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宮中奏章驚風雨

　　“不要以為我是聖人。”範閑搖頭說道：“歸根結底，本官也是在為自己考慮。明年接手內庫？那就是斷了信陽方面的財路，她拿什麽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內庫的帳目自然是整齊的，但暗底裏的虧空怎麽辦？難道要本官接著，然後愁白了頭？”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願去捧這破了沿口的食碟！”
　　“內庫是座金山，也是盆汙水……長公主有太後寵著，我呢？身為外臣去掌內庫，本就是遭罪的事兒。”他苦惱說道：“我倒是懷疑，陛下是不是準備讓我去當長公主的替罪羊？將來壹查內庫虧空的事兒，我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不錯，我不甘心，所以要搶著把我丈母娘的洗腳水潑在她自個兒身上！”
　　如果陳萍萍或者範建聽見他這時候的說話，看見他這時候的表情，壹定會豎起大拇指，暗贊此子年紀輕輕，演技卻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外臣？外妳個大頭鬼！
　　但言冰雲卻哪裏知道這幕後的驚天之秘，聽著範閑自承私心，內心深處卻是更加感佩，覺得這個壹直看不順眼的小範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皺眉建議道：“為何大人起初沒有堅拒宮中的提議，內庫確實……太燙手了。”
　　範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說來妳不信，但我……還真的是想為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雲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顆心的溫度卻似乎有些升溫，他站起身來對範閑行了壹禮，然後開始用穩定的聲音，開始從壹位下屬的角度出發給出建議：“這個時候動內庫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範閑靜靜的看著他。
　　言冰雲似乎沒有感受到範閑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為就算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這些天的計劃，說不定還會以天大的膽子，要求史闡立寫壹篇公文，洋洋灑灑地貼在大理寺旁邊的墻上，讓天下人都知道長公主和京中的官員從內庫得到了多少好處……”
　　範閑自嘲壹笑。他還確實有這個打算，反正他膽子大，後臺硬——這個後臺不是皇帝，是那個叔。
　　“……也沒有用處。”言冰雲正色說道：“至少對今年的災民來講沒有用處，內庫流出的庫銀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壹個月時間內收回，先不說陛下能不能下這個決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員——只是說要貶謫的官員多了，朝廷運作起來就會有問題——賑災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
　　範閑陷入了沈思之中，問道：“那依妳的意見？”
　　“暫時把這個案子壓著……尚書大人久掌國庫，壹定有他自己的辦法，想來不會誤了南方的災情。”言冰雲靜靜說道：“大人在北齊安排的事情，也需要壹段時間的準備。等到越冬之後，院中與王啟年南北呼應，首先拔掉崔氏，斷了信陽方面分財的路子，然後借提司大人新掌內庫之機，查賬查案，雷霆之行。”
　　“這是持重之道。”範閑皺眉道：“我只是擔心王啟年在上京時間太短，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北邊的力量，拔崔氏拔地不幹凈。”
　　言冰雲略微壹頓後，幹脆應道：“下官……可以出力。”
　　範閑看著他，面色不變，心頭卻是壹陣暗喜：“妳如今是北齊的大名人……怎麽可能再回北邊？”
　　言冰雲應道：“我手下的那些兒郎，並不需要我盯著他們做事。”
　　“我會嘗試著越來越多的權力，然後用這些權力來做壹些我願意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幫助。”範閑看著他的眼睛，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時候壹樣，妳與我很好地配合起來……當然，不僅僅是這壹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壹次。”
　　言冰雲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沈默太久的時間，低頭，抱拳，行禮，離開。
　　監察院的年輕俊彥，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對小範大人表示足夠地信任之後，依然在邁出書房前的壹剎那回頭疑惑問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錦華食，為什麽對世間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範閑撓了撓頭，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習慣了做好人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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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壹直沒有問沈小姐現在如何了。”
　　他看著窗外夕陽下那剪了壹半的灌木，面無表情，心裏卻在暗中嘆息著，官場之上果然是步步驚心，便是自己住的範府，都還有這麽壹位功力深厚的探子！
　　雖然範閑在刑部正式顯示監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後，壹處設在範府的那個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後退了出去，但這個院子仍然不安靜，如果自己身後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註意不到那個種花的婦人。
　　正如他自己所說，範閑不是聖人，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鋒——對付長公主，連帶著那位不知深淺的二殿下，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與信陽方面，早就已經有了解不開的冤結。
　　而造成這種冤結的根源——內庫，則是範閑重生以後最不可能放棄的東西。內庫便是葉家，裏面承載的含義，由不得範閑不去守護，不論是誰想擋在這條路上，範閑都會無情地踢開。
　　——人的壹生應該怎樣度過？
　　範閑的壹生應該怎樣度過？愛自己，愛妻子，愛家人，愛世人，愛吾愛，以及愛人之愛。這不是受了大愛電視臺的熏陶，而是純粹發乎本心的想法——渾渾噩噩，欺男霸女，是壹生；老老實實，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壹生；領兵征戰，殺人如麻，壹統天下也是壹生。
　　範閑是個貪圖享樂權力愛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動物，但他兩生的經歷，卻讓他能夠比較準確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認為瀟瀟灑灑，該狠的時候狠，該柔的時候柔，多親近些美人，多掙些錢，多看看這個美麗世界裏的景色，這才是光輝燦爛的壹生。
　　在首先保證生命以及物質生活的前提下，他並不介意美好壹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麗，首先必須要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能夠笑起來，所以範閑這個“可憐權臣”在壹開始的時候，難免會累壹些。
　　如果說他還保持著當初那個淡州少年的清明厲殺心境，或許他還會變得自由幸福許多。什麽內庫天下百姓，都不會讓他有多余的想法，但是慶歷四年春那壹絲多余的好奇心——對未婚妻的好奇心，讓他陷入了愛河，陷入了家庭。越來越深地陷了進去，再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這個事實告訴我們，身為壹個男人，結婚結的太早了，總是壹件很愚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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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午，監察院提司範閑，與監察院四處候補頭目言冰雲，在範府進行了壹場關於內庫、二殿下、民生的談話。這場談話的內容，很快便通過慶國最隱秘的那個渠道，被分別送到了皇宮的禦書房裏與陳萍萍的桌子上。
　　陳萍萍的反應很簡單，他直接寫了壹個手令，將自己統轄全院的權限暫時下放到範閑身上，也就是說，在陳萍萍收回這個命令之前，範閑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監察院這個龐大而恐怖機構的所有力量。
　　而禦書房內，那位慶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看著案上的報告，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陛下的心裏，很欣慰於範閑這些天的所作所為。既然這天下的官民們都認為監察院是自己的壹條狗，那這只狗就壹定要有咬人的勇氣與狠氣，卻又不能逢人就咬。讓範閑去做牽狗的人，就是想看壹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在九個月前與陳萍萍的那次談話之後，皇帝雖然沒有說什麽，但也默認了範閑接掌監察院的事實，日後總要讓那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身為天子的血脈，卻由於出身問題，永遠無法坐上龍椅——想來那孩子也會很滿意這種安排。
　　當然，這位皇帝陛下更欣賞今天下午範閑與言冰雲的那番談話，談話之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情懷，實在像極了當年的那個女子……皇帝清瘦的臉上閃過壹絲欣慰的笑容。雖然那個小家夥言語裏對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的到那些言語下對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壹眼身前的太監，微笑說道：“洪四癢，妳看這……範閑如何？”
　　洪太監微微佝身，蒼老的臉上沒有壹絲情緒上的波動：“過偽。”
　　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麽，心裏卻在想著範閑有沒有可能是在演戲給自己看，不過聽說老五壹直在南方，京中應該沒有人能察覺到自己的安排才對。
　　“陛下，應該怎麽處理？”洪老太監問的，自然是二殿下與長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戲還沒有開演，怎麽能這麽快就停止？”
　　這位慶國的陛下也壹直頭痛於國庫的空虛，雖然壹直對於信陽方面有所懷疑，但卻沒有抓到什麽實據，而且礙於太後的身體，壹向講究忠孝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兇猛地去掀開這幕下的壹切，畢竟李雲睿對慶國是功大於過，畢竟老二是他的親生兒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陳萍萍的話，有些事情，年輕人雖然會顯得有些魯莽，但也會表現出足夠的能力和魄力。不說範閑，就是那位叫做言冰雲的年輕官員，似乎自己當初也是沒有投予足夠的重視。
　　宮女們點亮燭臺，退了出去，禦書房內壹片安靜。皇帝靜靜地等著範閑的奏章，如果範閑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並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壹位孤臣，那麽最遲今天夜裏，他應該將查到的情報，送到自己的桌上來。
　　而如果範閑真的依了言冰雲的意思，將這件事情壓了下來……皇帝皺了皺眉頭，就算範閑是從朝廷的穩定考慮，也是身為天子不能允許的欺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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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壹聲，禦書房的門打開了，壹名太監捧著兩盒奏章走了進來。皇帝向來勤勉，批閱奏章要持續到深夜，這已經成了皇宮中的定規。
　　皇帝面色不變，但心裏卻在等待著什麽，等他看見最下方那個密奏盒子時，唇角才露出了壹絲溫和的笑容。
　　他打開監察院的專線密奏盒子，開始仔細地觀看範閑進入官場以來寫的第壹篇奏章，密奏。
　　許久之後，他將這篇奏章放到燭火上燒了，輕輕咳了兩聲，提起朱筆，在壹張白紙上寫下兩個字，封回了密奏盒中。
　　其實在他的心裏，這封可能改變很多人命運的奏章，根本不算什麽事，在壹步步走向權力巔峰的路上，這位皇帝陛下已經看透了許多事情，與很多勢力包括範閑暗中猜測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兒子和妹妹會怎麽鬧騰，因為誰都無法真正地了解到，這位帝王的雄心與自信。
　　但對於範閑的表現，皇帝十分滿意，因為他清楚範閑並不是站在東宮的立場上打擊二皇子。
　　所以當這位心懷安慰的帝王開始批閱起後面的奏章後，清瘦的臉上頓時顯露出無比的怒氣和鄙夷。
　　都察院禦史集體彈劾監察院提司兼壹處頭目範閑營私舞弊，私受賄賂，驕橫枉法！
　　壹張張奏章，就像壹雙雙挑釁的目光，盯著皇帝陛下陰沈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