顆明星是埃魯因夏夜裏最準時的計時方式，也就是說時間差不多是接近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