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有尊嚴的生存或死亡

　　看著遠去的馬車，聽著四周隱隱傳來的喧嘩之聲，範閑稍微放了些心——安排藤子京去二十八裏坡慶余堂，便是要趁著此時京都的混亂，想方設法，將慶余堂的那些老掌櫃們接出京都，散於民間。
　　這不是範閑突然生出的念頭，而是從壹開始，他所擬定的計劃中的壹環。這些老掌櫃對於範閑來說很重要，而他們腦中對內庫工藝的掌握，對那些機密的熟悉，對於慶國來說更為重要。皇帝陛下雖然念著舊情，留了他們壹命，但絕對不會讓他們離開京都，落入到別的勢力手中，從葉家覆滅至今，已有二十年時間，如果想要把那麽多老掌櫃統統帶出京去，基本上是壹個不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長公主和太子的謀反，京都的混亂，則給壹直苦心經營此事的範閑，留下了壹個大大的機會。京都眾人皆以為陛下已死，宮中亂成壹團，京都大亂，壹抹亮光現於範閑眼前。
　　只是他現在著實沒有什麽人手可以利用，加之後來隱約猜到陛下可能活著，他便將這個計劃暫時停止。然而太平別院裏，長公主最後附在他耳邊說的那幾句話，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當然，即便沒有長公主的那些話，範閑依然會想方設法利用當前的局勢。
　　皇帝陛下和長公主的爭鬥從壹開始就在另壹個層面上進行著，而範閑雖然壹味沈默，似乎只是壹個被擺動的棋子，其實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料準了京都必亂，選擇混水摸魚，火中取栗，目光與手段著實犀利。
　　……
　　……
　　不及安撫悲傷之中的婉兒，範閑轉身出了府門。長公主的遺體此時便擺放在後園壹座幽室之中，他要回皇宮處置壹些更緊要的問題，既然知道了皇帝陛下安好無恙的消息，在整件事情的安排上，他必須要做出壹些強有力的調整。
　　不料剛壹出府門，便有壹隊騎兵踏塵而來，範閑瞇眼去看，不知是誰的部下。如今京都局面早已大定，定州軍掌控宮外，葉重極老成地將皇宮的防禦重新交給了大皇子，城內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叛軍。
　　來的人果然是定州軍，壹名渾身血汙的校官拉停馬韁，連滾帶爬跑到範閑身前，惶急說道：“公爺，大帥有急事通報。”
　　慶國猛將牛人無數，各路大軍都習慣性地稱呼自己的主將為大帥，就如征西軍舊部稱呼大皇子壹般，這名校官既然是定州軍的人，口中的大帥自然指的是葉重。範閑壹驚，心想莫不是京中又出了什麽變數？他本來此時就急著要見葉重，也不及多說什麽，壹拉馬韁，隨著那壹小隊騎兵向著東華門的方向駛去。沿路沈默聽著，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範閑聽著那名校官的講述，才知道自己在太平別院的時節，葉重已經找了自己很久——原來太子承乾竟是被葉重堵在了東華門下，此時兩邊對壘，正在進行著談判，不知為何，李承乾要求自己去見他。
　　葉家雖然忽然反水，但叛軍依舊勢大，殘兵的戰鬥力也不可小覷，範閑根本沒有想到，太子竟然會被困在京都。此時看上去大勢初定的城內，原來在安靜的某處城門下，還隱著如此兇險的對峙。
　　他的眼瞳微縮，倒吸壹口涼氣。如果叛軍被逐出京都，壹旦野戰起，與自己沒有絲毫關系，自然由葉家及忠於陛下的各路軍方接手，可是被堵在了東華門？太子為什麽不沖出去？
　　壹面微慮思考著，馬蹄卻未停止，沒有花多長時間，強行驅散開往正陽門方向擁擠出城的京都百姓，範閑壹行人來到了東華門前。
　　東華門前壹片安靜，死壹般的安靜。被城門司及定州軍圍在壹整條長街上的秦家叛軍，緊緊握著手中的兵器，緊張而慌張絕望地看著四周的軍隊。
　　叛軍正中央，秦家幾位家將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雙方在東華門下已經對峙了整整壹個時辰，在太子的強力約束下，叛軍沒有向東華門發起總攻，也沒有向定州軍發起反突圍。而率領定州軍包圍此地的葉重，也展現了異常良好的耐心，就這樣消磨著時光，等待著太子要求必須到場的範閑到來。
　　葉重耐心好，叛軍的將領卻是度日如年，汗水唰唰地在臉上流過，然而他們也不敢輕動，因為敗勢如山，真要戰起來，只怕活不了幾個人，但他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在想什麽，事涉謀反，哪裏還有活路？
　　眾人拱衛中的太子李承乾，表情顯得格外安靜，只是有些憔悴，並沒有太過慌張，直到看見遠遠駛來的範閑，才嘆了口氣，似乎心定了壹些。
　　定州軍騎兵如波浪壹般分開隊伍，範閑單騎從街中馳過，來到了葉重的身邊。看了對面的太子殿下壹眼，皺了皺眉頭，不知該說些什麽，轉而偏頭，湊在葉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麽。
　　葉重的面色壹喜，眼睛也亮了起來，旋即便是壹陣心悸，知道自己先前的保守，給太子留的時間，算是對了，既然皇帝陛下大難不死，那謀反的太子該如何處理，應該交由皇帝陛下聖斷。
　　雖然是位謀反的廢太子，可依然是皇帝的兒子，葉重身為二皇子的嶽父，自然不願意太子就這樣活生生死在自己手裏。
　　範閑擡眼看著太子，太子回望著他，發白的嘴唇微抖，似乎終於下了極其重要的決定，嘶聲緩緩說道：“妳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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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叛軍繳械投降，成為定州軍刀槍所向的階下囚，秦家幾位家將也壹臉絕望地被擒拿倒地。京都的戰事暫時告壹段落，葉重率著大軍，護送著壹輛黑色的馬車，往皇宮的方向駛去。
　　黑色的馬車是監察院第壹時間內調過來的，此時的馬車中坐著兩個人，壹個是範閑，壹個就是太子李承乾，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內，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第壹句話。
　　“我答應妳的第三個條件可能有問題。”範閑眼簾微垂，用壹種抱歉的語氣說道：“如果我辦不到，妳不要怪我騙妳。”
　　太子李承乾不願意無數叛軍無辜士兵因為自己的緣故送命，以極大的勇氣投降，而他要求範閑親自前來答應了他三個條件，才肯束手就擒，因為李承乾清楚，在此時的京都，手握父皇遺詔，又有絕大多數人支持的範閑，比起擁有大軍卻心中暗謹的葉重來說，說話更有力量，只要範閑肯答應自己，朝廷裏就沒有人會再為難這些普通的士卒。
　　此時聽到範閑這句話，太子承乾以為範閑反悔，盯著他的眼睛，憤怒說道：“為什麽？”
　　“壹般的士卒性命我可以爭取壹下，但我也不敢保證他們能活下來，雖說他們只是些炮灰，可是……這是謀反，慶律雖不嚴苛，可也沒有給他們留下活路。”
　　太子聽不懂炮灰壹詞，但能猜到是什麽意思。
　　範閑望著太子有些蒼白的臉，嘆了壹口氣說道：“至於那些參加到叛亂的官員和將領，我是壹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他們也活不了，但至少希望妳不要株連……都是大戶之家，壹旦殺將起來，只怕要死上數萬人。”
　　李承乾的臉色有些陰沈，希望範閑能再次承諾，畢竟先前在兩軍之前，範閑是親口答應了的。
　　“抄家滅門，還是株連九族，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範閑的眉頭皺的極緊，片晌後說道：“就像先前說的那樣，答應妳的事情，我會盡量去做，但究竟能保住多少人，我……無法保證。”
　　範閑的眼前浮現出壹幅畫面，無數的人頭被斬落，無數的幼童被摔死，無數的達官夫人小姐被送入官坊之中，送入營坊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縱使他是個冷血之人，壹旦思及京都馬上便要來到的慘劇，依然生出了些許涼意。
　　男人們為了自己的權利官爵而謀反，最後承擔悲慘後果的，卻不止是他們，還有他們的妻子，幼不知事的兒女，甚至是老家的遠房親戚，抑或是很多年前的朋友……
　　李承乾渾身顫抖著，壹手攥住了範閑的衣領，蒼白微懼的臉上流露著難得的勇氣，低聲咆哮道：“如果不是妳答應我，我怎麽會降？我怎麽會甘心做妳的階下囚！”
　　範閑沒有去掙脫太子無力的雙手，壓低聲音吼了回去：“不降？難道妳真想在亂軍之中被人殺死？”
　　李承乾壹怔，從範閑的話裏聽出了壹些別的味道，攥著他衣領的雙手下意識裏松開來，顫著聲音說道：“我這個太子已經廢了，馬上就要死了，而妳是監國，大學士們都支持妳……就算平兒登基繼位，妳也是帝師，妳開口說壹句話，誰敢不聽妳的？”
　　範閑臉上的表情有些淡漠，開口說道：“陛下……還活著。”
　　李承乾驟聞此訊，雙臂無力地垂在了膝蓋之上，雖然葉重反水之初，他已經猜到這種可能性，可壹旦真的聽到這個消息，依然難免震驚。
　　“她也死了。”
　　範閑靜靜說出這句話來，然後側臉看著太子。只見李承乾的臉愈發的蒼白，雙眼木然無神地看著車廂壁，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漸漸地低下頭，佝著身子，將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雙肩不停地顫抖著，發出壹陣壓抑的聲音。
　　或許是被太子殿下的哭聲所激，範閑的胸中壹陣煩悶，下意識裏運起天壹道的真氣法門疏清經脈，不料行至膻中處，竟是無來由地壹陣劇痛。他雙眼壹黑即明，再也控制不住，壹口鮮血卟的壹聲噴在了車廂壁上，打得啪啪作響。
　　由大東山至京都，身受重傷，萬裏奔波，未及痊愈，強行用藥物壓制，又經歷了無數次危險的廝殺，他終於支撐不住，傷勢爆發了出來。
　　太子此時的心情全部被父皇活著和姑姑死去的消息包圍著，根本沒有註意到範閑的情況，埋著頭陷入了無盡的悲傷。
　　範閑抹了抹嘴唇邊上的血滴，喘了兩口粗氣，看了壹眼身旁這個家夥，忍不住搖了搖頭。李承乾和他的年紀相仿，又不像自己擁有兩世的生命，算起來只不過是壹個年輕人罷了。
　　就這樣，車內的兩兄弟壹人吐血，壹人哭泣，黑色的馬車進入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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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紮完傷勢的大皇子，沈默地將馬車直接領到了後宮，東宮的門口。範閑與太子下車，走了進去。這座東宮壹直是慶國皇位接班人的住所，而如今，卻真正變成太子的牢籠，或者說是日後的墳墓。
　　大皇子與太子輕聲說了幾句什麽，看了範閑壹眼，便轉身離開。此時的東宮壹個人都沒有，只有外面的禁軍士兵在巡邏著。
　　範閑沒有太多時間去和太子說些什麽，捂著胸口，直接對他說道：“妳只有壹天的時間。”
　　李承乾愕然擡頭，此時似乎從噩夢中蘇醒過來，怔怔望著範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陛下應該後天便會回京。”範閑平靜地看著他，“這座東宮當年就曾經被妳放火燒過壹次，我想東宮再被燒壹次，也不會太讓人意外。”
　　李承乾臉色壹下子就變了，盯著範閑的眼睛，似乎是想確認他到底在說什麽，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見他沒有接話，範閑低頭陰沈說道：“自焚而死，對於妳不是難事……”
　　沒有等他把話說完，李承乾已經是冷漠地搖了搖頭，說道：“然後妳趁著火勢，把我救出皇宮，把我送到壹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他看著範閑，眼神非常復雜，“我不知道妳為什麽會忽然變成如此溫良的壹個人，但我要謝謝妳。”
　　“不用謝我。”範閑說道：“只不過長輩們習慣了安排壹切，但我不大習慣。”
　　李承乾困難地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真是有些看不透妳……”
　　“妳知道我是個無情之人，難得發次善心。皇後也死了，妳應該恨我才對。如果妳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這種風險，不像是妳的作風。”
　　“我這壹生陰晦久了，險些忘了當年說過自己要掄圓了活。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得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膽魄來。”
　　範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這座寂清的宮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忽然如此好心。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悲哀了起來，長嘆息了壹聲，就在這座闊大宮殿的地板上躺了下去，臉上浮出超脫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從來未有如此放松自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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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壹夜，東宮始終沒有燃起火勢。範閑壹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註視著那處的方向。確認了東宮的平靜，他搖了搖頭，心中微感淒涼。皇帝大約後日便會抵京，所有的壹切又將回到那位強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壹條性命，不是範閑臨時起意，也不是他有婦人之仁，而是壹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感作怪——他與太子，包括老二，其實只不過是皇帝陛下棋盤上的棋子，是被命運或是長輩們操控著的傀儡。
　　太子已然沒有任何力量，他的死與活，對於範閑來說沒有任何關系。太子是個好人，這是很久以前範閑就曾經對陳萍萍說過的話。從別宮外面道路上的第壹次相遇開始，這位太子殿下留給範閑的印象就極為溫和，尤其是最近這兩年，雖然爭鬥不止，可是又算什麽呢？範閑能夠遣十三郎去護太子南詔之行，此時便敢放太子壹命。
　　如果範閑要擺脫身後的那些絲線，保李承乾壹命，就是他用力撕扯的第壹次表態。如今皇宮盡在他手，以監察院的偽裝現場手段，以陛下對於太子性情的了解，用自焚而死的由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陛下的眼耳，並不是難事。
　　只是太子如同長公主壹般，心早就已經死了，對於心死之人，範閑自然不會再愚蠢地強行冒險做些什麽，能有此動念，就足以證明草甸壹槍之後，他的心性……已經改變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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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宮燈俱滅，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靜，皇城之內卻是鴉雀無聲，黑沁沁的天，籠罩著宮內平坦的園地，四處駐守的禁軍與監察院官員，站在原地不動，就像是雕像壹般。
　　“誰？”含光殿內響起壹聲極其警惕的聲音，壹位宮女點亮了宮燈，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趕緊跪了下來。
　　範閑揮手示意她起來，吩咐她將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領出含光殿去。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範閑身為監國，身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個皇宮暢行無阻，沒有壹個人敢對他的到來表示疑惑。
　　壹盞昏暗的燈光亮起，所有的宮女嬤嬤衣衫不整地退出宮去。範閑壹人漫步在闊大的宮殿之中，緩緩走到鳳床之前，看著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不等這位婦人怨毒的眼神投註過來，範閑右手輕輕壹抹，自發中取出壹枚未淬毒的細針，紮進了老婦人的脖頸上。
　　看著昏睡過去的太後，範閑蹲下身子，鉆進了鳳床之下，摸到那個暗格，手指微微用力，將暗格打開。
　　三年前，他就曾經夜入含光殿，用迷藥迷倒殿內眾人，從這個暗格裏取出箱子的鑰匙，復制了壹把，當時暗格裏還有壹張白布和壹封信，但因為時間緊迫，無法仔細察看。今天這暗格中有壹把鑰匙，壹張白布，但那封信……卻不見了。
　　範閑手中拿著白布，細細地摩挲著，陷入了思考之中，卻始終沒有什麽頭緒。半晌後，他重新將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擺成原來的模樣，然後站起身來，坐到了床上太後的身邊，取下了她頸下的那枚細針。
　　太後壹朝醒來，雙眼便怨毒地盯著範閑，似乎要吃了他。已經壹天壹夜了，她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動也無法動彈，感覺著自己本來就已經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體外，那種恐懼與憤怒，卻又無法發泄出來，真是快要瘋了。
　　“陛下後天便要返京，我來看望皇祖母。”
　　範閑望著她，半晌後說道：“是不是很吃驚？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的錯誤？”
　　太後的眼神裏壹片震驚，如果她早知道陛下還活著，京都裏的局面壹定不是現在這種。然而她的眼神在震驚之後，帶上了壹抹喜色。
　　“不要高興得太早。”範閑拍了拍她滿是皺紋的手，和聲說道：“我會讓陛下見妳壹面，妳就死去。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人，可是在醫術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妳可以試壹下，妳這時候已經能說話了。”
　　“如果您想有壹個比較有尊嚴的死法，而不是現在這樣，就請回答我幾個問題。”範閑說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麽內容？還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麽關系？”
　　長公主臨死之前讓範閑去問陳萍萍，而他選擇了簡單直接粗暴地訊問皇太後。
　　“不要覺得我冷血無恥，想想二十年前，妳們這些人曾經做過什麽。”範閑低頭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妳貴為太後，只怕也逃不過天理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