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壹章 出山

　　自在蘇州時，範閑便壹直期待著梧州之行，因為他知道，面前這位老相爺，雖然這壹年間斂聲靜氣得猶如已經在世上消失壹般，但那只是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從而刻意擺出來的壹種姿態。
　　當然，假做真時真亦假，姿態擺久了，這種感覺往往也會滲到骨子裏去，範閑很欣賞嶽父這種敢舍敢得的氣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輕身而去，什麽條件也不需要細談，反正在京中留下了範閑這麽壹個尾巴，給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會給光榮退休的前相爺壹絲臉面。
　　這種政治智慧讓範閑很相信嶽父大人的判斷，所以今天這番話聽下來，雖然有些發寒，有些隱隱的興奮，但更多的時候，卻是陷入了沈思之中，準備應對馬上就要到來的風波。
　　風波難定，雖說攪浪花兒的手也有自己的壹只，但似乎範閑把這事情的影響力還是想的小了些。
　　了解了長公主的想法，卻未能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過範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優勢。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知道絕大多數秘密的，是那位老跛子，知道另壹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親，知道另壹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嶽父。
　　這三個人，便是慶歷新政後五年間，慶國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屬，慶朝的三位幹臣。範閑記得清清楚楚，在自己從淡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親與陳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沒怎麽說過話，林相爺與陳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兩個對立面。
　　準確說來，這三角從來沒有互通聲息的可能。
　　而這壹切，隨著範閑的入京，隨著他與婉兒的婚事，便變成了故紙堆裏的姿態。在那時的天下，除了慶國皇帝之外，又多了範閑這樣壹個可以聚攏三位老人的資源，共享三方面信息的……幸運兒。
　　對於範閑來說，如今的他，甚至比這三位長輩都可以看的更清楚壹些。只是這種幸運或者說實力，似乎不能放在壹個臣子身上，所以無論如何，這三角之中必然有壹個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為與皇帝陛下不是發小兒的緣故，便成為了第壹個犧牲品。
　　偶爾範閑捫心自問，才發現自己的出山，對於林氏壹族來說，確實帶來了極大的損害。當然，皇帝陛下還是不可能就此罷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時，京都朝會上清查戶部壹事。
　　範閑從沈思中醒來，忍不住搖了搖頭。明明朝廷裏面還有那麽多問題，皇上就搶先在那兒殺狗……可是獵物還沒有打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皇帝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問了。”林若甫打斷了他的思緒，緩緩說道：“我相信妳的能力，雖然從表面上看來，這壹趟下江南，妳做的有些佻脫過頭，不過想必妳有後手……只是年節時妳要回京述職，做些準備的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會什麽時候發動。”
　　範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說道：“您放心吧，沒什麽事兒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贊賞地看著面前的女婿，看著年輕人臉上浮出的沈穩與自信，好奇問道：“陛下的信心，有過往的歷史作為證明……而妳，這無頭無尾的自信，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範閑想了會兒，笑著回道：“我相信，我的運氣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林若甫啞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半晌之後和聲說道：“妳對袁宏道有什麽看法？”
　　範閑微微壹怔，他知道袁宏道這個人，乃是當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數十年的好友，只是似乎後來在林相下臺壹事之中，這個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種極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經隱隱成為信陽的第壹謀士，毫無疑問，便是賣友求來的榮。
　　範閑不明白嶽父為什麽會忽然提到這個人，皺了皺眉頭，又想到當初嶽父似乎並沒有想辦法殺死此人報仇，更覺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壹個很厲害的人，也是壹個很灑脫的人。”林若甫微笑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出賣我。”
　　“他難道不是長公主的人？”
　　“雲睿……有這個能力嗎？”林若甫嘆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壹年多，我對宏道的恨意也漸漸淡了，所以總有些不明白，當時這件事情的真實背景。”
　　“替我問問他，”林若甫帶著壹絲冷漠說道：“……為什麽？”
　　範閑鄭重地點點頭，心想這次問候不是用劍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著他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日後京中如果真的亂了，或許他可以幫助妳。”
　　範閑微怔，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沈思之中，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
　　京都外那個園子裏的老跛子，或許正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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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壹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數日，尋著得閑的空，他便會在書房裏向自己的老丈人請教，壹方面是想知道壹些當年的舊事，另壹方面也是想向對方學習朝政中的手腕。雖說他也是兩世為人，有著先天的優勢與豐富的生活經驗，可是在這些方面，明擺著有壹位千古奸相在側，自然是不肯放過。
　　往年出使北齊的時候，在馬車之中，範閑也曾經向肖恩大人學習過，這便是範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了，他可以保證每天晨昏二時的冥想苦修，也會抓住壹切機會，學習保命的本領，這種毅力與決心，其實與他表現出來的懶散並不壹致。
　　在這些日子的談話中，範閑重點研究了壹下朝局中的重點，尤其是對於自己最陌生的軍方，秦家葉家這兩個開國以來的勛舊，增加了許多感性的認識，範閑愈發覺著奇怪，像葉家這樣壹個世代忠良的家族，怎麽會和長公主那邊不幹不凈？
　　但這個疑問只能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
　　而關於江南的事情，林若甫雖說不想管，但終究還是給江南總督薛清寫了封信去，至於信裏是什麽內容，範閑也懶得理會，壹路總督大人，會不會賣前相爺這個面子是另壹回事，關鍵是嶽父大人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的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為人好功……而心思縝密。
　　這個判斷讓範閑拿定了主意，似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過是做個名臣，那有些汙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頭去做的，而日後自己施出雷霆手段來，只要讓薛清能夠置身事外，事後卻將那壹大樁功名送與他，他自然會在暗中配合。
　　內庫的走私還在進行著，海路上的查緝還在繼續著，對明家的盤剝與削弱壹日未停，據蘇州傳來的消息，明青達蛇鼠兩端，卻又沒能真正地與太平錢莊保持聯系，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加大了從招商錢莊調銀的份額。
　　很好。
　　範閑心裏想著，只要過了那個臨界點，就是明家覆滅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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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州城外盡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熾烈陽光，加之山風輕幽，稍拂暑悶，實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處。
　　範閑壹行人在梧州過的也是舒心，當遠離政治那些事情的時候，他便會隨著婉兒與大寶去四周的山裏轉轉，打些獵物，覓些小澗，烤烤青蛙，與婉兒講講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裏過夜的時候，其時繁星點點，美不勝收，鵲橋漸合，銀河隨風而去，範閑懷裏抱著妻子，輕聲調笑著，高聲喧嘩著，夜觀星象，卻不知這天下大勢究竟是分是合，只知道牛郎與織女壹年壹日的時辰要到了。
　　遠離世俗煩擾，好生快樂。
　　他夫妻二人極有默契地沒有提蘇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別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沒有提海棠，沒有提長公主，沒有提皇帝，只是偶爾會聊聊此時正在北齊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範氏莊園裏藤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產的香美的雞腿兒……
　　壹路西向，二人指山問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則憐之，遇獨狼則兇之，於林旁溪邊行走，於崖畔雲中流連，這是婚後極難得的靜默相處，仿佛身邊的壹切都不復存在了，只有範閑與林婉兒這兩個人。
　　錯了，依然還有大寶。
　　不過大寶的可愛就在於，他時常都是安靜的。
　　這樣的日子總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範閑如果想保有這種日子，就必須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紅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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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寶要跟著我們？”範閑睜著眼睛，好奇問道：“不是送他到嶽父身邊，給嶽父做伴的嗎？”
　　林若甫如今獨居梧州，雖然族中子弟無數，可是身旁真正的貼心人卻沒有幾個，婉兒如今自然是要隨著範閑，如果大寶也跟著他們走，那誰來陪伴老了的前相爺？
　　子不在，膝下如同無子，這種孤獨感，範閑是能夠體味壹二的。
　　“父親堅持著。”林婉兒輕聲說道，經過這些日子範閑的細心調養，加上在山間的遊玩，婉兒的身體果然恢復了許多，微潤的臉頰上透著幾絲健康的紅暈，大大的眼睛上面眼睫毛微微眨著。
　　範閑含笑望著她，輕輕握著她的手，說道：“都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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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後，那壹列全黑的車隊駛離了梧州，緩緩向著東方駛去，沿路經過數座小城與大山，來到了壹個三岔口處。
　　這裏已經到了東山路的境內，這道三岔口分別通往東山路治下的兩個州城。
　　東向乃是淡州，偏北向乃是膠州。
　　“妳去淡州等我，我去膠州辦些事情。”範閑站在馬車上，對車上的婉兒和聲說道：“頂多遲個十天。”
　　婉兒當然知道他要去膠州做什麽，在心裏嘆息了壹聲，但知道皇命在身，範閑也根本無法拒絕，只好在面上堆出讓彼此心安的溫和笑容，吐了吐舌頭說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範閑窘然壹笑，壹躬及地：“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邊摘了。”
　　坐在婉兒身邊的大寶壹直表情木然地坐著，聽著這話，忽然插話說道：“園子……裏有花。”
　　範閑微怒，婉兒微恨，大寶不知發生何事，三人就此暫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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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過三裏地，範閑鉆出了馬車，伸了個懶腰，對身邊的下屬問道：“準備好了嗎？”
　　“壹切都準備好了，提司大人。”
　　遠方的山林側邊，隱隱可見壹隊冷峻而帶著陰寒殺氣的黑色騎兵正等待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