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三章 送戰友

　　不論範閑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發生，只是這幾年內，或許皇帝不想與自己最欣賞的兒子，因為這件事情徹底決裂，又或許是皇帝只知道範閑入宮，卻沒有想到箱子在範閑的手中，故而壹直沈默。似乎這是某種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達壹位父親對最疼愛的兒子的縱容。
　　而且範閑確實對自己夠狠，即便是面臨絕境的時候，也極少動用那件大殺器，唯壹壹次使用，還是在杳無人跡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鑰匙還在，讓皇帝猜錯了某些事情。
　　範閑皺著眉頭陷入了沈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傳單，想到自己當日入宮偷聽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對話，心間頓時壹松，明白了皇帝老子壹定是認為自己只是針對長公主，入宮偷聽情報，而不是針對那把鑰匙。
　　可是信呢？範閑始終想不明白。他有些疲憊地坐在榻邊，沈默不語。
　　其實他對皇帝陛下的畏懼，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還因為另壹椿困惑——這是目前範閑頗為苦惱的問題。因為不管他接不接受，無論如何，皇帝總是他的老子之壹，雖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壹個。
　　是的，在範閑的心中有三個爹，其中範尚書當然是最親的親爹，而陳萍萍算是個幹爹，只是皇帝……的身影也漸漸侵入他的心思之中。
　　陳萍萍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沈思：“如果說不入宮，是因為妳怕，那妳不回監察院，不來見我，又是因為什麽？千萬不要說，妳也會怕我。”
　　看著老跛子笑瞇瞇的模樣，範閑在心裏嘆了壹口氣，暗道何嘗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妳之後，會忍不住問些問題。
　　雖然怕，可是他依然開口問了，因為他既然有勇氣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不想當壹世被人蒙在鼓裏的可憐跳蟲。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怎麽去的大東山？為什麽監察院沒有情報？京都的局面為什麽會艱險到如此地步？東山路的官員異動，為什麽沒有壹絲風聲？為什麽妳不回京都，任由長公主與太後折騰，最後把自己折騰死了？”
　　“這是陛下與我定的計，當然要瞞著天下人。”陳萍萍冷漠地看了他壹眼，說道：“不先示弱，這些人怎麽會跳出來。”
　　範閑搖了搖頭：“不要騙我……我知道妳事後肯定可以對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只有妳與我兩個人清楚，這些人都是被我們逼到陛下對立面去的……而且妳心裏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獲成功，其實也是走在鋼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萬丈深淵的下場。既然妳早知情，壹定有能力把這個局做得更好壹些，而不至於讓京都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陛下信任妳，不代表我就相信妳。”範閑盯著陳萍萍蒼老的面容，壓低聲音說道：“這是陛下的局，但妳壹直在順著他的局推，雖然只是推了壹點點，卻是讓慶國所面臨的危險大了十倍……甚至壹百倍，尤其是京都這邊，就算是要除內患，也不可能死這麽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願意看到最後這個局面。”
　　“天下有狗，誰人逐之？”沈默許久之後，陳萍萍開口說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壹時心軟……這個解釋，通嗎？”
　　“不通。”範閑往他的方向挪了兩步，握著他瘦削的手，沈聲說道：“即便道理上說得通，但是陛下的心裏會不舒服，尤其是事後慢慢想來，總會出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這是陛下定的大計，我……只是壹個執行者。”陳萍萍很自然地把手從範閑的手中抽了出來，冷漠說道：“妳也莫要想多了，世上並沒有太多復雜的事情。”
　　“沒有？”範閑心中充斥著擔心與惱怒的情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那妳告訴我，懸空廟上妳為什麽讓影子去刺駕？”
　　“為什麽秦老爺子屍體的後腰上多了壹道傷口！”
　　陳萍萍緩緩擡頭，皺眉看著範閑說道：“妳去看了屍體？”
　　範閑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頓了頓後，苦笑說道：“不過既然我看見了，現在自然沒有那傷口了。”
　　“沒想到妳會如此細心。”陳萍萍說道：“影子在懸空廟出手，確實是我指使的，妳這時候可以去陛下面前告發我……不過妳應該清楚，影子本來就有兩個神秘的身份，除了妳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這壹點，陛下也不知道。”
　　範閑憤怒說道：“即便這樣，妳還不肯說？”
　　“說什麽？”
　　“秦老爺子為什麽要背叛陛下？”這是長公主臨死前讓範閑去問陳萍萍的話，此時，他終於勇敢地問了出來。
　　“背叛從來不需要理由。”陳萍萍壹如既往地冷厲。
　　“妳讓影子殺了秦業，是不是怕我從他嘴裏問出什麽來？”
　　陳萍萍冷笑壹聲，根本懶得再回答他的話，揮手示意送客。範閑冷冷地盯著他，半晌後眼光無可奈何地柔軟起來，用壹種乞求的語氣說道：“我知道妳是怕拖累我，所以才要割裂。但是這麽大的事情……妳也得想想自己。”
　　陳萍萍心頭壹片溫柔，臉上卻沒有什麽表現，說道：“妳想多了。”
　　範閑沈默無言。雖然陳萍萍壹直不肯承認，但他從對方的態度中就知道自己的猜測定然是對的，秦家當年壹定是參與了太平別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則是因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爺子何等樣人物，雖然已垂垂老矣，但卻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的要起用範閑，則要把當年的事情掃得幹幹凈凈——秦家必亡。所以秦家必叛，就是這個道理。只是這道理的背後，揭示壹個血淋淋、陰森森的事實。
　　範閑站起身來，望著陳萍萍沈默半晌後說道：“畢竟是我的爹，我的媽，妳已經操勞了這麽多年，還是多想想自己。”
　　“我沒幾年好活了。妳也說過。”陳萍萍笑了起來。
　　範閑有些辛酸望著他，說道：“沒有人能對付得了他。”
　　陳萍萍默然。
　　範閑準備離開，卻忽然開口說道：“箱子在我手上。”
　　陳萍萍霍然擡首，卻看著這個年輕人已經十分堅決地走出了門口，不由搖了搖頭，心想即便箱子在妳手上又如何？這件事情總不能把妳拖進來。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壹位身著常服的中年人走進了陳萍萍所在的廂房，坐到了他的身邊，正是範閑先前所坐的位置。
　　“沒有人能夠打敗陛下。”中年人和聲說道：“這壹點，我和安之的想法是壹樣的。”
　　這位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範閑的父親大人，戶部尚書範建。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也來到了陳園，更不清楚為什麽他會和陳萍萍如此坦然自如地說著話——官場之上傳說，前十幾年內，陳萍萍與範建二人向來是水火不容，直到範閑入京，雙方的關系才漸漸好轉。
　　陳萍萍閉著眼睛，平靜說道：“箱子在他手上，妳可知道？”
　　範建微澀壹笑，說道：“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面，還以為能瞞過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愛。”
　　陳萍萍睜開眼睛看了他壹眼，說道：“在妳自家府上，難道妳還沒有能力幫他保守秘密？”
　　“這點能力還是有的。”範建平和說道：“陛下在我家裏放了兩顆釘子，壹個人安之早發現了，還有壹個人早死了。反正這種釘子又不要錢，陛下也不會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話，此次大東山祭天，他也不會把所有的虎衛都帶了過去，然後送給四顧劍那個瘋子砍著玩。”
　　陳萍萍微微嘲諷看著他，說道：“妳這人，壹生唯小意，所有的力氣都放在那些虎衛之中，如今這些虎衛死光了，不管妳在裏面藏了多少人，壹個不剩……陛下這壹手真夠狠的。”
　　“是啊，我沒有什麽力量了。”範建苦澀笑道：“所以我只好請辭歸家。”
　　他看著陳萍萍冷笑說道：“妳又比我能好到哪裏去？正陽門壹役，妳監察院的精銳死了上千人，等後兩年再被陛下摻幾把沙子，妳除了跟我學著告老，還有什麽辦法？”
　　陳萍萍冷笑壹聲，說道：“只要範閑還活著，陛下便不會對監察院下死力，我擔心什麽……倒是林若甫這頭老狐貍，忍了這麽久，終於覷著機會，把手上藏著的人都交給了他的寶貝女婿，結果……只怕這時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範建也笑了起來，說道：“旁人都以為林系的官員跟隨安之力抗太子，事後定受重賞，卻沒想到陛下壹直等著看這壹幕，眼見著林相爺最後的人兒都跳了出來，即便如今不好做什麽，但日後哪裏還有他們翻身的可能。”
　　“外敵內患盡除，還把我們三個老家夥的膀子都砍了壹半。”範建感嘆道：“陛下真可謂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絕世之才。”
　　“必須承認，就像很多年前我們開始追隨他時那樣。”陳萍萍閉著眼睛，緩緩說道：“他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
　　……
　　壹陣死壹般的沈默之後，範尚書嘆了口氣，說道：“我在京都躲在靖王府裏，是因為對京都的局勢並不擔心，早看出葉家有問題了，只是沒有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師。”
　　“陛下深不可測的實力，我倒是猜到了壹些。”陳萍萍冷漠說道：“只是我卻沒有想到葉流雲那老怪物，卻忽然站到了陛下的壹邊。”
　　“我們兩個人都只猜到了陛下的壹個側面，如果……”範尚書忽然住嘴不言。
　　陳萍萍知道這位老戰友準備說什麽，平靜說道：“沒有如果。因為那件事情之後，妳從來不肯信我，我也從來不肯信妳……卻是壹直沒有想到那個最應該信任的人，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安之曾經說過壹句話。”範尚書說道：“如果我與妳之間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會好辦許多……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兒子了不起，我們瞞得這麽嚴，他卻依然能猜到這件事情。”
　　“他是小葉子和陛下的兒子，當然了不起。”陳萍萍皺了皺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對皇帝陛下存有最高的敬意與佩服。
　　“妳什麽時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師的？”範尚書此時心胸極為輕快，隨意問道。
　　“有些年了。”陳萍萍眉頭漸漸舒展，想到了當年的事情。那時節大魏還矗立在大陸的正中方，國勢極為強大，慶國最開始北伐時，戰事極為艱難。尤其是有壹次戰役中，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喪命，全虧了陳萍萍舍生忘死，歷經千辛萬苦，才把他救了回來。
　　這是陳萍萍最出名的事跡之壹，與千裏突襲，以斷腿的代價擒獲肖恩齊名。
　　範尚書皺了皺眉頭，說道：“這有什麽問題？我們這些老家夥還壹直以為，就是那次重傷之後，陛下才失去了武功……當年他可是位猛將。”
　　“那傷有些古怪。”陳萍萍緩緩說道：“全身僵硬，絕對不是外傷引起，我和寧才人照顧了他壹路，當然清楚，應該是經脈上的問題，好像是經脈全斷……本以為他死定了，還哭了好幾場，誰知道最後竟又活了回來。”
　　“經脈全斷還能活的人，我沒有見過。”陳萍萍睜開眼，看著範建，緩緩說道：“不過後來見過壹個類似的家夥……就是妳兒子。”
　　“懸空廟壹事，範閑的經脈也受了大損，但還不像陛下當年那般恐怖，而且後來在江南應該學了苦老光頭的本事，這才漸漸好了。”陳萍萍說道：“陛下可沒有範閑的好運氣，他沒有學天壹道，那傷是怎麽好的？”
　　“這些年妳與陛下在壹起的時間比我少。”陳萍萍繼續說道：“陛下再能隱忍，但有些細節總會漏出壹些馬腳。費介從淡州回報範閑修行的霸道功訣，又說這霸道真氣可能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便讓我想到了當年渾身僵硬，形若廢人的陛下。”
　　“懸空廟上就是想逼壹逼，看看他的底牌到底是什麽……只可惜卻讓範閑擋著了。”
　　說到此話，他瞪了範尚書壹眼，因為當時正是這位父親讓自己的兒子去救駕立功，反而誤了陳萍萍的大計。
　　“都問明白了，那便不說了，這件事情妳也要想通壹些。”範建灑脫地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回淡州養老，妳若空了，也可以來看看我。”
　　陳萍萍默然，知道老戰友是怎麽想的，不論陛下是否是不可戰勝的人，他終究是範閑的親生父親。沒有人知道範閑是壹位穿越者，靈魂裏帶著與眾不同的屬性，這二位長輩只是依照常理以為，即便範閑知道了真相，也會陷入兩難之中。
　　二人不想讓範閑活得太有壓力，便必須想通這件事情。
　　陳萍萍輕輕敲響桌旁放著的銅鈴，丁當壹聲清脆響聲之後，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的老仆人走了進來，把他抱到了輪椅上。
　　“我送送妳。”陳萍萍低頭咳了起來，咳得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說道：“如今這身體越來越差，中了點兒小毒，竟是許久都無法治好。”
　　範建靜靜望著他，沒有說什麽，往宅外行去。後面老仆人推著輪椅跟著，沒有走多遠，在工地的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對視壹眼，相揖壹禮。
　　“我已經想通了。”陳萍萍對範建說道。
　　範建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頭思忖片刻，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他清楚為何陳萍萍要來送自己，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們壹行人曾經去過東海之濱，曾經共聚太平別院，曾經開創出大好的局面，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辭官歸淡州，京都裏便只剩下陳萍萍陪伴著陛下，想必他也會感到孤獨才是。
　　正如範閑所言，在這十幾年裏，他與陳萍萍互相猜疑，來往漸漸變少，但並不能抹煞掉當年的戰友情誼。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該退出舞臺的時候，便要退得徹底。林若甫當年並不是三人小組中的成員，所以他退得不夠徹底，而範尚書不會犯這個錯誤。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這些人除了退隱，似乎沒有什麽太好的選擇。
　　範建離去之前，皺眉問了最後壹句話，並沒有避著那位老仆人：“既然妳當年疑我，為何要五竹帶著他去淡州？”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低頭片刻，緩緩應道：“因為知道妳曾為之付出代價，所以我想繼續看看妳的心。”
　　範建的唇邊泛起壹絲自嘲而傷感的笑容，揮了揮手，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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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範建離去的身影，陳萍萍輕輕歪在輪椅上，手指頭下意識地叩響著輪椅的扶手，嘆了口氣，輕聲說道：“走了好，走了好……”
　　緊接著，這位慶國的黑暗首領情緒黯淡地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他的親生父親，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沈默地推著輪椅回去，聽著老院長大人疲憊無比說道：“妳說，要壹個人死，怎麽就這麽難呢？”
　　陳萍萍壹生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不知面臨過多少危險艱難，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失望過。因為他所面臨的敵人，毫無疑問是他這壹生當中所遇見最強大的壹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點。
　　老仆人嘶啞著聲音說道：“應該不會連累小公爺。”他已經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沈重，所以盡量開解壹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麽，但懸空廟後，小雪谷裏，我已經讓安之兩次險些喪命，難道這還割裂不開我與他的關系？安之的運氣向來不錯，陛下定然不會疑他，這件事情就這麽罷了。”陳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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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建準備走了，陳萍萍放棄了，範閑想通了，世間最大的問題，似乎就此解決了，然而這三個人心裏都清楚，如果將來沒有什麽大的波動，那這盆油便能安穩地被鍋蓋遮住，可壹旦有什麽事情發生，油花便會蹦將出來，將壹切燃燒得幹幹凈凈——更何況沸油在心，把人們燙得嘶啦嘶啦地痛。
　　而就在慶國京都漸趨穩定之時，北齊上京與東夷城，卻陷入了壹片愁雲慘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