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流放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4
父子二人這番對話旁若無人的進行著,旁邊的三位女人已經聽傻了,難道把範思轍打成這種慘狀還不足夠,還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爺!您說什麽?”
柳氏睜著驚恐的雙眼,無助地望著老爺,而趴在長凳之上半昏迷的範思轍已經是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也不知道重傷之下的他,哪裏還有這麽強的精神,看來這流放出京,對於京都所有的權貴公子哥兒來說,都實在是壹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只見範思轍壹撅屁股,抱著自己母親的雙腿,壹擠雙眼,幾滴眼淚珠子滾滾而落,與頰上麻點爭輝,壹張大嘴……卻是來不及哀嚎句什麽,便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沈重打擊,擊打地忽然失了聲音,焦急地張著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少年郎眼淚花花的,拼命地搖著頭,又說不話來,身後全是血痕,看著只有那麽可憐了。
……
……
“老爺!”柳氏終於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範閑壹眼,像被砍斷了的木樁子壹樣,跪在了範建的身前,哭泣著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寶貝兒兒子……您就忍心看著他被趕出家門?您就忍心看著他漂泊異國他鄉,身邊沒個親人父母?”
她急著去拉範若若的手:“若若,快,向妳爹求求情,別把轍兒趕出家門。”
柳氏心想,借抱月樓的事情將範思轍趕出門去,壹定是範閑在背後說了閑話,昨天夜裏這父子二人就說了半晌,所以她趕緊將若若拉進了戰局,心想若若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但畢竟在壹起生活了十幾年,而且素來疼愛思轍……眾所周知,範閑又是最疼這個妹妹的。
範若若也沒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的懲罰,被柳氏壹拉,順勢就跪了下去,顫聲說道:“父親,弟弟受了教訓,以後壹定不敢了,您就饒了他這壹遭吧。”
婉兒壹人在旁邊站著,心裏微慌,也趕緊去跪了下來。
範建壹直保持著平靜,直到兒媳婦兒這個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這才趕緊扶了起來,對柳氏皺眉說道:“思轍是壹定要走的……而且妳也莫要怨範閑,這是我的意思。”
柳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想這是為什麽?但她清楚,範建是壹個面相中正溫和,實則頗有大將之風、砍殺之氣的男子,不然當初自己也不會壹見傾心,非他莫嫁,既然這是他的主意,那是斷斷然不會再改了。
她是個心機精明無敵的婦人,將唇瓣壹咬,竟是回身款款對範閑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爺,您就說句話,勸勸老爺吧。”
在這當兒,能夠讓範建收回流放範思轍意思的,也只有範閑壹人了。
範閑哪裏好受她這壹禮,趕緊避開,苦笑著看了父親壹眼,征詢他的意思。
範建冷冷地搖了搖頭:“他今日鬧的罪過,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個流放三千裏的刑……我將他趕出京都,總比朝廷動手要好些。”
柳氏哪裏肯信這話,以範府如今的權勢聖眷,莫說開個妓院殺幾個妓女,就算再橫行無道,肆意妄為,只要不是謀逆之罪,範建範閑爺倆也有本事壓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說道:“老爺您怎麽就這麽狠心呢?……思轍……他才十四歲啊!”
“不狠心……才會鬧成現在這副模樣。”範建冷笑自嘲道:“十四歲?”
他厲聲喝道:“妳不要忘了,範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被逼著要殺人了!”
……
……
此話壹出,滿室俱靜。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兒與範若若吃驚地望著範閑,而壹直被這件事情捆住心誌的柳氏悚然壹驚之後,絕望地低下了頭。
範閑尷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時自己實在是不方便再說什麽,小心翼翼地將遍體鱗傷的範思轍抱了起來,退到了角落裏,然後吩咐妻子與妹妹將弟弟擡入內室,好生將息著。
“範閑,妳呆會兒過來壹趟。”範建看了柳氏壹眼,往書房外走了過去。
書房裏就只剩下柳氏與範閑二人,壹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片刻後柳氏才睜著有些失神的雙眼,說道:“真的要趕出京都?”
範閑在心底嘆了口氣,走近她的身邊,壓低聲音安慰道:“您放心,父親的意思只是讓思轍暫時遠離京都這趟渾水,在外面多磨礪磨礪……”
還沒說完,柳氏忽然開口問道:“要走多遠?”
“很遠。”範閑看著有些失神的柳氏,心說這樣壹位精明的婦人,今日心疼兒子,頓時亂了方寸,壹時間竟有些羨慕範思轍那個小胖子,有些思念某個人。
“究竟多遠?”柳氏尖聲問道。
範閑這時候自然不會在意她的態度,和聲說道:“父親昨夜定的,我本想勸他將思轍送往淡州躲壹躲,但父親擔心祖母心疼小孫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齊。”
“北齊?”柳氏心下稍安,北齊雖然遙遠,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蠻西胡之地,要繁華安全許多,雖說北齊南慶之間素來不和,但是和平協議之後,兩國目前正在度過蜜月期,關系極好。
範閑看著柳氏望著自己的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麽,安慰說道:“您放心,我在北齊朋友多,會把他照顧好的。”
※※※
月兒從秋樹的那頭冒了個壹小尖兒過來,比起範府通亮的燈火,要顯得黯淡許多。園子裏被痛打了壹頓的範柳兩家子侄,被尚書巷與旁的地方來的馬車接走了,那些範氏的親戚們看到自己兒子的慘象,心中自然疼痛,望向範宅的目光也顯得多了幾分仇恨,但礙於範家爺倆熏天的權勢,也沒有人敢口出臟話。
在書房之中,範閑正老實地站在父親的身旁,為他調著果漿子。今夜柳氏守在範思轍的床邊,壹步都沒有離開,範尚書每夜必喝的果漿,也只好由範閑親自調味了。
“和父親提過的那三個人,已經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這三個人,都是抱月樓裏犯了命案的家夥。他看了父親壹眼,略有憂色說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計他們也沒有想到咱們真的敢往京都府裏送。不過那三個人手上有命案,等於是要拿思轍的重要人物……估計夜裏就會被老二的人接走。”
範建笑了笑,說道:“不要瞞我,我知道妳不會這麽不小心。”
“我會處理幹凈。”範閑也笑了起來,這次他終於動用了陳萍萍賦予自己的全部力量,出動了六處的刺客,“他們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計族內會有反彈。這件事情需要父親出面。”
範建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京都名門大族,對自己族中子弟下手的官員從來沒有過。他搖搖頭說道:“有什麽好出面的?人我們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範閑聽的那叫壹個佩服,想了想後,又說道:“思轍……晚上就動身,我讓言冰雲處理這件事情,應該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範建點了點頭:“我和北齊人沒有什麽關系,當年殺他們殺的太兇……妳有把握沒有?”
範閑迎著父親投註過來的目光,知道他是在擔心思轍的安全問題,鄭重地點了點頭:“王啟年現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齊皇帝關系不錯,思轍在上京呆著,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範建嘆了壹口氣,鬃角的白霜今夜顯得格外地顯眼:“妳以往對我說,思轍是有才幹的,不見得壹定要走讀書入仕這條道路……我聽妳的,只是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比妳我想像的還要激進……十四歲就開始做這種事情,我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麽?還在誠王府裏給當時的世子,如今的陛下當伴讀,成天就想著怎麽玩。”
範閑苦笑道:“宜貴嬪養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厲害,八歲當妓院老板,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記在日後的慶史類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貴嬪那裏……我會去說。”範建搖了搖頭,“思轍雖有才幹,但還是太虛浮了,壹味走陰狠路線,總不是個長久之計。這次趁機會讓他出去走走,見見世面,壹是略施懲罰,二來也希望他能成器壹些。”
範閑嘆息壹聲說道:“我也有問題。”
“妳不要自責。”範建擺了擺手,讓他坐了下來,“出事的時候,妳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麽我提議將思轍送往北齊,妳很放心的模樣……要知道北齊畢竟對慶人不善。”
範閑沒有說出他與海棠、那位年輕皇帝的無字協議,但也解釋了壹下自己的想法,微笑著說道:“信陽方面壹直通過崔家在往北齊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們的線路壹直有些問題……我想思轍如果後幾年能在北邊鍛煉出來,也許有機會接手崔家的生意,畢竟他喜歡這個,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壹個大點兒的生意給他做。”
範建笑了笑,看著兒子欣慰地笑了笑,範閑如今的心思已算縝密,比起自己與陳萍萍這代人來說,只是少了壹絲狠辣而已。
“妳準備什麽時候動崔家?”
見父親輕易地點出自己的計劃,範閑沒有壹絲不安,笑著說道:“總還是接手內庫之後的事情,大約在明年三四月份。”
範建點了點頭,忽然陰沈著臉說道:“不要給他們任何反彈的機會。”
這是範閑第壹次看見父親這張中正純和的面容上,露出鐵血的壹面,心頭凜然壹驚,沈聲應是。
範建繼續寒聲說道:“這件事情,妳處理的不錯……暫時的忍讓,可以換取反應的時間,等思轍走後,妳想怎麽做就做吧,不要來問我的意見,只是有個人……”
“袁夢……是叫這個名字吧?”範建忽然說道:“行事潑辣,風格陰狠,過些日子等這件事情淡了,妳把她處理掉,算是了結那幾樁案子。”
範閑悚然壹驚,不知道父親痛下殺手是為了給範思轍出氣,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範建接下來的話,暴露了這位尚書大人最深層的人文主義素養與隱藏已久的博愛精神,只聽得他寒冽說道:“為父當年長居流晶河,向來惜花,最厭惡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況這個叫袁夢的,本身還是位樓中女子,居然舍得對同道裏的柔弱女子下手,這種人,我是斷斷容不得她在這世上的。”
範閑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時常調笑的事情,才記起來父親當初乃是位以青樓為家的花間嬌客,那些風流韻事,直到現在還流傳在京都之中,看來案宗裏那幾名妓女的慘死之狀,乃是觸著他的敏感處,難怪他會如此容不得袁夢。
他借機說道:“袁夢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與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沒等他說完,範建搖了搖頭:“弘成這孩子本性不錯,再看兩天……畢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壹些。”
範閑有些失望,更有些憤怒於父親不將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態度,心想難道若若還及不上青樓裏的女子?他心裏拿定主意,這件事情就算沒有父親的幫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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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書房,又入書房。
書房中的三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史闡立遞過墨跡已幹的文書,說道:“這是抱月樓那七成股份的轉讓協議,大人過目壹下,呆會兒讓二少爺簽了就成。”
沐鐵接著說道:“京都府那邊壹直盯著的,據釘子傳回來的信,京都府對於咱們送過去的幾名命案要犯,感到大為棘手,後來二殿下那邊壹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討了些什麽,還不得而知。”
範閑點了點頭,說道:“無所謂,反正我們這幾天不會動手。”
沐鐵皺眉說道:“如果對方誤判形勢,以為我們要魚死網破……讓京都府發文來捉二少爺怎麽辦?”
範閑望著壹直沈默著的言冰雲,搖了搖頭:“有這位四處的大老板在這兒,範思轍往北邊壹送,誰還能找到他?”