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壹）

　　範閑看著四顧劍，沈默少許之後，往床頭的方向挪了挪，伸手探到這位大宗師的腦下，伸進了枕頭下面。這個動作極其緩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膚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頭裏塞著的麥殼，以及那些散亂在枕上草亂而無力的細細枯發。
　　手指頭碰到了壹個硬物，範閑的指腹輕輕壹觸，便知道是壹本粗布包著的小冊子。
　　收手將這本冊子取了出來，範閑沒有馬上掀開粗布，而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小冊子，與心裏的猜測做著印證。這是苦荷國師留下來的遺物，鄭重其事地經由四顧劍之手交給自己……想必是難得壹見的寶物。這麽薄的冊子，大概真正寶貴的是冊子上記載的東西。
　　四顧劍也不催他，只是平靜而漠然地看著墻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邊，就像他先前沒有伸手到自己的腦後。
　　終究範閑忍不住那種強烈的好奇，當著四顧劍的面掀開了布，然後看見了裏面的內容——與想像不同，與四顧劍說的話不同，裏面並不是壹本小冊子。
　　而是兩本小冊子。
　　範閑搖著頭笑了起來，隨手翻開上面那本小冊子，看著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壹道無上心法，那種無奈的笑意怎樣也掩飾不住。
　　四顧劍臨死前親自指點自己關於心意劍意的學問，苦荷臨死前念念不忘把天壹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範閑的嘴裏有些苦澀，看來這些老壹輩的老怪物們，真的是壹群怪物，居然會把抵抗偉大慶國皇帝陛下的最後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師離開這個人世之前，想給慶帝留下壹個足夠強大的敵人，而慶國之外的敵人已經不足懼了，所以這個人選必須從慶國內部挑選。
　　苦荷讓二弟子強行延綿陳萍萍的壽數，在西涼路布下棋子，就是算準了在他死之後的天下，範閑這個年輕人，壹定會與他的便宜父親，因為當年的事情，因為現在的事情，出現壹些可以被北齊利用的縫隙。
　　四顧劍將東夷城雙手送給範閑，卻也是給範閑背上了壹個大包裹，很沈，很重。
　　“妳們還真是很瞧得起我。”範閑聳聳肩，手指頭輕輕地敲打著青山壹脈視若珍寶的無上心法，說道：“或者說，妳們也太大膽了，居然把虛無飄渺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妳媽是我們東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妳身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不過苦荷這死光頭，居然也肯送給妳壹份大禮，著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範閑看著天壹道的心法發著怔，想著苦荷臨死之時，只怕還以為自己從海棠那裏學的，只是改良版的天壹道心法，卻不知道海棠因為擔心他的傷勢，而不顧師命，將真正的天壹道內門心法傳給了他，那還是在遙遠的過去，遙遠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現在在草原上做什麽，那邊胡歌已經鬧起來了，西胡內亂已起，她再有才能，但遠離北齊國境，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苦荷臨死前把真正的天壹道心法交給範閑，自然是希望集合數人之力，在這個世間再造就壹位大宗師。
　　“學得太雜，並不見得是好事。”範閑說道。
　　四顧劍斜乜著眼看了他壹眼，說道：“我是知道妳早就學會了青山壹脈的東西，看來苦荷沒和妳照過面，所以並不知道這壹點，他送的這個冊子確實沒什麽用處。”
　　“不過這個冊子對劍廬的弟子還是有些用處的。”範閑靜靜地看著他。天下四大宗師，就只有苦荷與四顧劍廣收門徒，以四顧劍擅於授徒之能，忽然間獲得了天壹道的秘藏，豈有不大加利用，傳於弟子的道理。
　　“這是給妳的，而且是死光頭之前對我的信任。”四顧劍微傲說道：“我不屑看他的東西。”
　　範閑唇角微翹，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訴妳，妳是不是就不會把這本冊子給我？”
　　這話或許說中了四顧劍的心事，四顧劍必須要判斷範閑對於慶國皇帝到底有幾分忠誠，對東夷城可能將有幾分照看，才能最終下決心，而轉交苦荷遺物，自然也是決心之壹。
　　但是這位大宗師並不承認這壹點，他只是冷漠說道：“這本冊子妳本就學過，我給不給妳，能有什麽區別？”
　　“可是下面還有壹本。”範閑的眼眸漸漸平靜起來，拾起第二本小冊子，盯著四顧劍問道：“四大宗師並稱於世許久，妳不屑去看天壹道的功法，那是因為妳對苦荷壹脈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練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讓劍廬有質的飛躍。可是難道妳不好奇，苦荷鄭重其事交到妳的手裏，與天壹道內門心法放在壹起的小冊子是什麽？”
　　那本小冊子更薄，約摸只有二十幾頁，範閑的手掌摁在冊子之上，含笑看著四顧劍，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當然感興趣，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苦荷這死光頭除了那些用來種花種樹的爛真氣外，還有什麽別的能耐。”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妳先前說學得雜有什麽用？學得雜當然有用，即便妳不用，也可以參詳著。”
　　“所以您參詳了壹下。”
　　四顧劍沒有否認，冷漠說道：“我要當郵差，看壹眼總是可以的。”
　　沈默半晌之後，四顧劍微闔雙眼說道：“可惜，我看不懂。”
　　當他說這句話時，範閑已經好奇地翻開了下面那本小冊子，他對裏面到底記載的是什麽，大感興趣。然而當他翻開這些薄薄的書頁後，卻失望了起來。
　　四顧劍都看不懂的東西，範閑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學的境界與悟性靈性而言，範閑比這位大宗師差得太遠。他失望地看著書頁上面奇怪的字眼，奇怪的詞匯組合，死死盯著，卻是壹無所解。
　　“普瑞馬唯拿，普瑞狗……”
　　“踢阿莫……”
　　“德維西……”
　　……
　　……
　　劍廬上空的天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只有遠處的海面上還泛射著深藍的幽光，映到陸地上後，深藍已淡已灰。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範閑嘆了口氣，將這本小冊子放了下來。他本想著苦荷留下來的法門，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與四顧劍互相參詳壹下，畢竟大宗師這種怪物，死壹個便少壹個，這種向四顧劍討教苦荷遺物的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無奈地發現，自己竟是連提問的可能都沒有，因為每壹個字都是那樣的怪異，組合是那樣的不合邏輯。
　　老少二人在房內壹坐壹臥，其實都在思考著苦荷留下來的最後壹本小冊子。
　　四顧劍忽然睜開雙眼，眼眸裏湧過壹絲疑惑，緩緩說道：“三年在山頂上，苦荷曾經比過壹個手式。”
　　山頂，自然是大東山頂，那壹場風雲際會的宗師戰。聞得此言，範閑頓時心中壹動，認真地傾聽。然而四顧劍咳了兩聲後，又陷入了沈默。
　　“那是什麽手式？”範閑皺眉問道。
　　“應該是……西方的法術？”難得的四顧劍也不自信起來，因為在他看來，在這片大陸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的法術以及修練這種法術的法師，都是雞肋之中的雞肋，以苦荷的境界實力，怎麽可能花時間去修習這種毫無用處的東西？
　　然後聽到這句話後，範閑卻福至心靈，雙掌緩緩地合在胸前，臉上浮現出壹絲滿意的笑容，難以自禁地搖了搖頭，笑著嘆息道：“我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麽了。”
　　“是什麽？”
　　“西洋文字，只不過是直接用咱們的文字按音節翻了過來。”範閑聳聳肩，說道：“我大概是七歲的時候用這種法子，沒想到苦荷大師這麽牛的人物，居然也用這種幼稚的法子。”
　　當然，能讓範閑想到這點的，不僅僅是那些奇怪的詞匯上面，給他帶來壹種西式翻譯小說的熟悉感，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當年也曾經苦練過三塊肉餵妳媽吃，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想到了前世曾經看過的壹本小說。
　　金先生寫的，關於九陰真經，郭靖那個傻子，烏裏抹黑那張人皮。
　　……
　　……
　　四顧劍皺了皺眉頭，說道：“西洋文字？難道真是什麽法術的東西？那有什麽狗屁用。”
　　“誰知道呢？”範閑有些頭痛，看著手掌上的兩本小冊子，想了半會兒，認真地揣進懷內，說道：“苦荷大師留給我，想必還是有些用處的。”
　　“不要把精神放在這些沒有用的事情上。”四顧劍開口說道，他依然對西洋的蠻荒東西，保持著先天的鄙夷，這大概是先進文明對落後文明的自然俯視。
　　“兼容並蓄，拿來主義。”範閑應道：“誰知道我學了後會有什麽好處。”
　　“妳能看懂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四顧劍第壹次皺了眉頭，微怔看著範閑。這本小冊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經兩年多了，雖然稟承著大宗師的驕傲，他並沒有偷看天壹道的心法，但對於這本鬼畫符壹般的冊子還是鉆研了許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這麽壹個東西，究竟有什麽深意，只是無論他如何鉆研，也沒有任何進展。如果說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顧劍執掌東夷城，城中官員百姓多與洋人打交道，也沒有聽說哪些洋人是說的這種言語。
　　範閑笑了笑，說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學過壹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來的小冊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語，而與慶國、東夷城打交道的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壹種變形後的西班牙文或是英文，範閑也沒有怎麽認真研究過，反正大致上是那麽壹回事。
　　而範閑學過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時選修過。
　　這是巧合還是緣份？
　　……
　　……
　　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四顧劍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經和範閑做完了彼此間的參詳。範閑從床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間微垂眼簾，認真問道：“我始終還是不明白，妳到底為什麽會選擇我。”
　　葉輕眉確實算半個東夷人，但明顯她當年在慶國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壹個看過那張黃衫女子蹙視河堤圖的人，都會這樣認為。僅僅因為所謂戶籍，便將整座東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範閑的身上，放在這個曾經讓東夷城吃了無數血虧的慶國年輕權貴身上，難道不需要壹個理由嗎？
　　四顧劍說道：“所謂人之無癖，不可交也。我曾經論斷，妳對世間無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無癖，不外乎兩者，壹者乃聖人，壹者乃假人。”
　　“妳便是壹個無癖之人。”四顧劍繼續說道：“但大東山之後，於我而言，妳卻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壹直被掩藏得極深。所以我想，妳應該會往前者的路上走。”
　　“這個世上能有這樣不為壹己之私利，壹國之私利，只為自己的心意安寧而行事的人嗎？”
　　四顧劍雙眼淡漠地看著他：“以前曾經有壹個，我希望以後也能有壹個。如果賭錯，那便錯了，我並不在乎。壹個將死的人，總是最勇敢的賭徒。”
　　範閑沈默許久，然後走出了靜室，走到了劍坑的旁邊，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傷地流著無聲眼淚、正像孩子壹樣用袖子抹著眼淚的王十三郎。
　　坑內千劍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壹眼，走入了靜室，片刻後所有劍廬的弟子都肅然地走入了靜室，包括雲之瀾在內，沒有人發出任何壹絲聲音，沒有人去看劍坑旁的範閑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