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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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老姜漸漸淡去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絕望的太後沒有說出範閑想知道的答案,顫抖著雙唇,困難地閉上了眼睛。範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心中沒有什麽太多異樣的情緒。這個結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這樣的深夜中,能夠與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實則心思狠厲的婦人,進行這樣壹番對話,是壹種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馬上便要返京的時節。
  其實慶國太後還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蠍,幾十年裏,她並沒有利用皇帝的孝順和手中的權力,傷害太多人,做出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除了葉輕眉那件事情。然而不知為何,對於範閑來說,這位老婦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關聯,比她試圖殺死自己還要難以容忍。
  更何況這位老婦人其實壹直仇恨他,直到懸空廟事後,皇帝認可了範閑的身份,她才在念堂裏裝模作樣的誦了些神,送了壹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對於自己欣賞的人,難以威脅到自己的人,範閑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大度和風度,但對於有能力威脅自己的太後,他絕對不欣賞,當然也不會表現出壹位孫子的孝心和溫柔。
  陛下回京後知曉京都發生的壹切,不管他能不能體諒範閑夜突皇宮的不得已,劍指太後的無奈,範閑都不會給自己留下太多致命的缺口。他緩緩地用雙手在太後的手臂上推拿著,真氣送入她的體內,助她體內那粒藥丸緩釋的藥性逐漸加快,讓她的絲絲生機逐漸散發。
  很小心地做完這壹切,太後重新變成了不能言不能動的人,此時即便是眼神也變得黯淡茫然起來,就像是老人臨死前的癡呆。
  從幹凈利落保險的角度上出發,範閑應該趕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讓皇太後非常自然地死去,但他不敢冒這個險,去賭皇帝的心。如果太後能活到皇帝回京,她的死亡便不用由範閑負責,而如果太後死在範閑監國的寥寥數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講道理的怒火。
  刻意放大聲音勸慰數句,表示了壹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壹會兒,範閑走出了含光殿。對前殿處的宮女嬤嬤們微微點頭,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階上,看了遠處的東宮壹眼,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再做什麽。
  ……
  ……
  在燈火通明的皇宮門口,範閑看到了匆匆趕來的靖王爺。這位王爺今天終於不再作花農打扮,而是正正經經地穿起了王爺的服飾。靖王爺與範府向來交好,京都動亂之時,全依靠靖王爺的身份,才成功地將父親藏在了府中,範閑對這位王爺心生感激,趕緊迎了上去,深深壹拜。
  他知道這位壹直不肯入宮的王爺,今夜卻匆匆前來的原因。宮中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整座京都的官員百姓都知道,太後因為太子長公主叛亂壹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圍,受了些驚嚇,又患了風寒,臥於床上,只怕沒有幾天時日好活。
  靖王爺雖然常年扮作花農,不願意與自己的母後親近,但他畢竟是皇太後的親生兒子,聽到這個消息,當然要急著入宮。他看著身前這個面相俊秀的晚輩,忍不住嘆了壹口氣,看了範閑兩眼,卻沒有說什麽。
  範閑表情平靜,他已經明確告訴靖王,太後已經沒有兩天。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後的急火攻心與太子並沒有太多關系,但他也不擔心靖王爺會看出自己在太後身上做的手腳。壹些側面的消息證實了靖王也會武功,可如果今夜連靖王都瞞不過去,更何況是馬上便要返京的皇帝?
  “皇兄……還活著?”靖王嘆完氣後,問道。
  範閑點了點頭:“在太平別院處,見著陛下給長公主殿下的手書。”
  靖王的臉部表情很復雜。這位皇室第二代的子弟,從來沒有摻和到任何政事之中,卻也知曉這次京都謀叛牽涉得何其廣遠。而陛下依然生存的消息,讓他很清楚地猜測到了壹部分真相。他微諷說道:“皇兄好大的心胸,好厲害的手段。”
  靖王旋即想到壹人,微微皺眉問道:“她如何?”
  範閑知道他問的何人,面色凝重應道:“已經辭世,如今在府中。我不知如何處理,請王爺……”
  靖王爺面色微慟,截住他的話,有些無力說道:“妳如今是監國,都由妳處置吧。”
  心憂母後病情,他沒有與範閑多說,只是交待了壹下範尚書的情況,便在幾位太監的帶領下,往含光殿的方向疾走。範閑從王爺口中得知父親已經安然歸府,心下稍定,旋即想到府中還有壹大攤子麻煩事情需要處理,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有太多的官員死去,陛下還沒有回來,整個京都壹片混亂。各部衙門還沒有官員回值,太常寺更是尋不到人跡,長公主的後續問題,只好留待以後解決。
  葉重在解決掉太子問題之後,親自領兵出京,於原野之上會合定州趕來的後續部隊,開始追擊那些已潰的叛軍殘兵。大皇子親領禁軍值守皇城,也不可輕離。舒胡二位大學士正在禦書房內處理壹些緊急的公文。範閑看來看去,自己雖然是個臨時的監國,可是卻成了孤家寡人,手上沒有人,什麽事情也做不了。
  好在京都府孫敬修在投誠之後,堅決執行了自己的職司,在監察院的協助下,正在努力地維系著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
  逃難的百姓在白天的時候,已經通過了宮典控制的正陽門出了城,其余留在京都的百姓,則開始依天命地苦苦候著平定。深夜的京都恢復了安靜。白日裏四處作亂點起的火頭,也漸漸熄滅,只是有幾處地方,還在閃著火光。
  範閑站在宮門前的廣場上,看著青石板上的破石痕跡,和那些還未來得及洗去的鮮血痕跡,微微發怔。荊戈那壹批黑騎,以及在正陽門前進行伏狙的監察院密探死傷慘重,僥幸生還的人們,此時已經被送到了監察院的方正建築中醫治。
  他相信自己三處師兄弟們的醫療水平。太醫院的太醫們也在臨時征調的民宅裏,為禁軍和定州軍的傷者進行包紮。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
  遠方東北角,有軍士在沈默地搬運著屍體,於黑暗中堆成小山,看上去陰森無比。今夜此時,根本來不及將這些屍體運出城外埋葬。
  範閑看著這壹幕,從懷中取出壹粒藥丸送入唇中,沒有喝水,生嚼了兩口便咽了下去。不是麻黃丸,而是正常的療傷藥物。他咳了兩聲,用袖口抹去唇邊的血絲,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壹次經歷真正的戰爭,看著壹幕壹幕壯烈慘淡的場景,發生在自己的眼前,終於明白了小時候挖墳賞屍,並不能將自己的神經鍛煉到太上無情的地步。
  他在內心深處再壹次對自己說:這個世界,沒有好戰爭,沒有壞和平,慶歷五年與海棠之間的那個協議,他壹定要做下去,哪怕會面臨壹個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強大敵人。
  “慶余堂應該已經被燒成壹片廢墟了。”範閑心裏想著。為了事後不引起懷疑,自然四周的民宅也要隨之遭殃。而兵亂起後,不知京都多少民宅會被燒毀搶光,想必不會引起太多人註意。
  正在這個時候,壹騎自西北方向疾馳而來,驚動了剛剛安靜不久的夜。皇城上下的人們都警惕了起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禁軍們勉力擡起了手中的兵器,直到他們註意到來人穿著監察院的官服。
  範閑的眼睛瞇了起來,看著馳到自己身前的下屬,壹言不發,眼神裏卻已經帶了濃重的詢問意味——來者是啟年小組的成員,由王啟年壹手挑的人,對他的忠誠毫無疑問,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著藤子京的動作,以防慶余堂老掌櫃們出京之時,遇到什麽樣的危險。
  而此時,這名下屬急馳而來,明顯是出了什麽問題。
  監察院官員看著範閑的眼睛,壓低聲音稟道:“出了些意外。”
  四周沒有什麽閑雜人等,範閑很直接說道:“說!”
  這名官員看了四周壹眼,小心說道:“點火很順利,混入逃難的人群出城也沒出問題,但留在原地的兄弟才發現已經驚動了原地的眼線,只是不知道這些眼線是誰的。”
  是誰的?範閑當然知道,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線。這些老掌櫃腦子裏的東西太寶貴,宮中肯定有壹組專門的人員負責監察,就算是京都發生了叛亂,這些人也壹定會潛伏著。
  “我手頭攏共沒幾個人。”範閑盯著他寒聲說道:“就給了妳二十……妳居然還解決不了這些問題!”
  那名官員低著頭,不敢做絲毫辯解,說道:“對方手底子硬,被他們跑了三個。”
  範閑不再責備這名官員,因為此事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所以進行得十分隱晦,準確來說是他在冒壹次大險,本身的計劃就有許多漏洞,執行起來,當然會十分不順利。
  官員擡頭看了他壹眼,用壹種很復雜的情緒說道:“跑了三個,我們後來追上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還有壹個人給大人您留了壹句話。”
  這句話有些難以明白,在邏輯上完全不通,跑了三個宮中的眼線,怎麽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範閑的心裏咯噔壹聲,問道:“什麽話?”
  “那人說……家裏有人等。”
  ……
  ……
  家裏有人在等自己,範閑當然在第壹時間內趕回了家。今日第二次踏入府門,他直接奔向了後園父親的書房。未受洗劫的範府依然那般美麗,書房內的燈光透出玻璃,照耀在假山清水之上。
  如靖王所言,父親已經平安歸家。範閑心頭暗松壹口氣,不經傳報,直接推門而入,看見柳氏正在收拾什麽。
  他目光壹掃,知道父親的酸漿子已經喝完了。在這樣的時局中,父親還有閑情喝酸漿子,範閑不禁對於他的定力感到十分佩服。
  “母親可還安好?”他很恭敬地向柳氏行了壹禮,如今的柳氏是正兒八經的範府主婦。當然,這還是當初他成親時壹力促成。
  柳氏微笑,說了句去安慰壹下兒媳婦兒,便離開了書房。
  坐在太師椅上的戶部尚書範建擡起頭來,看了自己的兒子壹眼,眼神中流出寬慰與壹絲責備。這位自京都事發,便在京都裏四處躲藏的老壹代人物,在此刻終於不再隱藏自己的心思。
  “慶余堂外面的眼線是為父派人殺的。”範建輕輕敲著書桌,若有所思,和聲說道:“我不知妳因何事而變得如此激進,居然如此錯漏百出的壹個計劃,也敢執行……莫非妳真以為陛下看不出來?”
  範閑苦笑,自己的心態確實出現了極大的變化,只不過勇氣這種東西,往往也就意味著漏洞。
  他坐了下來,恭敬說道:“多謝父親大人。”他知道父親暗中替皇室訓練虎衛,如果說父親暗底下沒有隱著什麽實力,絕對說不過去。那些內廷的眼線是父親派人殺的,並不讓他意外。而且陛下生還的驚天消息,既然從自己的嘴裏告訴了葉重,父親當然也知道了。
  “殺人很簡單,事後的說辭才復雜。”範尚書若有所思,緩緩說道:“即便京都大亂,亂軍大殺……但妳想過沒有,慶余堂幾位老掌櫃,難道這麽湊巧都被大火燒死?妳在火場裏放了十幾具屍體,只不過是掩耳盜鈴。”
  範閑靜聽教誨。
  “還有那些內廷的眼線,即便妳用監察院的力量全數殺死,妳怎麽保證妳的屬下沒有陛下的眼線?”
  “是分頭行動,除了啟年小組之外,其余的人並不知曉內情。”範閑解釋道。
  “好,就算監察院被陳萍萍整成鐵板壹塊,那我來問妳,事後由誰向陛下解釋,那些盯著慶余堂的內廷眼線,居然壹個不剩地死光了?”
  範閑啞然,這才想明白,即便殺人滅口,可是這些本不應該死在亂軍手中的內廷眼線的死亡,本身也會引動陛下的疑心。
  “而且這些老掌櫃在京都還有家人。”範建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聲說道:“他們真的想離開,敢離開?”
  “我只讓藤子京送了四位老掌櫃離開,慶余堂必須要有活著的人,才符合常理。明白了沒有?”
  “明白。”範閑額上沁出壹層冷汗。
  “至於與內廷眼線廝殺,對慶余堂老掌櫃動心思的人,不是妳,也不是我,而是長公主。”範建的眼神冷漠了起來,說道:“那十幾具屍體,是信陽方面的死士。”
  “既然要說服陛下,就要讓陛下相信,出手的人有這個需要。長公主知曉內庫的重要性,她當然會想著去爭奪慶余堂,只有她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想法。”
  範閑心服口服。
  此時範尚書忽然嘆了壹口氣,說道:“安之啊……為父不知道妳究竟是怎樣想的,為什麽會這樣做,但妳要記住,妳終究是慶國人,為父也是慶國人,無論如何,不要做出傷害我大慶國本的事情來。”
  範閑心頭壹震,知道父親壹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欲要辯解兩句,又著實不忍撒謊欺騙父親,只好無奈地沈默。
  範建看著自己的兒子,又嘆了壹口氣,搖頭說道:“我也不說妳了,這內庫……終究是妳母親的東西。雖然我身為慶國之臣,不願意看到某些事情的發生,可妳……想怎麽做便怎麽做吧。”
  範閑渾身壹震,沒有想到父親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父親當然不會欺騙自己,傷害自己,但他明知道內庫對於慶國壹統天下的重要性,為什麽還要幫助自己?
  “我已經老了,而且沒有什麽力量了。”範尚書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事情,往日肅正英俊的面容上增了幾絲倦意與蒼老之色,緩緩說道:“待陛下回京後,我便要請辭,在京都能幫妳壹些就幫妳壹些,總不能看著妳出事。”
  父親要請辭?範閑的心中再次壹震。那年春天時,皇帝明施暗化,縱容朝廷言官攻擊,清查戶部帳目,就是要逼父親辭官歸老,然而父親卻是不溫不火,沈默以應,硬生生地拖了兩年,為何今夜卻忽然說要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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