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六章 上京城的雪

　　離慶國京都約有四千裏地的東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京城裏，雪勢極大，鵝毛般的雪紛紛灑灑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鋪了壹層純白的羊毛毯子壹般，而那些備著暖爐的宅屋之上雪卻積不下來，露著黑色的檐頂，兩相壹襯格外漂亮。
　　從城門處便能遠遠看見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宮，宮檐的純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檐顯得更深壹些，山上雪巖裏層層冬樹掛霜披雪，流瀑已漸柔弱成冰溪，石徑斜而孤清，冬山與清宮極為和諧地融為壹體。
　　夏天過去之後，北齊也發生了許多事，最震驚的自然是鎮撫司指揮使大人沈重遇刺壹事。當夜長槍烈馬馳於街的雄帥上杉虎，如今還被軟禁在府中，而朝廷與宮中的態度卻很清楚，沈重死後馬上被安了無數樁罪名，沈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們很熟悉的沈大小姐忽然間消失無蹤。
　　沈重的突然死亡，對於錦衣衛來說，是壹個極其沈重的打擊。本來就有些偏弱的北齊特務機構，被年輕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壹位頗有城府的領軍人物後，顯得更加孱弱，連帶著就連太後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幾個月裏，所有錦衣衛的人員都有些心中怯慌，壹直沒有人來接手這個衙門，不知道朝廷會怎麽處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終於發了明旨，長寧侯家的公子，那位鴻臚寺少卿衛華正式接了沈重空出來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後是屬意長寧侯出任指揮使，但被年輕的皇帝生生抵住了，如今聖旨上卻寫明讓長寧侯的兒子來做，不免惹了些議論，不知道這壹對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終於達成了某種默契與妥協。
　　今日錦衣衛重新抖摟精神，拿出了當年的兇狠與霸道，開始執行新的任務。
　　壹百多名穿著褐色官服的錦衣衛，圍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飄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並不簡單，上面的商鋪都有著極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間的那七間鋪子都是南慶的皇商，兩國目前正處於蜜月期間，按理講，錦衣衛正在自我整頓之中，應該不會來鬧事才對。
　　然而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沿街的掌櫃們站了出來，在風雪中搓著手，緊張地看著錦衣衛帶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板。這位老板姓盛名懷仁，正是南慶內庫在上京的頭目之壹。
　　玻璃店的余掌櫃扶著古舊的門板，顫抖著聲音說道：“怎麽就敢抓呢？”
　　夥計輕聲說道：“說是京南發現了壹大批囤貨，沒有關防文書，連稅合都沒有，錦衣衛沿著那條線摸到上京，把這位盛老板挖了出來。”
　　風雪撲面而來，繞身而去，比余掌櫃身後的玻璃瓶兒都似要透亮壹些，他面有憂色看著漸漸撤走的錦衣衛。他很清楚內庫往北面走私的事情，這本來就是長公主壹手做的買賣，只是北齊方面壹直都默認著，享受著低價所帶來的好處，怎麽今天卻忽然動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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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美麗的皇宮之中，那位年輕的小皇帝正蜷在暖褥裏，壹手拿著塊點心往嘴裏餵，壹手捧著壹卷書，仔仔細細、十分專心地看著。
　　新任鎮撫司指揮使衛華小心地看了他壹眼，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打斷陛下的走神，輕聲說道：“抓了幾個人……不過壹直以來，崔家和信陽方面幫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過不去，所以依太後地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後還是放了。”
　　年輕皇帝沒有瞧他，眉角卻有些厭惡地皺了皺，說道：“婦……人之仁，既然已經翻臉，還看什麽舊日情份？”
　　他在這裏說著太後的不是，衛華自然不敢接話。皇帝搖了搖頭，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書上，繼續說道：“不過抓不抓人無所謂，貨……截了多少下來？”
　　“不少。”衛華的眼神裏流出壹絲興奮，“消息得的準，南蠻子又想不到我們會破了舊日的規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虧。”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猶疑問道：“這事兒有些荒唐，範閑就算要和南慶長公主搶內庫，也沒理由送這麽大份禮給咱們，以他如今在南慶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這些貨物，而不讓這些貨流到北邊來。”
　　皇帝依然沒有看他，冷冷說道：“送朕壹份大禮，自然是有求於朕。”
　　“時間掐的沒問題，據南方來的消息，範閑在我們之前就動了手，南人應該不會懷疑朕在與他聯手分贓，只會以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書卷，瞇著雙眼看著衛華，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清楚，說道：“這件事情，朝中攏共只有五個人知道，我不想因為妳的緣故，將消息泄露出去。”
　　衛華大為驚恐，俯拜於地，發了個毒誓後才說道：“請陛下放心。”他雖然是長寧侯的兒子，但實際上與皇帝還要親近壹些，這次能夠執掌錦衣衛這樣壹個實權衙門，他知道是皇帝給自己的壹次機會，就看自己能不能夠抓的住。
　　“慶國的使節還在抗議嗎？”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
　　衛華點點頭，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鴻臚寺裏大吵大鬧，為崔家鳴不平，說朝廷不查而辦，強行扣押崔氏貨物與錢財，乃是胡作非為，大大影響了兩國間的邦誼。”
　　皇帝罵道：“崔家是什麽？是慶國最大的走私販子！朕幫南蠻子管教臣民，他們不來謝朕，還來怨朕，這些南蠻子果然是不知道禮數的家夥。”
　　衛華苦笑著，心想您幫異國管教商人，可吃到嘴裏的貨物與銀子卻不肯吐出去，這哪裏能說得通。崔家事發，林文身為慶國駐上京全權使節，卻不知道其中內幕，當然要為己國的子民爭上壹爭。
　　“最麻煩的還是那位參贊王啟年。”衛華忽然頭痛說道：“林大人只是在鴻臚寺裏鬧，這位王大人卻天天跑太常寺，要求進宮見陛下，說崔氏乃是慶國著名大商，他們身為慶國官員，壹定要維護崔氏的利益。”
　　皇帝聞言壹怔，怒極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範閑不僅自己有趣，連他的心腹也是這般胡來……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讓他這麽壹鬧，不僅替範閑洗幹凈了屁股，還順手汙了朕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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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對於南方的那位同行，衛華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說道：“陛下，如果……將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傳回南慶，讓南慶皇帝知道範閑慷國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會雷霆大怒……說不定他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夏日裏的兩國談判，讓他知道範閑這個溫文爾雅的書生，骨子裏是怎樣的冷漠狠辣，以至於他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後，馬上便將範閑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敵人，時刻想著怎麽能夠讓範閑倒黴，此時想到這種讓範閑再難翻身的毒計，不由心生亢奮，滿臉期望地望著皇帝。
　　令他失望的是……皇帝依然只是搖了搖頭。
　　“把目光放長遠壹些。”皇帝帶著嘲笑之意說道：“崔家的這些貨本來就在國境之中，朕要奪這些貨有什麽用？難道朕還瞧得上這些商人的銀錢？……朝廷以往壹直在與那位長公主打交道，雙方都得了不少好處……之所以這次要與範閑合作，原因難道妳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的那本書，壹面看壹面輕聲說道：“南朝的內庫，馬上就要姓範了，如果妳沒有足夠的把握將他消滅，那麽最好還是對他客氣壹點，朕這個國度裏的子民，還指望著那位範提司……年年不斷地送些便宜貨。”
　　衛華辭出後，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間放松了許多，伸了個不雅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此時壹位容顏媚麗，身著華貴宮服的女子掀簾走了出來，看著新任指揮使大人離去的方向，眨著眼睛，好奇問道：“在說什麽呢？聽著好像和範閑有關。”
　　“理理，壹聽見範閑兩個字妳就這麽緊張，難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輕皇帝壹把將她攬了過來，摟入懷中輕薄著，在她的耳邊說道：“範閑在南邊對信陽動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壹下。”
　　不是小小的配合，崔家在北方的線路已經被完全摧毀，而留滯的貨物與銀兩也全部被錦衣衛查封，壹個以經商聞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壹只手，而另壹只放在慶國內部的手，則早已經被陰森恐怖的監察院完全斬斷。
　　司理理吃吃壹笑應道：“當然緊張了，範大人可是咱們的媒人。”
　　年輕皇帝壹想也對，如果不是範閑出了那麽個“怪主意”，讓苦荷叔祖收理理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宮，還確實有些麻煩。
　　“在看什麽呢？”司理理好奇地搶過皇帝手中的書卷。
　　皇帝著急了，反手搶了過來，說道：“範閑專門寄給朕的石頭記，最新壹章……全天下獨壹無二，可別弄壞了。”
　　司理理明媚壹笑，偎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範閑怎麽就敢……對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這廝的膽子竟似比朕還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宮裏比咱們這塊兒要復雜太多，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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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齊國最清貴的河，就是從山上淌下，繞著皇宮半圈，再橫出上京古城的那條玉泉河。越往上遊走，離皇宮越近，也就越安靜。
　　今日大雪，河畔岸間隱有冰屑，苦寒無比。在已能看到皇宮黑檐、山間冬樹的地方，竟有壹座小園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樣身份的人，才能在這裏住著。
　　壹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少年，這時候正在園子裏做苦力。少年面龐微胖，拉著園中石磨，咬牙轉著圈，石磨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的腿腳卻有些顫抖，在這寒冬天氣裏，身上的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濕了後背，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轉了幾圈，少年終於忍受不住了，將手中的把手壹推，回過頭怒罵道：“又沒有豆子！讓我推這個空磨幹什麽！難道妳連頭驢都買不起！”
　　他怒罵的對象，此時正逍遙無比地坐在屋檐下，躺在貼著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雙明亮而不奪人的眸子，正看著檐外呼嘯而過的雪花，似乎在出神。聽著少年的怒吼聲，她才打了個呵欠，站起身來，叉著腰，慵懶無比說道：“今天下雪，到哪裏去買豆子？至於驢……現在不是有妳嗎？我前幾天就把驢子賣了，園子裏的雞啊鴨的，過冬也要取暖，總要要錢的。”
　　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齊來的範思轍，與北齊國年輕壹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著壹件大花布的棉襖，雙手揣在兜裏，平實無奇的面容上閃過壹絲笑意，望著範思轍說道：“妳哥哥前些天才來信，讓我好好管教妳。”
　　她不說還好，壹說這話，範思轍終於真的抓狂了，他來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結果什麽事兒都沒做，就是被這個村姑抓著在做苦力，連妍兒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強，心思靈，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沒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無比。想到此節，他氣惱地蹲了下來，罵道：“妳是我什麽人？憑什麽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沒有應話，只是又躺了下來，雙眼微閉，似乎要在這風雪的伴奏下入睡。
　　範思轍看著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聽話，估計連飯都沒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齒道：“長的跟壹村姑似的，還想嫁我哥！別想我以後認妳這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